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检方公布季长安一案的审判结果,陈义因故意杀人,胁迫他人隐瞒犯罪事实等四项罪名,被判入狱二十年。
那天是冬日里鲜见的艳阳高照,连北风都温柔了许多。
宁思荣没有去审判现场,而是坐在办公室里,品着咖啡回复国外同学发来的邮件。
他知道量刑对于陈义而言并没有任何意义。
且不说保外就医等等一系列的关照手段,陈义还能不能活够二十年,都是没有定数的。
由于李数的主动交代情节,以及警方发现的,陈义胁迫李数实施犯罪的证据,解禁后李数当天就来公司上班了,甚至刻意挑了午休之前的时间,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宁思荣约了人一起吃午饭,刚站起身穿好外套,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门外的人等不及他说请进,随即推门进来,见宁思荣正准备出门,满脸戏谑地说:我以为宁总最近会很忙,还想着请你吃午饭来着,看样子是有约了?那人也是一身正装,身姿挺拔,站在宁思荣几步之外的门口处不进也不出,脸上永挂着那副欠揍的表情。
上次见到李数还是李广明的生日宴,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宁思荣用烟头在李数领结上烫了一个洞,而李数提出想和他做商业伙伴。
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宁思荣理了理衣领,面无表情地问:李总还是想谈合作吗?当然。
李数双手抱臂斜倚在门框上,这会儿庭审应该结束了,陈子越大概也会约你谈些什么。
所以想让宁总做个选择,要和谁一起吃午饭。
宁思荣哂笑着,毫不客气地说:利益相关的事,可不能这么草率的决定,当然是要和两方都谈过之后再做选择。
李总是不是休假的时候相亲节目看多了?你完全可以提前给我打个电话,避免眼下这种尴尬的情况。
李数耸耸肩膀,你继续留在集团不就是为了那份证据吗?证据在我手上。
……宁思荣沉默片刻,随即给陈子越拨去电话,随意寒暄几句,便借口原夕要做体检,说改天请她吃饭。
介于生日宴那晚的种种,宁思荣对李数自然是要保持一个模棱两可的态度,而那份证据,他迟早是要销毁的。
只是会所洗钱的具体方式没人了解,所谓证据也没人见过实体。
宁峰玉听说证据在李珊珊手里,现在李数又说在他那里,他得彻底弄清楚才行。
宁思荣最开始就打算和李数合作,为了让宁家和这个已经烂到底的公司彻底割席,更是为了报复。
自私自利的人就应该眼睁睁看着想要的东西无法控制地离他而去,被侵蚀摧毁,最后恐惧和落差感将他的精神和身体瓦解成灰。
李数不应该坐牢,他得被刺激得精神崩溃,衣不蔽体,独自漫步于寒冬腊月的理江桥,划开血管,静等着死亡降临……要见证整个过程,才算是大仇得报。
幢幢高楼大厦在车窗边飞驰而过,热烈的阳光洒满街道,宁思荣靠在汽车后座的一侧,连同内心阴暗的想法一起,躲在暗色的玻璃后面。
李数车里的香味很重,车载音乐的声音大得让人耳朵发痒。
司机宛若一个没有听觉和嗅觉的机器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仍旧专注着自己的任务。
而车主本人悠哉地坐在车座的另一边,两人之间还能再塞下一个季唯。
爆裂的摇滚乐陪伴他们到了一家餐厅,那牌匾上的文字鬼画符一样看不清楚,只能通过里面的装修看出是家日料店。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去,身穿和服的服务员就迎了上来,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日语,而后引着他们去提前订好的包房。
宁思荣盘着腿坐在矮桌前,扫视一周。
樱花,灯墙,东瀛风格的画作……如果今天是和宁峰玉一起来,他大概会听着宁峰玉从头念叨一遍近代史。
作为中式风格的绝对拥护者,宁峰玉甚至觉得那个岛应该在承受过原子弹的轰炸之后,就此沉没。
所以宁思荣跟着宁峰玉去过很多国家,除了日本。
从小耳濡目染,宁思荣对这个国家也没什么期待,他只是不喜欢芥末的味道,尤其不喜欢生食。
李数算是把他讨厌的事情都做了个遍。
服务员蹉着小步走进来,跪坐在地上,一道一道地上菜,李数并不着急谈正事,反而热心地介绍上来的每一道菜品。
这家日料店算是老字号了,和牛色拉堪称一绝,你真的得尝一尝。
为了证明到底有多好吃,李数先夹起一块放进嘴里,边咀嚼边点头示意宁思荣赶紧试试。
那牛肉是全生的,红艳艳的肉裹着莫名其妙的酱汁和配菜,宁思荣一下都不想动。
虽然听说过高品质的和牛生吃口感极好,但他真的无法苟同。
最初回国的目的是想在宁峰玉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并不清楚那个会所底下压着怎样的秘密,现在得知背后的买卖竟然还涉及了贩毒。
他一样无法苟同。
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可以过回留学时候的生活,没有太多拘束,不用考虑太多事情,可以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大展拳脚,并因此得到身边人真正的尊重。
但过上理想生活的基础是,解决眼前的麻烦。
看来,我带你来日料店是来错了。
一阵风卷残云之后,桌面上的大多数食物都是进了李数的肚子,他放下筷子,拿过餐巾擦了擦嘴,吃饱喝足的样子。
宁思荣只是敷衍地吃了几口做成熟食的海鲜,却也跟着停下,将愠色压在眉间,请人吃饭之前,难道不应该先了解对方的喜好吗?我觉得李总好像没有合作的诚意。
我已经尽力展现出我的诚意了。
李数无奈地摊摊手,你不如先说说,一直以来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然后我们再来谈谈生意上的事。
对坐的两人终于不再客套,收敛了和善的笑意,时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回到今年夏天。
包厢中的长辈相互寒暄,李款款坐在宁思荣旁边,贴心地递来一碗鱼汤。
迟到的客人推门而入,看清那张脸之后,瓷碗脱手,哐当一声砸在桌上,浓郁的汤水顺着紧绷的手臂肌肉蜿蜒向下。
宁思荣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那样失态,他的举动确实令人费解。
我记得我们上次合作的时候,我回答过这个问题了。
宁思荣双手自然地搭在一起,两人隔着一方矮桌,目光相接。
他那时给出的理由是,李款款不打算和他结婚了,所以情绪不好。
我很难相信这个理由。
李数拿过日式清酒壶,给两人斟满一盅酒,说:关于季长安的死,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从头到尾,宁总的诚意我是一点都没见到。
宁思荣嗤笑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找我合作?......因为你和李珊珊的关系曝光后,她在集团中拥有了一定的地位。
你发现董事会的那些人并不在乎明面上的生意做的怎么样,更愿意去掺和背地里的那些脏事。
你们这些人真的很奇怪,为什么市面上流通的钱都不愿意赚,偏要去阴沟里捞钱?宁思荣端起酒盅,蹙眉看了看,又放下,也可能你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所以才把昌和县这么重要的项目交给我这个无关人员。
这么说来,李总不是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吗?我甚至不知道这房间里有没有监控摄像头,你管这叫诚意?李数冷眸一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宁思荣。
包厢的门是木质的拉门,缝隙中不断透进噪声,走动的人影不时在奶白色的玻璃上缓慢划过。
烘托之下,房间里静得可怕。
某个瞬间,李数蓦然笑了,随后从大衣口袋里,翻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一滑,显示出录音的界面,当着宁思荣的面按下结束键放到桌边。
这家饭店可不是我的,装监控太夸张了。
李数支起一条腿,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朝宁思荣扬了扬下巴,手机拿出来我看看。
我跟你不一样。
宁思荣大大方方地把手机拿出来,确认没有录音之后,放到远一点的地方。
李数说:但是季长安的死确实就像我说的那样,我也确实是被陈义胁迫的,这点我真的没撒谎。
毕竟我当时和有夏在一起,怎么会对她爸爸下手呢。
宁思荣挑了挑眉,但我不明白,陈义手下有那么多人,你们明明可以完全撇清自己的嫌疑。
为什么偏要选择这样的方式?陈义就是想逼我跟他站在一边啊。
况且那可是季长安的命,经手的人越少才越安全。
李珊珊这次做的事情出了多大差错,你也看到了。
李数说着,再次斟酒,手指捏着酒盅,仰头一饮而尽,问:不吃菜,连酒也不喝吗?相比于李数的随性,宁思荣腰背挺得笔直,在模糊灯光的渲染下,脸部的线条乃至身体的仪态,都呈现出一种干净利落的状态。
他看都不看酒杯,继续问:昌和县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录音在的话,我们还有的谈。
但现在,你要先放点东西在我这,我们才能继续。
前一秒,李数还在装模作样地品酒,下个瞬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眼珠颤动,舌根僵硬,说话时吐字也不清楚。
他说:人也可以。
手上留着点筹码,我才能放心让你为我做事啊。
不过这次就不放在会所了,得在身边带着。
我听说金时私下里也打听过昌和县的项目进程,看来把宋沉安放在会所里养着,是个错误的决定,李珊珊那边要拴不住了。
宁思荣的表情在李数说话的时候逐渐变得阴沉,镜片几乎挡不住眼中森森的寒气,他的指甲深陷在食指的指腹中。
他得保持清醒。
如果沉不住气,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说不定还会被扣上什么罪名,到最后功亏一篑,之前的计划就全白费了。
这就生气了?李数干笑几声,意外道:你就这么宝贝他?……李数长叹一口气,赖哼哼地说:我承认原夕确实长得漂亮,但是淙州多的是漂亮的人,你还担心我怎么他?想太多了宁思荣。
我要是真的想玩,你拦得住?宁思荣紧咬着后槽牙,眉头压得极低,全身的肌肉都因为这句话而绷紧了。
哐!哐!李数用力拍了两下桌子,餐具都被震得移了位。
他戳了戳自己的肩膀,又指指宁思荣,语重心长道:我,在给你面子,合作只是一种好听的说法,建立在互利互惠的基础上的双方才可能合作。
你能带给我什么?面前满满当当的一盅酒全洒了,宁思荣没再去看那张表情狰狞的脸,而是在酒精味道的液体弄脏他的裤子之前,用餐巾擦干。
酒里放了什么,可想而知。
真浪费啊,宁思荣,太浪费了。
李数单手撑着脸,空出一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根细长的针管,摇头可惜道:没钱的人都用鼻子吸便宜货,这个,才是真的效果好。
我好心和你分享,你不想试试吗?针帽的形状有些眼熟,像是......俏俏出事那天,在便利店的地上捡到的那个。
李数将针管举到宁思荣面前,你看,我帮你准备好了最合适的剂量。
第一次注射,一格就足够了,三格以上会死人的。
你今天本来就没打算好好谈事情,对吧李数?宁思荣仍然端正地坐在那,眉间乌云密布,一手悄然伸到桌底,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放在西装口袋的位置,那里面有一枚硬质的圆形的东西——是齐栩今早送来的便携式报警器。
欸,话不能这么说,我就是图个安心,没想要害你。
李数的手不自觉地发抖,指着针管中一个指节长的透明液体,也不对......我就是这么被陈义害的。
你不是想知道昌和县到底有什么吗?李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身体前倾,小声说:可卡因。
钢管底下,仓库里面,几百箱高品质可卡因。
利润是赌场的三倍,甚至都不止。
李数饶有趣味地盯着宁思荣,现在你都知道了,你还是可以做个选择。
友情提示,外面有我的四个保镖。
至于你家别墅外面有多少……我也不清楚。
他试了几次才抓到手机,摆弄几下翻出一串电话号码,嬉笑着说:打针,还是让原夕跟我走呢?包厢中的气压已经降到了极点,宁思荣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坐冰封的雕塑。
封住的是他的怒气,否则他现在应该掀桌而起,把眼前这个人结结实实地揍一顿。
他早晚有一天会这样做。
从李数的话里,还有从陈义父女那里收集到的消息可以拼凑出一个事实——昌和县的那个炼钢厂,就是他们储存毒品的地方。
几分钟之前,宁思荣按下了报警器,原本等着他一起吃火锅的小齐警官应该快到了——李数想错了,今天约他吃饭的人并不是陈子越。
今天早上,齐栩给他带来了两样东西,一支录音笔和一块报警器。
在宁思荣的强烈要求下,齐栩答应今天中午再拿来一块给原夕。
宁思荣先是不耐烦地撩起眼皮,而后微微扬起下巴,以一个高傲的姿态对上李数的眼神。
在药物的作用下,李数变得更健谈,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他神经质地摇头说:要是我直接给他打针呢?你应该不知道吧,那样玩起来特别带劲。
我怎么才想起来呢,会所里很多人都这样玩过,你之前一直带在身边的俏俏就是,她没告诉你吗?宁思荣沉着地思忖片刻,缓缓开口:你好像还没搞清楚状况。
你什么意思?你知道一个叫赵兴顺的人吗?宁思荣刻意将人名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李数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陈义告诉你的?你说的那些可卡因应该都归这个人管吧?他都失踪半个多月了,你不知道吗?宁思荣若有所思地搓了搓下巴,......李珊珊接管了她干爹的地盘之后,没有通知你吗?——哗啦!宁思荣侧身躲开。
那盘和牛色拉在墙角摔成碎片,鲜红的牛肉连同酱汁一起粘在地上。
李数摔完东西还嫌不够,一脚将矮桌踹到旁边。
门外的黑衣保镖闻声而动,鞋都来不及脱就闯进包厢将他按住。
陈义还告诉了我很多事,现在我们有的谈了吧?宁思荣站起身,蔑视着趴在地上的人,抬手掸了掸西装,冷漠地说:不过还是等你清醒的时候吧。
多谢李总的款待。
宁思荣在门口穿鞋的时候甚至还不想走,站在门口听着处于癫狂状态的李数摔东西,骂人,由心底升起的一阵愉悦让他险些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他在服务员礼貌的问候下推门出去,因为是蹭车来的,正愁着要怎么回去。
呲——!一辆警用牧马人,急停在他面前,扬起的烟尘随后而至。
齐栩降下副驾驶的车窗,低声呵道:快上车!!宁思荣的动作不疾不徐,刚关上车门,齐栩便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快他妈吓死我了!你跟李数出去吃饭这么不跟我说一声啊?我还在你们公司外面等着呢。
齐栩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不停揉着自己的头发,早上刚说完,李数要是有什么举动,第一时间按报警器,中午就他妈用上了......录音笔呢?宁思荣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连同从包厢里带出来的,那块擦过酒的餐巾一起拿给齐栩,悠然道:想表达感谢的话,就麻烦齐警官送我回家吧。
我下午不想去公司了。
别墅内。
护工阿姨趿着拖鞋走到厨房,嚯地拉开冰箱门,扯着嗓子问:原夕啊,中午想吃什么?阿姨这就给你做。
原夕此刻正仰靠在新换的大沙发里,一条腿搭在轮椅上,悠然享受着阳光的温度。
他尽力以同等的声量回答:阿姨随便做就好,我不挑嘴的~话音未落,门铃猝不及防地被按响。
原夕偏过头,寻声看向门口,心里纳闷。
大中午的,有谁会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