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道冰冷阴沉目光的注视下, 父亲二字哽在喉间,有一瞬霍知章只觉自己如坠冰窟。
他傻眼了,整个人呆呆的, 脑中唯有一个念头:他完蛋了。
裴莺看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霍霆山,不用霍知章回答她, 她已隐约知晓答案。
看来赵天子真的驾崩了,不过?这是何时?的事??裴莺怔怔地看着霍霆山, 这一刻,她的思绪忽然?拉回到了北征回程时?。
离开呼禾郡后, 霍霆山沿途再也没入住城邦,而?是随军宿在城外, 再从旁侧绕城而?过?。
他不入城邦, 她自然?不可能去,于是后面那一路都在城外扎营。
她有问过?他为何如此, 当时?他说以前城外多?林匪, 绕城可查是否有林匪踪迹,有的话?顺手除了。
她当时?并未怀疑。
再后来就是回到玄菟郡,这人特地带她走南门?,避开了迎接的百姓群;还有西郊别院之旅, 她还在睡梦时?就被带着挪了窝, 亦是他干的好事?。
之前的疑惑如今通通都有了解释。
赵天子驾崩了。
当初她和他曾有过?约定,若是赵天子驾崩,他们就和离……天际最后一缕余晖淡去, 黑暗如潮席卷笼罩, 整片天幕都暗了下来。
天刚刚黑, 院中还未来得及点灯,沉甸甸的暮色压在每个人脸上。
裴莺逐渐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的身形高?大挺拔,在暮色中宛若高?耸的山岳。
霍知章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明明只是几息而?已,但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他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拎住后颈,在沸腾的油锅里上上下下,每一下都是煎熬。
终于,霍知章看到他父亲有了动作。
身着玄袍的伟岸男人快步走进院中,他来到美妇人身前,喉结微微滚动,夫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裴莺没应,如今她脑子乱糟糟的。
这人无数回说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结果天子山陵崩后,他自己却封锁了消息不让她知晓。
霍霆山握住裴莺的手,他手掌宽大,轻而?易举将她牢牢包裹在其中,夫人先随我回去,等回去再说。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她。
霍知章不由瞠目。
他敢保证过?往十八年以来,他从未见过?父亲这般温和,甚至算得温柔。
裴莺被牵着慢慢离开霍知章的院子。
霍知章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人,绝望的闭了闭眼。
父亲现在不和他算账,后面追账肯定更厉害。
完了,他的小命忧矣。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得去向兄长求救,兄长一直比他聪明,肯定有办法救他狗命……这时?微微刮起了风,冬日的夜风吹在面上,阵阵的凉意令人哆嗦。
裴莺混沌的思绪忽然?清晰了不少。
她和他有和离协议不假,但如今外头正乱,就算和离,也是天下太平那时?和离。
外面世道危险得很,她可不想再被莫名?其妙的势力掳走,不得不和女儿分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这事?就这样揭过?去了?当然?不!这人瞒她许久,有错在先。
裴莺还记得动身去西郊别院的前夜,当时?分明说好只来两回,结果这人在汤池里发疯。
太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
如今想起来,他还很有故意为之的嫌疑。
以前没有理由,也找不到那条勒马的缰索,现在……现在这不就有了吗!裴莺只觉风不冷了,甚至头顶黑沉沉的天好像都透出明快的亮色来,心花怒放不过?如此。
嘴角忍不住翘了下,又迅速被裴莺压平。
不行,霍霆山这人精明得很,她得克制住,不能让他看出端倪。
若是让他瞧出来了,这家伙肯定继续我行我素。
她得镇定。
霍知章的院子和主院有一段距离,这一路回来,夫妻俩少见的无话?。
回到主院,霍霆山挥退所有女婢,房中只留他和裴莺。
主屋中放置了不少夜明珠,也点了烛光灯盏,灯火通明,他能清晰看到她的所有神?情。
她抿着唇,长睫压得很低,面有霜色,明显很不虞。
夫人,此事?我可以解释。
霍霆山低声说。
裴莺看了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朝着窗牗的软榻走去。
霍霆山跟上前。
裴莺在软榻上坐下,在她低垂的眼帘里看到那双黑靴来到他跟前,却只是站着,她心里不住又乐了乐。
以前这人来了就自顾自坐她的软榻上、还喜欢挤着她,这会儿倒是知晓规矩了。
裴莺抬眸看他,依旧没说话?。
霍霆山心领神?会开口说,此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厚道,瞒了夫人。
但事?出有因,是我不欲夫人离开我,才隐瞒了赵天子驾崩一事?。
我没有想过?离开幽州,你不必担心。
裴莺平静道。
男人轻咳了声,可我心悦夫人,想和你继续做夫妻。
他大概过?往三十七年都未说过?这般的话?,声音有些过?分的低了。
不过?房中寂静,此时?窗外的夜风恰好停了,这句话?听着倒也不含糊。
裴莺移开眼,夫妻不是这般做的,夫妻间讲究坦诚和信任,你觉得你我之间有这些东西吗?霍霆山自知理亏,这问题不好直接回答,往后我不瞒夫人。
裴莺似乎想到什么,从软榻上起来,朝着房中储物的匣子走去。
霍霆山眼皮子一跳。
裴莺将角落的匣子挨个搬开,而?后打开最底下的匣子。
匣子里装着书籍,有她看了几遍的游记,也有之前和裴家来往的厚厚家书,更有那一份和离协议书。
不,没有!裴莺翻了两轮,从前找到后,又从后找到前,愣是没找到当初霍霆山亲笔签名?、还盖了私章的和离书。
她的目光移到旁侧男人身上,才和他对?视一眼,这人竟移开了目光。
裴莺被他气?笑,你堂堂一个州牧,朝廷亲封的大将军,如今倒是改弦更张,做起盗贼的行当。
他没有说话?。
裴莺语气?加重:和离书呢?他这回开口了,言简意赅:烧了。
裴莺:……何时?烧的?裴莺问他。
霍霆山:大婚第二日。
裴莺回忆了下,大婚第二日她睡到日上三竿,和孩子们吃完午饭后,她当时?身子乏,又回去睡了。
再后来就是一同用晚膳,一直到临入睡前,霍霆山都和她待在一起。
如果说他有空闲,那么这个空闲一定是早上她还未醒来时?。
这人果然?霸道惯了,自己亲笔签下的和离书说烧就烧,还烧得这般早。
很好,他自己送上来的罪加一等。
裴莺心思转得飞快,面上无什表情。
霍霆山试着去握裴莺的手,后者将手抽回,若是以往,他一定会紧紧裹着她,不让她退让分毫,但现在他手抬了抬,最后放下了。
夫人曾答应过?我一事?。
他低声说。
裴莺皱起黛眉,什么?霍霆山:在呼禾县城外过?中秋那日,夫人答应过?我明年会以妻子的身份回赠我礼物。
裴莺怔住,记忆往前回倒,她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只是……你先将和离书烧了,这会儿和我说要我遵守答应过?你的事??霍霆山,你自己听听这话?合理吗?裴莺不满。
说完中秋,裴莺不由怀疑,所以中秋那会儿,你就已知晓赵天子已驾崩了?那时?是故意套我一个承诺,是也不是。
霍霆山抬手想去握她的手,挨了一眼瞪后老实了些,想送夫人白狐裘氅衣是真,后面只是顺水推舟。
裴莺抿了抿唇,又捋了遍思路,忽然?想到另一件事?。
大婚前夕他满城派红鸡卵,进城之人皆有,这一番操作后,外来者想不知晓他大婚也不成。
莫不是他早就知晓?裴莺干脆问他:天子何时?山陵崩的,你我大婚之前,还是大婚以后?霍霆山,你自己说要坦诚的,莫要再诓骗我。
霍霆山无奈道:大婚之前。
裴莺心道了声果然?。
夫人,除了我瞒了你赵天子山陵崩,以及烧了和离书以外,你我成婚以来,夫人对?我可有不满?霍霆山问。
裴莺眸光微动。
不满之处,除开他榻上贪得过?分以外,其他倒是没什么不满。
他是很好的合作伙伴,于她囡囡而?言亦是个不错的父亲。
但如今有机会光明正大的纠正唯一的不满,裴莺不打算放过?,于是她说,有。
大概没想到裴莺直接说有,且语气?还半点不虚,霍霆山扬起长眉,夫人请说。
裴莺:你我床事?不合拍。
这话?大大出乎他的预料,男人眉头皱起,我瞒了夫人确有不对?之处,但夫人也不必拿这等话?应付我。
裴莺神?情认真,谁应付你了,那是实话?,你我皆非双十年华,该保重身体才是,我觉得一夜最多?一回。
霍霆山:……欺瞒之事?我还需些时?间缓和,今夜我去女儿院中将就一晚。
裴莺放下话?就想往外走。
霍霆山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回来,我今夜有些事?务需处理,得在书房凑合一宿,主院留给夫人。
裴莺淡淡道,辛苦将军,我送你出门?。
霍霆山一顿,只好往外走。
等霍霆山离开后,裴莺将门?关?上,心情大好地躺榻上看一会儿书,而?后再歇息。
虽然?今晚旁边没了个大号暖炉,但有汤婆子在,裴莺还是睡得很惬意。
一觉到天明。
这两日,府中所有幕僚和武将都发觉大将军心情相当不好。
虽说他平时?也言辞犀利,但小事?一般懒得计较,不像现在燥得很,几乎一点就着。
最近进书房之人无一苦不堪言。
明明近来局势好得很,荆州州牧丛六奇按耐不住野心,先行称帝了。
和荆州毗邻的益州自觉出师有名?,先诛乱臣贼子,和荆州打成一团。
他们幽州这方坐山观虎斗,既是等两州相斗结果,也是等朝廷动向。
若朝廷出兵,肯定会削弱一部?分朝廷军的力量。
若朝廷不派兵,从某种程度而?言便是默认了丛六奇称帝,开了这个头,往后第二人称帝就不那么大逆不道了。
总之,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为何大将军仍不得开颜呢?旁人暂且没想明白,但是霍知章却清楚得很。
这两日父亲皆命他清晨到训练场陪练,且不谈陪练过?程如何艰辛,今日早晨他起得早了些,在府中四处闲逛消磨时?间,无意中看见父亲从书房中出来。
那时?天未明呢,父亲不大可能从主屋辗转书房,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一直在此地。
因为那晚之事?,他和母亲闹矛盾了。
霍知章心惊肉跳,很想帮忙,又不知如何是好。
长辈的事?,哪是他这个当小辈能插手的。
报。
书房外有卫兵急报。
待入内后,卫兵激动道,报告大将军,另一支南巡队伍携白叠归来。
霍霆山阴郁了两日的眉间总算舒朗了不少,善。
你去和夫人说声,就说棉花已寻到,请她来书房一遭。
卫兵领命。
霍霆山转了转玉扳指,心想着待会儿和她见了面谈完正事?以后,该说些私房话?。
房事?不合拍,可以慢慢商量到合拍,没必要为了这事?分房睡,否则总是分房睡也不像样。
卫兵很快回来,但霍霆山却只见卫兵一人,不见那道倩影。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迎着霍霆山沉沉的目光,卫兵禀报:大将军,主母略有不适,她说不过?来了。
霍霆山皱眉,夫人何处不适?主母面色苍白。
卫兵迟疑着说,不知是否属下听错,离开之时?,属下似听闻有呕吐声。
霍霆山不知想起什么,面色大变,忙起身往主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