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又一个四季轮回,方然依旧待在抗震十级的寝室里,从屏幕中窥探外界。
追寻无限长的生命,因而对死亡怀着莫大的恐惧,这样的人生,原本就不允许方然随意行动,频繁暴露在危险系数相对更高的户外;但过去的多少年里,他曾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每一天深居简出的生活,白天忙碌,夜晚休息,作息如钟表般精确,至于周遭环境,乃至盖亚的大千世界,只不过是一幅可有可无的背景幕布。
但为什么,揣测到这春意盎然的大自然,终有一天将万劫不复,他却会心生恐惧;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追寻永生,至高无上的目标,既然除了自己的生命之外,一切都可以作为代价,区区盖亚的生物圈又算得了什么,难道不是吗。
若有所思的凝视屏幕,眼前,校园各处的摄像头影像组成一片电视墙,这种感觉,谈不上身临其境,却仿佛带有一丝纵观全局的意味,看着影像里的草坪,树木,花鸟,行人,想象有朝一日这些全都景象完全的消失不见,而那个人,将近乎永恒、甚至事实上就是永恒的面对这样的空无一物,他就不禁联想到了某种所在。
隔绝于世,见不到惯常的一切存在,那种地方不就是监狱吗。
不,相比之下,恐怕还不止于此:再怎样阴森的监狱,深陷其中,囚徒的命运也不过是一死、或终有一天重见天日。
但是作为永生的胜出者,那个人要面对的,却会是近乎永恒、甚至就是永恒的盖亚荒原,目之所及,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要在这样的行星上生活一百年,一千年,直到莫须有的时间尽头,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活着,岂不是最漫长而恐怖的孤独吗。
所以是在害怕孤独,是吗,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
孤独,伤感,这些语言体系里的情绪词汇,方然都一清二楚,但他更清楚的知道,自己对这些概念的理解,仅限于定义,用法,出现在语句里的什么位置才恰如其分;至于他自己,二十一年的人生历程里,真正切身体验过所有这些情绪的时候,实在寥寥,记忆甚至淡漠到了一片空白的程度。
除了恐惧,或者,衍生而来的恐慌与绝望;但他也说不好,当自己试图用这些词汇来形容彼时之感受时,会不会只是一种词不达意。
面对死亡的自己,那感觉,根本不是恐惧所能形容。
感受,仅仅局限于恐惧,其他情感似乎都淡漠的可怕,扪心自问,方然时常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毫无情感体验的冷血动物。
冷漠无情,即便被这样定义,也没有任何的不适,甚至淡然接受。
但是今天,照例坐在电脑前观察校园,一边利用算法寻找潜藏的威胁时,那些本应无关紧要,本应与永不下车毫无关系的花花草草,那想必充斥着肮脏微生物的自然世界,却让他心有所动,继而,想象这景象一去不返,从此绝迹与盖亚,他还隐约感觉不适,仿佛轻微缺氧般大口吸气,胸膛起伏。
没有预兆,就是在这一刻,他才隐约明白了一件事。
你不是冷漠无情,你只是,拒绝把感受到的那种内心情绪,对应到语言里的那个词。
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充满文学气息的一句话,初次见到时,方然以为那不过是在无病呻吟。
但后来,西历1474年的春天,藉由对盖亚的观察和思索,细细咀嚼内心油然而生的某种情感,他才对这一句话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虽然这理解,或许是和创作者的本意大相径庭:情绪,情感,心理活动,这一切都不是凭空出现的,而必然有其目的性。
从客观世界的认识规模出发,这句话,只不过是客观决定主观的一句具体演绎,并无丝毫新颖之处,但从此出发,方然就不禁会思考,当他面对那一幅幅监控画面拼凑起来的、伯克利校园的全局影像时,心理活动的动机会是什么。
说白了,既然认定眼前的一切并无关于永生,难道不应该漠然视之,心如止水;但他的确在恐惧,表面上,大概是在为或将到来的无尽独处而忧虑,一个人生活在杳无人烟,甚至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盖亚表面,这固然是空前强烈的孤独,但,过去二十年间一直是这样生活,直至目前,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一个人,即便拥有了无限长的寿命,就可以超脱现有世界,脱离整个盖亚生物圈而存活吗。
细细咀嚼这问题,字面上,只不过是一种自相矛盾的无意义:倘若无法脱离现有世界而生存,在微生物的阴影下,又怎能夸口拥有无限长的寿命呢。
基于如此简单的逻辑,几天来的思考,方然并没从第五次盖亚大战的设想中找到什么硬伤,或者说,实践层面上的不可行之处。
虽然说,即便以他对盖亚地理的肤浅认识,也能想象得出,要将整个盖亚表面清扫一遍,彻底铲除所有的生命形态,工程会多么庞大,会消耗天量的资源和时间才能完成,但既然工程规划时,那个人想必已掌控了整个盖亚,这些也都不是问题。
那他又是在为什么而忧虑呢;是这样做的风险。
风险,什么样的风险,一不留神掉到车外的风险吗,不。
西历1474年,攻读研究生的第二个年头,每天照例在罗伯特*布朗教授负责的实验室待一小时,方然游刃有余的应付差事,除摆弄计算机、处理自动化实验系统的大量数据之外,也会花些时间,在庞大实验设备的透明观察窗外驻足。
观察窗是透明的,不过,里面的操作空间十分局促,也看不到什么。
但方然完全可以想象,此时此刻,根据实时监控送出的数据,无数细菌的生与灭,正在密闭空间里悄无声息的进行着。
第132章 第一三〇章 后果(auzw.com)群体演化,是实验室的常规研究方向之一。
这方面的寻常实验,顾虑成本,经常会用微生物来进行。
成为研究生后,近一年时间里都在和实验系统打交道,对这方面的实验流程,只看数据,方然也能猜到大致的内容,无非是营造特定环境,繁衍菌群,然后引发各种环境变迁来观察细菌种群的演化特性,待到最后,则是培养皿里的种族灭绝——其实就是一次大剂量紫外线洗礼、外加三十分钟环氧乙烷熏蒸。
肉眼不可见的微生物们,即便全灭,方然也不会关心,他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东西的生死。
但由此所得的数据,就是另一回事。
布朗教授名下的实验室,在伯克利大学生命科学部,属于中下游,原因很浅显,既然末日避难所的设计能带来滚滚财源,在大学担任教授,对罗伯特*布朗来说就只是一种消遣,或者,维持社会地位和标签的例行公事。
实验室的科学研究,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种群演化,属于早年间已被研究透彻的一个领域,新的发现,每年都还会有,但作为生命科学的分支,对生命科学的前沿研究却缺乏指导价值,至于永不下车,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所以方然也只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原本也不期待从手头的枯燥工作中获得任何永生不死的启示。
不过,结合最近困扰自己的,盖亚生物圈的大结局,他却偶有所得。
培养皿中的菌群个体,一般来说,在实验刚开始时都是同一个品种,彼此间几乎毫无差别。
这种初始态,看上去似乎理所应当,似乎在培养基上随便接种些细菌,假以时日,就可以得到一大片四面扩张的同种菌落。
但要研究种群演化,这往往就是无效的初始态:不断分裂繁衍而形成的菌群,dna拷贝错误太频繁,个体之间的遗传密码多少总会有差异,而这种差异,正是种群演化需要观察的关键特征之一。
所以在准备实验时,最起码的,初始菌落的dna特征要高度统一。
以此为基础,按照常规的干预策略,改变环境参数就可以观察到细菌种群的演化。
演化,不同于民众的误解,并非一种有意识的生命活动,而是生命在繁衍过程中dna拷贝错误被外界环境所筛选的过程,从统计的角度观察,在一定的外界环境条件下,细菌群落的dna特征分布会逐渐迁移、改变,直到与稳定的外界环境形成一种动态的平衡,在基因层面,这就是种群的演化。
这种表述,早在金伯利就读时,方然就在课本、资料上见过很多次。
定义虽十分简洁,实验时,观察到的种群演化现象则多种多样,结局也各不相同。
但不管怎样调整环境参数,一般而言,经过足够长的时间,培养皿里的细菌群落基因型总会趋于稳定;每时每刻,新的dna组合总会在菌群中新生、或者消亡,但是从总体上看,种群的基因特征仍然是相对稳定的。
这种统计意义的稳定,表面上,是对达尔文进化论的一种否定;但考虑到盖亚表面的变迁,沧海桑田,这却又是进化论的有力佐证,证实了环境的变化,会导致生物形状、实质上是生物dna的迁延。
身为旁观者,这一切,是怎样触动了方然呢;是种群的灭绝。
实验中,培养皿里的特定条件,会催生出特定演化方向的细菌群落,这一过程司空见惯,非但如此,环境条件的均一性、特定性越显著,菌群dna的统计角度差异就越小,彼此之间越是相似。
进而,在条件剧烈变化时,种群灭绝的概率也就越大。
观察盖亚的生命之树,从最初的原始生命,一直到枝繁叶茂的现代生物,演化的分支无数,一直延续到今天的演化轨迹却寥寥无几,绝大多数曾经存在的物种,都难免会灭绝,只有演化分支上距离遥远的变种才得以幸存。
物种层面的灭绝,在盖亚生物圈的四十亿年历史中,岂但寻常,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但即便如此,新的物种,又一直在不断的诞生着。
生命的本质是什么,是生存、繁衍,循着无限长的时间线前行,稳恒态的外界环境,催生出个体dna高度同一化的种群,进而形成分类学的物种,这种事,历史上必定一直在发生,否则,便无法解释为何始终在缓慢演化的生物群体,本应已经适应了环境,却又会在环境的剧烈变化下迅速灭绝。
生命科学的这一领域,对永不下车的启示着实寥寥,方然很少关注。
但现如今,他却禁不住会想,倘若一个人以追寻永生为目标,对盖亚生物圈实施大灭绝,这种行为,究竟会意味着什么。
站在那个人的立场,或者,就是他自己的代入想象,大灭绝对永生追寻者来说是一种必须,至于这样做之后,盖亚表面会变成死气沉沉的生命荒漠,目之所及,再见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这些都只是永生的副作用。
但进一步的想,所谓永生,本身就不可能是一蹴而就、一劳永逸的。
永生,将生命延续到无限长,严格说来,这种事永远也无法真正完成,正如再怎样大的确切数字,与无穷大相比都不值一提,永不下车的无尽长路上,风险殊难预料,即便一心憧憬永生、极度渴望无限长的生命,并为此竭尽全力,方然也格外清醒的意识到,追寻永生这种事,失败的风险仍会大到不可想象。
与真正的永生相比,失败,才更寻常,失败的概率甚至极度逼近1.0。
希望如此渺茫,并非手段有限、而是风险在时间轴上累积而导致的渺茫,并未成为方然的前进阻碍;只因除此之外,他并没有一点办法,去应对那掉落车外的恐惧。
但,倘若追寻永生的代价之一,就是盖亚生物圈的大灭绝,甚至,根本上意味着除那个人之外的一切盖亚生命形态完全消失,事情的性质,就不再是一个人是否能永生这样简单,而涉及到另一个他可以不加考虑、却着实意味深长的问题:永生,固然很好;但如果那个人万一失败了,情形又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