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府。
徐邦瑞手上紧紧攥着一封信笺,一脸惊叹。
好!他也知道吏治窳败,他们朱家人难辞其咎!竟然遇到了这般能扛事的皇帝,难怪敢让他别找死,不冤,果然不冤!徐维志则是站在老父身后,急切道:父亲,这是北直隶加急送来的,海瑞此刻离应天府还有一段,还请早做决断!海瑞都快查到头上来了,老父还有心情夸赞皇帝,真让人心急如焚。
徐邦瑞没有理会自家儿子,仍目不转睛看着皇帝的罪己诏。
嘴里喃喃道:朕心昭然,矢志不渝……好好好!我儿啊,说真的,这股英雄气魄,即便是我,都忍不住心折。
他实难相信,这是世宗皇帝一脉的种。
此时多少有些明白了,宗祀里留下的那些手札中,祖上徐达跟随太祖时候的心情。
可惜世子爷体会不到这股心情。
徐维志仍是焦急地在身后打转,出声催促道:父亲,事后再想这些罢,海瑞就要来了,咱们时间不多了!北直隶都能探听到,更别说淮安府了。
基本上天使刚过山东,这边就已经提前知道了。
终于,徐邦瑞被自家儿子催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呵斥道:老子都不急,你急什么!被人骗去海瑞那里丢了脸,还不长记性,整天想着找回场子,老子都不敢想,你也配!?徐维志受了呵斥,欲辩解又止他有些难堪地别过头去,闷声道:孩儿为了国公府安危考虑。
徐邦瑞皱眉看着儿子。
几次想动手,可转念想儿子这年纪了,又忍住了。
他冷声道:决断?要我如何决断?是让你也跟怀宁侯那个蠢货一样,私调兵丁去截杀钦差?还是学那些文官来一出裹挟民意?动动脑子!找死也没有伱这么急着送上去的。
上次吃的亏是不是还不够你长记性!?徐维志有些不服气,辩解道: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徐邦瑞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怒意,沉声道:坐以待毙?我犯了什么案?我才回南直隶多久?毙也毙不到我头上!回南直隶没多久,好处就捞了小半年,净推他出来顶雷了。
别说犯案,他现在对魏国公府上的各房,都还不能如臂指挥。
徐维志一怔,忍不住道:父亲,之前私下调动虎贲右卫,就是府上的三房和四房……徐邦瑞起身,打断了儿子的话,冷冷道:对啊,你也知道是三房和四房。
他意味难明说道:若是这些人心中有圣上和宗族,才是应该坐以待毙,寿终正寝了。
这话直白到了极点。
徐维志终于明白了自家父亲的意思,也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端居稳坐,半点不急。
原来已经准备有所牺牲了!忍不住身上一寒。
仿佛第一次意识到,父亲是父亲,魏国公是魏国公。
如此轻描淡写地要让家人送死,几乎令他胆寒!这可不是什么五服外的远房亲戚,可是实打实的血脉骨肉啊!旁的不说,某些人不在南直隶的时候,他徐维志依靠的,就是这些叔叔伯伯们,恩情与感情,可不比父亲差!这就是魏国公的冷酷无情,这就是斗争的腥风血雨!?徐邦瑞双手笼在袖子里,瞥了一眼难以接受的儿子,轻声道:陛下说了,徐邦瑞,别找死。
他转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转身离去。
只留下一句:你也不想你老子找死,对吧?……户部衙门。
南直隶户部尚书曹邦辅面色难看地,将手上的信纸扔进了火盆里。
礼部尚书秦鸣雷坐在下手,静静端坐着。
两双眼睛看着火盆,瞳孔中映照出簇簇火焰,摇曳起舞。
似乎要死死将其上的文字,记在心中一般,目不转睛。
天色昏暗,正好将二人脸色衬得明灭不定。
二人从没想过,经历过嘉靖,隆庆二朝,眼看就要致仕上岸之际,会迎来这种圣君。
这种人物,翻遍青史都罕见,谁曾想破天荒地自己会遇到!好圣君啊,这不是好圣君,还有谁能是?这是百姓福祉,大明曙光,以及……对他们而言的,灭顶之灾。
秦鸣雷的摇头叹息,赞叹不已道:来的路上我推演了好半晌,也没想明白,皇帝是怎么跟朝官达成的共识。
这可不是话本,皇帝一声令下,大家就遵照而从。
别说这种有碍名望的事,就是但凡亏一个铜板,皇帝都得被抛到脑后去。
曹邦辅兴致不高,摇摇头:无非就是威逼利诱。
开中法和开海,两块骨头,足够他们啃了。
只不过是把人合起伙来,好啃南直隶的肉。
那些勋贵大员,是不可能心甘情愿挖肉放血,来给皇帝抬轿子的。
必然有所补偿。
按他知道的,张四维父亲是盐商,就在盐商里头宣布支持开中法。
马自强是正好死了爹,趁着这个机会被皇帝夺情了。
还有那些勋贵,纷纷遣人南下,考察海运之事。
林林总总。
总而言之,退赃是退了,却也都得了好处。
只有南直隶这些人,没有得到跟皇帝讨价还价的资格。
这如何不让人恼怒?秦鸣雷还是忍不住惊叹道:即便如此,这手腕,也令我难以置信。
一个个商讨妥协……这哪里是皇帝,分明是宰辅之才!不要以为力排众议,或者是一一说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没有宰辅之资,根本不可能有这等手腕。
这意味着,如今御座上的那位,是有着宰辅之才,兼皇帝大义的怪物。
曹邦辅皱眉道:先不说这个,问题是如今该怎么办?皇帝有这种决心,一副不惧事态升级的样子。
那么南直隶要么低头,要么拿出不亚于此的决心。
低头就是割肉,拿出决心就要赌命,这可不好选——徐阶才刚刚赌输了。
秦鸣雷意味深长地提醒了一句:魏国公府和怀宁侯府,如今真的闭门谢客了,兵部都没能敲开大门。
这是在提醒曹邦辅,这两位军头都怂了,那还是别想亮肌肉了。
曹邦辅也叹了口气:若不是徐阶那个老不死的,咱们如何能落到这个局面。
本来最多死个徐阶的事情,应天府稍微出点血,也能将海瑞哄回去。
可徐阶为了活命,慌不择路,逼着众人抱团,却让大家越陷越深。
秦鸣雷摇了摇头:曹尚书,不是咱们,我来南直隶也不久,纵使拿了一些,却也不是多大罪过。
比起兵部某些人调用弓弩,户部某些人钳制漕粮而言,他秦某人还真就能随时脱身。
曹邦辅一滞。
没好气道:少用这些话来拿捏我,说吧,究竟什么意思。
秦鸣雷点了点头,身子前倾,认真道:想脱身,先要明白皇帝要什么!海瑞是为了要咱们的命而来的吗?曹邦辅旋即反应过来:皇帝要钱!秦鸣雷点了点头:南直隶错综复杂,不是来个海瑞就能压服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哪怕换徐阶来也一样!曹邦辅顺着秦鸣雷的思路往下想了去。
他思忖道:既然不准备对南直隶的官制、域划动手,那么就不会强要将咱们构陷入狱。
比起政局动荡,皇帝应该更希望海瑞抽丝剥茧,将盐政的成果带回去!秦鸣雷瞥了一眼到现在还谨慎用词的户部尚书,心里服气。
他接过话头,补充道:海瑞光是抄盐商的家,现银应该够交差了。
如今的重点在于,他在查南直隶,到底产了多少盐,要定今年的税额。
给他!把今后的盐政税额,卖给皇帝,咱们带着往年的收获,疏请致仕!这就是壁虎断尾,及时止损了。
曹邦辅也不是飞蛾赴焰的人,一经提醒,立马豁然开朗。
他当即起身:不止是盐政,两季的粮税,我也可以交给海瑞!走,去找海瑞!秦鸣雷连忙拉住他,提醒道:咱们分量不够,都察院的都御史徐栻,去找海瑞,直接被缉拿入京了,咱们还是谨慎些好。
曹邦辅停下脚步,缓缓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秦鸣雷点了点头:让李春芳替大家伙出面,他位分够,大家绑一块,多少好说话一点。
两人议定后,一同出了门去。
……淮河口岸,不知谁得了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海瑞要来查案。
纷纷挤在口岸边上,极目远眺。
除了单纯的百姓,也有一些不知身份的各府家丁,站在岸口、酒楼厢房之中,探看海瑞的行踪。
不一会儿。
一条悬挂着钦差旗帜的大船,缓缓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百姓们有的看热闹,有的挥舞起手臂,算是迎接。
家丁、差役们则是对视一眼,纷纷隐入人群,各自回府报信。
大船抵拢。
左右便打出了巡抚的回避、肃静牌,疏散人群。
锦衣卫占据冲要位置,防止暗箭伤人。
率先下船的,是魏朝,率先领着小太监离去,直奔府衙,让应天府尹誊抄布告皇帝的罪己诏。
徐阶看着太监离开的背影,喃喃道:竟然是要布告天下,难怪用大白话,果真好气魄。
海瑞没有多余的表情:这道诏书,值得天下人都看看,也好知道……往后的大局是什么。
陛下说,这叫最大限度地统一战线。
生僻的词汇,并不影响理解。
徐阶无言以对。
众人陆续下船。
徐阶被簇拥在中间,宛如提线木偶,被赶着往前走。
自从看到皇帝的罪己诏后,他就明白,此前所有涉案的人,一个都跑不掉了。
那份透出纸面的决心,除非是造反,否则当真是不能动摇的。
他突然明白,皇帝为什么跑到西苑去了。
彼时有人猜测,是内阁权势滔天,跟太后狼狈为奸,架空了皇帝。
也有人猜测,是皇帝与朝臣不和,故意躲在西苑不出。
而在如今的徐阶眼中,就很清晰了——这是未雨绸缪,早就为这种时候做好了准备啊!若非这般谨小慎微,皇帝恐怕免不得一个早夭。
所以,这是提前谋划了多久!?他几乎看不到这位皇帝的破绽。
阴狠毒辣,却又光明正大。
一往无前,却又谨小慎微。
简直是一个让人绝望的对手。
徐阶随意开口问道:要我这把老骨头做什么?他在想,自己以及徐家,究竟还有没有生路。
徐阶并不是一个引颈就戮之人,但凡还有一丝希望,他都会挣扎求生。
造反?这就不必多想了,已经找到怀宁侯跟魏国公头上了,必然不可能犯这么大的疏漏,还给这些人物串联造反的机会。
金蝉脱壳?徐阶抬头看了一眼海瑞,若是常人,说不得还能同他玩一场假死脱身的戏码,可惜这是个又臭又硬的石头。
那么,真正意义上的投诚?可皇帝似乎恨他入骨,哪怕退一步说,他本身也没有了投诚的筹码。
想到此处,徐阶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无力感。
若是他还在中枢,早些知道这位皇帝的秉性,他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海瑞落后半步,沉吟片刻:先去找南京守备张鲸!……南京守备府。
什么,死了!?海瑞跟徐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讶。
张鲸点了点头:怀宁侯府今晨发的丧。
徐阶连忙追问道:看到遗体了吗?别是什么火烧看不清面目之类的套路。
张鲸太监出身,习惯性带着谄媚道:徐少师,我亲自去看过,是孙世宗本人没错。
孙家说是病故,不过……依我看,当是畏罪自杀!不仅怀宁候府,今晨魏国公府,也接连传出族人病故的噩耗。
说到此,他也忍不住有些恍惚。
此前还与他起了冲突的怀宁侯一夜猝亡就罢了,没想到魏国公府也跪得这么快。
这是被钦差吓死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张鲸至今还云里雾里。
海瑞冷笑一声:都是与淮安卫阁字号、飞熊卫、虎贲右卫的异动有关的人吧。
这是自己体面,防止牵扯过大的意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怀宁侯是天顺年间得封,以夺门之变获爵,向来属于鄙视链的最底层。
如今的怀宁候孙世宗,已经是第八代,嘉靖年间袭爵。
南京守备兼掌中军都督府事,又在南京经营日久,几乎可以说是南直隶军方头把交椅了。
而魏国公,则是南直隶的坐地虎。
毕竟是开国勋贵,又世代都在南京经营,论树大根深,可谓无出其右。
各卫各所,基本上都要受到魏国公府的影响。
只是没想到这两家跪得这么快。
这些人可以说都是被吓死的。
但,这还不算完,毕竟这事,跟兵部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光是南京守备府的参赞机务,以南京兵部尚书兼任,就足够牵连下去。
就在众人各有所思的时候。
一名太监突然跑了进来,附在张鲸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徐阶倚老卖老,直接一拍桌案:什么话我这个南直隶巡抚听不得!张鲸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前大学士李春芳想见二位钦差!海瑞跟徐阶对视一眼。
而后一言不发,不约而同径直起身。
……李春芳虽是扬州府人,却也在应天府购置了宅邸,方便交游旅居。
这处宅邸不大,却颇显文人气质。
宅邸四散着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都是青灰二色,显得清冷孤高。
即便飞檐翘角,雕梁画栋,也并非华美,而是精致文雅。
庭院中央碧波荡漾的池塘中,种着不知名的植物,红绿相应。
李春芳随手洒下一些饵食,引得锦鲤来回穿梭,激起圈圈涟漪。
老爷,徐少湖跟海刚峰来了。
家仆通禀道。
李春芳拍了拍手,缓缓站了起来。
将手中饵料尽数抛洒在池中。
转过身道:请他们过来罢。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声音。
本官奉旨查案,一应涉案之处,都可去得,倒是不用人来请。
李春芳回过头,只见徐阶与海瑞联袂入内,身后的锦衣卫如同潮水一般朝四周蔓延,把守住关键位置。
海瑞看向李春芳,面无表情道:据案犯王汝言说,他彼时从县令升任回京,便是走了李石麓的路子,乃至于此后贪腐,都会向李石麓进奉,可有此事?李春芳看了一眼徐阶,又看了一眼海瑞。
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海刚峰不必玩什么先声夺人的戏码,当真是有要紧正事。
海瑞被一口揭穿,也不觉得尴尬,又开口道:那就是徐少湖珠玉在前,感动了李石麓,如今也要投案了?既然都主动来寻李春芳,那话语间的主动权就更不能丢了。
李春芳养气功夫极好,不为所动。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看着海瑞,开口道:我能猜到陛下的目的。
他顿了顿,神情严肃地认真说道:我可以帮陛下分忧,拆分南直隶!(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