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张铺开的巨网般笼罩大地?, 乌黑的云层将圆月遮得严严实实,不让分毫月华洒落在外。
今夜既无繁星,也无明月。
入夜以后, 船队行进的速度慢了许多,水面轻轻地?荡开层层涟漪, 偶尔涟漪中有?鱼儿甩尾打乱波澜,像是某种原有?的秩序被扰乱。
孟灵儿站在船尾, 怔怔地?看着船尾不断荡开的水波。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忽闻脚步声。
最初她以为是巡逻的兵卒, 但脚步声径直而来,最后停在她身?侧。
孟小娘子, 好巧。
是石成磊。
小姑娘一开始没反应, 大概过了几息才转头看他。
凭着之前的经验,石成磊以为她会走开, 又或者是不搭理他, 但没想到她看了他一眼后,居然回了句好巧。
石成磊瞬间欣喜不已,立马找话题:小娘子这个时候在此处,是遇到烦心事了吗?这话以后, 空气静了。
似乎陷入沉寂。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而就在石成磊以为她不会回答时, 他听见她低声道?:你以前有?遇到过一些弄不明白,又或者是无法解决的事情?吗?她需要一个人和?她聊聊天,而石成磊刚来这里不久, 对一切都不甚了解, 他不会察觉到的。
这是个好人选。
石成磊笑道?:有?啊, 那可就多了去了。
孟灵儿:嗯?石成磊摇头晃脑开始回忆:比如我想不明白,同样是一个娘生的, 为何我长兄和?我二?兄天资聪慧,四书五经轻易能读懂,我却天生不爱读书,一看书就脑袋疼。
也比如,我想不明白为何月亮是圆的,而并非方的;为何鱼儿必须时时刻刻浸在水里才能活,但兔子却不必?石成磊越来越天马行空:还比如,我为何不能像鸟儿般长出翅膀,在天空上?翱翔。
他这些话直接将孟灵儿给干沉默了,他说的角度,她从?未想过。
至于无法解决的事情?,那也有?许多。
比如我至今不想读书,我根本不是念书的料子,也不想懂什?么人情?世故,但我娘却固执的认定我只是未长大、未开窍,未来一定潜力无量,这事我与她永远无法达成共识。
石成磊偷偷看了身?旁人一眼,继续道?:还有?我有?一个心悦的小娘子,我想她也心悦我,但似乎没办成。
石成磊挺沮丧的,他现在算是破罐子破摔了。
只要能聊上?天就好,别管是不是会损伤他的男子气概。
所以吧,这世间想不明白和?没办法解决的事太多了。
石成磊感叹道?:若事事都计较和?弄个明白,迟早得郁郁而终,还是糊涂些吧,人生难得糊涂。
孟灵儿低声嘟囔着他最后说的几个字。
人生难得糊涂。
其实她先前就一直努力让自己?糊涂。
此前从?未有?过的香皂,甜如蜜的白砂糖,还有?能看到千步以外的望远镜……娘亲说,有?些是仙人托梦于她,有?些则是在古籍孤本上?看来的。
她说那古籍是百年前隐士意?外遗留之物。
她最开始是相信的,然而随着一日?日?长大,跟着先生们识字读书,她有?了旁的想法。
会选择隐居的名?士,多半是对朝廷无望,这类人有?很?大一部分其实胸怀天下,是真正的忧国忧民。
如若他们手中有?这等能惠及百姓的方子,根本不会捏着藏着。
而且那些奇物若曾在历史上?出现过,必然会有?痕迹。
但如今却干净得很?,哪怕是手中握着知识和?历史传承的高门,对娘亲的那些东西亦是惊叹不已。
那些奇物过往很?可能未曾出现过。
至于,仙人托梦……你相信鬼神吗?孟灵儿问他。
石成磊回答得很?利落,信啊,怎么不信?小姑娘抿了抿唇,又听他说,我很?早就信了,大概五岁那年开始吧。
有?些孩提记事晚,但再晚,这个年纪也记事了,所以她问:是因着随爹娘去祭祖吗?石成磊笑着摇头:非也。
祭祖什?么的,最初我可厌烦了,听我娘说,每每带我去祠堂,我总待过一盏茶就开始作妖,吵闹着要出去玩,那会儿没少?被我爹收拾。
不过后来,我觉得神鬼是存在的。
孟灵儿静静地?听着。
我祖父钟爱狸奴,那时家中有?一只年岁比我还大的狸奴。
我每日?和?它玩,一日?看不见就想得慌,但它年岁太大了,未陪我熬过五个春秋就死了,当时我悲痛欲绝,连饭都吃不下。
石成磊这时却勾起了嘴角:那只狸奴死去后的第四日?,家仆匆忙跑来,手里还捧着一个小白团子,说是在后院拾到一只特别的小狸奴。
那只小狸奴生了一身?白毛,唯独右侧后腿中段有?一块小小的黑斑,和?陪了我五年的老狸奴一模一样。
孟灵儿愣住。
后来小狸奴一日?日?长大,它和?原先那只狸奴一样都是少见的不爱吃鱼,性子也相似,只要我一伸手过去它就会对我翻肚皮,用两只爪同时抱着我的手。
我当时想,肯定是它回来了,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身边。
从那以后,我便信鬼神了,这世间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
说起过往,石成磊很是怀念。
小姑娘不住身?躯一震。
换了一种方式回到她身?旁……她之前能糊涂这般久,也是因为娘亲和以前并无太大差别。
一样的喜欢睡午觉,一样的喜欢吃鱼儿、却不碰鱼脍,也一样的温柔慈爱、处处为她着想。
她如今能读书,全?是娘亲从?中为她周旋和?安排。
虽说娘亲似乎不再擅于女红,但在自己?的领域里依旧很厉害。
且还有很重要一点,以前的娘亲和?现在的娘亲一样,都能将她父亲吃得死死的。
寻常官吏,哪个不是后院还有?姬妾,但她家中就只有?娘亲一人,以前是,如今也是。
有?风拂来,天上?的乌云被拂开少?许,露出明月一角。
月华洒在江面上?,涟漪晕开时溅起细碎的浮光。
孟灵儿望着浮光跃金的江面,隐约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谢谢你。
石成磊稍怔,霎时红了脸,不、不用,本来也只是闲聊,你心情?好就行。
虽然不明白她在烦恼什?么,但他知晓肯定和?平常有?异,否则不会这般晚了还一个人在此处。
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孟灵儿对石成磊说。
石成磊恋恋不舍,却也心知晚了,嗯,早些休息。
孟灵儿和?他说完后,转身?欲往回走,但这一转身?,她看到了不远处的黑暗里有?一道?精壮高大的身?影。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天上?乌云移转,月华有?半数落在那人身?上?。
她看到了他墨黑的发,和?半张熟悉的面容。
孟灵儿心头一跳,脚步停下后又下意?识快步往前,陈使君。
石成磊惊愕。
那姓陈的居然在这里,他何时来的?惊愕的同时,石成磊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又让他不由唾弃自己?的窃喜。
他站在船尾探着脑袋看,但许是察觉到他的打量,他们移步去了旁的地?方。
从?船尾到船首这一段,陈渊和?孟灵儿谁也没说话,不过来到船首后——小娘子今晚有?烦心事睡不着?我意?外碰上?他的。
两人同时开口,声音交叠在一起,宛若二?重奏。
他们同时一愣,而后都笑了。
气氛缓和?下来。
小娘子,当初我对你说的话并非只是说说。
你于我而言太过于年幼,合该见识多些男儿。
那位小石郎君除了年龄以外,我自信并无其他输给他之处,因此我并不是很?忧心。
陈渊低眸看她,皎洁的月色在他眼里沉淀出一汪温柔:你可以大胆些,更肆意?些。
我如今只是一个追求者,小娘子无需太在意?我。
孟灵儿只觉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耳垂,令热气直冲上?脸。
这是秋季的夜,分明秋风微凉,她却燥得慌,不过与此同时,胸腔里最后一丝迷茫和?无措被温柔的夜风抚平。
如今月光明亮,孟灵儿别开脸,但仍不住想,他一定看到她通红的脸了。
那你怎么来了?小姑娘开始没话找话。
陈渊低声道?:十几岁的少?年人有?时顾虑甚少?,易冲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这些日?,石成磊对她献的殷勤他看在眼里,很?清楚这位年轻的小石郎君与他一样。
年少?充满热血,有?时热血一上?头,做事便不过脑子,只图一时的快活。
他还是看着些比较安心。
我听闻你未用夕食,要不我让庖房送些吃的来?陈渊没有?问她和?石成磊聊了什?么。
好。
*旭日?东升,东方既白。
昨日?行舟的第一夜,裴莺睡得还不错,第二?日?起来精神饱满。
今早用膳,裴莺看到女儿也来了。
经过一晚上?的休息,小姑娘的状态似乎好了许多,裴莺看着女儿脸颊飘着的薄红,知她昨晚睡的不错,但还是问道?:囡囡如今感觉如何?已好多了,劳烦娘亲挂心。
孟灵儿抿唇笑笑:娘亲,我听闻昨日?您和?父亲二?人钓了许多鱼儿。
裴莺:确有?此事,加起来恰好有?二?十条,其中鲈鱼最是肥硕,够我们吃许久了。
娘亲往常就爱吃鲈鱼,我记得以前每年秋季,鲈鱼都是家中必不可少?之物。
秋季鲈鱼正正的肥,娘亲您多用些。
小姑娘说。
裴莺没觉得什?么,颔首同意?。
坐在旁边的霍霆山微不可见的扬了一下长眉。
行船不比旁的时候,活动范围就这般大,若非补给需要、又或是遇到突发情?况,一般不会停船。
因此膳罢,闲来无事的夫妻二?人去了书房,将象棋摆出来消磨时间。
夫人,你说你来到此处之事,小丫头察觉到多少??霍霆山拿起一子,慢悠悠放下。
裴莺稍愣,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在她心里,女儿无论多大都是小孩子。
小孩儿懵懂,还没长大呢,自然不会想到各种弯弯绕绕。
应该,不会察觉到多少?吧……这话裴莺说得没什?么底气。
她后知后觉掉进一团恐慌的迷雾里,浓郁的雾气挡住了四周,她看不见周围,却莫名?觉得自己?走在一片悬崖上?,随时都会从?高崖上?坠入万丈深渊。
霍霆山见她脸色霎时白了,有?些后悔提起这话题了,小丫头一切如常,想来并无察觉,夫人不必过于介怀。
霍霆山,这话你自己?信吗?裴莺没心思下棋了。
男人陷入沉默。
看吧,你自己?也不信。
囡囡并非愚钝之人,我想她一定察觉到了,只是多少?的问题罢了。
裴莺喃喃道?。
霍霆山沉思片刻,夫人,小丫头不提,其中有?个原因必定是不想打破如今的局面。
夫人作为一个母亲而言,非但谈不上?不称职,恐怕已胜过这世间万千人矣。
裴莺拧着细眉没说话,脸色还是白的。
且我之前调查过,你与那位裴夫人在习惯上?,并无甚差别。
霍霆山说。
裴莺愣住,你调查过?何时查的?霍霆山轻咳了声,当初我心有?疑虑时。
正因为查了,没发现任何异样,当时他才排除了顶替身?份的可能。
裴莺抿着唇不说话。
莫要挂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霍霆山拿起旁边的茶盏为她倒了茶,喝口热茶缓缓。
你说得倒轻巧,我如何能不挂心呢?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裴莺嘀咕。
霍霆山淡淡道?:此事的关?键在她而不在你,毕竟夫人的态度一早已表明,剩下的已不是你能干预,不如放眼看后续如何。
裴莺叹了口气:只能如此了。
*后续行船的那一段,裴莺开始偷偷观察女儿,不过从?行船初始到他们抵达司州和?豫州的交界,她都没观察出个所以然来。
一切如常。
裴莺一时也弄不明白,女儿是发觉了还是没发觉。
不过她很?快没有?精力纠结了,豫州的船队早已在交界处等待,他们幽州方一到,两军立马汇合。
豫州的水师天下闻名?,以前裴莺只是听说,但今日?是亲眼看见了。
放眼望去,宽阔的江面上?船队如龙,有?巍峨如山岳的大型楼船,也有?小巧如梭的轻舟,大船的桅杆上?黄色的旗纛迎风招展,豫之一字在风中张牙舞爪好似猛虎咆哮。
许是霍霆山携妻远征的事早已传开,此番两军会晤,裴莺除了看到雷豫州,还看到了那位豫州牧夫人。
雷豫州年过不惑,他如今这位夫人是他的继室,这一对原先是老夫少?妻组合,裴莺观其模样,猜测她大概二?十五六岁。
察觉到裴莺的目光,严兰笑着朝她颔首。
两军会晤,理所当然的设宴。
宴中觥筹交错,场面好不热切,酒过三巡时,明明子女还未成婚,但两人已互称姻翁了。
若非裴莺知晓前情?,都要以为霍霆山和?这位雷豫州相识多年。
宴罢,霍霆山和?雷成双议事去了。
所谓兵贵神速,既已决定要向兖州开战,拖拖拉拉毫无益处。
他们离开后,成了裴莺和?严兰的主场。
夫人外交一词是近代才有?,但古代许多情?况倒也适用,比如现在。
话题从?即将结亲的小年轻身?上?切入,裴莺问起雷惊鹊:雷三小娘子近日?如何?甚好,她在家中备嫁呢。
上?回从?洛阳回来,她和?我说您与霍幽州待她是和?善至极,她先前那点忐忑去了洛阳后,全?都烟消云散了。
严兰笑道?。
有?过包厢旁听,裴莺心知雷惊鹊和?她这位继母多半不会交心,对方说的这些,她听听就罢了。
继续寒暄。
聊过一轮后,严兰听裴莺意?外提到女儿有?些晕船,于是提议下船走走。
岸边这一片如今都是两军的军营,倒也安全?。
等她们回来后,男人们也商议完了,晚宴再次在大船上?举行。
这回开宴比午时隆重许多,竟还有?舞娘在船上?载歌载舞。
舞娘轻纱覆面,扭动的腰肢柔软似水,她们纤足轻点,精准踩着鼓点扭动。
酒过数巡以后,武将们已是微醺,两方武将甚至离了席位,拍着彼此的肩膀斗酒。
裴莺看着一派的其乐融融,敏锐地?闻到了一丝硝烟的气息。
待晚宴罢,回了自己?的船只,裴莺问霍霆山:霍霆山,你们开战时间定在几时?今晚。
男人说。
裴莺难以置信:今晚?此地?是司、豫二?州的交界,但再往东北走一段,就是三州交界。
今夜喝了不少?酒,其中还有?裴氏佳酿,但霍霆山依旧很?清醒:今晚会有?一支豫州商队进入三州交界营生,而后被兖州军烧了船只,恰巧死者中有?雷豫州的远亲。
裴莺听明白了。
他们这是要先来一出栽桩嫁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