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栩轮休的那天正赶上倒春寒的天气,比过年那几天还要再冷一点。
汽车的金属外壳破开凉风高速行驶在理江桥上,宁思荣坐在后座上,手指按着屏幕给原夕发消息。
——睡醒了吗?五分钟过去了,仍然没有回复。
宁思荣端起保温杯抿了口提神醒脑的茉莉雪芽茶,低头看了眼手表。
七点二十八分。
明知道原夕不会醒,也还是发了消息。
宁思荣望着暗色玻璃外艳红的朝阳,无声地叹了口气。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五天了,原夕仍旧是每天都在赌场泡着,白天补觉,晚上辗转于各个赌桌中间——虽然是作为荷官。
但荷官的身份又能借用多久呢?宁思荣的心还是悬着,这种不安的感觉几乎让他整夜失眠。
思忖片刻之后,他再次喝了一口苦涩的浓茶。
纷繁的思绪还未收回,车子已经下了理江桥。
他们向右拐进一条被两侧光秃树木所牵引的岔路,前面大概500米的地方有个很旧的公交站牌。
纵使疲惫,宁思荣的大脑一秒钟也停不下来。
他清楚地记着这个公交站牌上写着266路。
接下来要路过一个停车场,两座星级酒店,转弯之前有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指着高尔夫球场的方向......是了,他们的目的地就是原夕住了两年的地方。
齐栩在前座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漫不经心地转着方向盘,随即一脚刹车,安全带咔哒弹开,简短且迅速地吐出两个字:到了。
宁思荣先他一步拧严杯盖,去开车门。
疗养院此刻大门紧闭,透过保安室的窗户可以看到有位大爷正端着茶杯在屋里晃晃悠悠地溜达。
齐栩缩着脖子敲了敲窗玻璃,表明他们是来看望病人的。
话才说一半,保安大爷将窗户用力拉开,甩给他们五个字。
八点钟再来!齐栩怒着鼻子,估计是心里骂了句脏话,看向宁思荣:现在几点了?七点三十一。
齐栩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又掏出烟盒,眼神不经意地瞥向宁思荣,一边继续着点烟的动作,一边眼珠不错地盯着他问道:宁总之前来过这儿?车内暖风的温度正从他裸露的皮肤上逝去,宁思荣握了握发麻的指尖,回答时候语调没有任何起伏:我家人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哦,现在康复出院了呗。
没有,他......宁思荣正思考着应该怎么描述原夕的情况,齐栩立马收回目光,抱歉啊,你就当我没问。
跟齐栩问与不问没有关系,这座建筑出现在这里就是要让他哀悼的。
从理江桥到疗养院,两公里的路程开车只需要三分钟,原夕走了多久?——穿着开襟毛衣,普通款式的拖鞋,顶着寒风一步步走向那座桥的时候是在想什么呢?如果在飞机刚落地时就先给原夕打个电话,他还会做出那样的决定吗?宁思荣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现在的原夕只会告诉他,别再想了,因为那种如果没有任何意义。
原夕年纪小,但比他更懂得要怎么过好当下的生活。
宁思荣倚在车门上,远远看着被花园簇拥的病房也燃起了一根烟。
无形的烦闷跟随烟雾肆意飘散,仿佛他才是那个在疗养院住了两年的病人。
八点整,疗养院的大门终于向他们敞开。
在护工的带领下,他们快速结束了登记,由一个男人带着走向晁影的病房。
那人抹了一把本就稀疏的头发,洪亮的声音里是由衷的自豪:我们院的配置在整个淙州可是数一数二的,且不说最高级的医疗设备和最顶尖的专家团队,环境卫生更是其他疗养院比不上的!单说这个地砖,保洁阿姨每天就要清理五次!所以晁影女士住在这里是完全不需要担心的。
不过她住进来这么久了,没见有什么人过来看望她。
您二位是她什么朋友啊?之前怎么没有来过......619病房的门被一把推开,房间里早饭的香味扑面而来——窗台边,一个背影单薄的女人坐在轮椅上,黑发如瀑,背脊挺直,阳光裹紧了她瘦削的肩膀。
晁影仰着头痴痴地看向火红的朝阳,就仿若向日葵追逐阳光那样,贪婪地想要从那颗遥远的星球汲取一些能量。
她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是什么人进了她的房间,直到带路的男人弯下腰跟她耳语几句,然后将轮椅转过来。
女人无神的双眼冷漠地打量着来访者,而宁思荣和齐栩却只注意到了垂在她的右腿旁边,另一个空荡荡的库管。
宁思荣压根没想到晁影会是个左腿有残疾的人。
他甚至自负地以为自己应对有心理障碍的人还算有经验,前一晚就预设好了今天要怎么切入正题。
可是方案失效了,晁影不是原夕,不会在他前来探望的时候露出期冀的眼神等着他开口。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无论宁思荣和齐栩怎么发问,晁影一句话就是都不肯说,空洞的眼神只在他们提到孔莲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聚焦,而后眼皮也垂下来,连听他们说话的精气神也没有了。
因为晁影的沉默,他们只能无功而返,但晁影那种似曾相识的状态总是让宁思荣放心不下。
他关切的目光被察觉到了,于是在他们离开前,晁影突然开口了,声音细若蚊呐:所以你们也不是来救我的对吗?你们只是想知道那东西在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是,你们能不能...能不能...宁思荣回过头,晁影仍然坐在窗边,影子匍匐在地上,疲惫得如同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鹿。
她是在求救。
而他身边正好有人可以做到。
齐栩越过他大步走到晁影面前,亮出自己的警官证,压着嗓子对她说:你看好了,我是警察。
我不管之前都有谁来找过你,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可以把你安全地带出去。
齐栩用指头点了点自己证件上的警徽,压低嗓音笃定道:今天晚上十一点,我说到做到。
不过在那之后,你要把你知道的统统告诉我。
这趟让人压抑的疗养院之行总算没有白来,晁影的话还是带来了很多信息。
比如,孔莲死前藏匿了什么东西。
再比如孔莲跟晁影确实关系密切,有很多人因此找上她——这也是她活着的价值。
齐栩作为一名满腔热血的警察,执行能力是很惊人的。
从晁影的病房一出来,他就让之前领路的男人带着他们在疗养院转了一圈,美名其曰想看看环境,实际上大概是在思考晚上要怎么把晁影带出去。
救人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宁思荣相信齐栩会想出一个缜密的计划。
但晁影出现在这是巧合吗?疗养院的其他病人也会跟渡江云城有关系吗?大门缓慢关合,车速在宽敞的马路上持续增快,车影在夹缝中越变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宁思荣凝视着玻璃外面快要连成一片的风景,眉头紧锁。
齐栩侧头问他:宁总等会儿要去哪?回家吗?嗯。
宁思荣搓了搓下巴,今晚我跟你一起过来。
齐栩无所谓似的歪着脖子,没事儿,我自己也行。
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齐栩闻言瞥了一眼后视镜,行啊,我也乐意多个帮手。
宁思荣没再搭话了。
他心里想,当初没能救下俏俏,更早的时候也没能拉回原夕,这次有齐栩在总会成功的吧?这个决定无关于什么正义感,只是想要救下一个向自己求救的人。
宁思荣这样对自己说。
晚十一点,疗养院后门,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曲折投射在后院的灰色围墙上。
宁思荣望着齐栩手指的地方倒吸一口气,你确定这里能翻进去?那墙有三米多高,周围没有树或者任何可以借力的支点,墙头还缠着一圈不知道有没有通电的铁丝网。
能啊。
齐栩轻飘飘地说了这一句,把外套脱下来丢上去盖住一段铁丝网,随即向后撤了撤,瞄了眼外套所在的位置,助跑几步,利落地翻身上墙。
宁思荣看着齐栩一气呵成的动作,又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西裤和皮鞋陷入沉默,随即一只友好的手向他伸过来。
齐栩最大限度地弯着腰,摆了摆手以示催促。
......宁思荣说要帮忙的时候可没想过会是现在这种情形。
无奈,他只能借着那只手攀上墙头,又跟着齐栩纵身一跃,落在荒芜的草坪上。
齐栩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迅速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晁影的病房在东南方向,我们过去需要经过一大片空地,你确定你的人可以处理好监控视频?嗯。
宁思荣缓缓站起身,边整理西装,边掏出手机给贺新阳发了条消息。
要知道这要求对于一位技术宅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他刚收好手机,齐栩忽然发问:你知道利用黑客技术擅自破坏或篡改私他人监控是违法的吧?......宁思荣斜睨着他,我们未经允许就翻墙过来也是违法的。
我知道,但我是警察。
我就是给你提个醒,以后别再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齐栩不以为意地耸了下肩膀,快点走吧。
如同某些恐怖电影中的桥段。
——月光暗淡,石砖路上树影斑驳,午夜时分的疗养院寂静一片,唯有鞋底与石子土粒摩擦产生的喀喀声听起来尤为明显。
两个动作鬼祟的人正在缓慢地靠近东南方向的病栋。
那建筑安静蛰伏着,每个病房的窗口都像是怪物漆黑的眼睛,只有门廊的灯还亮着,四敞大开的门宛若一只血盆大口,静候猎物光临。
啪——!有个开关被人用力按下了。
其实是无声的。
但这一声响过之后门廊的灯突然灭了。
路灯也是,整个疗养院都落入一片幽暗中。
齐栩脚踩着一楼的窗台,两手扒住二楼的小平台,光亮消失的时候他正要爬到平台上去,宁思荣站在他几步之外警觉地看向四周。
惨白的月光似乎预示着今晚要发生什么。
沙沙——两人同时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
——咚!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音。
忽起的大风卷着凉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宁思荣身体里,原夕从他眼前掉下去的样子毫无征兆地闪回到脑海中。
人从高处摔到地上应该就会发出这种声音吧。
余光里,齐栩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他奔向的地方是他们刚才走过的石板路,那里有一条温暖的黑色溪水蜿蜒流淌,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它裹着尘土,从乌黑的发顶一直到齐栩的脚下,像是女人说话时轻柔的声音那样小心地触碰着他的鞋底,却被躲开。
晁影静静躺着,脸藏在阴影里,但表情无疑是痛苦的。
所有死亡都理应是痛苦的。
风里夹杂的血腥味熏得宁思荣有点反胃,他的头也愈发痛了。
路灯不久之后重新亮了起来,周围除了黑白灰之外又多了第四种色彩。
红色在尸体下面的石板路上盛开,鲜血将女人左腿的库管打湿成薄薄的一片。
齐栩在那周围转了转,拍了几张照片,又望着病房打开的窗口沉思不语。
走吧。
宁思荣在他身后轻声说。
是该走了,不然他们就要被怀疑成杀人犯了。
齐栩带着宁思荣按照计划好的路径离开,走得比早晨的晁影更加沉默。
亲眼看见尸体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冲击还是很大的。
齐栩不着痕迹地打量宁思荣,嘴唇蠕动着想要挤出一些安慰的话,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两人从围墙上翻过来回到车里,暖风促使血液缓慢流回麻木的手指,齐栩将车子发动,说了归程中的第一句话。
你心里没有任何触动吗?后座,宁思荣将眼镜拉下来,重重捏了捏鼻梁,闷声问:什么?看见一个无辜的人死在面前,你心里没有任何想法?......你认为我该有什么想法?当然是把凶手绳之以法!齐栩提高了嗓门,不解的眼神从挡风玻璃外面无限延展的道路转移到后视镜上,这难道不是每个正常人都会有的想法吗?那是警察该做的,我无能为力。
听着宁思荣毫无起伏的语调,齐栩冷笑一瞬,随即厉声道:如果我告诉你,晁影是在掉下来之前就已经死了呢?她是被人害死的!宁思荣点点头,我不认为一个腿有残疾的人会养成半夜开窗吹风的习惯。
她身上还有很多伤口,烟疤,刀疤,还丢了一条腿,我敢肯定她被人虐待过......宁思荣非常利落地接着说:说明孔莲留下的东西确实很重要,会所的人也迫切地想要找到它。
宁思荣!!!齐栩终于忍无可忍地狠踩刹车!宁思荣有预感似的扶了下椅背,继而撩起眼皮看着前座扭身转过来的人,开口淡淡地说:齐警官,我们各有各的目的,你没必要同化我。
齐栩扯着嗓子吼道:我的目的就是彻底端掉你们这个狗屁集团,趁早把你们这群人渣都他妈送进监狱!!他气极了,抓住椅背的手渐渐爆出青筋,胸口剧烈起伏着。
而宁思荣始终保持着一贯的优雅谦逊,丝毫没有想要开口吵架的意图,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阐述自己的观点:你是警察,你当然有这个权利。
但我无能为力。
又是这个词。
宁思荣凭什么无能为力?他明明知道那么多内幕,只要肯帮忙,案件推进就会顺利很多。
嗡——嗡——突如其来的手机振动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齐栩看见宁思荣身形一僵,连忙接起电话放在耳边。
引擎的嗡鸣声在深夜的马路上经久不散,同车窗外一串沸腾的烟尘一样,都是飙车党的杰作。
那边似乎挂断了,一连几个回拨的电话也是无人接听,宁思荣的手指居然开始抖了。
怎么了?齐栩语气不善,但同时又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事情会让宁思荣有这样的反应。
齐警官,方便的话送我去趟会所吧。
宁思荣的睫毛自下而上轻缓地划过,极力压抑着发颤的声音,...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