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云城是个有魔力的地方,可以吞噬对时间的感知能力,比起日升月落,季节更替才会让人明显地感觉到时间在流逝。
现在将近凌晨四点,渡江云城会所的大多数房间都关了灯,园区里的玉兰树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冒出了嫩芽,而313房间的主人还没睡。
原夕刚洗过澡,沐浴露的味道透过单薄的家居服,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沾满了这种呛人的香味。
313房间本就不大,一居室,装修简单得像快捷酒店,双人床比他们家的小了一圈,再睡一个宁思荣会有些勉强......沙发倒是舒服。
原夕一屁股坐下,双脚往茶几上一搭,两眼无神地望着发亮的电视屏幕。
整整六天,来会所的六天时间里,那些令他担忧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
这和陈子越说的完全不同。
原夕本以为自己只需要在会所待个两三天,哪成想李数一直没露面。
陈子越没有安排新的任务给他,只叫他老实呆在这里,而昨天才打开的手机里面也没有未接电话,和预想中铺天盖地的消息。
什么都没有。
宁思荣一定是被他气得够呛。
啊...好烦,早知道就不该听陈子越的,我图什么啊我......原夕自言自语,而后用力甩了甩头,砂金色的短发半干不干,前面还保持着吹风机摧残过后的形状,后脑勺却被蹭得成了鸟窝。
他扯过一个抱枕塞进怀里,躺在沙发上,蜷起身体,孤独的声音从电视流进他的耳朵。
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他将在平静中迎来又一个清晨。
当灯光与晨曦相融,房门处传来嘀的一声响。
原夕睡得不实,睁眼看了看还以为是错觉,直至一只皮鞋踏入视线范围......他的大脑瞬间清醒,心率骤升,一个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
惊恐无措的目光拢在一处——男人眼神蔑视,面色不善,长得人高马大,一身衣裤看着像是保镖的装扮,却又和平常会所里的保镖不太一样。
原夕不认识这个人,却也清楚是谁让他来的。
你要干什么?几个小时滴水未沾的声带发紧,声音喑哑难听,他将抱枕捂在身前,紧张地看着那个男人。
可男人只是单手按在耳朵上皱了皱眉,并未给予答复,似乎在等待什么。
见他没有动作,原夕自觉地站起来,这位大哥,我知道李总很忙,他有事找我的话,我可以跟你过去见他。
男人仍是那副表情,默默给他让开一条路,正在开门的刹那间,一股巨力推在他肩头,原夕踉跄两下,随即失去平衡,惊呼一声摔倒在地。
其他路过的服务生装成各种不经意的样子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知道住在313房间的人身份不一般。
这时沉闷的男声在他头顶响起:关于宁思荣,李总有些事情要和你聊。
希望你能走快一点,他的时间很宝贵。
男人说完,粗鲁地扯着原夕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往电梯的方向再次狠狠地推搡了一把。
这一幕被太多人看在眼里,不出半天,整个会所的人都会知道313房间门口发生的一切。
原夕站稳后斜着眼瞥了瞥身后的男人。
那人步伐稳健,身姿挺拔,结实的肌肉几乎快要将西装外套爆开......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无法施展任何小聪明。
李数手下有好几位这种大块头,他只希望阿昆能来得快一点。
在这里讨生活的人大多不是笨蛋,周围的人在原夕经过时默契地回避,徒留一双双耳朵跟着转弯,分秒过后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那探寻的视线仍旧扎在原夕背上,如同铁钉一样。
电梯门在他眼前合拢,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李数这么做的理由。
大概是宁思荣的做法让李数觉得难堪了,所以才会以这种形式向大家证明,他在这个会所仍有一定的地位。
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心里的弯弯绕拧得像麻花!原夕跟在保镖身侧,一路腹诽心谤,走到熟悉的大门前。
李珊珊的办公室还是老样子,她长披的那块大地色披肩还搭在单人沙发上,只是坐着的人变成了李数。
他看起来很疲惫,黑眼圈有些重,下巴上也长出了青色的胡茬,醇香而苦涩的咖啡味萦绕在房间的每一处,原夕确信那不属于宁思荣常喝的拿铁。
见他进来,李数把手中冒着热气的杯子放下,慵懒地抬起两根手指摆了摆,示意那保镖将他带过来。
原夕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可当目光和那双冷漠的眼睛猝然相对,还是一阵心悸。
恐惧的感觉化为一股电流,顺着脊骨往上窜,他只能尽力地挺直后背,好让自己的姿态不至于太难看。
在诊所时唐医生对他说:你害怕的从来都不是侵害本身,而是臆想中后果。
等评估报告写好之后我会跟宁先生谈谈,这段时间他给了你很多非正向的心理暗示,他如果真的希望你恢复,就应该学会接受和体谅,需要转变本来的想法,毕竟经历那些不是你的错。
想来也是,那件不愉快的事情本身其实算不了什么,他又不是没有过别的客人,只是因为宁思荣太在意了,他才会觉得自己那样罪无可恕。
他想通了,但真正见到李数还是会感到害怕。
李数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微微上挑,仿佛很满意原夕的反应。
李珊珊死了,你知道吗?这是原夕进屋之后李数说的第一句话,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一个好消息。
伦敦时间早上六点半,李珊珊被保洁人员发现死在了疗养院楼下的草坪里。
警察说她是从七楼天台跳下来的,人摔得血肉模糊,骨头都散了。
透过这个噩耗,李数想表达的意思其实是——就算他真的去了意大利也没用,如果存心报复,还是难逃一死。
李数的眼神如同他的想法一样冰冷阴暗,在他周身来回扫视,原夕吞了吞口水,扯出惨淡的笑脸:李总有话可以直说。
我只是想告诉你李珊珊去世的消息。
仅...仅此而已?还需要我夸奖你的做法吗?李数摇头冷笑:我的本意只是想给宁思荣一个教训,但我没想到最后会是陈子越送你过来。
事情发展到现在,大家都把心思放在了明面上,我大概了解陈子越的用意。
她想暂时安抚我,让他不要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还想让你留在我身边,帮她做点事情。
但是陈子越在明知道宁思荣不想让你回到会所的情况下,执意要把你送回来......你猜这会不会影响他们之间脆弱的联盟?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你帮了我的忙。
身后的大门再次被推开,两个黑衣人绕过原夕走到李数面前,恭敬地递上一份文件和一个托盘,而后一左一右分立在李数两侧,他的强大气场由此凸显。
望着李数身上那仿若上位者的得意神态,原夕突然意识到在这张赌桌上根本没有所谓掌控全局的人。
宁思荣也好,陈子越也罢,甚至是李珊珊,他们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考量,而事态永远在根据一些人的选择变化。
由此看来陈子越的计划存在太多的不确定性,他到底是帮了哪一边现在还未可知。
想法萌生的刹那间,冷汗浸透了原夕的鬓角。
李数将文件夹摊开在桌子上,眉峰一挑:你不用担心,李珊珊落得这个下场只能怪她自己。
我早就知道她瞒着我拷贝文件,拉拢其他股东,这样的伙伴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价值了,死亡在斗争中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就算她是我的姐姐也不能例外。
但你不一样,作为感谢,我允许你继续留在会所当服务生,签完协议,晚上就能去娱乐城陪客人了。
陪......客人?原夕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不自觉地皱起眉。
他们都想错了,现在的李数对于他的身体没有任何想法,自然也就到不了陈子越说的,屏退左右,赤裸相见的那一步,更没法瞒着他的手下强迫李数去更换什么虹膜密码。
原夕站着没动,李数的食指在桌上轻轻叩了两下,催促道:有什么异议?他扯了扯卫衣外套的衣襟,抬头问:李总既然什么都知道,还有必要留下我吗?李数顿了顿,眼神轻蔑地在原夕身上一瞟,命令的语气和宁思荣全然不同:我不想解释太多。
快点签,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原夕拖着步子走到小桌旁,将银色的钢笔拿在手里,看着纸上留给他签名的位置迟迟没有落笔。
五年前,李珊珊坐在同样的位置告诉他,只要签了名就会遇见更有钱的客人,足够聪明的话捞到的油水甚至可以翻几倍。
原夕那时确实动心,只差一点就要签了,多亏宋沉安及时拦住他,他才没有和会所牵扯得更深。
如今场景重现,一模一样的协议再次放在面前,他的诉求已经不再那样肤浅。
原夕踌躇半晌,问:只要我签了字,会所就能保证我的安全吗?李数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嗤笑说:协议不是为了你的安全,没人有义务保证你的安全。
别人保护你,是因为你对他来说还有价值。
我听说宁思荣为了给你买酒庄,把自己淙州的资产全给卖了?李数玩味地看了原夕一眼,意味深长道:你以为他带你去李款款的婚礼就算是爱你了?他可是差点就成了李款款的新郎呢。
那酒庄只是表象,他的目的是要赶在我有所行动之前,提早转移财产,减少损失。
在外人看来宁思荣跟宁家已经割席,我不可能因为我们之间的矛盾就去对宁叔叔的生意下手,他只需要把你送出国就是彻彻底底地孑然一身了,可以自由行动。
我留你在会所,就是想看看宁思荣会做什么,再来掂量你的价值。
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李数的话如果放在上辈子,原夕会一字不落地听进去。
而现在,他像是被教导主任叫到办公室训斥的顽劣小孩,垂下脑袋,咬着嘴唇一声也不吭,在李数说话的过程中,一句接一句的反驳不间断地从头顶冒出泡泡。
才不是那样呢。
酒庄是宁思荣送他的生日礼物,是所有事情结束后,一片无人打扰的栖息地。
就算宁思荣真的有意转移财产,出发点也是为了他们的将来。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解决问题了,留在会所也不见得是件坏事,毕竟阿昆才刚当上经理不久。
等了片刻不见原夕回应,李数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双眼轻合,陈义夸你是聪明人,我还以为你会把局面看得很清楚,没想到......李总,我明白的。
原夕打断了未完的揶揄,在协议上利落地签好名字,扫了一眼两边的壮汉,咔哒将笔帽一扣,我要是不签,恐怕今天就出不去门了。
李数轻笑一声,向左偏了偏头,让新来的经理进来吧。
身后门轴轻响,脚步渐近,阿昆嘴角的细小孤独让原夕猝然想起了邮箱中那段令人作呕的视频,随即喜悦的神经疯狂跳动。
他站在小桌前饶有兴趣地打量李数的表情,看着李数强撑起沉重的眼皮,眼神由迷离变得尖锐,视线凝成一把利刃,抛向走进来的人。
你是陈总安排过来的经理?李数问。
阿昆挤了挤颧骨上的硅胶,摆出一张谄媚的笑脸,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李总,大名闵则坤,您叫我阿昆就成。
......阿昆?欸!这欢快的语气使得李数的眉头压得更低。
原夕忍着笑,而李数脸上没有显示出波澜壮阔的表情,沉吟片刻,摆手说:你先带他去熟悉一下工作内容吧,今晚就开始接待客人。
两人转身离开,李数单手撑住头,盯着阿昆不着调的背影若有所思,谁料阿昆走出几步,故意侧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让李数觉得很不舒服,感觉像是透过身上完好的西装,带着恶心的触感游走在他的皮肤上。
他在找的阿昆一直没有下落,如今会所里又冒出来一个阿昆,而且这两人的身形和声音都大差不差,那张整容脸更是惹人怀疑,不知道胳膊上有没有纹身呢?李数用力地捏了捏鼻梁,似乎这样就可以把那些羞耻的画面全都碾碎,等到思绪平静,他吩咐旁边人去查这个闵则坤的详细信息。
明明刚才就可以叫人把闵则坤按在地上检查纹身,但最终还是留了余地。
因为李数始终觉得,比起重新安排自己的人进会所,不如尝试拉拢一个对手阵营的人来的划算。
他曾经以为宁思荣会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即使宁思荣对他带有明确的敌意,可总归不是无缘无故的,事关利益往来,大家尽可以谈条件。
只是那次赌错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是宁思荣就是打定了主意要站在他的对立面。
代价惨重,好在还没有一败涂地。
如果眼前的阿昆不是他在找的人,他们大可以坐下来聊聊,陈子越能给的他也能给。
但如果两个阿昆就是同一个人......如果情况真的到了万不得已,非要牺牲不可的时候,收买阿昆是否会更容易一些呢?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李数垂眸,目光越过弹出来的新消息聚焦在锁屏背景上——一个模样怪异的陶塑,左下角露出一只属于女人的手,那纤细的手腕上套着翠色的玉镯,指尖满是泥土,正是陶塑的创作者。
女孩那天的笑颜犹在眼前,李数人生中少有的快乐时光都与季有夏相关。
可是季有夏已经离开他很久了。
李数不愿再想,眼神再次瞥开,协议上隽秀的字迹就这样一寸寸地挤进他的视线。
......可是为什么呢?我也不想季长安出意外,要不是看在他是有夏的父亲的份上,我不会几次三番上门去劝,还被赶出门来。
都怪这老头太执拗,看不清楚局势,才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有夏为什么要怪我?为什么要指责我?我是有苦衷的,我努力过了,我是被陈义胁迫的,怎么就不能体谅我?炼钢厂爆炸的时候,宁思荣不是也害死了老钟吗?为什么有人可以理解他,还愿意为了他冒险来到会所。
我和宁思荣都是同样的人啊。
眼中只有目的,做事只权衡利弊,凭什么宁思荣就可以拥有一个贴心的爱人?如果原夕不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宁思荣是否也会失去这个爱人呢?因为阿昆,我厌恶极了与男人做爱这件事。
既然过程那样痛苦,是否也可以作为唯一可行的泄愤方式?把原夕丢到娱乐城去,那里多的是癖好怪异的人,谁叫他喜欢宁思荣,活该他受苦遭罪。
到时候宁思荣脸上会是怎样精彩的表情呢?......李总,先把药吃了吧,您忙了一夜应该休息了。
李数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接过旁边人递来的玻璃杯,将五六颗不同颜色的药片一并咽下。
连续的酒局令他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但他还得撑下去,他要对得起自己拼命争取来的一切。
李数起身说:走吧,回公司。
电梯间内,原夕倚靠在角落里,问阿昆:你的身份没问题吧?要是被查出来了可怎么办?放心,陈总亲自叫人去办的,一定没问题。
阿昆凝视着空气中不存在的某处,搓了搓下巴,不知想到什么竟然笑出声来:我就是有点兴奋。
那满脸的猥琐淫荡看得原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疯了啊?忘了你的脸是被谁弄伤的了?我可没忘,但这样才更有趣!阿昆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膀,我这个人喜欢追求刺激,在这点上我跟你家那位可不一样。
原夕头顶冒出六个黑点:......借你吉言。
客气了。
阿昆搓了搓脸,缓缓收起表情,转而正色道:今天的事我已经跟陈总汇报过了,她让我们先不要轻举妄动,等她吩咐。
嗯。
还有,你刚被李数叫走不久,宁总就预约了娱乐城的一间包厢。
原夕眼睛一亮,宁思荣来找我了!?他没有说要找你,他只是......没关系,不要紧,我今晚穿最好看的衣服去找他!晚上九点,地下娱乐城人声鼎沸,香气馥郁。
原夕端着一杯果汁坐在圆形吧台旁边,砂金色的脑袋一动不动,眼睛紧盯着入口的位置。
运动鞋在高脚凳上来回晃动,白色筒袜长至膝盖以下,配着白色热裤,堪堪到肚脐的白色半袖,以及蓝色的透视衬衫......一套宁思荣看见绝对会骂他的穿搭。
挨骂也行,只要他宁叔叔不要生闷气不理人就好。
等待的时间里,原夕喝完了两大杯果汁,终于在人群中看见了想念的面孔。
情景一如几年前,只是面前没有了那层玻璃。
金光闪耀的穹顶之下,宁思荣穿了一套他没有见过的西装,臂弯里搭着一件深灰色的风衣,步伐中带着从容与自信,穿过人群的缝隙缓步走过来。
原夕心跳增速,目光跟着宁思荣的身影移动,手指无意识地在空杯子上滑动。
宁思荣寻着他的眼神看过来,原夕抿紧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咧开一个灿烂的笑,想念从那双笑弯的眼睛中满溢。
还在跟身边人说话的宁思荣明显愣了一下,继而接起他们未完的话茬,在服务生的引导下进了包厢的门。
原夕笑吟吟地将空杯子推回去,静等着经理什么时候带人过来让他们选,他好跟在队尾偷偷溜进去。
他心里暗暗发笑。
有我在,宁思荣哪还可能选别人?他一定特别想我吧。
要是能一直这样好脾气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