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Chapter 60

2025-04-03 05:12:53

耳光的骤响,侮辱性的字眼,尖利又刻薄的话语,房间外发生的一切都被原夕听在耳朵里。

他赤裸着身体蜷缩在地上,身体各处传来的痛感已经让他变得麻木,可那些纷杂的声音还是令他的心脏抽痛。

值得庆幸的是,此刻他和宁思荣隔着一堵墙。

外面是怎样的画面原夕不敢想象,要是一切都发生在他眼前,他一定会扑上去弄死李数......不如就现在吧,手边还有玻璃,边缘足够锋利,只需要在李数的脖子上用力划一下,他们的苦难就结束了。

正当他正这样想着,卧室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原夕将一片玻璃握在手里,温暖的液体顺着皮肤的纹理流下来也无动于衷,他已经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原夕......渐近的脚步挪到他身边,男人脱下自己的外套,蹲下来。

那个人逆着光,俯视他,原夕侧头去看,单从他的脸上几乎看不出刚才发生了什么——宁思荣没有戴眼镜,依旧是那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只是脸侧微微泛着红。

他是在看清这张脸之后才哭的。

宁思荣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啊,他怎么能被人这样对待?原夕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是身体疲软得不听使唤,连一个拥抱的姿势都做不出来。

况且,刚才发生的事情,宁思荣在外间也听得一清二楚吧。

......就算是把他扔在这里转身离开,原夕也不会太意外。

我带你回家。

宁思荣用自己的大衣裹住他,然后这样说。

这个时间,会所的走廊里仍然有人来回走动。

他们对于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注视,只是在宁思荣路过以后,才看向那个挺拔的背影,小声讨论着大衣下摆露出的一双光洁的小腿属于谁。

宁思荣没有理会那些,反正他们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他抱着原夕上了电梯,金属门上映出扭曲的影子。

从淡漠的,似乎目空一切的眼神,微微扬起的下巴,到他挺直的脊背,体面得一如往常,仿佛从未向什么人弯过腰。

大门打开就到了地下停车场,虽然不是隆冬,但温度已然刺骨。

宁思荣脚步加快了,走到一辆毫不起眼的车旁边,拉开车门,将原夕放在后座上,驱车逃一样地离开这里。

窗外霓虹初上,车内的两个人是沉默的,只有空调的响动。

原夕突然撑起上半身,哑声问:我们不是回家吗?先去医院。

我不要!宁思荣抬眼看了看后视镜,后座上的人正在镜中跟他对视,大片雪白的身体露在外面,暴虐的痕迹在暗光处也尤为明显。

没得商量。

随即宁思荣大手一挥,将后视镜往副驾驶的方向转了转。

求你了......原夕竟然坐来起来,两只胳膊越过座椅环住他!宁思荣腾出一只手制止他的动作,原夕手指的伤口在这力量之下裂开,鲜血在宁思荣胸口绽开了一朵红色的花。

他皱着眉呵斥道:你回去坐好!我想回家。

原夕受伤的手臂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却如同两条纠缠的藤蔓,紧紧扒在宁思荣身上,皱巴巴的小脸靠在椅背上,固执地小声祈求:......我不想再让更多的人看见了。

带我回家吧宁叔叔,求求你。

我这样......太难看了。

......下个路口,挑头,再拐过一个弯,原夕总算放松下来。

那是回家的方向。

出租房是没有电梯的,宁思荣抱着原夕上了五楼,防盗门四敞大开——正是他刚被抓走时那样。

没有小偷,也没丢什么东西,只是小房子里温馨甜蜜的气氛全都跑走了,取而代之是冬天的冷冽,以及,长久的沉默。

原夕走进浴室,去拿花洒,想起自己背上还有烫伤,犹豫着要不要叫宁思荣过来,想了又想,回身坐进浴缸。

那浴缸只够坐下一个人,而且伸不开腿,原夕抱着膝盖坐在里面,放了一点点温水。

少顷,宁思荣换了一身衣服走进来,手里提着药箱,搬着个小凳子坐在旁边,将长袖挽在小臂处,拉过他的胳膊查看伤口。

宁思荣并没有什么给人处理伤口的经验,可动作又轻又柔,有条不紊,先是用酒精湿巾擦掉凝固的血,又捏着棉签仔细擦拭伤口周围,只是一直不肯抬头。

原夕头枕着另一条胳膊趴在膝盖上,一直看着宁思荣。

头顶的白炽灯算不上明亮,宁思荣的眉眼全都藏进阴影里,嘴唇轻抿着,显得很是阴郁。

就那样不堪入目吗?你为什么看都不看我一眼?原夕佯装被弄疼了,往回抽了一下手。

宁思荣的动作便顿住了,等原夕重新把手放回他掌心,在刚涂了酒精的地方轻轻地吹气。

还是没抬头。

密闭空间里的空气仿佛是被冻住了,宁思荣也像个冰块,连安慰的话都不说。

难道要赶我走了吗?可是我没地方去啊。

学校回不去,家里也是,要是你赶我走的话......原夕鼻子一酸,带着哭腔问:那些你都听见了,是吗?......会赶我走吗?他直白地问。

宁思荣正在专注地处理他背上的两个水泡,闻言偏过头:不会。

两个短促的字眼出口即逝,原夕甚至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

在烫伤处涂过药膏后,宁思荣将手探进水里。

感觉到他的手正在触碰自己臀瓣之间的地方,原夕当即拦住接下来的动作。

......我自己来。

他怯懦道。

宁思荣也没说什么,站起身离开了。

原夕裹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他正背对着门,坐在床边抽烟。

卧室里没有开灯,窗帘还是早上拉开时的样子,轻薄的月光透过玻璃,烟雾丝丝缕缕,飘向天花板。

宁思荣很少真正地抽烟,多半只是让它燃着,可见他此刻有多心烦。

果然还是厌恶他的身体吧?碰都不想碰,烦躁到要把尼古丁全都吸进肺里。

身上的水珠蒸发在空气里,烟头的光亮也快要燃尽,他们之间最后一点点的温存,也在这天的末尾,在腐烂的生活里,消失殆尽了。

但原夕还是想再试探一下。

万一呢,万一他真的不舍得我呢?我们分开吧。

原夕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坚定决绝,而抽烟的人一动不动,依旧看着小房间里的某处发呆,思绪好像深深地陷在里面。

宁思荣,我们......我听见了。

嗯。

原夕拉开柜子,翻出一张毯子,装作要去沙发睡。

宁思荣用力把烟头戳进烟灰缸里,随即走过来扔回毯子,哐地甩上柜门,将原夕翻过面,按在墙上,低沉道:但我不想再听见第二次。

愤怒是一点点蔓延开的,撑住墙的那只手青筋暴起,宁思荣的下颌线紧绷着,而后是眼神,从平静,压抑,到愤恨,最后怒火中烧,发泄一样粗暴地吻他。

其实更像是啃噬,要把他一点一点拆解入腹,咬碎了也只能是他的。

平坦的胸膛紧密贴合,宁思荣滚烫的手上在他身体上游走,似乎要将那些地方重新占有。

原夕的目的达到了,迫不及待地环住宁思荣的背,留恋地摩挲一番,然后顺着他的腰线往下......下一秒,原本紧贴的身体却触电一样弹开了。

冷空气大肆灌入两人身体间的缝隙,宁思荣单手捂住眼睛,胸膛剧烈起伏。

他缓了缓,退后几步坐到床边,手肘搁在大腿上,两手用力地搓着脸,眼镜随着他的动作哐啷砸在地上。

做不到吗?萌生这个想法的瞬间,那冷空气浸透了他。

如同初遇那天一样,原夕跪坐在宁思荣腿边,冰凉的手握住他的手腕,仰起头问:那只抱着我,可以吗?宁思荣放下双手,呼吸还没有平复,情绪仍然被极力压抑着。

原夕看着宁思荣颤抖的下巴,而后抬手摸了摸紧皱的眉,干涩的眼眶流不出一滴泪。

他感觉自己的胸腔灌满沙土,哽咽地无法再将问题再问一遍。

他用双臂环住宁思荣的腰,头靠在胸膛上,尽力贴近唯一的一处热源。

对不起......宁思荣说:真的对不起。

原本沉稳有力的心跳开始乱了,宁思荣把手轻轻搭在他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而后用气声告诉他:我不在意的,以后我们离那些人远一点,不会再出事了。

怎么会不在意呢?你最介意这种事情了不是吗?宁思荣的下巴在原夕头上蹭了蹭,催眠一样地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平日里,原夕很喜欢这种细微的触碰,但此刻他却觉得不安,温和的动作完全无法填充他的安全感。

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宁思荣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失眠在预想之内,所以他故意没有拉窗帘。

他们面对面躺着,宁思荣将原夕的头按在胸口。

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意味着,他们可以用整夜的时间去思考往后的日子应该怎样过。

月光渐暗,黎明到来,阳光缓慢地爬上窗台,一个柠檬汁一样酸涩的清晨。

原夕知道宁思荣陪着他熬了整夜,手指一直在他的蝴蝶骨上画着圈,若有若无,刻意避过那两块烫伤。

可还是很疼。

直到阳光最烈的时候,原夕才在宁思荣怀里睡着了。

他梦见了很多人,没见过几面的爸爸,他的原配妻子,同父异母的哥哥原泽,在学校里欺负过他的同学......满脸是血的宋沉安,睡过的每一张床榻以及枕边的人,还有李数。

那是个噩梦,他只能不停逃跑,然后哭着醒来。

宁思荣经常不在身边,他有太多要忙的事情,原夕很怕他哪天突然就消失了。

不回来也是应该的,谁愿意整天和他这样一个人同床共枕呢?所以他从卧室里搬出来,决定在那些可恶的痕迹消失之前,不再让宁思荣看到他的身体。

家里的氛围太压抑了,原夕都不记得宁思荣有多久没笑过了。

他很想结束这一切。

偶然间,原夕听见宁思荣和其他人打电话,说李数会明晚会去渡江云城会所,当晚他就揣着美工刀就跑到会所门口。

但没见到李数,反而被宁思荣拦了下来。

印象中,那是宁思荣第一次对他大吼大叫。

他被宁思荣用力摔进沙发里,随即美工刀往地上一掼!刀片应声折断,宁思荣怒目相视,大声道:你要干什么原夕?你是疯了吗?拿着刀去找他是想当杀人犯吗!??你出了事我现在都没有能力保你,你知不知道!开车接他回来已经花去不少时间,宁思荣还是没能忍下这些话。

他和杀人犯有什么区别?说这话时两行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原夕仰起头:他还不如直接杀了我......颤抖的尾音还没消失,时间在那一刻冻结了,他们凝视着彼此,眼神愈发复杂。

片刻过后,宁思荣将眼镜一摘,颓然坐在原夕身旁,焦躁地揉捏着鼻梁。

那我呢?声音富有磁性,但又沙哑,好像已经很累了。

原夕没法给出答案。

那晚他重新钻进宁思荣怀里,又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宁思荣说要送他去疗养院,原夕没有任何抵触,他们确实都需要疗愈。

原夕甚至乐观地想,当灵魂重新变得温暖,再相爱也不迟。

但是他听见心理医生问宁思荣:宁先生,您应该也有什么想要倾诉吧?没有。

宁思荣不经思考地回答。

宁思荣好像放弃变得温暖的机会。

而第二个放弃的,是他自己。

倾诉的意义,就是把不忍回首的记忆倒出来,讲给别人听。

可他的罐子里全是铁钉,每天掏出一颗给心理医生看,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漫长且痛苦的。

在第一天试图把妈妈的故事讲给心理医生听的时候,他体会到了苦楚,往后也就不愿意再开口了。

宁思荣劝他要听心理医生的话,但无用,因为宁思荣有了新的工作,是季唯介绍的,从那以后他来疗养院的时间越来越短,间隔越来越长,连电话也很少打过来。

原夕有些担心宁思荣是不是有了新的对象,他不得不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举动,好让他们有理由见上一面。

虽然每次亲吻宁思荣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他的抵触,不过没关系,能见到就已经很好了。

然而日子一长,这个方法也不管用了,宁思荣说他要出国。

原夕的时间被各种小说和电影占满。

也许是药物的缘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状态日益变差,脑袋每天都昏昏沉沉的,无法长时间集中精力,而且经常能听到宋沉安的声音。

不好的记忆一层层叠加,他的头发已经长到肩膀了。

他开始幻想,如果自己是个女人,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精神病了?景淑梅曾经明确地告诉过他,宁思荣是个正常的男人,他已经结婚了,并且会有自己的孩子,还有事业要拼搏,就算是家里破产,身边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如果他是个女人的话,也可以和宁思荣结婚生子啊,毕竟他和李款款又不是真的。

可他不是。

他从一开始不就符合宁思荣的各种要求。

脏污的东西从出生起就深埋在他血液里,他是别人出轨的产物,不是什么幸福的爱情结晶。

怎么这么可怜呢原夕?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还在拼命拖累唯一挂念的人。

平安夜那天宁思荣给他打了视频电话,挂断之后,他动笔写了封信。

内容很多,写完的时候手都酸了。

三个月的时间似乎比三年还要长,原夕本来也没想着要见宁思荣最后一面。

命运使然,还是见了。

那些有口难言的真心话,尽数藏匿在除夕的夜里,淹没在江水中。

我不想跟你告别,我的灵魂会停驻在月亮上,从你身边到遥远的天空,只是被无限拉长的,两个心碎的人的对望。

北风呼啸,烟花满天,雪花洋洋洒洒翩然落下,像是蝴蝶破碎的翅膀。

我猜我们会重逢在这样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