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醒来已经是未时, 过了中午饭点了,裴莺早上已退了热,现在在帐中待不住:我去拿些膳食过来, 你吃完再睡一觉。
霍霆山皱起长眉:膳食由火头军去拿便可,何须劳烦夫人走一趟。
裴莺没管他, 径自往外走:将军放着五万兵卒不用,亲自夜袭兖州军营, 我身为将军之妻,也应当以身作则, 怎好麻烦火头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霍霆山:……帘帐扬起又?落下,主?帐中就剩下他一人。
男人按了按眉心, 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霍明霁一收到父亲阵亡的消息, 立马命人传讯给?石向?松石太?守,让对方暂时管理洛阳, 他则乘快马直奔司、豫边界。
披星戴月, 日夜不休的赶路,中途在驿站换了两次马,霍明霁一路急行过来,煎熬的情?绪在胸腔里拉扯, 让他坐立不安。
在他幼时至今的记忆里, 父亲一直是个大忙人,他先忙着随先生授课,忙着帮祖父收整幽州的豪强, 也忙着扛过霍家大旗后继续南征北战。
父亲闲暇的次数屈指可数, 与他相处时也多是过问他的课业, 考核功课,不时再指点一二?。
威严, 庄重,忙碌,不可超越。
这几乎是霍明霁对父亲的所有印象。
而实际上,父亲确实也如巍峨高山一样镇在霍家的后面,霍家的所有荣耀和家中子弟的前程都压在他一人的肩上,他是霍家每个人的倚靠,为家中人挡去全部风雨,然而如今却告诉他,这座山岳崩塌了。
*洛阳城,太?守府。
当初石成磊写的那?封家书先行送到洛阳的州牧府,经霍明霁看过后,再由传令之人一同捎去太?守府。
石太?守刚得到接管洛阳城的指令,不由喜上眉梢。
虽说不知为何霍大公子忽然奔赴前线,但?是于他而言,这无疑是个顶好的消息。
头上无人压着了,以他在洛阳积攒多年的根基,霍大公子留下的那?些人在洛阳时日甚短,多半压不了他。
他在洛阳城里可以恢复昔日荣光。
然而高兴还不过几瞬,石向?松只见面前传讯的卫兵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石太?守,这是令郎的家书。
方才还气定神闲的石向?松喜出望外,他激动地接过信,连声道好,好好好,这小子总算写信回来了。
急着回去看家书,石向?松拿了信养回走。
他最是疼爱石成垒这个幺儿,方才在卫兵前的沉稳老练荡漾无存,石向?松甚至等不及回到书房,直接在途中将书信拆了看。
结果这一看……这个将近花甲之年的洛阳太?守身躯一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信上那?句霍幽州阵亡。
霍霆山死?了?这般的情?况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位悬刀立于堂中、曾经冠冕堂皇威胁他造船的枭雄,竟然说没就没了。
那?一瞬间,石向?松脑中掠过百种念头。
他想到了洛阳城,想到了司州的主?权,也迅速联想到了司州周围的势力,以及让霍霆山折戟沉沙的对象……但?这些纷繁的想法在脑中一一掠过后,石向?松被?野心洗得雪亮的眼珠子动了动,目光继续在信纸上往下滑。
他看到了幺子恳切的话,句句肺腑,哪怕未见其人,石向?松也仿佛看到小儿子在他面前情?真?意切地求他。
野心褪去,石向?松两颗雪亮的眼珠子慢慢黯淡下来,挺直的脊背重新弯了,罢了,一把?年纪了,不折腾喽。
在石向?松长吁短叹的这几日,霍明霁已经迅速跨越上百里,来到了两州边界。
从?洛阳城至边陲,情?绪在时间的拉长和疲惫的堆积中稍稍冷却,霍明霁来到军营中已不如初时那?般失态了。
不过……他很快发?现了异样。
军营中一派其乐融融,军中兵卒哼着歌儿,还有心思回味今日午膳加餐,有人不知听到了什么趣事?,放声大笑?,开怀不已。
一个念头不住冒出,霍明霁顿时心头狂跳。
一直候在西侧的陈渊看到霍明霁了,拱手作揖后开门见山:大将军阵亡的消息乃兖州军故意放出,昨夜大将军已归,还请大公子安心。
霍明霁长呼出一口浊气,精神高度紧张后陡然松懈下来,竟有些手脚发?抖,下马时他不住踉跄了下,被?陈渊及时搀了把?。
陈渊继续说起之前,说霍霆山带着李穷奇夜袭兖州军营,先后杀了元兖州和小江王,又?说霍霆山不在的这些时日,军中由裴莺主?持,也说裴莺此前已病了数日云云。
霍明霁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那?我先不打扰父亲和母亲,你让冯医官来一趟。
冯玉竹来时意外碰到了取膳食的裴莺,他打量裴莺的面色,眉间舒展:观主?母面色,想来高热已退,某这一颗高悬的心总算能放下了。
前些时日劳烦冯医官。
裴莺笑道。
冯玉竹忙拱手:某既为医官,为主?母排忧解难乃职责所在。
裴莺想起长子来了军中,又?联想到霍霆山负伤,于是问,可是明霁唤你过去?冯玉竹:正是。
我与你同往吧。
裴莺让辛锦先将膳食捎回去给霍霆山,她则随冯玉竹一起过去。
于是在营帐里闭目养神的霍霆山,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掀帘声,他勾起嘴角正要开口,却听见一道旁的女音。
大将军,夫人在回来的途中偶遇冯医官,与他一并去见大公子了,稍后再回,您请先用膳。
辛锦实话实说。
霍霆山睁开眼,方才勾起的嘴角已拉平,他没说什么,只任由辛锦摆膳。
因着他负伤的缘故,火头军是下足了心思弄膳食。
既有糜粥,也有麦饭,此外还有羊肉和红烧小豕块,素菜也没落下,煮了一小锅加了参片的野菜汤。
野菜捞起来单吃也行,当羹汤饮用亦可。
光是膳食都装了两大个盒子,辛锦一人还拿不了,得喊多一个兵卒配合送过来。
膳食摆了满满当当一桌,火头军那?边恨不得一日将霍霆山喂回以前的模样,流失的血色通通补回来。
膳食很丰盛,但?用餐者面无表情?。
霍霆山沉默地用完了这一顿进补餐食。
辛锦候在一旁,等他用完膳后迅速收拾器具,刚将盒子盖上,她便见帐中的男人起身,随手抄了件外袍披上,将满身的扎带盖住。
辛锦惊疑不定。
大将军这是要出去?可他有伤在身,医官之前让他好好养身,莫要随心所欲。
但?她只是一个奴仆,不能过问主?子事?。
*裴莺正在和霍明霁说些话,她得知他连夜赶来,已许久不眠不休,想让他回去休息。
如今是申时了,将近日落,小睡一觉再起来用膳,或者干脆睡到明日也可。
反正元兖州和小江王已死?,对面已是一盘散沙,晚几个时辰行动也不会改变最后的结局。
但?霍明霁拒绝了:还请母亲莫要担忧,儿子能坚持得住。
父亲历尽千辛才攒成如今的大好局面,此时不趁胜追击,着实遗憾。
裴莺看着他眼下的青影,叹了口气,知道是劝不动他了,想着让卫兵传膳,先让霍明霁吃点东西再忙。
结果此时有人大咧咧地掀帘入内。
裴莺眼角余光瞥见那?道高大的身影甚是熟悉,她眼皮子一跳,转头看果真?是他。
霍明霁拱手作揖:见过父亲。
秋日渐寒,裴莺见这人身上只披了件袍子,那?簇没消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霍霆山你不在帐里待着,四处跑是要作甚?这语气真?真?算不上轻柔,其中的火气也露了端倪。
霍明霁自打记时起,就从?未听过除了祖父祖母以外的人这般和他父亲说话。
青年忙垂下眼,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开始预判。
方才用完膳食,如今饱腹撑肠,因此出来走走。
霍霆山笑?道。
霍明霁耳观鼻鼻观心,却是心道了声果然。
裴莺皱眉,正想把?人赶回去休息,这人却仿佛才看到了霍明霁,和长子说起话来,洛阳那?边安排得如何?霍明霁:儿子已叮嘱顾潭近日多留意洛阳内各方动向?,且离开前派人给?石太?守送了石小郎君亲手写的家书。
说到这里,霍明霁看向?裴莺:还是母亲考虑周道,命人传讯时一并捎回了石小郎君的书信,有了书信协助,石太?守短期之内不会轻举妄动。
至于长期,也无忧心的必要,因为父亲根本没阵亡。
反倒是他们可以用此事?来试探,看这个石太?守是否真?如他先前表现出来的这般老实。
霍霆山忽然说起另一事?:前些日兖州军四处传我阵亡,我听闻那?时军中有些人不甚安分,不欲听从?你母亲的安排,这些人你看着处理。
看着处理,这其中的度让霍明霁自行掌控,也算是给?他派了个任务。
霍明霁心知此事?或许比领军打仗更难。
这些人处理轻了,父亲易对他心生不满;处理重了,又?可能会寒了一部分将士的心。
然而任务已交代,霍明霁只能利落应下。
霍霆山吩咐完长子后,伸手握住裴莺的手腕,夫人高热方退,不宜见风,不如随我回帐中歇息。
大将军,雷豫州求见。
外面卫兵忽然来报。
霍霆山勾起的嘴角再度落下。
一盏茶后,裴莺再次看到了这位雷豫州。
她上次见雷成双,对方虽已过不惑,但?仍旧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如今不过数日未见,他竟变得肉眼可见的憔悴,眼角处的皱纹更了许多。
姻翁,我听闻你平安归来的消息后,不由浩气长舒,如释重负。
你能回来着实太?好了,否则我真?是负屈衔冤,雷家一世英名说不准得毁在我手里。
雷成双感?慨万分。
霍明霁与裴莺都没说话,两人在默默观察雷成双,看他神色变化。
当初撞沉霍霆山所乘的战船,乃至后面一批朝水中放箭之人皆出自豫州军,这是铁的事?实。
驾船的姜鸿斌失踪,后续也未寻到死?人,死?无对证一样。
事?发?至今时间不长,因此直至现在,裴莺和许多武将其实都没弄明白,这个雷豫州是真?的不知情?、是不经意被?陷害了一把?,还是装的,如今只是见势不妙苦肉计上门。
霍霆山毫不意外对方登门。
昨夜他回来后,吩咐下去的其中一项就是让人将消息透露给?豫州军。
算算时间,雷成双是得到消息后,纠结了一两个时辰后决定过来。
霍霆山以掌做请,别站着说话,坐。
来人,看茶。
雷成双入了座,他见霍霆山面色苍白,猜他定然负了伤,于是道:此番我带了些药材来,沉香、人参和丹皮等皆有,还请姻翁莫要推辞。
有心了,我先行谢过。
说起来我离军数日,姻翁不妨猜猜我去了何处?霍霆山抛出一个话题。
雷成双顺着猜测说:姻翁落水,为一户好心人家所救,而后再回军中?霍霆山笑?道:非也。
我先寻了其他落水的幽州兵卒,带着他们夜袭兖州军,杀了元兖州和小江王。
他是笑?着说的,谈天?说地般的随意说起,落在雷成双耳中却宛若有惊雷炸响。
什、什么?霍霆山反杀了元兖州和小江王?这、这岂非代表兖州联军败局已定?此战可结啊!霍霆山看着他震惊的脸,笑?着继续:我杀了他们以后,在他们帐中搜寻了一番,发?现了一封元兖州新写完、但?还未送出的书信。
雷成双好奇道:此信有异?元修欲送予何人?霍霆山一瞬不瞬地看着雷成双的脸,不放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也不错过他眼中的神色。
他没立马说话,雷成双后面反应过来了,不由苦笑?道:真?不是我害你如此。
有道良禽择木,断杼择邻。
你如今坐拥四州,兵精粮足,背后又?有裴夫人的裴氏商行源源不断输送钱财,正是如日当空之时,我作甚要选与元修他们为伍?且这等出尔反尔之事?,有违我雷家堂堂正正处事?原则。
霍霆山笑?容真?实了许多:姻翁,我并无怀疑你。
书信一事?完全是假的,是他编造出来的。
夜袭时间紧迫,李穷奇带领的不过二?十余人,哪能为他争得让他翻箱倒柜的时间。
他不过是诈一诈雷成双。
这结果么,霍霆山相当满意。
书信是写往长安的。
霍霆山随口就来:他们向?纪羡白汇报情?况,商议事?成后如何瓜分豫州和司州等地。
雷成双信了,怒道:竖子心比天?高,不知所谓。
又?和雷成双聊了两句后,霍霆山以身体不适的借口,打算将雷成双交给?长子招待,他则与裴莺一同回去养病,说些私房话。
但?此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霍霆山眉心跳了跳。
报告大将军,棉衣送到!卫兵激动道。
霍霆山:……姻翁,可是有烦心事??雷成双疑惑道。
并无,好事?倒有一桩。
霍霆山按了按眉心,让卫兵去取一件棉衣过来:落井下石易,雪中送炭难。
我知晓姻翁几番前来我幽州军营,皆是为了消除不虞之隙。
豫州军的赤诚我看在眼里,我这人素来是旁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此番姻翁来看望我、赠我许多药材,我怎好让你空手而归。
去取棉衣的卫兵回来了,手中多了一件纯白的衣裳。
那?抹白纯净如雪,看着也相当蓬松暖和,看得雷成双甚是惊奇:姻翁,这是衣裳是用什么做成?绫罗绸缎,这几样织物原料他熟悉得很,但?无一是这件貌似柔软的衣裳原料。
粗糙的麻布更加不可能。
方才对方说,这是……棉衣?棉花。
霍霆山回答了他的问题:此物柔软、轻便且极为暖和,于冬日时用于保暖再适合不过,姻翁不如试试。
雷成双早就眼馋了,如今听霍霆山邀约,自然不会拒绝: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此行他是披甲而来的,这会儿雷成双主?动卸了甲,然后拿了棉衣穿上,只穿上还不够,他走到帐外去。
因着军中有近百战船,幽州军屯兵于江岸旁,江岸风大,秋风呼呼的刮过来,在这将近日落的时间点携来几分秋凉。
雷成双裹着棉衣,揣着手,只觉半分秋凉也感?受不到,甚至还颇热,当下震惊难言:姻翁,这、这……轻便又?保暖,着此衣于冬夜中急行,岂非是如有神助?此物乃我夫人命人新制,数量不多,暂时只能赠姻翁你百件。
霍霆山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雷成双忙声道:百件足矣,百件足矣。
不仅是赠衣,这更是一个信号,代表着幽、豫联盟紧密如初。
霍霆山轻咳了两声,再次将长子推出来:姻翁,我这些日甚是疲惫,接下来的作战你与我儿商量便可,他如今暂代我管理幽州军,可决定军中任何事?,我与夫人先行回去修养。
如今将近饭点,按理说有客来,且来的还是盟友,霍霆山应该设宴招待,提前离席既是失礼,也是对对方的轻视。
但?豫州军出了岔子、连累他负伤在先,霍霆山带人夜袭且成功斩首元修和小江王在后,谁都看得出,这场结盟的主?次已彻底颠倒。
原先以豫州军为主?,现在是以幽州军为主?了。
主?次分明,客随主?便。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雷成双笑?着点头,你宽心静养,只待后面的好消息便是,我与女婿商议即可。
霍霆山带着裴莺离场。
离开营帐后,裴莺不住回头看营帐。
霍霆山牵着她的手:夫人在看什么?明霁都累成熊猫了。
裴莺叹气。
熊猫?这是何物?霍霆山长眉挑起。
裴莺想了想这个时代熊猫的称呼,貘,也有人叫它们食铁兽。
幽州没有熊猫,霍霆山没见过这种只出现在蜀中的生物,因此好奇道:夫人口中的熊猫是何等模样,为何说明霁似它?裴莺用手比划了下眼眶,熊猫的眼眶下有这般大的黑影,明霁也有。
霍霆山听明白了,勾着唇笑?道:年轻人精力旺盛,少?睡一两觉不碍事?,我二?十岁出头那?会儿领兵去北地,时常日夜不休,三天?基本未阖眼亦是常有之事?。
裴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两人回到帐中。
之前霍霆山已用过膳,而裴莺的饭点很标准,提前用向?来吃不了多少?,故而等后面日落时,她才用了一碗鱼丸面。
她吃面条时,霍霆山坐在旁边和她说起前几日,感?叹李穷奇此人不负凶兽之名,又?说待战事?落幕,再和她约一场垂钓。
裴莺偶尔应一两句。
岁月静好。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到了就寝之时。
霍霆山以为有过晚膳时的其乐融融,某些事?该翻篇了,却见裴莺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张小软榻,放在了帐中另一角,与另一张软榻隔空相望。
裴莺淡淡道:将军先前连中数刀,如今身负重伤,而我睡相不好,还是不叨扰将军了。
霍霆山:……夫人,不至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