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厨房的时候,外面已经黑透了。
原夕如愿得到一支烟,才吸了两口就被抢走了。
他不满地蹙着眉,宁思荣却浑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夹着烟靠在厨房的大理石台边,促狭的目光落在原夕脸上。
深吸一口烟,又呼出来,白色的烟雾在白炽灯底下延展开,如同一只触手,拂过原夕的头发。
只等烟头熄灭,他们就再次回到客厅里——宁思荣记得这是原夕的习惯。
夜晚来临之际,最适合两个人靠在一起看电影。
家里没有爆米花,只有鱿鱼丝,原夕问宁思荣能不能喝酒,换来的则是一记眼刀。
看见它就有点馋了。
原夕晃了晃手里的一条鱿鱼丝,它简直就是为啤酒而生的。
宁思荣在原夕脑袋上揉了一把,目光再次转向电视屏幕,门铃正在这时响了。
来的是个快递员,宁思荣接过纸箱,一眼就看到了快递单上李数两个字。
原夕大着嗓门问:是谁呀?没谁,给你买的零食到了。
宁思荣抱着纸箱走进厨房,将快递单扯下来,揉烂了塞进垃圾桶。
剪刀顺着纸箱的开口处划开透明胶带,里面装的全是些补品,放在最上面的赫然是一张叠好的白纸。
展开后,正中央用黑色签字笔写着——祝原夕,早日康复。
——from Lee宁思荣面无表情地打开水龙头,在哗哗声中,把那张纸撕碎了丢掉,而这箱补品明天一早也会出现在外面的垃圾桶里。
宁思荣走回客厅里,原夕看电影看得入神,眼睛甚至没有离开屏幕,问他:快递公司还没下班吗,买了什么零食?看错了,是洗漱用品。
宁思荣回答。
电影后面的内容他没再看了。
对于李数这个人,原夕无疑是害怕的,但原夕现在还不知道他的打算。
李数既然要跟他合作,往后肯定免不了要碰面的......宁思荣揉揉原夕毛茸茸的脑袋,要不要我帮你洗头发?下一秒,原夕被腾空抱起,欸?我的头发被你摸油了吗?没有。
明天不是有护工阿姨过来吗?不用麻烦......我喜欢这样的麻烦。
原夕大概清楚,宁思荣是有事情想和他说。
他们之间能好好谈心的次数屈指可数,多数时候都是带着情绪的,或是痛苦,或是愤怒。
总之没办法平心静气地和彼此说出一些心里话,像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
但宁思荣好像找到了一种方法。
比如突然提出一些假设,睡觉前对他说买了很多苹果,开车的时候和他说我并不想要个孩子。
显然在不发生对视的时候讲些心里话会让宁思荣觉得更舒服,这也是他喜欢的方式。
对视的目光只会让人紧张。
浴缸里扔着几个靠垫,原夕被宁思荣轻放进去,调整了一个合适的角度,好让头能露出浴缸边沿。
原夕完全看不见宁思荣在捣鼓些什么,只是听见拖鞋走来走去,响动不断。
片刻后,花洒中喷出温热的水,淋在他头上,宁思荣的手指轻柔地穿过他的头发,却迟迟没有开口。
原夕盯着墙角处,问:你怎么了吗?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宁思荣将洗发水在他头上抹开,感觉提起那个人你会不舒服,但是觉得你应该知道,所以不知道怎么说。
李数吗?没关系的,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他,想要我跟他合作。
......湿热的空气中充斥着洗发水的味道,两个人静默下来,宁思荣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聚在原夕发顶的泡沫越来越多,甚至几戳掉在了宁思荣裤子上。
原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墙角,问:你可以做到和他好好相处吗,你不恨他吗?他都那样对我们。
当然恨,所以希望他的下场比我们更惨。
原夕不知道宁思荣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他只记得事后的那天晚上,宁思荣帮他处理伤口时冷漠的面孔,接过吻后狼狈地捂着眼睛,强忍眼泪的样子。
他和宁思荣有同样的愿望,恨那个人恨到想要亲手把他杀了,才算解恨!可是我害怕。
原夕的喉结滚了滚,只是想想就很害怕。
我会保护你的原夕。
现在和之前不一样了,我们有很多帮手。
我知道你会保护我啊,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心理医生有没有和你提过解离症。
哗——温水再次喷涌出来。
宁思荣顿了顿说:我回国之前,医生和我说过。
是一种很可怕的病,发病的时候的感觉非常奇怪。
觉得自己好像活在梦里,抓着什么东西都没有实感,脚也是飘着的,就像永远都踩不实地面一样。
有的时候我突然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卫生间,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那部分记忆如同被谁偷走了一样,我明明知道那里缺了东西,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你说我忘记了我们经常打电话,应该就是这个原因吧。
算起来,我应该是在你去美国之后才得了这种病。
泡沫被水流冲散,顺着瓷砖的缝隙流进下水道里。
宁思荣在原夕的额角摸了摸,呼吸渐渐不稳了。
你想去复仇我当然支持你,我也希望那个混蛋死得更惨一点,但是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否还会存在这样的病症,也不清楚当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答应我,就算我生病了,也不要送我回疗养院,好不好?原夕眼眶酸涩,长出一口气,说:那样太痛苦了。
你不要赶我走,我会好好配合治疗的。
水声一停,宁思荣拿着毛巾替他擦头发,无比温柔地说:好,我们就在家里,哪都不去。
天花板的灯有些晃眼,原夕疲惫地闭上眼,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不能乱想,不能再变成疯子了。
原夕这样劝说自己。
宁思荣小幅度地晃动吹风机,水分在他的指间蒸发,等到原夕的头发重新变得蓬松,那呼呼的风声才停止。
他说:我还是想知道,你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那封信啊......原夕喃喃着:我忘了。
平安夜。
宁思荣挂断电话之后,原夕整宿没睡。
他给宁思荣写了一封信,一口气写了好几遍——他不想在上面留下一点点涂抹的痕迹。
第二天一早,原夕向护工要了一个信封,封好之后还怕人偷看,非要跟着护工去值班室,又在封口处打了一排订书针。
原夕把信封郑重地交给护工,叮嘱她要在宁思荣来的那天拿给他看。
护工一口应下,随手放在桌边,送原夕回房间,然后踩着清晨的阳光,投入新一天的工作。
为了迎接元旦假期大量亲属前来探视,清洁阿姨早早就开始打扫房间了。
开窗通风的时候,一阵劲风刮过,信封被吹落在水桶里。
阿姨发现后把信从水里捞出来,正反看了看,嘟囔道:呦,这是谁的信啊,得赶紧烤一烤。
她把信封放在暖气上,提着桶奔向下一个扫除地点。
失去水分的纸张慢慢变得坚硬,某个瞬间忽然失重,掉在了暖气和墙体的缝隙中。
时间在往前走,风也往前吹,好像每个人都在循着自己的轨迹向前移动。
只有被遗落的信封,沾了水,蒙了尘,永远地停在原地了。
信中的字迹因为被浸泡而变得模糊,也许有朝一日被发现,也没人看得出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亲爱的宁先生:**很久没有这样称呼你了宁先生,当这封信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我想我已经离开了。
我们都不是那种愿意开口互诉情衷的人,所以我觉得这样的方式很好,或许我早就该给你写一封信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宁先生,你觉得像是在称呼一个嫖客。
但其实不是的,很多正式的场合都会这样称呼一个男人,讲座,发布会,还有婚礼。
**司仪会问:宁先生,你愿意娶她为妻吗?**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无论人生的顺境逆境,在对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能不离不弃终身不离开直到永远吗?**你说你愿意,而当时站在对面的人是李款款。
**关于你婚礼的一切我都是在网络上看到的。
照片和视频铺天盖地,几乎整个网络的人都在祝福你们,羡慕那一场温馨浪漫的海岛婚礼。
当时的我对你没有太多感觉,只是觉得你的新娘很可怜,她都不知道她的丈夫其实并不喜欢女人。
**直到后来清楚你们的婚礼只是一场交易,再把那些新闻重新翻出来看了一遍,才发觉我好像真的对你动了心思,因为我很想站在你对面,说下一句我愿意。
即使我知道我并没有那个资格。
**我不太懂你对我的感情到底是怎么样的,不明白那个下雪的冬天,你为什么会让我上车,带我进家门。
你明知道我不是你理想中的那一个,为什么还要这样勉强自己呢?**我摆明了是要图你的钱,那你呢,也只是肤浅地喜欢我这张脸吗?说真的,我并不想让你去停尸房里认我。
那时候的我一定很丑,我不想连最后一个优点也失去了。
**可是你知道的,我没有家人,朋友,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你了。
**我一直向往那种自在的生活,无数次幻想过离开你以后我会过怎样的生活。
但现在我明白了,自由是相对的,每个人都一定要拥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或者一个挂念的人,那是活下去的动力。
**很可悲的是,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拥有过你。
说一百八十遍我想离开,也不过是想让你多来看看我,在胳膊上划二十五个伤口,也只是想让你来陪我多待一阵子。
明明知道你有那么多要处理的事情,我还提出这样的要求,太自私了对吧?真的很对不起,希望你体谅我是个病人,不要和我生气。
**亲爱的宁先生,你待我很好,给我一个容身之所,即使介怀我的过去也还是没有丢下我。
所以不要因为我而感到自责和难过,是我自己满身风尘,我不怪你。
**感谢你看完这封冗长的信,只是我不能陪你去美国了。
我很累,很想休息,不想做噩梦也不愿意再吃药了。
**祝愿你找到一个新的伴侣,他会符合你所有的要求,身心全都属于你。
他很了解你,会在你需要的时候抱住你,毫无羞耻地说爱你。
你要记得给他回应,说你也很爱他......只是你能不能不要忘记我?永远记得我好不好?我会诚心祝福你的。
**听你的描述,美国的圣诞节应该很热闹,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到你回来。
**其实我更希望你不要回来。
决定该怎样去死已经很难了,当面告别这种事情,我做不来的。
**我走不动了,宁先生。
**而你要继续生活,还会拥有无比灿烂的人生。
*信纸的下沿带着毛边,似乎被刻意撕掉了一块,而这缺失的一部分在写信的人手心里。
原夕刚刚吃了药睡下,睡眠渐深,手掌无意识地张开,掉落的纸条上是一行隽秀的字迹——*爱你的原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