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原有的身份,以新的身份在人类世界活动,才能兼顾安全与便利。
至于具体要怎样实现,一开始,方然想的太简单,就是凭自己的黑客技术,在联邦公共部门的数据库中动手脚,捏造出一个虚构者。
本身并不存在,却有一切正常、完善的联邦公民信息,虚构者的设想并不新颖。
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主角安迪就利用联邦公共管理体系的漏洞,凭空捏造出一个新的身份,在逃离监狱后,不仅顶着这一身份开始了崭新的生活,还顺便卷走了监狱长多年搜括的赃款。
可电影,终归只是电影,即便方然只匆匆扫过一遍,也知道这办法行不通。
在遥远的过去,或者,哪怕追溯到几十年前,人类世界的信息技术还没有今天这样发达,对社会的监控和管理能力也很有限,一个人,倘若精通联邦社会管理体系的运作流程,也有很强的动机去虚构这身份,的确可以做到肖申克的救赎里那样。
至少成功的概率,要比普通人想象的大得多。
但是在今天,当一个人的人生,还处在双亲备孕的阶段,他、或者她就已进入联邦政府机构、社会管理部门的视线。
从摇篮到坟墓,用在这儿,倒是恰如其分。
在并不久远的过去,对一个地区,一个国家,乃至人类世界的无数个体,搜集、整理和利用其中包含的信息,还是规模庞大的艰巨任务。
艰巨到什么程度呢,即便联邦,影响力渗透全世界的发达国家,仅仅在几十年前,还无法确切的知道,自己治下的人口总数究竟是多少,至于更细分群体的统计数据,准确度就只有更差,甚至一度影响到了国家的战略决策。
每五年一次的大规模人口普查,统计数字,看似是精确到个位数,但这数据的准确性却可想而知,加上时间的滞后性,导致了这一看似荒谬的现实:位居列强的联邦,有能力将宇航员送上月球,却没办法准确的知道,被称为联邦的这个国家究竟由多少人组成。
但是在今天,联邦的人口总数,早已不是一个模糊的数据,而是动态刷新、精确度确实给到个位的实时量。
这一变化,民众大多并不知情,即便知道的,也只会视作理所当然。
但他们却没有想过,倘若联邦,抽象意义上的国家,对治下人口的总数居然能精确到+-1这样的程度,背后所反映的,绝非仅仅是医院上报新生儿数、殡仪馆上报死亡人数之类的例行公事,而是借助网络、大数据与人工智能,凭借从终端传感器到核心网巨型计算机的一切手段,将联邦民众置于会恢恢天网之下,才有可能做得到。
最起码的,要得到实时的人口数,就意味着对发生在联邦各地的恶性案件,和由此导致的伤亡,有十分精确的把握。
这件事的难度,实施起来的庞大工作量,绝非寻常。
正是从一系列新闻、内部资料与网络上的小道消息当中,嗅到了变革的气息,方然才会匆匆着手实施虚构者的计划,他意识到,以联邦当局对社会的监控、管控力度,和事态的发展趋势,要凭空造出一份经得住调查的个人资料,难度必定会迅速攀升。
所以越早着手,越容易成功,不仅如此,将来一旦被同类们调查、甄别,这障眼法的效果也就越好。
想法大抵如此,接下来,一切本应进行的很顺利。
但很快,方然就骤然惊觉,他的算盘打得很好、时机却根本就不对。
问题出在哪里呢:他需要的,并非一个背景干净的寻常身份,而是各项数据都严格符合自身现状的,与现在的方然高度拟合的虚构者。
因为他要对付的,并非警察,而是无孔不入、不死不休的同类们。
同类,相比于缉拿人犯的警察,调查起可疑人士的背景资料来,强度,力度,显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点,不需要揣摩同类们的行动方式,身为永生的追寻者,方然自己也一样在为最后的图穷匕见做准备,凭借黑客技术,和多年来对联邦公共部门服务器、内部网络和软件体系的渗透,他对如何确定一个人的真实身份,驾轻就熟,清楚的知道要规避这种完全而彻底的调查,难度究竟会有多高。
和一般人的想象不同,在信息时代,戳穿虚假身份的证据来源,往往出乎意料。
且不谈效果堪忧的签名、肖像照和公民个人基本信息,诸如牙科诊疗记录,指纹信息,血型,乃至人脸识别特征这些相对可靠一些的判据,也难不住高明的身份伪造者。
但是像思维模式、生活习惯和基因层面的特质,就很难作伪;即便勉强为之,也会轻易被海量数据与ai分析这些前所未有的手段,轻易揭穿。
譬如常见的生活习性——左撇子,过去只能凭一些行为特征来测试某人是否为左撇子,应对的手段也不难,无非是刻意训练用右手行动,一段时间后,就可以做到控制自如,除非不经意间露出马脚,否则,真的很难辨别。
但是在今天,对一个人是否左撇子的检查,却可以借助于脑电流监测。
这样一来,天生的左撇子,大脑活动方式与右撇子之间的区别,就无法隐藏、而会被轻松识别出来。
类似的检测手段,林林总总,还会因技术革新而一步步升级,对方然而言,构造完全虚拟的身份,既要事无巨细的填充无数细节、让这虚构者看起来足够真实,又要高度符合自身现状,就变得极其困难。
所谓虚构身份,在当今时代,绝非仅仅是伪造一纸出生证明、到联邦公共部门数据库里新增一段信息这样简单;从抗调查、抗筛选的角度,还需要大量的细节,说白了,就是要把这虚构的身份做实。
只因为一个人,从出生到此时此刻,生活中的每一年、每一天,甚至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和周遭环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会和周围的人进行各种各样的接触。
第152章 第一五〇章 无价(auzw.com)完全脱离人类世界、不留任何痕迹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就方然的构想,调查分析的初步结论,也让他意识到要完全可靠的虚构一个身份,工作量会是多么的惊人。
一个人诞生在世界,最起码的,总要有他、或者她的父母作为先决条件。
上来就牵扯到两个背景角色,进而,工作量的提升也可想而知,那绕过这一环节可以吗,或许可以,方然自己的人生就是从孤儿院开始,那么如果虚构一个孤儿的身份,回避父母的问题,的确可以降低这一段工作的难度。
但,从风险控制的角度,将虚构者设定成孤儿,却又非常愚蠢。
在联邦,乃至人类世界,孤儿在全部人口中的比例会是多少呢,百分之一,还是千分之一,总之不会是主流,那么到了社会秩序濒临崩溃、同类开始自相残杀的时候,要清除那些自以为是、将身份伪造成孤儿的竞争者,办法就很简单:甄别出所有的孤儿,然后全部干掉,不就得了。
推而广之,不仅孤儿,一切有利于减轻虚构身份的工作量,同时,也会让身份在人类中成为少数、甚至极少数的设定,都愚蠢之极。
那么就要有父母,两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简单的挂名,单这一条,就很棘手。
然后再考虑出生后的情形,呱呱坠地的婴儿,联邦卫生机构开具的出生证明,其实只是身份设定中的一件微末小事;真正的麻烦在于,一个人,并非一辆汽车、或者一头牲畜,只要在人类社会中存活,方方面面的联系就简直多到数不清,要完全彻底的将其推演、然后伪造各种痕迹,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婴儿初生,肯定要有一个过程,医院的记录,必须要有;婴儿的奶粉、疫苗、卫生用品和健康检查流程,这些也都要考虑周详;婴儿出生后的所在地,从医院,到家庭,再到左邻右舍、社区机构,都会有记录,这又是一桩麻烦事;再往后,这不断成长的婴儿,每一天的生活究竟怎样,被什么人见到,有了什么变化,乃至后来的托儿所,小学,中学事无巨细的凡此种种如果不一一考虑清楚,并做相应的安排,根本就无法骗过同类的周密调查。
但倘若把这一切都伪造的天衣无缝,很显然,简直就不是一个人、甚至也不是一个组织能够办到的。
办不到,无论如何也办不到,这是方然的判断。
那又要怎么做才好呢。
秋去冬来,伯克利的校园又进入一年中的清冷时节,寒假开始,眼看圣诞节和新年快到,方然很珍惜这少有的清净时光,他深居简出,每天在寝室里待上很久,想要说服自己别太较真,却又始终感觉到哪里不太踏实。
虚构出完全合情合理、经得住任何调查的身份,这不现实。
既然他自己做不到,可想而知,追寻永生的同类们恐怕也一样束手无策。
即便有万贯家财、又或是能力超群,要将一个人诞生至今的所有特质、包括其社会联系都补充完整,也根本没可能,那么既然大家都做不到,是不是说,只要尽力而为,就能勉强追平了所有竞争者,大家彼此彼此呢。
如果是这样倒好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手头的工作看似有条不紊,方然的内心,却焦虑依旧。
他在担心什么呢,风险,担心自己一旦预测失误,明明有万全的手段隐匿身份、却没能想到,结果在永生暗战中被推下车的风险。
为站在暗处、避免被偷袭,目前的身份是很危险的,这一点,并非涂抹过去的人生经历、甚至伪造履历就能改变,这一点方然完全确定,但至于说,要给自己准备一个什么样的新身份,才足够安全,他现在还很难说得上来。
——不;更安全的策略,其实是有的。
但是深夜,坐在电脑前浏览网页,毫无预兆的一个念头突然蹦了出来,令方然战栗。
倘若那样做的话,的确的确可以拥有更安全的身份;不仅如此,至少对他目前的认识来讲,那也应该是最安全、最稳妥的做法。
可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策略啊,那真的可以吗。
策略,从一开始的灵感突现,方然的震惊,并没有持续太久。
事实上,就在短暂的震惊和厌恶之后,他就稳定了情绪,着手进行相关的部署。
永生,永不下车,一旦踏上这凶险万分的征途,就意味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和为之付出一切代价的觉悟。
任何阻碍,只要不切身威胁到自己的生存,不影响继续参与永不下车之票的角逐,都必须不加考虑的清除掉;追寻永生的路上,面对任何困难,都只有不择手段克服这一种选择,既然是唯一的选择,也就是没有选择。
所以还考虑什么呢,做就是了。
想法,原则上应该有的觉悟,方然洞若观火。
但仅仅是这样的话,对这么一件此前从未做过、甚至从未有付诸实施之觉悟的事,他还不见得会这么快就下定决心。
更深层次的含义,是他意识到,不管自己抱怎样的心情,这件事,都是一定要办成的。
匿名者的告诫,言犹在耳,人,人类,人类文明的三重命运,迫使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追寻无限长的时间,去尝试找出一条通向光明未来、而非永恒灭绝的天路;与那至高无上的目标相比,任何其他,都如尘埃般不值一顾。
都说人的生命无价,可在无限长的生命面前,凡人的短暂一生,又价值几何;下定决心,要彻底隐匿自己的身份,方然的计划无法一蹴而就,并且花销惊人。
盘点手头掌控的资源,以金钱衡量,方然粗略的估计,即便以自己多年来积累的全部资金:近三百万马克,也只是勉强够应付开销。
至于接下来的征途,要怎样谋划,目前还没有一条清晰的路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