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的气氛凝滞住了。
陈渊站在下首, 毫不闪躲的迎上霍霆山锐利的目光,双方交锋漫起的硝烟在悄无声息的蔓延。
孟灵儿眨了眨眼睛,从方才那一幕中回过神来, 她惊愕得?樱唇微张,有些话想说, 但又觉得?如今时机不恰当。
裴莺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能继续让他们僵持不下, 只能笑着打圆场:陈校尉……不,如今该称呼你陈使君了, 先祝贺你升迁。
有陌生女郎上门?一事后面会派人彻查,你不必太忧心。
之后裴莺问陈渊用过午膳否, 倘若还未, 让人加双筷子和?他们一起。
陈渊说用过了。
霍霆山在心里冷笑。
看来这厮还剩最后丁点眼力?,知晓自己没资格上他们家的桌吃饭。
本来午膳已快到尾声, 经这一出后, 午膳很快结束。
父亲、娘亲,我先回去?了。
孟灵儿和?以?往一样向父母告别?。
霍霆山瞥了眼自汇报完要?事以?后,就退至门?口?当门?卒的陈渊,慢悠悠开口?, 你娘昨夜还念叨着你, 说许久未和?你下象棋,恰好?近来你不用上堂,来陪你娘下两局。
裴莺稍怔, 她昨夜有说过这话吗?但很快了然, 确实如此, 囡囡陪我来两局象棋吧。
孟灵儿抿了抿唇,最后点头答应。
午后的时光宁静祥和?, 窗牗外有灿烂的日光撒下,投射出树影的斑驳。
以?前孟灵儿是很享受这样的时光,有娘亲在,父亲也在,旁边温着一壶茶,听着茶声煮沸咕噜,偶尔和?双亲聊两句家常,有一瞬好?似回到了兵患前夕,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但今日,孟灵儿有些心不在焉,被裴莺相继吃掉了一个?車和?馬。
裴莺调侃道?:囡囡不必让我,你娘亲还未到老眼昏花,需要?人让之时。
不是……小姑娘耳尖微红,后面集中注意力?下完这一盘。
但面前劣势明显,难以?力?挽狂澜,她毫不意外败了。
裴莺收拾残局:三局两胜。
第二局开始,耗时比第一局长些,但最后孟灵儿也输了。
看来囡囡今日手?感?不佳,可有心事?裴莺抬眸看向对面的女儿,小姑娘在她这话后明显拘束紧张了两分。
并无,只是、只是如今逐渐入夏,晚间窗外多虫鸣,昨夜被扰得?睡得?晚些罢了。
孟灵儿垂眸。
裴莺拾起一旁的棋子,既然如此,囡囡回去?睡个?午觉吧。
霍霆山眉梢微扬,似是意外。
孟灵儿颔首:父亲、娘亲,女儿先回了。
裴莺微微侧头看向门?口?,只见女儿出门?后,转头对一旁的陈渊说了句什么,而后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外走,最后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自己放走的,现在后悔了?霍霆山从原先的位置起身,坐在了女儿方才的地方。
裴莺面露些愁意:并无。
人皆有反骨,我只是不愿弄巧成?拙。
十七岁,换到现代去?也就水嫩青葱的高中生一枚。
一旦陷入青春的叛逆期,那就是我要?与世界为敌、错的是全世界。
裴莺嗔怪地看了眼对面的男人,亏你还说万无一失,说时倒是气派,我看现在是真的弄巧成?拙了。
一个?天地险关?说拿下就拿下,小事办不了一点。
霍霆山:……男人轻咳了声,开始重新摆棋局:所谓骄兵必败,此前是我看轻了那老小子,未想到他里头竟是个?黑芯的,说不准心思多着呢。
夫人莫忧,此计不成?还有旁的,待我……先别?了。
裴莺是怕了他了,旁的先不干,你和?我仔细说说陈渊。
我之前那回问你,被你打岔了过去?。
她对陈渊的了解当真不多。
除了知晓他年二十有七,还尚未成?婚,来自夫君的附属家族陈氏,得?了丈夫一句忠于主、本事不错的点评,其?余的都?不知晓了。
既不知道?他家中人口?,过往经历。
且还有相当重要?一点,这个?时代的男人多有姬妾,哪怕是未成?婚前亦有通房。
通房是贴身侍奴,比妾还要?低一等,毕竟后者可能有女奴伺候,前者得?自己干活。
那陈渊呢?他二十七了,有过通房几何?是否有庶子?霍霆山也想起之前了,当时夫人确实问过陈渊,但出于某些隐秘心思,他没认真回答。
现在一边和裴莺下棋,他一边全部交代,先前夫人问我,他为何未成?婚,是否有什难言之隐。
我如今可告诉夫人,难言之隐倒是没有,纯粹是时机恰巧不太合适。
陈渊十五时,他父母曾为他订过一门?亲事,计是计划一年后成?婚,但还未及女方过门?,对方一家在外被山贼所杀,亲事不了了之。
裴莺追问,后来呢?可有再定亲?女方一家没了,但陈渊父母还在世,按常理不可能拖着一直不为儿子定亲的。
后来……霍霆山笑了下,陈渊从上百的陈家男儿中脱颖而出,以?魁首的成?绩入幽州亲兵伍,那年他十七岁。
他父母觉得他以后肯定有个?好?前程,便不着急给他定亲。
亲兵伍是霍家的私兵,由几个?大小不一的附庸家族内最杰出的弟子共同组成。
先是集体选拔,入亲兵伍后再锻炼,其?中不限于听令执行各类任务,待两年后,亲兵伍的子弟会迎来属于自己的考核,考核结束出伍,进入幽州军。
从亲兵伍里进军营的,不必从大头兵做起,通常是百夫长起步。
裴莺听完亲兵伍的选拔流程,心里了然,看来当初陈渊父母想的跟如今的霍霆山一样,认为日后形势更佳,皆不急于儿女成?婚。
陈渊十七入亲兵伍,十九入幽州军,在北川县遇到她们时年二十五。
十九到二十五,其?中还有六年呢,六年都?未定亲?陈渊父母何时亡故的?裴莺执起一子,片刻放在棋盘上。
霍霆山前两日顺带查过一番陈渊的底细,如今能回答,他母亲在他二十岁时先去?的。
母逝半年以?后,其?父倒是想为他寻一门?亲事,但当时幽州情况不太妙。
军饷被朝廷停了,恰逢北地匈奴频频作妖,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时缺钱又缺粮,我隔三差五就得?领兵去?剿林匪、登门?拜访各地豪强,还得?顾忌不时有匈奴来犯的北境。
忙碌不得?闲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许多豪强避我幽州军如蛇蝎,老远看到都?绕着走,生怕自己的钱袋子又瘦上几圈。
裴莺听明白了,不禁神情复杂。
那种情况下,原本香饽饽的幽州军官,怕是成?了鸡肋。
有家底的人家大概都?不会考虑将女儿嫁过去?,而没有家底的小娘子,陈父可能没看上。
如此过了三年,我幽州才逐渐走出困境,陈父欲为儿子再次定亲,可惜还未选好?人家,便被一场急病带走了。
霍霆山感?叹道?:因着陈家家训,陈父这一脉仅有陈渊一人,他是家中独子。
什么家训?裴莺执棋的动作停下。
一直听闻古人有家训,来到这里这般久,终于听见一回了。
霍霆山张口?又顿住,换了个?话题,夫人该你了。
裴莺瞅了眼棋盘,随意放下一子,重复问刚刚的话,什么家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霍霆山平淡地说:总之陈渊无其?他兄弟姊妹。
他不对劲。
裴莺拧起黛眉,这家训我不能知晓?霍霆山:……非也。
见她越来越来劲,霍霆山已经能料想到她在他这里得?不到答案,估计会拐弯子问旁人,甚至问到陈渊那里。
男人无奈地说:他们家在娶妻之前不得?纳妾。
刚话毕,他毫不意外的在她面上看到赞许。
洁身自好?。
裴莺真心赞叹,刚好?窥见此时对方的一个?車可以?吃,抬手?吃掉他一子。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他看了眼棋盘,挪了一子。
单论这点,许多男人拍马也追不上陈渊。
裴莺继续赞叹,又见对面一个?炮可以?毫无顾忌的吃,于是也收下了。
连续吃对方两枚要?子,裴莺眉梢微扬,抬眸看向霍霆山。
对面的男人目光落在棋盘上,好?似没注意到她的打量,一门?心思研究着如何破局。
裴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过没揪着不放。
之前已和?他约定,大家都?不翻旧账了,这人翻起旧账来忒令人头疼。
霍霆山迅速转移话题,陈父病逝后,陈渊为其?守孝。
出孝后,陈族的一些族老欲为其?牵线,但陈渊本人似无成?婚心思,婚事一直无下文。
裴莺思索片刻,他有何陋习?嗜好?赌钱否?霍霆山毫不犹豫:陈渊为人木讷。
裴莺意味深长道?,为人木讷?方才是谁说他里头竟是个?黑芯的。
霍霆山:……并不冲突。
裴莺拿起一子,悠悠将了他的军,陋习能只得?你一句为人木讷,想来是无什陋习。
可惜了,他比囡囡大十岁,往后肯定也走在囡囡前头。
丧夫的日子并不好?过,哪怕她和?乔闻只是匆匆结合,但那么多年相处下来,感?情肯定是有的,那时他忽然病逝她也很是难过。
霍霆山把?將挪了个?位置,嗯的应了声,陈渊确实大了些。
裴莺还有旁的忧虑,战场上刀剑无眼,霍霆山你能在战场上砍人家的右臂,旁人亦能斩陈渊的,这万一以?后……万一哪日陈渊没了胳膊又或是没了腿的,光是想想女儿日日以?泪洗面之景,裴莺就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
夫人的担心无可厚非,陈渊经验和?学艺都?不如我深厚,确有被人砍了胳膊的可能。
这人勾起嘴角。
裴莺:……她和?他有时真的很有代沟。
*孟灵儿和?陈渊一前一后的离开正厅,小姑娘走在前,陈渊跟着后,两人隔了两步,一路没说话。
这几日孟灵儿将假节府逛了一遭,如今轻车熟路来到后花园。
夏日的午后天气炎热,无人有闲情雅致在这个?时间点赏花。
花园静谧无声,树木在日光下投出树影,某个?时刻,一地灿烂的斑驳被踩碎。
你跟着我做什么?孟灵儿看了陈渊一眼,随即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父母亡故之前,未来得?及给我再次定亲,方才寻上门?来的女郎,我不认识她,她与我无什关?系。
陈渊的声音比平时要?轻缓少许。
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小姑娘还是不看他。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陈渊:我不欲你误会。
他分明没有动,但这话落下后,孟灵儿只觉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鬓发,令她想要?抬头。
她到底抬头了,不及防撞入那双黑黝黝的、却在树影斑驳下莫名显得?澄清的眸子。
有那么一瞬,她宛若回到了冬日那个?暖洋洋的汤池里,温暖的汤泉裹携着她,却好?似又因时节的不同,生出几分不可言说的羞燥,我、我误会与否很重要?吗?重要?。
两字并非多么掷地有声,但回答得?很快,不假思索。
夏日的炎热仿佛攀上耳尖,在耳廓上变成?了令人难奈的火簇,孟灵儿懊悔地想,她的耳朵一定红透了,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何重要??这天底下可没有只受教一年半载,便主动去?管先生人生大事的弟子,亦不会有先生乐意被冒犯。
陈渊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孟灵儿被他这态度弄得?焦急又恼火,陈使君,你这是何意?你是不是喜欢我……小姑娘面皮薄,最后一句终究没说出口?。
我有一心上人,可惜她于我而言太过年幼,见过的事与人皆未有我一半多,我不能在她尚且懵懂时太过激进,否则日后难免叫她悔不当初。
陈渊低声道?。
他完全可以?理解主公和?主母的抵触,他和?她的年岁着实相去?甚远,且如今他仅是一个?中护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中护军之职于布衣而言确实说得?上贵重,然而在主公眼中不过如此。
主公手?下有许多个?中护军,中护军之上尚有车骑将军、骠骑将军等,猛将多不胜数。
但主公仅有一个?女儿,加之这个?女儿还是主母的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他一个?个?籍籍无名、又兼之双亲亡故的、临近而立之年的老男人,看上一个?及笄不过两年的小娘子,此事说破天也是他高攀了。
孟灵儿一张小脸蛋彻底涨红:你说这话是何意,是想让我转达吗?但你未曾指名道?姓,我不知晓你的心上人是谁。
不必转达,现如今就很好?,我想她已知晓我心意。
等经年已过,倘若她那时依旧觉得?我不错,我到时会去?她家提亲。
陈渊温和?道?。
孟灵儿皱起眉头,那是等多久?你不担心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偶然碰上别?的小郎君被旁人吸引吗?说不准你那心上人本来对你有意,结果等着等着,反而无意了。
陈渊嘴角罕见的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竟是笑了:那也挺好?,她年岁尚浅,合该见识多些男儿。
而等几年后,她年岁上来些,想法会比如今成?熟,亦会有新的思量。
倘若那时她看上旁人,只能说明旁人比我更适合她。
孟灵儿嘟囔道?:你这人真奇怪,再等下去?你都?要?三十了。
反正家中无人催促我。
陈渊对此并无负担。
孟灵儿抿着唇没说话。
陈渊微叹道?:且我也需时间攒一份功名,总不能日后她还是决定选择我时,我依旧只是个?中护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