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了。
午夜,佛罗伦萨的街头空无一人。
燃了一半的香烟从半空下落,在月光中闪出几颗细碎的星,最后化为石板路面上弹出的一串火花,眨眼间就隐没了踪迹。
原夕的手指仍然保持着夹烟的姿势,从二楼窗口探出头张望。
耳机里没有遗漏任何一点响动,除了那句话,他甚至可以听到皮肤与枕头接触的声音。
——黎明破晓时的卧室晨光晦暗,屏幕里看不到宁思荣的脸,毛躁的头发怼在镜头前,表明他整个人还陷在缱绻的睡意中,左下角露出半截拇指轻轻摩挲枕头表面,发出沙沙声......那简直柔软得不像他自己。
原夕看着这画面,轻佻地说:哦~那看来是真的很想我。
我不知道家宴什么时候能结束,我叫司机去机场接你。
宁思荣声音闷闷的,说话时都不肯抬头看屏幕,原夕忍笑说:这大过年的,别折腾你们家司机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屏幕突然横了过来,宁思荣撩起眼皮看他,你还有别的打算?没有,我只是想一个人待着。
原夕顿了顿,又补充道:在见到你之前一个人待着。
他猜宁思荣是不愿意的,但是又没有合适的理由驳回他的请求,也可能是宁思荣太累了,如果再这样沉默一会儿,就会再次睡着。
我要收拾一下去机场了,你再睡个回笼觉吧。
原夕轻声说。
宁思荣趴在枕头上一动不动,强打起精神又看了他一阵,才终于嗯了一声。
等着我。
原夕的手指在屏幕上悬了片刻,按下去之后轻吐了一口气。
还真有点舍不得,毕竟不是经常能看到宁思荣这种黏人的样子。
Hey,Roy......嘴角的笑意经久不落, 猛然被这身后传来的声响惊散了。
Simon站在他身后,害羞地耸耸肩膀,歪头说:呃......我把画都找出来了。
他们先后在沙发上坐下来,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七个画框,叠得整整齐齐,边角保存完好。
最上面的一个,画的是一位靠在竖琴旁的天使。
翅膀的形状有些眼熟,原夕想到自己刚到佛罗伦萨的那天,就有位戴了贝雷帽画家在石砖上画画。
当时夜色浓重,他根本没注意到画家长什么样,但是有缘,他们又以这样的形式遇见了。
原夕伸手摸了摸画框的玻璃,内心又多几分感慨。
Simon说:其实April的提议让我有点尴尬,我的画根本不算什么,要知道,佛罗伦萨最不缺的就是画家。
可是她说你很喜欢寂静湾,非要让我送给你,我就挑了几幅自己比较满意的……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的画,也不用勉强。
不是的,我觉得你画得特别好!原夕连连摆手,我是想问,你这七幅画里面,有六个画的都是海边的风景,却突然一张画了天使,你是打算转变风格了吗?是啊,因为那些风景都停留在了过去的某一瞬间,我想尝试一些新的东西。
原夕小心地握住画框,将一幅海边落日图放在最上面,我虽然不懂画,但是我觉得风景画是最能体现画家当时心理状态的,就比如这个。
他说:你画落日的时候好像很难过。
没有人的生命中会经历两个一模一样的落日,尤其是海边,风云和海浪每一秒钟都在变化,况且不同的人看日落时的感受也不相同。
在童话湾的沙滩上,原夕认为他看到的日落是一种壮烈的牺牲。
火焰一般的红色可以将心里所有无法述之于口的心事烧成灰烬,随风而逝。
Simon的画也给了他这种感受,而画师本人的沉默也印证了这一点。
原夕无意窥探别人的秘密,不等他提起其他话题,就听Simon释然道:那不是落日,是日出,前一晚,我得知我的父亲死在了一场海难里。
...!原夕心中一紧,急着解释:抱歉,我不应该提起这个。
没关系,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Simon放低声量继续说:他们在海上遇到了暴风雨,触礁沉船,所有人都死了。
April的爸爸也......?是的,那件事对我们的影响很大,很多家庭一直走不出阴影,所以Elly阿姨每个月都叫她们来家里聚会,哦对了,就是你之前参加的那个。
只是我上学之后就不参加聚会了,Elly阿姨真的很好,很善良,她总是在照顾我的生活,每个月的今天她都会来看我。
那些听不懂的意大利语,居然是在讲这样的内容吗?April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说出,他们去海上了,还没回来。
原夕抿着唇,看了一眼紧闭的卧室门——April正在里面睡着。
Simon:船上的水手都是英国人,我爸妈离婚之后,我爸带着我们一群人从英国来这里赚钱,时间一长就在这里安了家......你不用觉得抱歉,幸福的生活中总是会有意外发生,对吧?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不是吗?包括April,在所有孩子里面,April是年纪最小的,所以我总是多照顾她一点,希望她可以适应这种生活。
当然,每个人都很照顾她。
顶灯在画框的玻璃中反射出光亮,原夕看着那幅日出,几次张开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Simon已经可以平静地说出这些,就代表并不需要他的安慰。
至于April,他总算明白了小女孩身上那种矛盾的特质是从何而来。
在April和Simon的眼中,日出也许是充满希望的,他们从燃烧中获得力量,看到父亲对他们的期待与祝愿......原来,不懂画的人在画中看到的是自己的心境。
就送我这幅日出,可以吗?原夕问。
原夕走的时候April还在睡,他只和Simon说了再见。
去机场的路上,还有飞往淙州的漫长时间,足够他把在意大利短短的几天翻来覆去想好几遍。
众生皆苦的道理他从小就懂得,他只是病了,陷入了一个误区,只知道自己被伤害得体无完肤,全然忘记了反抗。
回去之后再去看看心理医生吧,这次他真的想痊愈了。
他要告诉宁思荣:我不再需要穿着你的外衣才能爱你,我只需要站在你面前,以任何形式。
我不会再做胆小鬼了。
......原夕这样想着,久违的困意终于把他拖进一场美梦里。
闭眼前,他看到太阳半掩在云海之中,光芒从各个角度照进飞机的小窗,他耳边仍然可以听到神父的浑厚有力的声音。
当你战胜它,世界上所有的幸福就会撒着金光向你奔来。
那是神的祝福。
除夕夜绝对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一天。
全家人聚在一个房子里,成年人促膝长谈,孩子们上蹿下跳闹个不停,欢声笑语可以飞出窗户,再在天上炸开一朵烟花。
宁家老宅就是如此盛况,因为平日里亲戚之间鲜少走动,一整年的话都放到今天来说,吵得人耳鸣。
所以宁思荣在卧室里躲清闲。
他一向不喜欢聚会,这一年一度的家宴就是他最讨厌的。
从下午进家门开始,先是陪着几个叔叔畅谈商业抱负,好不容易出来喝口水,又被婶婶撞上,让他帮忙看会儿孩子,自己要去和其他人聊聊天。
这孩子才五六个月,本来睡得好好的,下一秒就被鞭炮声吓醒了。
他无奈,只能推着婴儿车到处找婶婶,路上遇到姑妈,还被问之前带着去参加婚礼的姑娘为什么没带回家来。
......他倒是想带回家。
可人家现在还在飞机上。
宁思荣顺着话茬把小孩托付出去,从厨房端了杯咖啡就赶紧跑上楼——十二岁的表弟正拎着游戏手柄,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他。
照顾所有人,这就是他在这个家里的常态,以至于宁思荣这三个字是饭桌上亘古不变的话题,需要向他学习的人每年都可以排成一个队伍。
某种程度上来讲,过分的礼貌就意味着要不断勉强自己。
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勉强,只是今年格外难熬。
窗外,烟花在天幕上竞相开放,干枯的树木枝条上挂着大面积的红色装饰物,关于新年晚会的推送不断在他手机上弹出消息,整个世界都是热闹的,只有宁思荣不是。
他单手插兜站在窗前,灯光与阴影将他挺拔的身型裁剪得当,倒映成玻璃上焦躁的影子,微沉的眉头和没有起伏的唇角完全体现不出过年的喜庆。
这种低沉的情绪直至饭后,原夕还是没有打来电话。
可是按照时间推算,他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
新年将近,一大家子人都挤在客厅里看晚会节目,热闹的人声潮水一样将宁思荣淹没,走过的人似乎都变成了虚影,周身的低气压在客厅里割裂出一个角落。
宁思荣坐在沙发的最边上,偷偷点开跟踪软件......他的心脏猛烈收缩一下,呼吸停住。
原夕在理江桥。
儿子,你去哪儿啊,马上就要敲钟了。
宁思荣,客人都在家里呢,你要上哪去?回来!什么事这么急?不和家里人打个招呼就走……是要出人命的事。
宁思荣在心里给出这个答案的时候,已经把车开出了别墅区。
他甚至忘记了给原夕打一个电话。
速度飙升,两边景物疯狂倒退,仪表盘上的指针正以极其危险的速度摆动着,强烈的推背感几乎让人无法喘气。
黑色大G在城市的街道中横冲直撞,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发抖,随即闪电般的超过一辆红色跑车,将它远远甩在尾灯后面。
他看见了理江桥。
宁思荣猛踩一脚刹车。
——呲!轮胎在桥面上划出四条极长的刹车印,宁思荣下车时腿都有些发软,可当他与桥栏边上站着的,目瞪口呆的人发生对视之后,却一步也不敢靠近。
正如原夕所言,他没有真正地从阴影中走出来过。
他的阴影难道只是产生于李数强迫原夕发生关系的那一天吗?不是的。
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跳江自杀更让人绝望的事了。
宁思荣颤抖的手握成拳头,十指都深陷在皮肉里,忍住心脏中一阵阵熟悉的钝痛。
他从来没有得救,计划复仇,还是和原夕重新在一起,都无法将他的致命伤口愈合。
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去想一些事情。
除夕夜红蓝交错的警灯,飘忽的呼唤,桥栏边上那个穿着病号服的枯瘦的身影,经由北风吹起的开襟毛衣,刺眼的血红色......他看见原夕感受不到痛苦似的,决绝的脸,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开一合:只要你松手,那件事情,我就不怪你了。
汽车擦身而过,漆黑的江水再次被烟花点亮,路灯投下一长一短两个影子,口鼻呼吸带出浓重白气......这世界仿佛没有了声音,他们静默在熏黄的夜里。
进退好像都不是正确的路,面对面的两人,并没有想要拥抱对方的意图。
他们只是站着,对视着,仿佛前面是了不得的万丈深渊,迈出一步就会粉身碎骨。
原夕...宁思荣费尽了力气才吐出这两个字。
原夕立刻松开行李箱,小跑着来到他身旁,问:我突然来这是不是吓到你了?他的样子和分别之前并无不同,只是吹久了江风,皮肤有些发白。
宁思荣怔愣地看着原夕,心脏的抽痛并没有减少一分,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生怕眼前的假象一碰就散了。
他听见原夕向他解释:我打算来这里看看再回家的。
然后将自己的围巾摘下来,一圈一圈绕在他脖子上,手指攥着围巾一角迟迟不肯松开,小心翼翼地试探他的反应,又说:我这一路上想通了很多事,现在只是想跟过去的自己告个别,对不起没有提前告诉你。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理江桥?宁思荣急着出门,完全忘记了围巾这回事。
迟来的刺痛感将他的思绪拉回来,他这才发觉自己刚才有多失态。
心悸的感觉逐渐褪去,宁思荣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私自在你手机上装了跟踪软件,对不起,等我们回家之后我会删掉的。
原夕稍稍放下心,仰着头瞪他,宁思荣又提起一口气,正在腹中准备说辞,可原夕陡然笑起来:算啦留着吧,随时让你知道我的位置,也可以保证我的安全嘛。
独自出去旅行一趟后,原夕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或者说,眉宇之间有了些从前的神采,悲观的因子被留在了异国他乡,看向他的时候平和而坚定。
宁思荣在这样的眼神中彻底平静下来,说:你把刚才发生的都忘了吧,是我失态了……我不应该来。
他对于几分钟前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懊恼,却听见原夕说:你来也好,正好让我也找回一点东西。
什么?对不起,原谅那个跳下去的胆小鬼,忘掉那糟糕的一切吧。
这才是我们的第五年。
原夕将手伸进宁思荣的大衣里,紧紧抱住他的背,叹息一般地说道:宁先生,新年快乐。
礼炮带着愉悦的声响直上夜空,碎裂成一场浪漫的烟花雨,似乎一切都未曾变过。
宁思荣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被救赎。
但此刻,在孤独的理江桥上,在冷漠的冬天里,你拥抱我,才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