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帘缝隙洒落的时刻,宁思荣从沉眠中苏醒,而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有个人才堪堪入睡。
宁思荣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的各个部位,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觉得哪里特别疼,手上用点力气甚至还能坐起来。
总之除了头晕之外哪里都好。
窗外晨光熹微,沾了污迹的蓝色布帘小幅度晃动,走廊上渐渐有了声音。
宁思荣微微低头,乖顺的刘海自然垂落额前,双手收拢搭在身前,在有限的独处时间里简单收拾自己的思绪。
原夕不在房间,如果和预想中的一样,他现在应该已经被列为放火烧山的头号嫌疑人了。
况且姓钟的离爆炸源那么近,大概率也活不成,但在最开始的计划中,那是一场无人伤亡的爆炸。
阿昆拿上楼的手提箱里,除了撒上红磷粉的纸币,还有一枚炸弹。
他的目的是毁掉公司和炼钢厂有关的证据,趁乱把老钟带出来,从他嘴里套出点有用的信息。
当时老钟都已经相信他了,谁曾想李珊珊会突然打来电话......不过也合情理,李珊珊那样的人怎么能接受长期被人限制自由?逃出来或许不可能,但是偷手机打电话这种事还是做得到的。
不知道李珊珊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老钟的表情越来越戏谑。
当时情况急转直下,要是不赶紧做出决定,外面的所有人都会有危险。
——因为炼钢厂里真的有炸药。
想到爆炸前最后的画面,宁思荣缓了缓呼吸,按下床边的呼叫铃,顺手戴上眼镜靠在床头,等警察来问话。
来的人是淙州市局的刑警队长,齐栩的师傅,王茂。
宁思荣主动陈述道:我让身边人都出去,是因为想问问李珊珊有没有和他联系,结果李珊珊正巧来电话了。
我就想先开门出去。
可是他不让我走,还用刀划伤了我。
他指了指左脸结痂的伤口,不过最后他还是让我出来了,至于爆炸,我也不清楚,我那时候只想着快点出去。
王茂是陈子越那边的人,对于他的陈述几乎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录音笔关掉之后还和他说辛苦了,让他好好养病。
警方拿到了他的口供,又在老钟说的那个院子里收缴了毒品,按理说所有事情应该到此为止了。
王茂告诉宁思荣原夕就在隔壁,也被简单询问过了,估计被他昨晚的壮举吓得不轻。
可是时间过去半天,还是只有警员给他送饭,手机也没还他,反映了好几次才肯答应帮他找本书来看。
齐栩是下午过来的。
没有果篮鲜花,苦瓜脸拉得老长,像是宁思荣欠他钱不还似的。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编故事编得特别好啊?齐栩把口袋里的东西全都翻出来晾在床上,表明自己真的没有带录音录像设备,而后抱臂靠进椅背里。
你不知道马上要爆炸的话,为什么要告诉我和阿昆快走?宁思荣将手里的《廊桥遗梦》合上,疑惑道:我说了吗?我没印象了。
阿昆也说我记错了。
齐栩嗤笑一声,但我就是记得,你和我们说快走,然后阿昆就像疯了一样拖着我往外走。
怎么?你敢当着警察的面引爆炸弹,却害怕警察死?宁思荣交给阿昆的任务确实是保护齐栩,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受伤——警察厅长的孙子如果有什么闪失,是件很麻烦的事。
他挑了挑眉,解释说:爆炸真的与我无关。
你师傅来我这里的时候说过,钟强的手下已经交代了,他们私自购买了几样化学材料,自制黑火药,企图炸掉炼钢厂,以此脱身。
你放心,原料从哪来,交易对象有没有见过老钟几个人,这些都是有迹可循的,我撒不了这个谎。
这套说辞好像已经在宁思荣心里背诵了一万遍,寥寥几句就把自己的嫌疑摒除在外。
他气定神闲,在没有完全解除监视的时候看爱情小说,好像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噩梦。
可那炸药几乎把整个厂房变成了废墟,废墟里还有一个惨死者的灵魂。
宁思荣的血是冷的,他当然不是什么脑残富二代,而是和渡江云城里那些赌徒,瘾君子一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齐栩按了按眉心,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
我说的就是真相。
被白纸黑字记录下来,被你的上级肯定,被大多数人所相信......比起这个,你是不是应该先想一想,在警方严密的布控下,钟强是怎么把原材料运进厂的?他买了什么你们不是第一时间就该知道吗?宁思荣想要把齐栩的思路引向其他地方,哪知齐栩缓了口气,继续说。
技侦检测出,爆炸的二楼房间里的塑料桶装的并不是黑火药,只是原料之一的硝酸钾。
而且他们在你装钱的手提箱内侧发现了磷元素,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车后备箱里有冰袋,是用来防止磷粉过热提前自燃吧?炸药装在箱子里带进去,磷粉到达着火点造成火灾,将黑火药全部引爆,最后整个炼钢厂毁于一旦。
你的目的其实是替渡江云城那群人消灭证据吧宁总?宁思荣撩起眼皮,重新审视这个年轻警察。
齐栩真的很聪明,并且正义感爆棚,执着于真相,丝毫不畏惧有权有势的人。
要是没来淙州而是去了别的地方,应该会有机会大展拳脚。
可惜齐栩是淙州最不受欢迎的那种警察,今天来对他这一番刨根问底,想必也是和王茂吵过架的。
那么齐栩在淙州待不了多久了,大概很快就会被调走。
齐栩说:这些都是我听一位技侦警察说的,但是打印出来的报告里却完全没提。
我知道是我们内部有了问题,而且昨天晚上送你上救护车之后,我接到了一个女人的电话,她说她叫季有夏,原夕今天没有和她联系,让我去调查一下你们是否安全。
这说明你对其他警察不信任,只相信我。
宁思荣神色骤变,急着问:原夕呢?放心,他现在好好的,就在你隔壁,我来之前还一直问我什么时候能进来看你。
听了齐栩这句话,宁思荣才安下心来。
一整场谈话中,宁思荣的真情流露只有那几秒钟,随后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说:我的事和原夕没关系。
那他为什么把手机连夜送回淙州,还撒谎骗我?里面有什么?里面只有他的日记......宁思荣清清嗓,你找我来说这些,又不录音,是想干什么?齐栩正色道:我想知道我们警察队伍里到底有多少和渡江云城有关的人?想到从李款款那里拷贝过来的文件,宁思荣又冒出了一个新的念头。
现在已经掌握了给会所洗钱的公司,只要毁掉原始文件,宁家就能和渡江云城永远割席了齐栩虽然快被调走了,但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不如跟他合作最后一次。
宁思荣单手搓了搓下巴,假装思考,而后说:这个我也不知道,毕竟我现在已经不是股东身份了,但是我们可以一起查。
什么?齐栩警惕道:你不会又想骗我吧?我骗你能得到什么好处?相反,我们合作愉快的话我可以省掉很多事端。
......你让我想想。
这一想就到了晚上。
原夕从隔壁病房一出来,就看到齐栩坐在长椅上。
他凑过去问:齐警官,我什么时候能进去看宁思荣?明天一早。
原夕气得想跺脚,咬牙切齿地说:今天是我生日欸,你都不能通融一下吗!?齐栩身体前倾,手肘撑住膝盖,不再理会他,转而陷入了沉思。
原夕也坐在他旁边,跟着一起发呆,以此表示不满。
路过的人匆匆往复,在他们的视线中都变成了无意义的虚影,声音也被放小了数倍,挺不真切。
直到夜深了,一切归于平静。
惨白的月光将医院走廊浸染成白色,护士姐姐查房结束,又在整理表格,纸张翻阅的声音唤醒了因久坐而僵硬的关节。
齐栩猝然发问:原夕,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原夕对齐栩问问题这件事充满了恐惧,生怕齐栩再次问起他手机去哪里了。
然而听到地却是:如果知道一个真相的代价是隐瞒另一个真相,该怎么做?齐栩拧着眉,看起来对于这个问题十分费解。
也许是宁思荣给他出了什么难题,或者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取舍案子中的细节,可真相本身就那么重要吗?于是原夕回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没头没尾地问出这一句,但你有没有想过,真相很有可能不想被你找到。
你和宁思荣一样。
齐栩苦笑着摇头。
什么一样?我们都不在乎真相吗?原夕也笑起来,稍一垂眸。
齐警官大概是在很幸福的家庭里长大的吧?所以你不会懂得,真相没有意义,对于一些人来说,好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宁思荣跟你不同,除去已有的财富他只是个普通人。
你我都知道渡江云城有多危险,说句很自私的话,我不想让宁思荣去当什么铲除犯罪集团的英雄,我想他活着,平安顺遂地活着。
原夕一口气说完这些,疲惫地靠在长椅一端,手肘撑住扶手,不断按压太阳穴。
余光看见门缝下面递来一张纸条,形状像是变异的俄罗斯方块。
他将纸条捡起,上面写着:Now I want to keep it forever, I want to love you the way I do now for the rest of my life.——我希望永远保留这份爱,我希望终生都能这样的爱你。
是《廊桥遗梦》里的一句话。
蠢死了,谁要这种生日礼物啊。
齐栩在旁问:宁思荣说什么了?原夕将那纸条攥在掌心,继而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他说,祝我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