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夕推开家门,回身接过阿昆递来的行李箱,说:这都过了午饭时间了,你也进来一起吃一点吧。
得了吧,我懒得跟宁总报备。
阿昆摸了摸后脑勺,退后一步,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就行,我回车里。
说完嘭地关上门。
原夕耸了耸肩膀,心说他兜里可没有手机。
离开了几天,房子里的空气是冷的。
原夕瘪着嘴,拖着箱子上了二楼,换好家居服再抱着一堆脏衣服出来,盘腿坐在洗衣机旁,将不需要干洗的衣服统统扔进去。
旁边敞开的柜子里堆着几个巨大的纸袋,宁思荣的大衣和西装需要装在里面送去干洗店,原夕还想抢救一下那件可怜的羊羔绒外套,即使袖子上沾了不少机油,但他还挺喜欢的。
滚筒开始转动,原夕把衣服的各个口袋都翻了一遍,却发现本该被宁思荣带走的报警器居然在他的大衣兜里!一枚硬币大小的圆形物件躺在原夕掌心,目送宁思荣离开时的那种焦躁不安,伴随着洗衣机工作的声响卷土重来。
原夕起初是很生气的,过了几秒钟,就平息了怒火。
他开始冷静地思考现状。
炼钢厂爆炸的事情涉及到会所,也就威胁到了股东的利益,而作为罪魁祸首的宁思荣也许会被他们指责,但真正要负责任的应该是李数,毕竟明面上他才是掌控全局的人。
李数不是那种甘心吃亏的性格,肯定也会采取一些行动,而开会的地方一定是完全在他们的控制之下的......就算宁思荣带走了报警器也没有用,齐栩帮不上忙的。
报警器被轻轻握住,手臂无力垂落,原夕望着不远处的暗红色沙发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除了洗衣服之外还能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门铃声将他从思绪的深壑中拽出来,原夕立马站起身跑下楼去,然而电子屏上的那张脸让他失望极了。
是原旻生。
都从昌和县跟到他家里来了。
阴郁全凝在原夕眉头,他扶着把手用力一压,打开门与原旻生四目相对。
原旻生显然没料到会是原夕过来开门,干裂起皮的嘴唇开合半天都没能吐出一个字,倒是阿昆举着半个汉堡匆匆跑到门口,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啊...我啊...原旻生收回尴尬的视线,对着阿昆再一次露出惯常的温和笑容,说:我找宁总有点急事,之前给他打电话他一直都没接,所以就冒昧地跑到他家里来了。
阿昆丝毫不顾及原旻生的县长身份,话语间更是一点儿都不客气,宁总这会儿没在家,你先回去吧。
原旻生不死心地追问:那宁总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没有没有,你赶紧走。
阿昆摆手说:我劝你别说什么进去等着之类的话啊,宁总不喜欢别人随便进他们家。
原旻生这次却没做声,冷风刮过他斑白的鬓角,呼呼地灌进房间里,将原夕心中本就膨胀的烦闷吹散到身体各处。
那应该是原旻生第一次开口叫他:原夕啊......话语中的殷切引得原夕想笑,他说:进来等吧。
然后这个男人就真的跟进来了。
原旻生对原夕似乎是抱有期待的,就好像那万不得已才说出来的三个字就足够让他忘记曾经的苦难。
而原旻生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卑鄙,背靠窗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两只手在身前来回搓动,仿佛上面有什么脏东西。
窘迫如同阴影从他身后盖了过来,怎样开口跟原夕说出自己的诉求,对他而言是个艰难的问题。
相比于原旻生的拘谨,原夕很坦然,甚至在原旻生进门后去给他倒了杯水,然后端着咖啡坐到沙发正中央,悠闲地翘起二郎腿,抿了一口咖啡,直奔主题:你来找宁思荣有什么事?好听的声音打破了父子之间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制,原旻生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内个......爆炸案你听说了吧?原夕手指捻着勺子缓慢地在杯中搅动,没有答话。
原旻生吞了吞口水,继续说:我作为县长肯定要帮忙调查,没想到后来查出原泽和爆炸有牵扯。
我就和那姓王的刑警队长说这事肯定有误会,本打算先去派出所见一见原泽,把前因后果了解清楚,但是等我到了才知道,原泽早就被人带走了。
看守的警察说原泽是被公司同事保释出去的,可他们货运公司的其他人也都被扣押了啊......原夕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刻意模仿着宁思荣对待别人时的那种沉稳和疏离,只是撩起眼皮,投去两道探寻的目光,问:这和宁思荣有什么关系?我问过了,那人是重明集团的员工。
你在哪里问的?原泽昨晚一宿都没回家,他妈妈本来就精神有点......花瓣形状的铁勺在杯沿上磕出一声响,原夕再次打断他的话:我问,你在哪里问到这个员工跟重明集团有关系的!?......原旻生瞪圆眼睛,震惊地看着原夕。
他无法理解记忆中总是独来独往,怯懦寡言的小儿子现在为什么会用这种口气和他讲话。
他的沉默令原夕皱紧眉头,少有的低沉音色再次冒了出来:回答我。
原旻生被噎住了,但毕竟有求于人,事情还是要说清楚。
他说:......是李总,一开始这个项目就是他跟我接触的,后来才是宁总来接手。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能联系上李数,看来你们是一直有联系喽?他让你干什么了?爆炸的事情跟你有没有关系?原旻生连忙解释道:不是!李总确实有让我留意宁总的行为,但我没有完全按照他的安排去做。
是因为我对吗?原夕莞尔一笑,因为你实在不想看见我,所以就把李数交代给你的事随便糊弄过去了。
那原泽的事你怎么不去找李数帮忙,非要过来找宁思荣?我......原夕自问自答道:哦~我明白了,你没有办好任务,李数不管你了。
那你猜我有没有告诉宁思荣我们的关系呢?如果我把所有事情给他复述一遍,你觉得原泽的处境是会变好,还是更惨一点?你应该知道我有多讨厌你们吧?在家具的簇拥下房间并不空荡,大片的阳光从窗玻璃倾泻而入,涨潮似的将地砖铺满,原夕却只看到属于阴影的一部分正在消退,像是怪物分泌出的恶毒汁液,缠绕过纤细的脚踝,透过皮肤融进他的血液中,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畅快。
比起那天在舅舅家楼下宁思荣帮他出气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旻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鬓角的冷汗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原夕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笑说:你怎么敢进来啊原旻生?你念我名字的时候心里没有负担吗?换做我是你,我都没脸进这个门。
还是说你认为我会以德报怨?在你心里我居然是这么高尚的人吗?茶几上的玻璃杯原旻生没有拿起来过,此刻的空气平静得犹如那杯中的水面。
原夕看向原旻生的眼神中甚至没有恨意,他只是想要这个人难堪。
装出来的和善俨然收敛,原旻生阴沉着脸,咬了咬牙,你叫我进来就是想说这些?不是,我只是心情不太好,想听个笑话。
原夕将半满的咖啡杯轻轻放下,叹了口气,现在听完心里舒服多了,你放心,我会把你的话带给宁思荣的。
原旻生双手撑住膝盖,慢吞吞站直身体,架着他那永远放不下领导身段迈开步子,带话就不用了,我会自己想办法。
对话如果只到这里就会有一个完美的收场,可原旻生偏要加上一句不中听的话,你跟你妈性格一点都不一样。
原夕稍一侧目,你是故意要惹我生气吗?我只是不懂她为什么会养出你这样一个孩子。
原旻生停住脚步,回头,我知道你跟宁思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妈妈要是还在,一定会对你特别失望的。
她会吗?原夕手边摸到一根细长的东西,目光循着原旻生去往玄关处,脚步随后而至,正在原旻生将要开门的前一秒,原夕两手捋直数据线,毫无预兆地从身后勒住原旻生的脖子,将他重新拖回到茶几边上。
虽然他常年不做运动,但是年轻人的力气远在半百老人之上。
原旻生的脸狰狞变形,激烈的反抗让周围的物件东倒西歪,倒地的同一时刻,数据线应声掉落。
他的脸憋得通红,跌坐在地毯上,右手紧紧捂住方才被勒过的地方大口呼吸。
原夕蹲在原旻生面前,捏着他的脸将两个白色的小药片塞进他嘴里,又灌了一大口水,但多数都咳了出来,还把地毯弄湿了一块。
原夕认真地说:不如你下去问问她知不知道我这些烂事,有没有对我失望?在原旻生瞬间放大的瞳孔中,原夕看见恐惧,还有自己的倒影。
原旻生大概以为那两片安眠药是其他什么毒药,佝偻着身体,疯了一样用手指去挖自己的喉咙,却只是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
在和原旻生说话的时候,原夕一直在想能用什么办法可以让他留下来。
其实无论原旻生有没有提到他妈妈,今天都是走不出这栋别墅的。
他的话不知道是真是假,既然提到了李数,就不可能简单地放他离开。
但原夕心中没有一个成熟的计划,眼前的一切都是从他摸到数据线的那一秒开始自然发生的。
原夕扶着脸蹲在旁边,目睹了原旻生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最后狼狈入睡的整个过程……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仿佛一下子就理解了当年原旻生路过被原泽打伤的自己时,心里在想什么。
宁思荣对我很好,我妈才不会怪我呢。
原夕喃喃低语:你不配提她,她病了那么久,你一次都没来见过她,你想起她的时候不会做噩梦吗?我知道你也讨厌我,你压根就不想让我来到这世界上。
如果我的存在注定要给你带来不幸,那只能说明你活该。
这是你欠我的。
叮——!电梯门在负一层应声打开,宁思荣阔步从里面迈了出来。
几分钟前,他和李数的僵持告一段落,阶段性目标已经达成,所以他心情不错,忘乎所以,忘...忘记了自己没有开车来。
停车场豪车如云,但没有一辆是属于他的,宁思荣站在空地上不着痕迹地摸摸鼻尖,环视一周,想找人问问会所有没有车可以送他回去。
十步开外有辆宝蓝色的车朝他闪灯,后排降下车窗,陈子越摘下墨镜,朝宁思荣招了招手。
想来也是有话要跟他说。
哪知宁思荣刚一坐稳,陈子越就递来一部手机——被装在透明密封袋里,看起来脏兮兮的。
她说:宁总,原夕的手机为什么会在那辆运输车的底盘下面?你应该给我个解释。
宁思荣浅笑说:我没有把我们的详细计划告诉原夕,他只是担心我,没有恶意。
里面的追踪软件连接的是我的手机,用来确认原夕的位置,陈总要是不放心就把这手机留下,我也可以当着你的面删除软件。
他思索片刻,接着说:倒是你带来的那个原泽,你知道他是原夕同父异母的哥哥吗?陈子越将手机放在两人中间,扬了扬下巴示意司机开车,笑说:怪不得手底下人跟我说,这小子一见面就问他们你跟原夕到底是不是真的。
真的假的都与他无关了。
但既然原泽以后要在陈总手下做事,那就麻烦陈总管教得严一些,别让他乱说话。
这个你可以放心,如果他去骚扰原夕,我立马让他变哑巴。
陈子越适时地做了个停顿,自然地提起下一个话题,李数最后跟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怎么想?宁思荣偏头看向车窗,沉声说:不需要想。
我把原夕从会所带出来,就没想过再把他送回去。
他清楚陈子越接下来想说什么,所以把拒绝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
陈子越说:整个会所最重要的就是安全屋的使用记录,还有存放监控录像的电脑硬盘。
这些东西都在李珊珊房间的一个密室里,只有李珊珊,李数,和我爸的虹膜才能打开门,其他人靠近的话会被发现。
这就是老董事长的生日宴上那个服务生被杀的原因。
前座的司机将汽车平稳地驶上理江桥,宁思荣思考的空隙中,引擎的嗡鸣让场面不至于尴尬。
他用食指的指节蹭了蹭下巴,说不通,陈伯伯既然想跟我合作,这么重要的消息为什么不告诉我?余光里闯进一只涂了裸色指甲油的手,陈子越手指夹着一根烟给宁思荣递过来,等着香烟的味道在车厢内弥漫开,陈子越才开口说:因为我爸从来就没打算要把李数栽赃进监狱。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季长安到底是怎么死的,也知道自己年轻时做过的很多事情都被李数抓住了把柄。
在看守所会面时他说的话你不要全都相信,他只是想稳住你,给我留下一个有能力的盟友而已。
所以我信任你不是因为别的,我爸不会害我。
宁思荣我希望你能明白没有什么是不能利用的,渡江云城本身就是一张赌桌,而我们在利益的同一边。
你的计划执行很顺利,接下来李数一定会到处走动关系,来缓和自己和股东们之间的矛盾。
这时候他就需要动用手中的底牌,我们找人跟着他,自然而然就会知道洗钱方式以及证据存放在哪里。
渡江云城也是一样,按照他说的把原夕送到他身边,趁他放松警惕的时候控制他,将他的虹膜信息换成我的。
结局就是,李数被踢出局,所有的底牌都归到我手里,我们就大功告成了呀。
熟悉的景物自窗边涌现,宁思荣远远看见了别墅区相同样式的房顶,而手中的烟头已经冷却下来,几乎被宁思荣开膛破肚。
陈子越的提议在逻辑上完全没有问题,只是他真的做不到。
她甚至在他下车之前字字铿锵地保证:我会叫人保护好原夕的。
宁思荣一个音节都不信——陈子越才不会在乎原夕的安全,她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反手关上车门,同时车窗迅速下降,陈子越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
宁思荣正了正衣领,说:陈总,渡江云城那边我不会再管了,但我有个提议,你把阿昆送进会所,他照样可以完成你交代的任务,而且会比原夕出色很多。
......那既然这样,你把原夕的手机拿回去吧。
陈子越将那脏兮兮的手机还给宁思荣,后者接过来直接塞进大衣内兜,并颔首说:多谢。
宝蓝色的轿车扬长而去,宁思荣目送着她们离开,回头看见阿昆从车库里伸着脖子张望。
我刚才是不是应该让陈总捎我一程?阿昆说。
宁思荣指指破了相的暗红色迈巴赫,你可以把它开走,顺便帮我送修。
这不还是跑腿吗!?阿昆呲了一声,对了,你走之后那个昌和县县长来过......事先声明啊,我真的把他拦在门外了,是原夕让他进屋的。
宁思荣闻言眉峰一挑,回家的脚步逐渐加快。
然而进门后所见之处空无一人,只隐隐听得到洗衣机的响动。
原夕?宁思荣一边换鞋一边环顾,值得注意的是沙发底下的地毯不见了。
视线顺着原来的地毯边沿向上,赫然在沙发旁看见了一只手!宁思荣背上的冷汗噌一下钻了出来。
他以为倒在那里的是原夕,可快步上前一看,竟然是原旻生......提到嗓子眼的心脏瞬间落了回去。
厨房的方向传来拖鞋的踏踏声,原夕举着锅铲从墙角探出头,若无其事道:你回来啦?这怎么回事?原夕三言两语解释完,借口锅里还炒着菜一溜烟又钻了回去。
宁思荣扶额叹气,对着一直不敢进门的阿昆使了个眼色:又得麻烦你了,帮我把他送到陈总那。
阿昆在外面站了太久被冻得够呛,听完这句话在心里默默将宁思荣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宁思荣点点头,又说:没意外的话,下个礼拜就可以安排你去会所当个主管或者经理,到时你有很多机会可以见到李数。
阿昆苦着一张脸,拖着原旻生往外走,心说宁思荣当老板光凭一张嘴,除了画饼啥也不会。
缺点就是画出来的饼又大又香......送走了不速之客,宁思荣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原夕还在燃气灶前忙活着,炒锅里翻炒两下,又去旁边的砂锅里放点调料。
如果按照原夕说的,他把安眠药放在杯里给原旻生喝下去,那地毯怎么不见了?宁思荣靠着旁边的料理台上,直勾勾地盯着原夕。
看我干嘛?李数没有为难你吗?原夕仿佛在和锅里的蔬菜相面似的,目不斜视。
他自己现在麻烦事一堆,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我报复我。
宁思荣歪着头,反问道:你不问问原泽在哪吗?没兴趣。
他不是一直在帮炼钢厂的人往淙州送货吗,现在跟着陈子越了。
......哦宁思荣在一个没拆封的包装袋上卸下来一个订书针,从内兜里掏出原夕的手机,将SIM卡拆了下来,手机我给你拿回来了,但应该擦不干净了,我回头重新给你买一个。
还有钱给我买手机呢?宁思荣低低笑了一声,收好手机卡,转而说:今晚我们喝点酒吧。
原夕动作一顿,你居然主动跟我提喝酒?为什么?失去作用的手机在空中表演了一个完美的抛物动作,哐当摔进垃圾桶。
因为想做酒鬼。
宁思荣捏了捏原夕的脸,柔声说:酒庄那边出了点问题,但我暂时走不开,你替我跑一趟意大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