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刚刚出院的宁思荣补充营养,原夕特意煲了鱼汤。
但是比起晚饭,宁思荣好像更期待跟他一起喝酒,晚上八点不到就拉着他去了二楼的电影房。
里面没开顶灯,只有屏幕是亮的,沙发前的矮桌上堆着零食,罐装啤酒外壁细小的水珠被照得亮晶晶的。
宁思荣回身关门,随即坐在地毯上,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原夕拿起一罐啤酒挨着他坐下,笑着问:你什么时候这么接地气了?是车祸前你自己告诉我的。
说你以前的家很小,吃饭写作业都在客厅里,所以习惯这样坐着。
呲——咔!原夕手指抠住拉环,单手打开易拉罐,瘪着嘴摇头,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那也好过你什么都不说。
宁思荣手指在屏幕上一触,电影开始播放。
——画面中水波荡漾,字幕滚动,女人似乎是在念一封信。
亲爱的英曼先生,起初我计算着天数,后来变成了计算月份,除了盼你早日归来我已无所依仗。
而自我们相见后这几年来,无声的恐惧始终不散。
这场战争,这场可怕的战争对我们的改变将是无法估量的。
……原夕用舌尖舔去唇角的啤酒沫,什么电影?宁思荣望着屏幕上浮现的Cold Mountain扬了扬下巴。
冷山——是原夕没看过的。
场景随着镜头变换,在宁思荣的眼镜上留下光影。
他随意地支起一条腿,半边身体靠着原夕,不一会儿就喝光一罐。
原夕明白,宁思荣是有话想说。
你是真的要当酒鬼啊。
原夕打趣道:舍不得我一个人去意大利吗?那就等办完了手边的事跟我一起去呗,这点小事还值得宁总买醉?有些手续需要本人出面办理。
宁思荣的语调没有起伏,仰头又喝了一大口啤酒,补充道:那边催得很急,最迟三天后就要动身。
本来我应该陪你去的,可是现在真的走不开。
哦。
原夕嘴角的弧度渐渐落了下来。
别担心,我会安排人全程陪同你。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李数真的没有为难你吗?听见原夕这样问,宁思荣的视线终于从屏幕移开,侧目看向趴在他肩膀上的人。
原夕鼻尖贴着他的侧脸,温声说:你回来之后有点奇怪,是不是发生什么了?说出来让我听听~你担心李数会像之前那样对我?嗯,比较担心你被欺负。
宁思荣笑起来:没有。
原夕歪着头凑到他面前,那我这次要在意大利待很久吗?应该不会,等到事情办完我会去接你的。
不知道原夕有没有相信这个蹩脚的说辞,最终是没有再发问了。
宁思荣偷瞄了一眼缩在他身边抱着罐子喝酒的人,时明时暗的画面映在他的眸中,眨眼的频率都是缓的,似乎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电影上。
酒也没停,电影还没过半手边就堆了三四个易拉罐,吞咽时喉结上下滚动,宁思荣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那里。
事态发展虽然不是完全受控,但可以预见的是,结束的那一天不会太远,只是这期间内,原夕要是呆在他身边的话会更危险。
只要原夕离开,他就没有弱点了。
他的头脑千思万绪,视线逐渐倾倒,等反应过来时,宁思荣已经枕着自己的胳膊躺倒在沙发上了。
而垂落的手搭在原夕柔软的肚子上,听那人笑吟吟地说:喝得比我还多,你不醉才怪。
随即眼镜被摘掉,宁思荣眼前变得模糊,有些看不清原夕的样子了。
他轻声唤:原夕…原夕立刻转向他,嗯,你说。
如果所有事情结束后你发现我变成了一个残忍的人,会不会害怕我?还愿意回来吗?原夕想了想,......你是指那场爆炸吗?齐栩的推测都是对的,炸弹确实是装在手提箱里带进去的,引燃磷粉造成二次爆炸,最后抹去炼钢厂里留存的证据。
宁思荣声音发颤:按下按钮之前我就知道钟强一定会死。
我是故意的原夕,我杀人了......但我居然...没有负罪感,我觉得他活该。
我总是想起俏俏,她把求救的电话打给我,我却没能救她,现在给她报了仇,我觉得很痛快。
这就是我的想法,听起来像不像一个毫无悔意的杀人犯,或者我其实本来就是和李数一样的人?我不想隐瞒事实,不想欺骗你,不想把自己塑造成你心里的完美受害者,或者一个富有正义感的,清白的人......我不是,我做这些都是因为一己之私。
可是从我醒来到现在,你怎么都不问我爆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害怕得到这个答案吗?为什么每次我们将要分开的时候,我都担心你不会再回来了?原夕的身体挡住屏幕的光亮,宁思荣的表情凝固在他投下的阴影中,看不出醉意,只是眼神有些失焦。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恨意是生物本能,即使大多数时候人类可以很好抑制住自己的行为,但是罪恶的想法仍会在头脑中蔓延。
比如在遥远的上辈子,他也曾经揣着美工刀企图和李数同归于尽。
有这种念头没什么不对,只是难以启齿,否则他怎么会隐瞒自己对原旻生做了什么呢——摸到充电线时完全下意识的举动,将安眠药塞进他嘴里之后心里的那种欣喜和畅快......如果没有及时收手,他也会变成杀人犯吧。
原夕轻抚着宁思荣乌黑锋利的眉,眉心的皱褶怎么也揉不开,只得安慰:你最吓人的样子可不是现在。
是什么时候?宁思荣认真地问。
原夕抿着笑贴得更近,明知故问是吧?宁思荣躲开将要贴上的唇,无辜地眨着眼睛喃喃自语:我喝醉了。
喝醉就不能接吻吗?你这样子要是在酒吧门口被我遇上,我绝对会捡回家的。
原夕故意弄乱他的头发,作势要将宁思荣按在沙发上狠狠亲一通。
但实际上原夕只是扳过宁思荣的脸,郑重地告诉他:钟强身上背了不少人命,你的做法要是放在古代应该叫为民除害,懂不懂?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伤害了别人,和李数他们也是不一样的。
我站在你这一边,不会因此而疏远你。
宁思荣把脸埋在原夕掌心,咬住下唇,不敢直视原夕的眼睛。
在长久的相处中,只有刚刚破产的那几天,宁思荣才会鲜见地表现出这样强烈的脆弱和疲惫。
正如电影的开场白所说的,李数的所作所为带给他们的改变是不可逆转,无法估量的。
所以在无法见面的日子里宁思荣到底改变了多少呢?会主动说出心里话,足够坦诚,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到的喜爱,以及......依赖。
看着我宁思荣...原夕的拇指怜惜地从宁思荣的黑眼圈上擦过,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我永远偏爱你。
睫毛扬起好看的角度,宁思荣的眸色沉若古井,仿佛没有什么可以激发出内里热烈的情绪。
然而下个瞬间,滚烫的掌心附上原夕的手背,身体在强劲的力道之下失去平衡,栽倒在地!一声惊呼卡在原夕喉间,后脑撞击地面的疼痛感并没有如期而至......原夕枕着宁思荣的手躺在地毯上,温热的身体覆上来与他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宁思荣在他胸口找了一处舒服的地方,头发蹭着他的下颌,瓮声瓮气地说:明天下午两点我给你约了心理医生。
不去之前的疗养院,这次我找了一家私人诊所,医生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女人。
你得做个全面的心理评估我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意大利。
我知道过程可能会很艰难,但是你能不能努力坚持一下?就当是为了我。
看在酒庄的份上我也会坚持的啊,要不然你岂不是和上辈子一样一无所有?原夕一下一下轻拍着宁思荣的背,语气轻佻地仿若在逗一个丢了玩具的小孩,没见过你这样的冤大头欸,这么确信自己不会人财两空?可我真的很想要你...原夕苦笑:你不是吧?一直待在我身边吧原夕,我发誓我们很快就能过上你想象中的日子。
原夕:当然啊,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因为你很少承诺我什么。
宁思荣说话的时候带着原夕的胸腔共振。
困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宁思荣却还是强撑着,执拗地不肯入睡。
他说:我知道你不想说,也知道你对我很好,但我还是...还是很想听,每天都想。
这种过度的依赖体现出来的是一种安全感的极度缺失,而根源似乎存在于他孤单的童年,孤单到每每说起时都是轻描淡写,寥寥几句。
因为除了以前养的小狗,还有父母的严格要求之外,实在乏善可陈。
他有很多朋友,季唯和李款款甚至是陪他一同长大的,但是宁思荣仍然觉得孤独。
没有人了解真他真实的样子,他习惯性地认为有些人仰慕他欣赏他,不过是喜爱他身上这个温文尔雅的外壳而已。
原夕陪他经历过太多事情,见过他从未表露给别人的情绪。
原夕和所有人都不同,是在他濒临崩溃时能拉住他的救命稻草。
就像现在,原夕知晓了爆炸案的原委,依然可以对他说——我永远偏爱你。
他在得到承诺的瞬间安下心来,好像连短暂的分离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枕着原夕沉稳有力的心跳,宁思荣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朦胧之中他听见原夕在说:我知道你是故意要送我去意大利的,可是这应该是我们两个人的复仇啊。
如果不能帮上忙,最起码让我陪着你,你睡觉的时候也会安稳一些不是吗?我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懦弱了。
宁思荣此刻已经无力皱眉了,彻底入睡之前他还在想:我不是要听这个,怎么还没有切入重点......宁思荣醒来,房间里灰蒙蒙的一片,好像是清晨。
他揉揉酸涩的眼睛,另一只胳膊往旁边探了探,却摸了个空,随即左手腕上多的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是一圈拧成麻花状的红线,上面坠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金葫芦。
很朴素,不像他平常会戴的东西,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给他系上。
宁思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瞬间觉得头脑都清明了,立马抓起眼镜带上,陷入昏睡前的画面跟随走下楼梯的脚步涌回脑海。
听不真切的电影的台词,温暖且柔软的怀抱,还有那句我永远偏爱你......再具体的事他记不清了,但这样就足够了。
临近中午,爆裂的阳光从房间的各个缝隙里透进来,陪他买醉的人正坐在沙发上,听见他的脚步声警觉地回过头,揶揄道:终于舍得醒啦?你知不知道你昨晚压着我在地上睡着了?你真的好重啊,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宁思荣在他身后站定,亮出那个金色的小葫芦,打断原夕不怀好意的调侃,问:这是什么?奥...它是‘福禄’,我小时候带在手上的,今天早上收拾我妈的遗物,它从箱子里掉出来了。
原夕在金坠子上拨弄几下,我想,既然某人把钱都用来买酒庄了,那我就把这个送你吧,聊表心意。
带着体温的手指在他的胳膊上来回搔动,宁思荣揣着欢喜视线一垂,瞥见他另一只手攥着的东西,新手机这么快就送到了?嗯,卡我已经放进去了,你还要安软件嘛?不急。
宁思荣亲昵地摸摸他的发顶,我先去洗漱,吃完饭得去看医生了。
看似稳健实则雀跃的脚步渐渐走远,宁思荣并不知晓在他转过身后,原夕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快点了几下,将一串号码锁进备忘录,继而删掉了唯一的一条通话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