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Chapter 78

2025-04-03 05:12:53

海浪推着时间一晃就到了第二天中午,轻薄的窗帘根本挡不住阳光,原夕一夜无梦,在灼人的温度中悠然转醒。

他伸伸懒腰,习惯性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手机,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是睡前给宁思荣打电话的时候架在床头柜上了。

手机早就没电了,房间里的挂钟告诉他,现在已经是中午。

头脑还是昏沉的,原夕在继续睡和起床吃饭中间犹豫一阵,最后翻身用被子蒙住头,准备睡个昏天黑地。

偏偏在这时手机响了,有人给他发消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宁思荣。

他发来的照片上是晚霞。

日暮将垂,层层交叠的云彩一齐向西边倾倒,拉扯着太阳散出一片壮丽的橙红色,最深处红如火焰。

透过窗帘的刺眼阳光没有把原夕唤醒,但是这张图片做到了。

他得意地笑起来,打字回复——你暗示我?这种隔山隔海的低质量挑逗宁思荣当然不会理,原夕索性起床洗漱,出门觅食。

二月份并不是来海边的好时候,天气也有些冷,但对景色影响不大。

天空在这样的温度下呈现出一种低饱和度的蓝色,像是被海水冲刷过一般,山上的树木葱葱渐郁,阳光淋在糖果颜色的建筑表面,许多人家都装着彩色玻璃,如同一幅色彩鲜明的油画。

怪不得人们总说,旅行是一件很治愈的事情,任谁见到这样的美景,都很难不为所动吧。

原夕把这一切都拍了下来,可看风景这种事还是得亲身体会才行,他心里想,下次一定要带宁思荣来看看。

小镇拥有一个很长的名字——塞斯特里莱万泰,像是童话里才会有的地方。

这里的白天比起夜晚要热闹很多,有些路过的人新奇地看着他,和他打招呼,更有甚者会过来搭话,说很少有亚洲人会来这里。

他们还给他指了一个当地有名的餐馆。

顺着老妇人的手指看过去,一条由石砖铺成的楼梯,砖缝里布满青苔,餐厅的招牌在视线中露出一角,原夕向老妇人道谢,随即踏上石砖。

叮铃!原夕推门进去,一位厨师打扮的人慢慢从座位上站起身,拿着菜单迎上来。

后来的交谈时原夕才知道,他不光是厨师,还是这家店的老板。

等餐的时候,原夕了解到镇上其实有两个海湾,他住的那一边是寂静湾,另一个在它的背面,叫童话湾。

寂静湾由沙滩与礁石环绕,而童话湾则是和其他所有海滩一样,面向无垠的大海,能看见更绵延的山峰。

所以原夕打算饭后去童话湾看一看。

那一餐吃得很愉快,老板对原夕也很感兴趣,不忙的时候和他聊了许多。

比如,镇子上的很多男人都是水手,一登船就是几个月不见人影,但只要下船,一定会到他这里来喝酒吃饭。

因为水手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故事要讲,得喝着他店里的酒,讲得才生动。

可原夕没想到,净是些鬼故事!要是宁思荣在也就算了,他现在一个人住,一点都不想知道章鱼的触角有没有偷走船长的眼镜!匆匆吃完这顿饭,他就跟着老板的指示,往童话湾去了。

也许是他最近的想法太多,竟然觉得自己和这海湾一样,用海岸线和礁石给自己围出一个安全范围,心中却无比的向往眼前的开阔。

原夕心里很清楚把他困住的不只是李数做的那件事。

他时常会想,怎么会有人从生下来就这么辛苦呢?有记忆的时候起,他就被肮脏的字眼围绕着,仿佛一出门,背上就明晃晃写了私生子三个大字。

邻居叔叔阿姨嚼舌根从来都不避讳他,他们认为小孩子听不懂那些话。

其实他都明白,连同他们说话的样子,原夕都会记一辈子。

就是这孩子吧?老吴家的闺女生的,怎么还没结婚就先把孩子生下来了?结什么婚啊!那是咱们镇政府新来的男大学生,人家可是有老婆的,没想到被她给勾引了!啊……太不要脸了,她不臊的慌吗?还好意思把孩子生下来,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干的缺德事是吧?破鞋一个。

……太吵了。

原夕坐在沙滩边的长椅上,两手捂住耳朵,但是声音还是会通过缝隙钻进去,侵入他的听觉神经,试图给他灌输这样的事实——他的存在就是妈妈屈辱的证明。

他始终想不明白,妈妈在弥留之际为什么还在向他道歉。

她也是受害者啊,她被那个男人骗了不是吗?她在一无所知地时候和外地来的大学生相爱了。

男人长相英俊,受领导赏识,会讲一口流利的英文,还会带她看英文电影,虽然她不太懂英文,但愿意为了他去学。

她爱上一个人有什么错呢?她要是早知道这个满口甜言蜜语的男人是个结了婚的人,又怎么会一头扎进去呢?就因为那个姓原的干部能把政务处理的很好,帮了镇民们不少忙,就可以将一切归罪于一个女人吗?甚至妈妈去世之后,原夕回到他们的出租屋内,周围的人都要好信地过来问一问。

原夕,你爸爸都不来帮帮你吗?你一个小孩,知道怎么处理这些事吗?那不是善意,只不过是生活太无趣了,想听听别人家唱的戏,他们其实巴不得原夕去找自己亲爹狠狠地闹上一场,最好再被原配妻子打出门。

这样他们又有故事讲了。

原夕把脸埋进手掌里,竭力让自己不再想下去,可是大脑完全不听话。

是怎么回答的来着?——纸箱猝然飞向门口,刚刚叠好的衣服从里面散出来,撒了一地,随即哐地一声砸在门上,他站在久未打扫的客厅里,吼道:我没有爸爸!你们赶紧滚,别他妈来我家门口说三道四!即便如此那些人还要说他不知好歹。

他们嘲讽几句就离开了,但新的烦恼也很快找上门来。

原夕那时候才上大一,总不能把妈妈的遗物放在寝室里吧......只能寄存在舅舅家里。

早在他念幼儿园的时候,妈妈就和舅舅一家断绝了来往,但这次舅妈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到底还是没忍心拒绝。

上辈子,他在宁思荣的别墅住下之后,去了一趟舅舅家,把东西全都带了回去。

镇上的人还是一副听风就是雨的样子,只看他坐豪车回来,就可以编出一串故事。

他是不是傍上了有钱人,给人当小白脸呢?就和他妈一样。

你看他那长相,狐媚子似的,也说不定是跟了富婆还是大老板呢。

可能是找他亲爹去了,前几个月老原不是升官了吗?……也就是那一天,原夕抱着纸箱,凝视窗外飞速远去的熟悉景色,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除了宁思荣身边,他真的无处可去了。

起码宁思荣拥有让那些人不敢大声说话的能力,可以保护他。

宁思荣破产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所有积蓄双手奉上,除了爱情之外还有其他原因。

他希望宁思荣变回以前那样,说一句话就可以让网上关于他的视频和照片全部消失,随便澄清就可以证明自己根本没去过会所。

原夕想要宁思荣永远拥有那样的权利,就算宁思荣不爱他也不要紧,给了这笔救急的钱,最起码也会念他的好,会感谢他吧。

……是时候把妈妈的遗物拿回来了。

咸湿的海风将他的刘海吹乱,原夕一直低着头,险些错过日落,忽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两下,抬头就对上一双蔚蓝的眼睛,原夕诧异道:April?你怎么在这?April头顶着一颗小丸子,棒棒糖将她一侧的脸蛋塞得鼓了出来,她的小手从原夕干涩的眼眶底下擦过,问:你迷路了吗?那给我妈妈打电话呀,坐在这里哭什么?哭了?原夕下意识地摸了摸脸,眼周的皮肤紧巴巴的,泪水好像已经被风干。

怎么好像被小孩子笑话了?他收敛低靡的情绪,低声笑笑:是啊,那你能带我回去吗?April点点头,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来,当然。

我学校就在旁边,刚刚和我闺蜜聊完天,转身就看到你了。

你跟她和好了?Yep,我们总是这样吵吵闹闹的。

April耸耸肩膀,小胖手随即从书包里掏出一颗棒棒糖递给他,认真道: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这里哭鼻子的,先吃颗糖吧。

半颗太阳没入海平面以下,将它的光芒投进海水中,火焰从照片里,从千里之外的淙州烧到他面前。

原夕把糖果含进嘴里,甜腻的味道瞬间充满了他的口腔,身体内长久积压的酸涩感被海浪卷着退潮,最终和那火焰一起消失了。

April乖乖坐在一旁等着,鞋尖将脚下的沙滩戳出好几个洞。

她说:好啦,日落也看完了,我们回去吧。

今天家里会来客人哦,你也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我想他们会欢迎你的。

原夕没忍住揉了揉她的肉乎乎的脸蛋,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好~还有,谢谢你的糖,作为回报我帮你拿书包吧。

April展颜一笑,随即将沉甸甸的书包推给原夕,自己则步伐轻松,一下子跑出老远,又怕他再走丢似的回头看看,但等他一靠近,说不上几句话就再次跑走。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April头上的小丸子跟着她跑动的频率一颠一颠,小小的影子被路灯反复拉长,临近他们住的地方,路过店铺时隔着橱窗向里面的店主打招呼,每个人都在对她笑......一定是那些人给了April很多的爱,才让她变成了这么可爱的女孩。

真叫人羡慕。

夜幕尚未完全降临,April踩着石砖路,在深蓝色的背景下蹦蹦跳跳地奔向寂静湾的海滩,如同晚归的海中精灵。

原夕踩着精灵的脚印走向同一个目的地,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太长了,隔了一整个不幸的童年。

那是无法逆转的遗憾。

或许,原夕把宁思荣那种波澜不惊的本事学得太好,April对于他一路上的低落一无所知,还热情地拉着他到自己家里,参加他们的聚会。

April说得很对,这里的所有人都很欢迎他。

摆满酒菜的长桌旁坐了大概二十多个人,大多是女人和小孩,比中午去的餐馆还要热闹几分。

但他们说的都是意大利语,原夕听不懂,一直呆在这里难免枯燥,所以借口出去抽烟,一个人坐在楼下发呆。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回头只见April裹着毯子, 小跑着跟过来,原夕将刚刚燃起的香烟随手熄灭,你怎么下来了?我和妈妈说来找你玩。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相册,交到原夕手上,给你看我的Simon,我答应过你的。

翻开第一页,是一张大合照,就是在他眼前的这座沙滩上拍的。

应该是几个家庭的集体合照,成年男人们打赤膊,把上衣搭在肩上,显露出的身材简直可以直接送去参加选美比赛,女人和孩子中有些面孔还很熟悉,好像就坐在刚才的餐桌上。

原夕的手指轻抚过照片,停在最小的女孩身上,这个是你吗?是我四岁的时候。

April凑在他身边,伸出手指,Simon在这里,很帅吧!那位叫Simon的少年有十五六岁的样子,金色的头发,和April一样的蓝眼睛,笑得比照片中的阳光海滩都漂亮,站在一个中年男人身边,犹如一棵挺拔的小白杨。

原夕顿了顿,才说:……我以为会是一个跟你一样大的男孩子。

Simon其实是我哥哥啦~Leo叔叔和我爸爸是好朋友,所以我很小的时候,Simon就认识我了。

April将相册快速翻过几页,指着照片中在沙滩上画画的少年说:他画画很好看的,现在在佛罗伦萨。

原夕问:他是个画家?暂时还不是,Simon还在上学,跟你差不多大。

原夕仔细地看着每一张照片,April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望着大海出神,那双澄澈得眼睛似乎被海水装满。

他问:今天来你家里做客的人好多都是照片里的人吧?怎么没看到你爸爸和Leo叔叔呢?他们去海上了,还没回来。

那等他们回来了,家里估计会更热闹吧。

我今天听餐馆的老板说,水手们最喜欢一边喝酒一边讲故事了。

April将自己缩进毯子里,歪头问:……你的Simon是什么样的?长得和你一样好看吗?突然的发问让原夕不禁翘起唇角,捻起相册的一页又悄悄放下,说:他是个很帅气,很有魅力的人。

只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没有照相的习惯,第一张合照还是他陪着宁思荣去参加校庆演讲的时候照的。

他的Simon捧着火红的玫瑰,在礼堂中站得笔直,像一棵白杨树,而他站在旁边,在一众严肃的面孔之中举起与众不同的剪刀手。

那也是他们唯一的合照,而现在他能拿出来给April看的只有一张视频截图,背景的淙州大学的讲座——原夕不知道自己学校里什么时候办了这一场讲座,只在零零散散的日记描述中了解到,那天自己是在上电影赏析的选修课。

April看完照片之后却撇撇嘴:上帝啊......这个叔叔看起来有三十岁了!我以为你的Simon会是另一个漂亮哥哥!她似乎很费解,脸皱成一只小笼包,原夕笑说:你这话他听了会不高兴哦,他工作时会穿得正式一点啦,平时生活里不是这样的。

那你们在一起很久了吗?从第一次踏进别墅,到现在的话......原夕回答说:快要五年了。

April又问:所以你后天就要退房,是急着回去见他吗?......稚嫩的声音被不远处翻涌而来的浪潮吞没。

孤月高悬,海风骤然变大,吹也吹不散海面上凝结的黑色。

嗖嗖的凉意钻进衣领,原夕抖了抖肩膀,垂眸说:我答应过他要回去陪他过春节的……春节是我们国家的一种节日,就像你们的圣诞节一样,要和自己爱的人聚在一起的。

他不清楚April是否能懂得这些概念,也失去了解释更多的兴趣。

说心里话,他不想回去。

这里没人知道他是谁,到底来自哪里,经历过什么样的事,他和他的Simon有怎样的过往......这不就是他想要的重新开始吗?他可以在镇上开个小店,生意不需要多么火爆,足够维持生计就好。

房子要买在海边,就算不大也无所谓,他们可以像以前那样挤在一起。

但要等到许多年以后才能实现了。

原夕发出去的消息迟迟没人回复,可见宁思荣这次是遇上的事情有多棘手,他还是得回去,不能在这里节骨眼上给宁思荣找麻烦。

片刻之后,楼上的聚会散了,原夕带着April回到楼上,和她说了晚安。

那一晚他靠着药物入睡,整夜做着光怪陆离的梦,一醒来却什么都记不得了。

直到退房之前,就只收到了宁思荣一条信息——他出差了。

这大大缩减了原夕的分享欲,连照片都懒得给他发了,塞着耳机沉默地走到车站,坐在行李箱上等着回佛罗伦萨的车。

强烈的紫外线生怕他留在这里一样,晒得人抬不起头。

原夕只顾闷头玩手机,忽然一抹亮色闯进他的视线范围,他眯着眼睛抬头,还是那张小圆脸!April,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April手提一个粉色的袋子,拧着身子给原夕看鼓鼓囊囊的双肩包,妈妈去教堂了,她让我去看看Simon。

原夕将她的背包放在自己行李箱上,站起身帮她挡住太阳,问:你妈妈放心你自己过去?没关系,司机叔叔和我很熟,每个月的今天妈妈都会带我去看Simon,但今天正好是周日,我只能自己去了。

女孩说得理所当然,仰头跟他对视的时候一把抹去了额头的几颗汗珠,浑然不知一缕放荡不羁的头发还粘在那里。

也许是原夕太敏感,他总觉得April身上有种很奇怪的特质。

回想在寂静湾的短短几天,她可以直白地表达自己想要亲近一个人,在他心情压抑的时候愿意给他一颗糖,坐在海边陪他看日落,回去的时候给够了独处的空间,又怕他一直这样低落,拉着他去自己家里吃饭,再跟着他在冷风里看相册……April好像在被万千宠爱包围的同时,仍然用敏感的触角小心触碰着什么。

是想多了吗?小孩子真的懂得这些吗?原夕帮她整理头发,柔声说:抱歉April,我应该告诉你我也要去佛罗伦萨,我应该等你的。

别放在心上,悄悄告诉你哦......我有秘密武器!April说完撑开袋子拿给原夕看,那被两本书夹在中间的,赫然是一把转轮手枪!…!他倒吸一口冷气。

在国外很多地方居民都可以合法拥有枪支,但是这么小的孩子,家里人怎么会给她枪呢,多危险啊!刚才内心的惆怅转而被惊恐替代,不等原夕看得更仔细一些,April就吝啬地收回手袋,说:这个是假的啦,叔叔们给我做的,他们说如果有坏人欺负我,就拿出来吓唬他。

原夕摸了摸鬓角的冷汗,……你确实吓到我了。

我还会用它变魔术呢,一会上车了给你看!……心率几经辗转,最终归于平常。

至此,四个小时的路程中,April展示了好几次,如何假装把真的子弹放进转轮中,却让人看不出子弹不在里面。

她说,这是用来对付高级坏蛋的,那些人也许不信她手上的枪是真的,但只要她上了子弹,再将枪口对准他们的头,他们绝对会害怕地逃走。

不出一个小时,April就靠着他睡着了,脸上的肉都被挤得变了形,因为过于可爱,原夕趁机偷影合照。

多亏她的陪伴,原夕这一路上心情都不错。

午饭时到达佛罗伦萨,原夕非要请April吃顿饭,才送她去见Simon——不然孩子饿着肚子,倒像是自己亏待她。

很快原夕见到了Simon。

与他思念的那个完全不同,Simon和他差不多高,比照片里还清瘦一些,金色的卷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辫,蔚蓝的眼中写满了感谢。

原夕想和他们告别,却见April踮着脚和Simon耳语一阵,Simon点点头,忽然过来拦住他。

Simon说:谢谢你送她过来,还请她吃饭。

April想让我送你一幅画,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可以自己去我家里挑一挑。

这显然很浪费时间,并且没有意义,但原夕没有立刻拒绝。

在出租屋的时候,他一直和宁思荣念叨卧室的墙上太空了,应该挂一幅画。

后来除夕那天,宁思荣准备了一幅风景画当做新年礼物,可他却没看到。

或许是因为这点,即使现在家里没有地方挂,他稍加思考之后,还是同意了。

原夕客气地向他道谢,将行李箱暂时留在Simon工作的面包店,快步向教堂的方向走去。

恢宏的宗教建筑矗立在低矮的住房中间,就算没有什么宗教信仰,站在这里的时候仍然怀着敬畏之心。

原夕越过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再次找到修女,问:请问,Pietro神父今天在吗?神父现在在告解室,请往那边走。

顺着修女所指的方向,原夕很快来到了一排小房间面前。

那房间是木制的,门上雕刻出了镂空的网,但里面拉着紫色的帘子,完全不知外面已经排起了浩浩荡荡的几条长龙。

原夕问了一个路人,随即站在某一排的末尾。

路人说,Pietro神父就在这个帘子后面,他将会赦免你的罪。

告解仪式——信徒向神父告罪,并对所告的罪痛悔并定改,被神父赦罪后,便从天主获得领洗后所犯罪过的赦免。

原夕看见从房间里出来的人在胸口画着十字,而后抹去脸上的泪水,绽放出笑容。

这些人似乎重新获得了挺起胸膛去面对生活能力。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罪。

他只是不知道要如何放过自己。

终于在夜幕降临之后,轮到他推开面前窄小的木门。

那房间只有电话亭大小,全封闭式的。

这样的环境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听到。

低头能看见一方矮凳,高度完全不像是可以坐的程度,倒像是要叫人跪的,原夕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呆呆站在一旁。

面前依然是紫色的帘子,如果真像路人说的那样,Pietro神父就在帘子后面。

原夕轻声说:Pietro神父,您在对面吗?我是Roy,您还记得我吗?我之前也来找过您......只不过您不在。

他确信自己的声音能透过面前的帘子,对面却很久才给予他回应。

孩子,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谁,来到这里,你只需要向我告罪。

神父的声音和记忆中的一样浑厚。

原夕很想拉开帘子,看着神父的眼睛说出下面的话,可碍于礼节,他只能叹息道:可是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罪,我只是觉得很痛苦。

我每一天,都很痛苦。

神父说:之所以痛苦,便是因为罪过,无论是他人施加的,还是自己造成的。

我是一个私生子......我的出生是否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呢?原夕第一次主动向别人提起了自己的身世,说到那三个字的时候舌尖都在发颤。

他自问自答道:大概是吧,不然为什么身边的人一直都在惩罚我呢?冷嘲热讽,校园暴力,在我以为一切痛苦都要结束的时候,妈妈却去世了。

后来,为了赚钱,我出卖自己的身体,没想到却在那个该死的会所里遇见了我爱的人。

我知道他嫌我脏,但我没有任何资格要求他爱我......所以我只能是一个被他养在家里的漂亮娃娃。

但还好他也给了我庇护,让别人没有那么容易伤害我。

我努力了很久,我觉得他快要接受我了,可是......我被人强奸了,被他最讨厌的人,那个人强迫还他在门外听着!你看......我的人生是不是烂透了,神父?原夕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他两手抱头蹲在地上,扯揪着自己的头发,声声泪泣的却是别人的罪。

神父重重地叹了口气,紫色帘子的一角微微一动,被苍老的手紧紧攥着,却又顾忌着什么没有拉开。

良久,原夕哽咽着,继续说:他把我送进医院里,因为我病了,病得每天都以为自己要像个垃圾一样被丢掉。

他的语速变快,神经质地晃了晃头,我过不了那样的日子。

那些想要逼死我的人成功了,我终于决定去死了。

我划开我的手腕,流着血跳进江里,我以为我解脱了。

可是我没死成。

眼泪聚成一滴,重重砸了下来,原夕重复道:我没死成。

我一睁开眼我就看到了我的爱人,他小心翼翼地对待我,就算工作很忙也不会忽略我,一遍一遍跟我说对不起,他是真的爱我,他差一点......就跟我一起死了。

我现在想好好跟他在一起……原夕咧开嘴,哭得毫无形象。

他的头脑发晕,完全没办法把想说的话转化成英文。

——实际上神父在他说到出卖身体的时候,就已经听不懂他的话了。

原夕说:我真的想好好和他在一起。

……救救我吧神父,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可怜的孩子,遗忘是上帝赐予你的礼物。

原夕听见这句话,缓缓抬起头来。

被拉得严丝合缝的紫色帘子不知何时被撤走了,神父正越过隔间关切地看着他。

他在神父澄澈的蓝眼睛里看见自己,那镜子照出了他的丑陋——满脸泪痕,头发乱成一团,狼狈地捂着自己胸口绞痛的地方,犹如信徒那般跪在矮凳上。

但不是为了忏悔,而是在求救。

该如何遗忘呢?原夕茫然的脸上落下一片粗糙且温暖的触感,神父布满皱着的手指擦去他的眼泪,声音如同一泓清泉注入他快要干枯的心脏。

你需要变得勇敢,孩子,这世间仍有你的留恋不是吗?为了你爱的人,爱你的人,甚至为了你所憎恨的人,你要和苦难斗争,永不放弃。

当你战胜它,世界上所有的幸福就会撒着金光会向你奔来。

那是神的祝福。

原夕死死咬着嘴唇,微微颤抖的下巴上坠着一滴晶莹的泪。

Pietro神父说:神会见证你的幸福,因为神平等地爱着每一个苦难中的人。

那紫色的帘子再也没有拉上过,神父端坐在对面,静静听原夕说着上辈子的事。

渐渐地,原夕不再哭了,他对于自己的失态向神父致歉。

可神父却说,这告解室见过太多眼泪了,如果每人都写一句抱歉,可以写满一整面墙壁。

原夕离开时下意识挺直了腰杆,长出一口气,心情从未如此畅快。

只是他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一出大门,又被April抓个正着。

你又哭鼻子啦?April无奈地摇摇头,从小挎包里翻出纸巾递给他,真诚地说:我还是会替你保密的,你是我见过年纪最大的爱哭鬼了。

原夕自知理亏,转而问起Simon,他也让你一个人过来吗?你们家大人对你真的很放心啊。

我不怕,我有枪,有坏人来我还可以保护你。

原夕闻言抿唇笑了,任由April牵起他的手,踩着石砖上星月的交辉,走进人群里,融入人群里。

被调成静音的手机不断在背包里闪着,电话那头等待的人一不留神就陷入了睡眠。

原夕踏进教堂的同时。

淙州,茗净茶社某一包房内,各中茶香有一股清苦气。

宁思荣刚从昌和县回来,就急着约陈子越到这里见面,将婚礼上的情况和现在的项目进展一并告知。

他身上的西装依旧笔挺,不过已经快要两天没换了,镜片下的眼中泛着血丝,黑眼圈重得有些显眼。

这是他忙了一天一夜的结果。

开会,对资料,和政府部门做衔接……忙得没时间想别的。

陈子越指着桌上的文件,说:虽然警方还没找到什么线索,但是我估计,放火烧仓库是李珊珊安排在炼钢厂的人干的,改设计图这事大概率和金时有关,这是我在他住的地方找到的原版设计图,就是不知道原县长有没有插手。

宁思荣现在一看见有字的东西就有些头痛,摘下眼镜搁在一旁,说:我们本来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警察在我们施工期间暗访,对炼钢厂内部做了一个初步了解。

齐栩告诉我,陈伯伯说的那个赵兴顺没什么活着的可能了,尸体说不定已经融在铁水里了,根本找不到证据。

陈子越抿了一口茶,摇头说:李珊珊这次被困在国外,李数是最得意的那个,宋沉安根本压不住他,渡江云城又回到李数手里了,所以李珊珊才烧了你的仓库。

她是在示威,在告诉其他人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大家一起死。

宁思荣捏了捏鼻梁,杯中的雪芽喝得他舌根发苦,但也提神。

他说:上了这赌桌上的每个人都在猜其他人的心思。

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是缺个口子,让事态彻底爆发,他们的动机和软肋就会暴露得一清二楚。

陈子越转了转手上的玉镯,沉吟片刻,问道:你对你的计划有多少把握?我认为成功的概率超过一半,这件事就值得做。

宁思荣笃定道。

好,我全力配合。

陈子越站起来,穿上自己的貂皮大衣,语重心长道:你还是要注意身体啊思荣。

宁思荣只是点头,随即起身送她出门。

少顷,康砚撩开幕帘,端着茶点走进来,说: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带人到这里来谈生意。

别的地方不太保险。

宁思荣靠在椅背上,头向后仰,抓过手机将录音关了,而后疲惫地合上眼。

只听康砚在他对面坐下来,给自己添茶,说:我这里也不保险啊,谈生意还要录音。

适当的怀疑有助于合作进行,陈子越肯定也录音了。

听声音,宁思荣好像要睡着了似的,可是下一秒便睁开眼,说:还没谢谢你那天照顾原夕呢。

这点小事不需要谢。

康砚像是感觉不到那茶的苦味,没有露出一点难喝的表情,问:我听说原夕这次没跟你回来?嗯。

宁思荣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别操心我们了,你和有夏姐什么时候办婚礼?她弟可都已经结婚了。

我和有夏?康砚确认一遍,又说:我们没确定关系呢,暂时扯不上办婚礼的事。

宁思荣眉头一沉,你们没在一起吗?还没,不过等我收到那个信号,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直接求婚的。

康砚长了一张君子的脸,行事风格也坦荡,宁思荣不禁要问:你不害怕有夏姐有天和你说,她爱上别人了?那是她的自由。

康砚垂眸笑起来,我爱她,意味着我想让她幸福,无论是谁给的。

唐装的衣袖拂过,带出的风在茶水表面轻轻荡起一片,康砚简单收拾了茶具,饮完最后一口茶,轻声叹息。

宁思荣对于他的言论表示不可置信,微眯起眼,问道:意思是,你可以接受她和别人在一起?虽然痛苦,但是我接受。

我想我们的观念不太相同。

宁思荣说。

宁思荣无法理解康老板这种伟大的,无私的爱。

与他而言,爱情和占有没有本质区别。

爱和欲望本来就是同一个概念的一体两面,他如果不爱原夕,怎么会产生这样强烈想要占有的欲望呢?他甚至为自己无法完整地拥有原夕深深地苦恼过一阵子。

在聊到这个话题的之后,宁思荣草草结束了与康砚的对话。

他实在害怕康砚问:如果原夕不回来了,你要怎么办?近几天他都避免去想这个问题。

因为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但是原夕到现在还没有买回国的机票。

睡前,宁思荣给原夕打了个电话,可是响了很久都没人接。

宁思荣侧躺在床上,凝视着视频通话中自己的脸,还有怀中露出一角的枕头。

——原夕不在家的这几天,他一直是搂着原夕的枕头睡觉的。

他承认了,是他先离不开原夕的。

所以,快接电话啊。

给我讲讲在国外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事。

告诉我你已经定好了机票,什么时候到家,想吃什么馅的饺子。

……思绪在某一瞬间断了线,疲累的身体在同时失去意识,坠入沉眠。

天蒙蒙亮时,这电话才终于打回来。

吵醒你了?原夕解释说:我那时候在教堂,没有接到你的电话。

宁思荣按下接听键的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听见原夕的声音之后,意识才慢慢回笼。

他的眼睛眯开一条缝,定定地看了看原夕,然后把脸埋进原夕的枕头里。

屏幕中看不到宁思荣的脸,却能听到他慵懒的磁性嗓音。

原夕啊…嗯?回来吧。

原夕笑说:我买了凌晨两点半的机票,就是你坐的那个航班。

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