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是出院的日子了。
来搬东西的人还是转院时那几个壮汉。
这群人全程目不斜视,仿佛看不见坐在轮椅上的大活人一样,眼里只有要装箱带走的东西。
原夕穿着一件宽松的打底衫,左胳膊的袖子被挽在肘关节处,挂着绑带吊在胸前,外面披着一件浅驼色的毛衣。
上午温暖的阳光贴在他脚边,原夕脸上柔和的表情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时候与他搭话,都会获得一个肯定的回应。
只是,比起平常,原夕更沉默了几分。
几分钟之前,宁思荣被他的主治医生叫走了,大概是要办什么手续,还要嘱咐一些注意事项之类的。
在以前的宁思荣看来,那些琐碎的事情就像搬东西一样,完全不值得亲自花时间去做,而现在他变了。
原夕甚至可以想象到宁思荣一边耐心的听医生说话,一边点头的样子。
其实转变已经存在了快一个月了,但是换回自己的身份,再来看待如今的相处状态,原夕暂时没能习惯这样的待遇。
宁思荣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塑料袋,里面全是方方正正的药盒,棱角都快把袋子刮破了。
发什么呆呢?要出院了还不开心吗?宁思荣把塑料袋轻放在一旁,回身从衣架上拿下一件新的白色短款羽绒服,那拉链上还挂着吊牌。
我没有不开心啊。
原夕歪着头无辜道:我看起来心情不好吗?那你好歹笑一下吧,从昨天到现在,不是哭就是发呆。
宁思荣将吊牌拆下来,手指捏住拉链的拉头,自下而上,在锁骨下面停住,抬头。
原夕乖乖把头仰起来,而后拉链一拉到顶。
他腼腆地扯出一抹微笑,迅速把脸埋进衣领中。
宁思荣唇角抿着笑,眼尾飞扬起来,那层薄薄的镜片,似乎再也挡不住什么了。
干燥的手掌赞许一样拨弄几下他的头发,如同在说:真乖。
细细想来,宁思荣还是有很多地方没变,比如他依旧很喜欢说一些祈使句。
抬头。
过来。
别害怕。
......从前听来全是命令的语气,现在倒是委婉了很多。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啊。
原夕露在外面的眼睫挑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和乖字刚依靠上边,嘴就被挡住了。
宁思荣拿起围巾在他脖子上围了两圈,又翻出毛线帽子给他带好,更夸张的是盖在腿上的羊毛毯......原夕伸手在围巾上扯了两下,好不容易露出嘴,这太夸张了,我只是骨折,又不是生了什么病,用不着穿这么多吧?这是医嘱。
宁思荣回答时故意将最后两个字拖了长音。
......医生可能巴不得我捂出点什么毛病,好一直让你花钱。
原夕叹了口气。
他觉得日记里写的一点都没错,宁思荣就是个冤大头!穿戴整齐的原夕笨重得像是一头小熊,随即被宁思荣推着上了电梯。
足够宽敞的电梯里,还有另外一位坐着轮椅的女人,穿着打扮和原夕如出一辙,只是她的帽子上多出了两只可爱的熊耳朵。
站在女人身后的男人主动向宁思荣搭话:兄弟,你们也是今天出院吗?宁思荣显然没有预料到男人这场突如其来的对话,愣了一下,才说:是的,很巧。
男人又问:你们家是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啊?......他们这才明白,原来眼前的是一对新手父母,满脸洋溢着喜气,跟他们分享自己的幸福。
原夕垂着头,脸上发烫,心想,这个可恶的医生居然让他穿的像是个正在坐月子的年轻妈妈!不,或许是宁思荣在骗人!男人发出憨厚爽朗的笑声,而后说:我家是女孩。
先生,你误会了,我们只是今天出院而已。
居然什么都没解释!雄性动物无药可救的劣根性!在左一层右一层保暖措施的加持之下,原夕整个人热得快烧起来了。
一句抱歉加上两三句寒暄后,那对夫妻在一楼下了电梯,他们则是到了负一层的停车场,直到把轮椅折起来扔进后座,宁思荣才真正笑出声来。
原夕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将头顶的帽子抓下来,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帽子底下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支棱着,宁思荣对这句控诉保持沉默,带着笑意驱车离开。
外面是严冬的肃杀,阳光也温暖不了的冰冷建筑。
看惯了松林葱郁的绿色,那些光秃的枝干有些无法入眼,但又有些感慨。
站上理江桥的那天也是同样的冬天,这让他生出一种从未离开过的错觉。
宁思荣在慢车道上跟着车流缓缓向前,像是有意要让原夕好好看一看周边陌生又熟悉的环境。
可原夕脑子里想的,是与之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件事。
宁思荣没想过要个孩子吗?宁思荣喝醉时和他说过一些童年时期历,原夕猜想,他并不想要一个孩子。
酒后吐出的真言里也包括极少数从他口中蹦出的荤话,但绝对没有像小电影里那样,说过什么给我生个孩子这样的话。
然而这毕竟只是猜想,没有哪个人会拒绝一个带有自己基因的,温软可爱的小生命吧?你的心理医生说,这种表情就代表你在胡思乱想。
宁思荣在一旁淡淡地说。
嗯?原夕从围巾的包裹中转过头,刚想开口说他没有,就听宁思荣继续说:我只是在逗你而已,没想要个孩子。
......原夕拧着眉头,凝重地看着宁思荣。
这家伙重生一次还顺便修炼了读心术吗?宁思荣不紧不慢地说:她还说,想知道你这种敏感的病人在想什么其实不难。
首先和他聊天,掌握他的心理状态,其次对比他的经历,和他见过听过的东西,最后顺着他的思维去想,就能找到症结所在。
原夕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宁思荣说:我重新醒来之后,基本每天晚上都会思考以前医生和我说的话。
我就会想,要是当时能多注意点你的情绪,是不是你就不会病得那样重了?没想到居然还能用上。
所以我猜对了吗?...嗯。
为什么不把问题问出来呢,你自己思来想去就能得到答案了吗?原夕,不管是现在的你,还是那个消失的你,都是这样的。
这就是你生病的原因,宁思荣在等指示灯的空档深深看了原夕一眼,当然,也是我的过失。
......车辆穿街过巷,过程中不乏吵嚷的人声与车声,车内安静,却全然没有紧张的氛围。
宁思荣破天荒地打开电台,调到FM音乐之声,听着音乐,颇有耐心地等原夕再次开口。
原夕犹豫半晌,再次问道:你真的不想吗?不想啊,决定成为同性恋的那一刻就相当于放弃了做父亲的权利……除非现代医疗技术发展到那个程度。
宁思荣正在左转,眼睛里看的是路口的情况,话是无意之中说出来的。
比起宁思荣的说法,原夕更惊讶于解释这个行为本身。
我要是不解释清楚,你好像会一直纠结。
宁思荣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犹如一把精致的小锤,字与字之间不曾有刻意的停顿,却一下一下有力地砸在他心上。
宁思荣说: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一些小时候的事情,这导致我对珍视的东西一般不会表示得太明显。
但我后来发现,我不说,你好像就完全感觉不到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
我正在习惯直白的说话方式,所以你也坦诚一点吧,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时刻关注到你的情绪。
这是他们相认之后,宁思荣给他提出来的第二个要求。
一是忘记,二是坦诚。
宁思荣说的一点都不差,他就是那样想的。
很多人都说他是宁思荣圈养起来的金丝雀,可原夕从不这样想。
他只是一个用自由换来庇护的囚鸟。
金丝雀与囚鸟的区别就在于,给他带来优质生活的那个人,是否也能给予他对等的爱,可以切实感受到的爱。
死过一次,倒真的变成金丝雀了。
原夕哂笑说:是啊,我应该有点长进。
我不是责怪你,单纯地点明核心问题而已。
我知道。
原夕想拍拍他的肩膀,却发现自己左手完全无法动弹,无奈道:骨折好像妨碍了我的进步。
宁思荣挑了挑眉,我的耐心足够用到你伤好之后。
……你真的变了好多啊。
原夕揉了揉手里攥着的毛线帽,由衷地感慨。
宁思荣将谦卑顿时抛在脑后,大言不惭地说:在学习这方面,我的长进一向很明显。
原夕笑着摇摇头,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想要孩子的话,伯父伯母会同意吗?当然不会,他们从没停止过劝我去做代孕,但我都拒绝了。
我听说过很多有钱人都去国外做代孕,我也觉得那样不好,那些女孩……很可怜的。
我可能没有那么高尚的想法。
我只是觉得,那个孩子不是我的,而且跟你又没什么关系,不能称为我们的孩子。
原夕语塞一瞬,手肘搭在车窗上,拇指按着太阳穴,挡住眼睛,无可奈何笑道:你真是……真是什么?够坦诚。
你可以夸奖得再真挚一些。
原夕遮住眼睛的手,向下一动,掩住翘起的嘴角,又听宁思荣说:路程有些长,我们再聊点别的吧。
不是回别墅吗?回去之前,带你先去见一位朋友。
?又是朋友。
原夕本来扬起的嘴角一瞬间落了下来,拧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宁思荣。
因为是周末,难得有空。
可是我现在这个形象……原夕胡乱抓了抓毛燥的头发,单手拽了几下扯开围巾,飞速整理自己的仪表。
宁思荣轻笑一声,我们是去见有夏姐。
她见过你,所以这次你就待在外间等我。
你们要谈很久吗?我也可以在车里等。
进去等吧,你会喜欢那里的茶点的。
大约一个小时后,车在路边靠停。
外面是一家叫做茗净的茶社,木质牌匾上的书法字体端正大气,典雅又有格调。
宁思荣再次把轮椅弄好,推着原夕进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木制屏风,拐过弯来之后视线开阔,满眼的家居都是木质的,灯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所有的吊灯都做成灯笼的形状。
一个穿了唐装的俊朗男人正在拖地,听见脚步,寻声回头,浅笑道:二位欢迎光临。
好久不见了,康砚。
康砚朝他们扬了扬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说:有夏在上次你们去过的那个包间等你。
麻烦你,给他弄点吃的。
宁思荣在原夕刚被理顺的头发上摸了摸,对康砚微笑颔首道: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