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来时还是初秋,可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变厚以外,和之前并无不同。
藕色的幕帘微微浮动,大衣的衣角蹭过仿古长凳上绿植,宁思荣轻车熟路地走到走廊尽头,拉开茶室的门。
季有夏背靠着水墨荷花图,就坐在上次的位置,见他进来浅笑一下,给面前的两个杯子倒上茶。
茶香味的液体带着腾腾地蒸汽从壶嘴流出来,声音在轻松的氛围中尤其相容。
宁思荣把大衣脱下来放在旁边,扯了扯西装的衣襟,在季有夏对面坐下来,久等了有夏姐,医院离这里实在有点远,抱歉。
没关系。
季有夏把一杯热茶推到宁思荣面前,随即收回手,十指交叉搭在桌上,说:试试看,这是新到的,最早的一批冬茶。
季有夏化了淡妆,仍然是干练的职业女性打扮,只是眼睛里的血丝有些明显,粉底也遮不住疲态。
想来是因为季伯伯的案子劳心费力,这段时间没休息好。
宁思荣拿起冒着热气的白瓷茶杯,抿了一口,点头评价道:这种茶倒是不苦。
今天聊的事情比较适这种清甜的茶。
季有夏莞尔一笑,我今天得到消息,陈义要把罪名承认下来了。
虽然还没有完全解决,但是好歹有好消息传来,我应该跟你说声谢谢。
太客气了有夏姐,毕竟我也有自己的目的,你不需要谢我。
宁思荣把茶杯放回桌上,镜片上凛光一闪,抬头看向季有夏,况且我没帮上什么,你也能猜到,事情的真相远不止警察查出来的那样。
季有夏细眉轻皱,是啊,进展太慢了。
这都快一个月了,警察连陈义的嘴都没撬开,还是你们见过面之后,陈义才做了这样的打算。
陈义倒了还有陈子越,他们选择摊牌,显然是还想继续玩下去。
宁思荣垂眸,盯着平静如封的茶杯,茶色暗黄,没有一丝杂质,水面上映出顶灯圆形的光斑。
他想起陈子越昨晚说的话。
——据我所知,渡江云城最大的收益来源并不是赌场,而是另一样能牟取暴利的东西。
这就意味着,谁掌控了这条线,就相当于捏住了整个会所,甚至是公司的命脉。
目前看来,这个人是李珊珊。
宁思荣并不了解陈子越是个怎样的人,目前看来,陈子越完美地继承了她父亲的心狠手辣。
而此刻的宁家和季有夏坐在同一条船上,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次卷入这个泥潭。
宁思荣斟酌片刻,重新开口:其实有夏姐想知道真相也不难。
你可以在陈义的判决书定下来之后,直接去问李数,我想他会告诉你答案的。
他不会,他照样会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季有夏笃定道。
她忽然向后靠在椅背上,慵懒地撩起眼皮,歪着头,连目光都变冷了。
季有夏说:他就是一个自私又自负的人。
他觉得自己从来不会错,就算是过错真的与他有关,他也觉得别人理所应当要原谅他。
我听季唯说李数每年都会送你生日礼物,还以为他起码能对你坦诚一点。
宁思荣抿起嘴唇,轻笑了声,说:原来他没有悔过这根神经啊。
不知为何,话题突然变得沉重,季有夏将自己的思绪从某处拔出来,再次对视时却是宁思荣含笑的眼。
她有些意外,随即问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宁思荣压下眉头,清了清嗓,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陈义出事后,我和陈子越一直保持联系。
昨晚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警察并没有追查的打算,只是想早点结案。
季有夏顿了顿,转而苦笑道:......负责这个案子的王队长还和我说,他们会追查到底。
果然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啊,想上位而已。
这个王茂就是两年前说出季伯伯真正死因的人。
出事那晚,他还专门来找我说了很多,宣誓一样,说什么想查会所,想查淙州辖区内所有违法行为......他和我们家多少有点沾亲带故,所以我猜他的本意其实是借着宁家上位,但没想到我爸退出了董事会,他这才转投陈子越。
不过也算好事。
宁思荣端起茶杯,醇润的茶味将刚刚飘走的心神拽了回来。
他继续说:陈子越的目标是李数,现在又有警察站在她那边,胜算会更大一些。
你完全可以和这些事脱离关系,大可远远看着他们狗咬狗。
季有夏微微眯起眼,你的意思是,以后的计划不需要我参与了?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木质的四方桌上空气凝结,气氛骤然降到冰点。
理由不充分。
季有夏双手抱臂,冷淡道:正因为李数对我还有几分旧情,所以我才觉得你们会需要我做些什么。
你不能过河拆桥。
宁思荣单手推了推镜框,叹了口气,沉声说:李珊珊和李数,他们在会所底下不光卖淫,开赌场,而且还贩毒。
!季有夏不可置信地重复:贩毒!??是,贩毒。
他们甚至专门为吸毒者建了房间,称为安全屋。
宁思荣锐利的眼神刺破镜片,将季有夏钉在原地,李数也吸毒,你知道吗?……季有夏抬手拢了拢短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喃喃:他们是疯了吗?这种生意也敢做。
他们当然敢,并且丝毫不避讳政府官员,甚至还可以邀请他们过来玩,以此留下证据,为自己寻求庇护。
你想啊,各种各样漂亮的,可供玩亵的人,金钱堆积形成的满足感,来自大脑皮层的极度兴奋……对于那些有钱没地方花的人而言,渡江云城简直就是天堂,国内能这样玩乐的地方太少了。
宁思荣眸色渐深,深沉得快要融进季有夏身后荷花扎根的淤泥中。
他恳切地说:有夏姐,他们犯下的罪恶完全超乎我们的想象。
你记得我们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叫做俏俏的女人吗?陈子越告诉我,签了保密协议,就意味着她们将要接待那些吸过毒的人……至于她的遭遇,你可以发挥想象。
季有夏和宁思荣一样,上学时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上班之后是个从不苛待下属的好领导。
同时,季有夏和上辈子的宁思荣一样,小看了那群人内心的阴暗程度。
人类的道德底线可以随着富有的程度逐渐降低,甚至最后聊胜于无。
而优越感同等升高,他们会更加轻视所谓的穷人,认为穷人永远在乞讨,讨到了东西,就活该承受施加在身上的一切。
虽然很厌恶,但宁思荣不得不承认,这种思想是根植在灵魂中的,从前看待原夕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有这种想法。
资本的市场满是淤泥,真正能开出花朵的人少之又少。
季伯伯都不能算,但季有夏算。
所以她才会被李数看上。
这些…都是陈子越告诉你的?季有夏颤抖着问。
宁思荣点头,将茶杯里变温的茶水喝下大半,那味道苦涩得令他再次蹙起眉。
久置的甘甜会变苦。
但他从前吃得苦太多了。
宁思荣不愿意季有夏参与进来,是因为洁白无瑕才更容易弄脏。
姑且算是一种保护吧,季有夏这样的人配得上拥有一方净土。
有夏姐,这样的理由总该够了吧。
宁思荣拿起茶壶,在季有夏的半杯凉茶中添上新茶,陈义的事情结束之后,你就安心回公司继续工作吧。
接下来的事情我会去做的。
你打算怎么做?陈义和我说起了一个叫赵兴顺的人,陈子越查完之后告诉我,他是昌和县炼钢厂的负责人。
宁思荣在卡包里翻出一张纸条,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一个签名,旁边还写着一串电话号码。
他将纸条递给季有夏,说:有夏姐,我总觉得往后查会接触到真正危险的事情。
从李数恢复自由的那天起,我会叫原夕每天固定的时间段和你联系。
如果某天联系断了,请帮我打这个号码。
季有夏接过来,仔细辨认上面字迹。
——齐栩啊?季唯和李款款要结婚了?原夕手里捏着一小块绿豆饼,一时间忘记了咀嚼。
宁思荣走后,康老板就钻进后厨,鼓捣了半天,端出一盘花里胡哨的糕点。
日记里说,这间茶社的糕点非常好吃,今天一尝,果然如此!原夕顺势填饱肚子,解决了自己的午饭。
吃饱喝足以后,他和康砚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没想到居然得到这样一个消息。
是啊,说两个人都已经把话放出去了,李款款是公众人物,这个婚非结不可。
康砚端坐在原夕对面,单手拿着一个小茶盅,浅嘬一口,而后说:他怎么不想想他姐姐有多不容易呢?小白眼狼一个。
就是就是。
原夕将最后的绿豆饼一口吃掉,摊进轮椅里面,懒洋洋地在纸巾上捻了捻手指。
他不太敢和康砚聊天,生怕自己露馅。
宁思荣也不知道谈什么去了,眼看着中午都快过了,也不见出来。
你还要吃吗?后面还有。
康砚问。
不了不了。
原夕拜拜手,认真地说:宁思荣还没吃饭呢,我还得留点肚子等他一起吃。
哎呦……康砚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继续问道:你今年多大了?我…马上就十九了。
真年轻啊。
您多大了?原夕问。
我和有夏同岁,今年33。
那你们没有结婚的打算吗?康砚身形一滞,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出来。
他摇摇头,忽然站起身,估计快聊完了,你们中午留下来吃吧,我去后面做几个菜。
我都可以啊,看看宁思荣要不要留下来吧。
片刻之后,两种易于区分的脚步声从走廊那边穿来,随后宁思荣在拐角处露了头。
他看了一眼干干净净的盘子,揶揄道:没少吃啊。
还是留了一点地方吃午饭的。
原夕仰头说。
那走吧,回家吃午饭。
宁思荣穿好大衣来推轮椅,康砚适时地探出头,留下来一起吃吧,我已经在做菜了。
不了康老板,我们回家吃。
说话间轮椅已经到了店门口。
季有夏也开口挽留,原夕,留下来一起吃吧,吃完再回家。
多谢季小姐和康老板的盛情邀请。
原夕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说:我还是跟宁思荣回家吃吧。
车门哐地关严,原夕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我都不敢和他们说话,还好没让他们看出什么来。
宁思荣稳稳当当地驱车驶上马路,淡然地说:但是我听出来了。
嗯?我哪里没做对?原夕赶紧发问。
有外人在的时候,你一般都叫我宁总。
原夕上了发条一样缓缓转过头,心说我都是你男朋友了,居然还得这样叫你吗?……我下次记得了。
没事的,你不用太紧张。
他们也不会想太多,自己觉得怎样舒服,就怎样和人相处。
宁思荣浑不在意地说。
哦……那我们回去吃什么?意面吧。
…好。
原夕彻底转过头不再看他,忍不住腹诽。
宁思荣的实际年龄都已经31岁了,为什么还是只会煮意大利面?自己待在国外的那段时间真的不会饿死吗?他手肘撑在车门上,窗外景物飞速倒退,透黑的玻璃将颜色过滤掉一层。
身边的人显然心情不错,再次拧开电台,带有节奏感的英文歌曲缓缓倾泄而出。
Suit black as ink,——黑色西装如墨I bet I know your drink,——我打赌我知道你饮了几杯everything you pray for,——而你所祈祷的一切everything you play for.——你祷告的全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