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义死了。
死在了监狱澡堂的厕所里。
听说是把毛巾撕成两半,将自己吊死在了连接水箱的管子上。
谁都知道陈义是不可能自杀的,而凶手也明晃晃地告诉大家自己的存在。
因为绑绳结的地方远低于陈义的身高,大概在他胸腹处。
质地粗糙的毛巾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一寸寸撕裂到底,导致陈义僵直的脚趾露出厕所隔间,才被路过狱友发现,报告给狱警。
陈子越只是传给宁思荣一个监狱下发的文件,然后便失去了联系,其余的细节都是从李数那里得知的。
私房菜馆的包房里,精致的菜品摆了满桌,方桌两侧对坐的人谁都没有先动筷。
宁思荣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讲故事的人则不满意地歪了歪头,继续说:你好像不太惊讶。
老董事长生日宴那天,你跟我说过,你希望陈义在监狱里待到死。
宁思荣摊摊手,打趣道:李总可别又是药劲上头,把那天的事忘了个干净。
李数笑着摇头,把自己全身上下的口袋都翻了一遍,最后拿起手机给宁思荣看,解释说:我都跟你说了陈义是我叫人去杀的,显然是信任你,想跟你好好谈的,思荣。
他的态度鲜见地恳切,语气中或多或少有点祈求的意思,这让宁思荣的心情顿时愉快不少。
但李总在我这里信用并不高,光是这样可没办法让我相信你。
宁思荣翘起二郎腿,随意地往后一靠,以一种放松的姿态泰然处之。
目前来看,李数在公司孤立无援,昔日的队友早就各自做了打算,现在他又把陈义的死亡真相和盘托出,就表明了他的迫切需求——昌和县是一枚重要的筹码,李数需要宁思荣站在他这一边。
纵使宁思荣对宁峰玉的教育理念无法认同,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宁峰玉虽然不是个很好的父亲,但是一位不错的老师。
清楚了李数的诉求,那么在谈判中他已然占了上风,拥有开价的权利。
宁思荣拇指搭在一起,指尖碰了碰,说:李珊珊激进的做法也可以理解,毕竟她现在只是拥有了一个名分,可遗嘱上并没有出现她的名字。
所以在董事长去世之前,她得为自己做点什么......难道你就没怀疑过生日宴上的发生的事吗?尸体怎么就阴差阳错地被送上楼了?如果那天我没有让原夕去后台删除视频,尸体还会出现吗?我认为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相信李总对此也有自己的判断。
说话间,宁思荣仍在捕捉李数的瞬间反应。
那层透明的镜片除去了宁思荣眼神中一些冰冷阴暗的东西,柔和的光线均匀地铺在他的正装上,将内心的想法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李数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听完宁思荣的说辞以后,很久都没有再开口。
等到满桌饭菜的热气都快要散尽了,他的嘴唇才动了动,我当然不信那是个意外。
李珊珊手底下有一个叫老钟的人,帮她做事很多年了,俏俏还有之前会所里消失的很多人,都是老钟处理的。
可是生日宴过后的第二天,老钟就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听起来这个老钟在李珊珊那边是有一定地位的人。
宁思荣恍然想起,自己在渡江云城拿到的那个手机,还有贺新阳追踪到的一个时有时无的信号。
按理说他们这种人应该有足够的警惕性,在逃跑躲藏的过程中,就算要相互联系也应该换一个手机号码。
能让他不换号码,并且不间断开机的理由只有一个——他是某件事的主管人员,他在等电话,但不知道对方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过来。
所以我应该相信李珊珊这样的人吗?李数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终于认真起来。
他问:你认识阿昆吗?宁思荣轻蹙起眉头,反问道:就叫阿昆?没有姓氏吗?大名梁笑昆,在十字街有家音像店,父母离异后留给他几套房,他就靠租金生活。
李数背课文一样毫无感情地念完,眼神始终停留在宁思荣身上。
那审视的目光让人很不舒服,宁思荣推了推镜框,......我对个人没有印象,但既然李总不信,又何必要问我呢?李珊珊告诉你什么,你信什么就是。
......这家粤式私房菜馆是宁思荣定的,夏天的时候他和原夕一起来过,当时他就觉得这里环境还不错,很适合谈些事情。
李数看起来很纠结,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点了根烟叼着,烟雾与桌边水培绿萝的茎叶缠绕在一起,最终消弭在水面。
李珊珊应该是告诉李数,宁思荣和阿昆在游艇上见面了。
这样一来,动机也说的通了。
来的路上宁思荣想了很久,关于李数为什么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杀害陈义。
陈义非正常死亡,陈子越第一个怀疑的一定是李数。
他明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好,为什么还要惹恼陈子越呢?难道要嫁祸李珊珊?可是在他还没有确定站在那边之前,李数偏偏亲口承认了自己对陈义下手的事实。
......可是无论如何,激怒李数的是那封邮件。
阿昆到底是谁的人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只有两个版本,宁思荣或者陈义。
发邮件的前天晚上,宁思荣主动和陈子越提起了将视频公布的事。
他确实是有私心的,但更是为了逼李数一把——他得和李数合情合理地站在同一边,才能进行之后的计划。
但陈义死了。
陈子越到目前为止就只给他发了一个文件,态度不清不楚。
李数的做法不但可以泄愤,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拆解宁思荣和陈子越之间的合作关系。
所以不管真相是那个版本,李数都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宁思荣极为轻蔑地勾了勾唇角。
好像和上次一样,除了跟你合作,我没得选了是吧?李数拿过旁边的茶壶,给自己倒满,慢悠悠地说:我就不给你倒了,反正你又不会喝。
我们下次约在别的地方吧,也省得浪费一桌子饭菜。
买卖不是这么做的,你总得让我亲眼看看证据长什么样吧。
宁思荣说。
好啊,那就定在款款婚礼上,你帮我做件事,我就给你看证据。
……怎么,不满意?宁思荣哂笑着,李总的要求好像太多了。
我得提醒你,我想要那份证据,纯粹是防患于未然,我怕有朝一日会所下面的娱乐城被挖出来,我们家也会被拖下水。
但是就目前来看,会所的经营状态还不错吧。
李数略微思忖一瞬,说:好,那顺序换换,款款结婚那天,我可以给你一部分证据,但你要帮我办件事。
什么事?李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做完这件事,我们就开始正式规划如何抢回昌和县炼钢厂的仓库管理权。
他们说话的时候,宁思荣的手机在口袋里震了几下,碍于李数疑心太重,他一直没有拿出来看。
等到从私房菜馆出来,坐回自己车上,宁思荣才掏出手机。
都是原夕发来的。
最近的一条在十分钟之前。
——家里来客人了。
十分钟前,九点整。
阿姨,你可以先回去,宁思荣一会儿就回来了,我自己在家里也没事的。
原夕操控着电动轮椅跟在护工阿姨身后转悠,这已经是他第七次说这句话了。
阿姨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等宁总回来再走。
但她早就已经穿戴整齐,只差一件外套就可以直接出门了。
因为宁思荣迟迟不回家,导致阿姨还没有下班。
阿姨坐立不安,原夕觉得不好意思,也坐不安分。
阿姨,我真的可以自己在家。
第八次。
……在原夕说到第十次的时候,门铃响了。
原夕啊,你认识这个人吗?阿姨问。
透过电子屏,原夕看见门外站着的是位圆脸长发,体态丰腴的女人。
一张新面孔。
身后的夜色模糊不清,她的仪态落落大方,明知道自己在被摄像头窥视,仍然昂昂不动地站在可视范围内。
原夕心下一惊,赶紧拿出手机,给宁思荣发消息。
指尖在屏幕上动得飞快,在对话框里敲出一行字,可发送的前一秒,他又犹豫了。
万一李数要看宁思荣手机怎么办?思来想去,原夕最后发的是——家里来客人了。
因为行动不便,原夕只能待在家里,能见到的人也都是固定的。
这下来了生人,搞得他有点紧张,手指在主页面上翻了好几个来回,才打开录音。
原夕把手机藏在腿上盖的毯子底下,然后说:阿姨,开门吧。
原夕当然认识陈子越,上辈子造成宋沉安死亡的人。
他没有立场责怪陈子越什么,毕竟是宋沉安插足了人家的感情,只是经历过理江桥上一场惊心动魄的车祸,看到这张脸仍会感到一阵恶寒。
陈子越脱下略显臃肿的棉衣,坐在沙发上,目光肆意打量着家里的装修。
抱歉陈总,我腿脚不方便,没法好好招待您。
原夕指着茶几上的玻璃杯对陈子越说:您先喝点温水吧,宁思荣应该快回来了。
那是护工阿姨临走前帮忙倒的。
——陈子越一来,原夕就赶紧让阿姨走了,生怕她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话。
但陈子越没动,而是问他:我听说,你是宋沉安的好朋友?原夕只觉得自己心跳都漏了一拍,仍然面不改色地回答:是,但她只在我刚住院的时候来看过我……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他们躲起来了。
陈子越弯了弯唇角,淡然道:见不得人的东西,始终是要躲起来的。
陈子越到底和金时是夫妻,笑起来的样子还有说话的语气简直如出一辙。
只不过陈子越家底厚实,看起来比金时更有气质。
两人在一起久了,自然而然会变得相似,原夕也把宁思荣的沉稳学到几分。
他自在地坐在轮椅里面,右手搭在扶手上,轻吐了口气,缓缓说:我应该多劝劝她的。
陈子越大约是觉得原夕的反应很有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了几秒,笑意渐深。
她说:你一个十八岁的小孩能劝住什么?家里来了陌生人你还不紧张,不怕我把你抓起来,用你来要挟宁思荣做事吗?我告诉你,我经常听到有这样的事发生。
原夕也跟着笑,宁总未必会把我当回事。
现在圈子里的八卦都在传,说宁思荣被男狐狸精迷惑了心智,非得逼着他爸退出公司董事会,应该找个大师做做法,驱妖孽邪神。
认识宁思荣的人大部分都知道你,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原夕:…………陈子越长发一甩,理了理刘海,再看看手表,不等了,我得回去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放在桌上,随即站起来,边走边对原夕说:你告诉宁思荣小心一点吧,最近先不要联系我了。
我的手机被人黑了,还好我发现及时,应该没出什么岔子。
身边人的手机我也不敢用,检查完车上没有跟踪器之后,我就决定自己过来了。
本来还想跟宁思荣谈谈的,但现在已经耽误我睡美容觉的时间了,你转告他吧,我父亲的死是李数造成的,与他无关,我们仍然保持合作关系。
至于这次和李数谈话的结果,周一上班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对了,我还安排了一些保镖给你们,明天起他们就在你家外围负责安保工作,叫宁思荣自己协调一下。
原夕一边震惊一边道谢,亦步亦趋地跟着陈子越到了门口,目送她离开。
本以为大敌当前,原来是他小题大做了。
况且……什么叫认识宁思荣的人都知道他的存在?男狐狸精?大师做法?有钱人也这么迷信吗!?陈子越走后,原夕就在门口发呆,直到宁思荣回来,跟他大眼瞪小眼。
刚才谁来了?宁思荣问。
原夕不愿多说,手摸进毯子里,掏出手机塞给宁思荣,驾着自己的电动轮椅转回客厅。
看着原夕龟速离开的背影,宁思荣点开了刚才的录音,听完忍不住笑出声来,追着原夕来到客厅的窗前。
我本来还担心陈义一死,陈子越那边会费点力气,没想到居然这么顺利。
宁思荣脱下大衣和西装外套,只穿一件白衬衫站在原夕旁边,说:不用担心我们的手机被黑,明天我找贺新阳,他们公司就是做网络安全的。
至于这个男狐狸精……我确实没想到会传的这么离谱。
什么意思?这是你传的?原夕不可置信道。
宁思荣理所当然地点头,为了从根源上避免相亲,我只能这么做,有用且高效,最近我爸要给我找女伴就很不顺利。
原夕单手撑住下巴,悄悄往上看了宁思荣一眼,问:参加李款款婚礼的女伴吗?嗯,他们找不着人的。
宁思荣摸摸原夕的发顶,声音略沉,之前给你做的那套白西装正好能用上,等你能站起来了就试试,不行的话我们再做一件。
原夕感受着发顶亲昵的触碰,视线越过玻璃,落在路灯上。
虽然狐狸精什么的,真的很扯,但他也是真的很想跟宁思荣一起去参加婚礼。
想正大光明地跟宁思荣站在一起。
原夕问:你父母,应该不会同意我陪你去吧。
不用理他们。
你要不,给我做条裙子吧。
嗯?宁思荣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不错了。
我要穿裙子陪你去婚礼。
原夕侧过来,扬起头对上宁思荣疑惑的眼神,你别惹你爸生气了,丢了他的面子遭罪的还是你。
那也没必要穿裙子啊,况且款款不是还要邀请你做伴郎吗?你要拒绝她?你帮我跟她说说吧,我不做伴郎啦,她是明星,婚礼合照会被发到网上的,我可不想我的照片又在网络上传的到处都是。
原夕说完又看向那盏路灯,月光淡薄不可寻迹,在夜色深处,圆形的灯光被树木的枝条切割成好几块,如同被残破的碎片拼接而成的。
他的声音又轻又缓,你也觉得他们会顺利结婚对不对?也许,李广明不会在十二月末死掉,这次所有人都会有更好的结局,是这样吧?视线中偶然划过一颗细小的东西,再定睛一看,漫天飘洒着雪花。
不知怎的,这样寒冷的场面,原夕却觉得心头一股暖意。
他勾了勾宁思荣的手指。
宁叔叔,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