男孩子们退出屋子,留下那个女人。
算子看了林阮一眼,道:她叫玉香。
林阮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玉香客客气气的回礼,她虽然身处胭脂胡同,但身上没有风尘气,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气质。
玉香是这一处粟玉阁的主人,手底下养着七八个男孩子和十来个女孩子,男孩儿充作旦角养,女孩子就当丫鬟,手底下成了名的只有一个,在这胭脂胡同,算是不太好的。
但她并不在这上头多钻营,凭着她自己的一些熟客和时不时的新客,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玉香说着走到屏风后面换了件淡青的长衫,随手用一只簪子绾了头发,道:看二位也不像是来寻欢作乐的,单纯是个好奇吧。
林阮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耽误了玉香的时间。
算子自顾自的剥花生吃,道:我这位朋友搞写作的,来收集素材,你就拣着你从前一些事说来听听好了。
林阮忙道: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玉香看得出他们的相怜之意,笑道:没什么不方便的,都是过去的事了。
玉香倒了碗茶,都说这里是风花雪月,谈情说爱的地方,但其实呀,大家都是逢场作戏,不见得就有多少真心。
真让我说,我说不上来,倒有一件旧事,我随便说说,你们随便听听。
林阮看向玉香,玉香回忆道:那是我十四岁,第一次出来见人的时候。
我的第一位客人是个年轻的教员,被他的两个朋友拉着来的。
他那两个朋友各有相熟的,唯独他是第一次来。
他是第一次到这儿来,我也是第一次见客,我们两个便聊上了。
玉香说着,脸上带了些笑意,他怕是把我当成他素日来往的那些读书人了,说的一些话我都听不懂。
但我能感觉得到,他很尊重我。
那天他走的时候放下了五块大洋,这在当时算是多的。
后来他又来过几回,得知我不大读书,便说教我读书识字。
玉香道:就是早春时节,他每天下午四点,从学校出来之后便来这里教我读书,待到天昏黑了才离开。
后来呢?林阮问道。
玉香低下头喝茶,后来又来了一阵,他就成亲了,成亲之后就没再来过了。
林阮一愣,感觉这个故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有些摸不着头脑。
玉香看他这个样子,就笑,道:风月行当里很忌讳说什么情情爱爱的,因为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我之所以记着他,就是感念他一份心。
他一个教员,每天往这边跑,不知道多少人当面上背地里笑话他,但他还是来了。
他跟着我说,清者自清,不必在意流言蜚语。
玉香声音轻缓,你想,我们这一行,最怕的就是流言蜚语。
看上去那么风光,背地里都嫌弃。
如果不是他跟我说的那些话,我想我心里总会有个结,日子也会难过很多。
林阮看了看玉香,问道:你是喜欢他吗?玉香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那时候年纪小,肯定是喜欢的,这么些年过去了,觉得也就这样。
林阮又问道:你喜欢他的时候,是什么感觉?玉香说不上来,掩着嘴笑,我不知道,但我现在想起来,就觉得我又回到年轻的时候了。
算子看了眼林阮,林阮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等他说话,外头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
玉香走出去调停,算子和林阮坐在屋里,往窗户外面看。
只见从西厢房的一间屋子里出来几个人,拉拉扯扯的。
其中有一个年轻清秀的男人,衣冠不整,好像只是套上了个外衫就被匆忙拉了出来。
拉他的是个穿军装的男人,虽然拉着他,但还是有意识的护着。
两人身后是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穿着对襟团花老褂子,剃着光头。
穿军装的男人把穿长衫的男人拉到外面,然后转头就给了光头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
穿长衫的男人吓到了,犹豫着该不该劝。
林阮看到他没穿鞋光着脚,脚腕上一圈青紫,手上也是。
拉扯间露出的胳膊上也有很多印子。
玉香出去叫人拉开他们,那穿长衫的男人带着穿军装的进了一间屋子,院子里留下那个光头骂骂咧咧的,说话很难听。
没一会儿玉香回来了,跟他们解释说,穿长衫的那个是粟玉阁的人,叫五月。
那个光头是他的客人,光头是个满清遗少,有些古怪规矩,床上好磋磨人,回回弄得人一身伤。
穿军装的那个也是五月的客人,点过五月两回。
这一次不知道怎么着就在这碰上了,那个军人看见五月身上的伤,肯定不乐意,上去就把人揍了。
玉香一面说一面从柜子里拿了伤药,算子在旁边剥瓜子,闲闲道:这些个满清遗老遗少,满脑子的封建余毒,真不是个东西。
说着,算子意有所指的看了林阮一眼。
林阮不乐意了,先生跟他们才不一样!我又没说他,你心虚什么?算子漫不经心的看着林阮。
林阮听不得有人说湛晞坏话,他瞪了算子一样,起身就要走。
刚走到院子中庭,那光头就来扯林阮的手,什么时候有了新货,还不快来陪陪爷。
林阮连忙退了两步没让他碰着,三四个人上去把光头按住,那光头满脸大汗,状若疯癫,把林阮吓了一跳。
他这是?林阮问玉香。
玉香摆摆手,叫人把他送出去,道:吸了大烟了。
林阮一顿,眼中显出些厌恶。
正说着,有人叫了林阮一声,林少爷?林阮回头,是那个穿军装的男人,他身边站着那个斯文清秀的年轻人,已经穿好了衣裳,但脸色还很惨白。
林阮想起来,这个穿军装的男人好像是顾忌的副官,姓庄。
庄副官?庄副官点点头,是我。
林阮尴尬的对他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庄副官看上去比林阮自在,他对林阮点了点头,见笑了。
说罢,他越过林阮走到玉香面前,道:我要给五月赎身。
五月愣住了,连忙去扯庄副官的衣袖,玉香看了看五月,又看了看庄副官,道:五月虽不是最红的,但胜在年轻性子好,他要愿意跟你,我不说什么,两千块大洋是五月的身价。
庄副官听罢,沉思片刻,道:好,给我几天时间筹钱。
玉香点了点头,从头到尾五月都是一种焦急不乐意的样子。
两千块大洋对庄副官来说,不说倾家荡产,也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子走了出来,倚着门口,像是看戏似的。
他总有一种游离感,游离于世事之外。
林阮第一次在蛋糕店见到算子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
后来这样的感觉消失了,林阮就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但眼下,算子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全都是不干己身的漫不经心。
好热闹啊。
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林阮望去,是穿着军装的顾忌,顾忌手里拿着军帽,绕过影壁看着院里的人。
他身后,湛晞不紧不慢的走出来,目光在林阮身上停了一瞬。
林阮看他一眼,又很快挪开,有一种想看又不敢看的感觉。
算子依旧倚着门口,眼中的情绪逐渐复杂。
庄副官走到顾忌面前敬了个军礼,顾忌要笑不笑的,你还知道你是个军人啊,在胭脂胡同跟人打架,也不怕人笑话。
属下知错,甘愿领罚!庄副官这么说着,却把五月牢牢护在身后头。
顾忌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不知道庄副官跟玉香说了什么,最后庄副官把五月带走了。
顾忌处理完事情往外走。
湛晞也跟着往外走,好像他是被顾忌拉了来,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
林阮跟在他们后面走出院门,那边湛晞和顾忌都上了车,算子却忽然叫住林阮。
林阮回头看他,算子倚着墙,眼中的神色淡了很多,他道:如果你纠结是不是喜欢哪一个人,那你八成就是喜欢他。
林阮没回答,只是道:你不是出家人吗,也懂这些事情?我是不懂,但我不傻。
林阮眉头又皱起来,我也不傻。
算子嗤笑一声,问道:当年我给你算过一卦,你记不记得?林阮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算子耸耸肩,轻描淡写道:那就算了。
林阮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算子没再说什么。
林阮只好跟他挥挥手,往车上跑去。
顾忌坐的是庄副官的车,湛晞的的车则是世宁来开。
林阮拉开车门坐上去,悄悄的看湛晞一眼,又赶紧挪开。
天色昏暗下来,车子一直驶入兰公馆。
花园里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发出一种暖黄色的明亮的光。
湛晞和林阮下车,世宁把车开去挺好。
湛晞没说话,走上台阶要进门,林阮在身后叫了他一身,先生。
湛晞回身看他。
灯光下面,林阮的眼睛显出别样的澄澈。
先生,他道:我可能,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