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思荣走了以后,原夕坐上来时的轿车,又被送回城堡里。
他一夜没睡,抱着枕头屈膝坐在窗台上,身上披的还是宁思荣的外套。
送了两样东西给宁思荣,总得给自己留点什么念想吧,反正宁总衣服那么多,偷拿一件也无所谓。
原夕靠着窗棂,思绪随视线一同落在远处。
他看见婚礼晚宴上白色的装饰物被扯下来放回仓库,不远处骑着自行车的银发老人,荒野尽头的天空变成朦胧的灰白色……时间也一定是白色的吧,哪怕是在黑夜里也可以明显地看得到它缓慢消失的痕迹。
等到阳光把房间完全照亮,侍从送来今日的早餐,并且微笑着对他说:尊敬的客人,祝您用餐愉快。
餐盘上有两份早餐,玻璃杯旁边的一张小卡上写明了房间的使用期限到今天中午十二点。
其实从昨晚开始就有很多人离开城堡了,留下来的人大多都和原夕一样,没有什么正经事,只想享受几天佛罗伦萨的慢节奏生活。
但原夕比他们更有目的性。
他吃光两份早餐,换了来时的那件帅气的长风衣,拉着行李箱坐上了去往佛罗伦萨市区的车。
早前和Pietro神父聊天的时候,原夕就问好了教堂所在的位置,现在他想找过去,继续他们没有聊到的话题,即使那些话说给心理医生听才更为合适。
车子带着原夕在城市里辗转,中午时他到了教堂门口。
可修女却告诉他,Pietro神父去周边地区主持婚礼了,要等到周日弥撒时才会回来。
原夕无奈,礼貌地告别修女,随便找了个小一点的咖啡厅呆着。
吧台里面的小哥,金发碧眼,花臂纹身,不由得让他想起了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阿昆。
但是人少,很清净,所以他还是进去了。
原夕点了一杯热拿铁,要付钱的时候一摸口袋……完了,那个高大帅气的移动ATM机凌晨就被气走了,他身上可没有欧元啊!原夕尴尬地看了一眼收款的小哥,小哥扔下手里做了一半的咖啡,立刻回以犀利的目光,那意思是:你别想赖账!他连忙摆摆手,用英语跟他解释,说自己身上没有欧元,想先去旁边的银行换一些钱,再来付账。
谁知道小哥的英语奇差无比,说不出几个单词就要急了,原夕被他突然增大的声量吓了一跳,一时间忘记了手机还有翻译功能,试图用自己那蹩脚的意大利语跟他说明情况。
想当年,他的二外课是擦边过的,就是因为怎么都学不会卷舌。
结果两人鸡同鸭讲地说了半天,小哥越来越生气,抄起电话就要报警。
Wait!!!原夕出手阻止,情急之下背包掉在地上,里面却掉出来一打欧元纸币。
他来不及细想,抓起两张就放到桌上,投去求饶的眼神,…Wait a minute. 小哥收好钱,瞪了他一眼,将找回的零钱放回桌上,嘟嘟囔囔地回去做咖啡。
因为听不太懂他的埋怨,所以原夕保持着良好的态度,默默收拾好东西,拿出手机的翻译器,认认真真解释了一遍。
小哥听懂之后恍然大悟,用原夕的手机翻译回来。
对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太好,说话太急了。
这样吧,这杯咖啡算我请你。
小哥想把钱退回来,可是原夕没收,转身找了一个靠窗边的位置坐下,见小哥真的不再打扰,他才松了口气。
端上来的拿铁咖啡真的是热的,冒热气的那种,一口都喝不下去。
原夕从前以为宁思荣会像其他精英人士一样,喜欢黑咖啡那样又苦又提神的类型,没想到会喜欢拿铁这种味道偏甜的。
宁思荣总是很出人意料,无论是喜欢的咖啡,还是偷偷往他包里塞钱的别扭行为。
原夕拿着勺子慢慢搅动咖啡,想到这里勾了勾唇角。
他的计划是在教堂不远处找个酒店或者民宿住下,然后每天去教堂报个道,找神父聊聊天,剩下的时间就在周围四处转转。
可是神父最近都不在,他无处可去了。
因为先前那场误会,原夕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蹭网,思考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窗外一点一点变暗,最后一只手敲了敲他的桌子。
小哥指了指店门,Close. 原夕同样用简单的意大利语说了再见。
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上,无人听见来自某人胃里饥饿的叫喊,原夕转而朝对面亮灯的披萨店大步走过去。
饱餐一顿之后,还没等他在位置上享受芝士味道带了的饱腹感,又以关门为由,被老板赶了出来。
原夕孤苦伶仃地坐在行李箱上,打算给自己找个酒店先住下,可刚打开app却看到了一条旅游推送,是海边,一个叫寂静湾的地方。
翻过几张照片,他当即就决定要去,现在就去。
除了已经过掉一半的今天,距离弥撒还有两天,去旅行也是不错的选择。
可是……现在没有过去的巴士了。
看着手中碧海蓝天,阳光沙滩的风景照,原夕一咬牙,打车去!宁总给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旅行不就是用来享受的吗?难道花了钱宁思荣就不会再给了吗?想到及做到,原夕飞快地选了一家海边民宿,拦车就走。
路上需要花四个小时,等都安顿好了,宁思荣的飞机也应该落地了吧。
……希望他消气了。
原夕觉得,宁思荣没必要太担心他的心理状态,昨天是因为见到了李数他才会短暂地发病,之前在别墅的时候不是都正常吗?他完全有信心一个人完成这趟旅行。
夜里的寂静湾真的称得上寂静两个字,整个世界都只有海浪的声音。
原夕站在海边,冷风中扑面而来的,属于海水的咸湿的味道顷刻间充满他的鼻腔,他裹紧了外套,只顾欣赏眼前的景色。
海岸是弧形的,和礁石一起围成满月的形状,如同温柔的母亲将海水环抱。
沙滩上堆满各式的船只,黑暗之中影影绰绰,只有建筑物披着月光,反射出的颜色深浅不一。
视线放远,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峰,在平坦处仍有房屋的轮廓。
贫瘠的语言完全无法表达所见景色的美,原夕想,要是宁思荣也一起来就好了。
他沿着海岸线走走停停,行李箱就跟在身后亦步亦趋,一路上都很少遇到人。
他拍了很多照片,全都发给宁思荣,大概是航班晚点了,所以迟迟没有回复消息。
按照导航位置,原夕顺利地找到了住处。
推开木门,踏进一栋淡黄色的建筑,提着箱子一路上到三楼,在301门前停住脚。
身后咔嚓一声轻响,头上稍微有些迟钝的声控灯亮起来,原夕闻声回头。
Hey. 住在他对门的一位浅棕色头发的女人打开门,问:你是Roy吗,那个订了房间的人?原夕点头道:是的,女士。
话音一落,从她身后探出一颗好奇的小脑袋,水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女人露出一个和善的笑脸,随即拿出一串钥匙,拧开了301的房门,那个绑着丸子头的小女孩也跟着走进来。
女人介绍说:我是Elly,这里的房主,这是我的女儿April,我们就住在对门,要是这几天有什么需要也可以来找我。
那么这几天要打扰您了Elly女士。
原夕稍微弯下腰,笑说:你好呀April,我第一次来旅行呢。
April大概六七岁的样子,拥有一张肉嘟嘟的小圆脸,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办理入住的过程中,April一直盯着他的脸,原夕一看过去,她就立刻瞟向别处。
倒是没有任何恶意,April只是睁着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看他,很单纯地看,时而跑到窗台边抓抓窗帘,时而靠在桌边踢踢凳腿。
母女两个离开他房间的时候,April刻意停下脚步。
怎么了?原夕低头问。
April神秘兮兮地朝他招招手,原夕蹙起眉头,弯腰附耳去听。
这不会是个凶宅吧!他一阵汗毛耸立,只听April稚嫩的声音贴近耳边:告诉你个秘密……我很喜欢长得好看的男生,就像你这样,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
她对英语的掌握程度好到不可思议,就像英语才是她的母语一样,比那咖啡厅的小哥不知道强出多少倍。
但她也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还不懂喜欢是什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也许只是因为想和他一起玩吧。
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原夕在April眼前蹲下来,女孩开心得捂着嘴笑起来。
原夕说:我也喜欢长得好看的男生呀。
哦上帝啊!April苦恼地捂住脸,那我还是喜欢Leo叔叔家的Simon好了。
原夕听见这个名字错愕一瞬,而后笑意渐浓,好巧啊April,我喜欢的人也叫Simon呢~哇!那我们有话题可以聊了耶!April转悲为喜的时间只有那么零点零一秒。
原夕摇头笑了笑指指门外,April,你妈妈在等着你呢。
小女孩飞快地看了一眼自己老妈的表情,回头小大人似的对原夕说:那今天先聊到这里吧,我明天还要上学,等晚上我写完作业再来找你玩。
欸…昨天和我的闺蜜吵架了,Simon的事情我都找不到人说,这下可以跟你说了!好。
原夕爽快应下,送April到了门口,笑说:希望你和你的闺蜜快点和好。
April此刻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说喜欢他的事,关门之前煞有介事地挥了挥手,明天我会带着Simon的照片去找你,你也要给我看你的Simon哦~可是他的Simon还是没有回复消息。
原夕叹了口气,瘫倒在床上,盯着朴素的吊顶,只觉得眼花。
他差不多有二十四个小时没有睡觉了,脑袋晕得像是装满了胶水。
这边的时间比国内晚六个小时,这会儿宁思荣要是真到家了,也是在睡觉吧。
现在是十一点半,原夕定了零点的闹钟,恶狠狠地想:我就是要吵醒你,正好让你早起去跑个步!他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简单归置了行李,趴在床上,双手捧着脸盯住手机,在闹钟响起来的一瞬间关上,回手拨去一个视频电话。
响了半天,屏幕里才出现宁思荣的画面。
原夕忘记了自己对于他不回消息的怨怼,微微睁大眼睛,你…这么早就要上班啊?画面那头的背景是餐厅,宁思荣已经穿戴整齐了,似乎刚吃完早餐,擦了擦嘴,起身就走。
他的声音有些哑:昨天刚下飞机就去公司了,项目出了点问题,忙到一点多回来补个觉,现在还得回去。
宁思荣拉开车门坐进去,假装不经意地解释说:我都不知道手机什么时候没电了,回家充上电就睡着了……没看见你消息。
原夕在床上翻了个身,将手机高高举起来,好让宁思荣能看见他身下的床单——其实是露出一半的肩膀。
他问:你不生我气了?……宁叔叔~嗯。
原夕又将屏幕拉近,好啦,我不打扰你了。
说罢,他将手指放在挂断键上。
不许挂。
画面中只看到宁思荣的半边胳膊,但只凭语气,原夕就能想象到他那张冷脸,以及不耐烦的眼神。
从前看到宁思荣面无表情会害怕,可是现在,原夕只想去逗逗他,逗笑了还是逗急了都无所谓。
这才分开一天而已,就已经很想他了。
原夕揣着小雀跃嘱咐他:那你专心开车,注意安全。
嗯,进公司我这边就静音了,但是你说话我能听见。
房间里回荡着海浪的声音,与听筒那边的热闹繁华形成强烈的对比。
原夕想把自己今天的倒霉经历讲给他听,硬是憋到他停车。
他缩在被子里可怜巴巴地说:离开你的第一天,我过得一点都不好宁叔叔...宁思荣戴上蓝牙耳机,推开车门,摆口型道:活该。
多亏你在我包里塞了钱,不然我就会被一个意大利小哥胖揍一顿的……原夕讲起自己一天之内的遭遇,嫌用手举着手机太累,干脆架起来放到一边。
他看着屏幕中的背景换来换去,最后坐到办公室里……困意上涌,说着说着就开始吐字不清,最后陡然没了声音。
宁思荣在看资料的时候瞥了一眼靠在笔筒上的手机,确认原夕睡着了之后,又转回头来专心看屏幕。
不出所料,李珊珊被困在意大利之后,项目紧接着就出了事。
策划中,昌和县要立住灯笼文化的设定,准备在过年期间要举办灯展,增加知名度,吸引新游客。
可就在昨天夜里,放灯笼的仓库着火了,做好的几百个模型被烧得一个不剩,但是随即有人发现了更大的问题。
办灯展的那条街的选址是被风水先生算过的,保佑民俗村的项目能够一举成功,但是昨天现场勘察却发现选址变了,平白无故比原来偏了两公里。
最诡异的是,工程师收到的图纸就是在这条错误的街上,他们按照图纸的样子给灯街做了特殊样式的装修,并且已经基本完工,想要修改的话比重做灯笼的耗时还要长。
作为项目主管的宁思荣现在一个头两个大,他得找到问题的源头在哪,还得想一个解决方案。
他有几个怀疑的对象,首先就是金时,他不只一次找过他们组的成员聊天,其次是李珊珊安排在昌和县的那伙人,最后……那个姓原的县长从跟他谈合作的时候就一直打太极,没准也和李珊珊有些联系。
只是缺少证据。
宁思荣将开工以来上交的每一份文件都细细看了一遍,期间草草应付了午饭,全看完的时候已是黄昏,他的手机也早就关机了。
借着充电的功夫,他起身倒了杯水,端着走到窗前。
晚霞如玫瑰一般在眼前盛开,又或者是更热烈的其他什么花卉,红得鲜艳夺目,像是原夕的裙子。
在落日完全淹没在缱绻的云中之前,他将那画面用手机拍了下来,发给原夕。
原夕回复得很快——你暗示我?他脑袋里到底有没有除了黄色以外的东西?宁思荣收起手机,气得笑出声来。
算了,看样子也不会跑到哪里去。
就…不和他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