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报告在晚些时候送来病房,医生表示,原夕的指标一切正常,基本可以断定呕吐症状和器官本身没有关系,并且询问宁思荣是否要继续做病理化验。
虽然对于病灶有所猜测,宁思荣还是让医生继续化验。
他不明白这些检查有什么具体区别,但毕竟身体是大事,要谨慎些才好。
原夕这次没有睡多久,醒来后稍微吃点东西,喝了些水,可时间就已经到了凌晨。
和每天一样,他们相拥入睡。
可怀疑是一道屏障,紧贴的身体好像无形之中隔层了什么,硌得人睡不着。
今天的月亮格外明亮,银白色的海浪穿过窗帘,从缝隙涌进房间,窗缝里有丝丝冷风透进来,宁思荣凝视着地砖上荡漾的线条,思绪却不在这里。
他让原夕靠在自己怀里,贴近沉稳有力的心跳,用这种姿势来掩饰自己无法入眠的事实。
原夕大概也在发呆吧,假装自己睡着了,像个玩偶一样安静地被他抱着。
在一些事情的感知上,他们一向拥有同等的默契。
人类是惯会撒谎的生物,比起答案,应该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所以,怀疑产生的那个瞬间他们没有立刻向对方问出什么,而是选择在审判前夜沉默下来,享受对方给予的最后一点平静与安宁。
在均匀的呼吸中无声地吐露心迹,心脏共振,这样的夜晚,心照不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薄云为月亮描上好看的眼睫,不知道是谁先睡着了。
原夕醒来时,宁思荣不在身边。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
绿植的影子在窗帘上张牙舞爪,热烈的阳光沾染着温度试图闯入,视线所及都蒙上朦胧的暖色。
少顷,脚步声由远及近,宁思荣趿着拖鞋走过来,远远望见原夕,轻笑着,醒了?嗯...其实原夕并没有发出声音。
他的嗓子还是很疼,整夜没有沾水的声带发紧,连最简单的音节都是无声的。
宁思荣将他的病床升起一个角度,手里的玻璃杯送到他嘴边,原夕一口气喝光半杯才缓解了干渴。
你都不饿吗?又睡到中午。
宁思荣说着话,走到窗边一把将窗帘扯开,爆裂的阳光倾泻而入,晃得原夕眯起眼睛,下意识偏头躲开。
还好,没觉得很饿。
他说。
宁思荣站在窗台边,远眺着仍然葱郁的松树林。
身上是休闲的家居服,头发自然蓬松,洗发水的味道缓慢蒸发,他抬起手,微仰着头,将剩下的半杯水也喝光了。
房间里感受不到外面到底是零下几度,只是看着这画面,原夕会觉得那窗外是一片绿意央然,春日将至。
下午带你去见个朋友。
宁思荣侧过脸说。
要出去吗?原夕犹豫道:......我认识吗?你见过的。
宁思荣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说:他现在就在楼下病房。
......好。
原夕明白那个眼神的意味。
宁思荣没有在征求他的意见,否则起码会先问问他,今天身体有没有不舒服,愿不愿意见客人。
他的眼皮重重跳了两下,昨晚想到的那些问题,大概派不上用场了。
李款款和季唯还勉强可以应付,但如果是个再聪明点的人......宁思荣是故意的吧?他已经知道电脑被动过了?早饭已经上桌,原夕咽下一口粥,飞快地瞥了一眼宁思荣。
宁思荣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偶尔开口也都是与电影情节相关。
今天的电影是宁思荣自己选的,片名叫《赎罪》。
这显然别有深意。
他在疗养院时看过,是需要静下心来去看的电影,不适合在吃饭时放着听声音。
他敢肯定如今的原夕没有这个耐心看,所以对于宁思荣抛出来的情节上的问题,他都假装不明白地和他讨论,后来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对电影也有研究了?宁思荣放下碗筷,优雅地擦了擦嘴,淡然道:谈不上研究。
之前有段时间我一个人在国外,国内的一个朋友怕我无聊,推荐给我很多电影,觉得这个很好看而已。
奥。
原夕敷衍地点了点头,心说你以前要是会看这种电影,我名字倒过来写......昨晚睡前他还在劝解自己,不会的,也许是他想多了,那只是宁思荣和陈义的一次合作罢了,跟从前发生的事情毫无关系。
离开之前,他是给宁思荣写了信的。
预想中,宁思荣可以在国外安定下来,找一个符合条件的人,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怎么会死呢?屏幕上的场景来回切换,原夕的注意力没有集中在那里。
他无法体会主人公的情绪,脑子里是初次见面时玻璃墙外的酒会,下雪的夜晚,写字楼的地下车库门口,样板间一样的别墅......情欲,缠绵,烟花,还有遗憾。
胸腔里积攒的酸楚几乎要把他的眼泪逼出来。
他说过他不会再哭了。
可当女主角用恳切的语气对将要分别的恋人说:Come back.——你要回来。
Come back to me.——回到我身边。
......很没出息,原夕还是哭了,宁思荣全看在眼里,这次却没给他擦眼泪。
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可原夕不想承认。
他不明白为什么宁思荣非要把他从这个躯壳中揪出来。
让他披着这样一个完好的皮囊过完余生,不好吗?电影的结局同样满是遗憾。
没等原夕的心情平静下来,就被抱上轮椅,推出了病房。
轮子压过洁净的地砖,往电梯的方向去。
原夕木着一张脸,垂眼发呆,只有医生护士同他们打招呼的时候,才笑一笑。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间三人病房,里面住着两位患者,一个寸头小哥正在呼呼大睡,另一个白发老爷爷在护士的搀扶下往外走。
不出意外,原夕一个都不认识。
他不停地在两人的身上寻找信息,等着宁思荣先开口。
与白发老爷爷寒暄几句之后,宁思荣走到寸头小哥床边,将他叫起来。
原夕松了口气,紧接着听宁思荣叫那个人,阿昆。
这个名字他是有印象的,日记中的提到过几次。
阿昆不耐烦地揉揉眼睛,定睛一看,重新闭上眼,哼哼唧唧地问:来干什么,看看我死没死?你应该认清现状,你的医药费是我付的。
宁思荣把凳子拉过来坐下,手肘往轮椅上一搭,我带原夕来看看你,他明天要出院了。
出院?原夕看向宁思荣的侧脸,皱了皱眉。
啊,明白了,我也收拾东西滚蛋。
阿昆被子一掀就要坐起来。
宁思荣也不拦着,只告诉他把上衣穿上。
对于阿昆来说,这样的要求有些过分了。
他的脸上贴着一块大纱布,上半身也缠满了,胸腹部几乎没有几块露出来的皮肤,但原夕注意到的是阿昆的纹身。
花臂的纹路怎么看怎么像是视频里的那个人——侵犯李数的人。
阿昆一边拽着衣襟费力地穿上,一边对原夕扬了扬下巴,你别盯着我看啊,不然宁总还得让我再出点血。
宁思荣轻笑了一声,他还不知道。
原夕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最后问阿昆:他脸上的伤是你弄的?是啊,不然能住到这么好的医院吗?阿昆不以为然。
原夕:……宁思荣说:我来是想问,你到底要不要接受我的建议呢?什么建议,换一张脸继续为你做事?阿昆不屑地笑起来,这想的也太好了。
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我也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让我换我就换?你很愚昧。
宁思荣嘲讽地撇了撇嘴,抓过原夕的右手低头摆弄起来,你当然可以不接受,但你要知道李数肯定不会放过你。
拒绝我,意味着你很可能会没命。
一提到这个名字,原夕就习惯性地反胃。
但他的手被另一个人握着,身体的直观反应无法隐藏,他确信宁思荣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反常。
要不是你!我他妈会变成现在这样!?阿昆横眉立眼,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来打人了。
本就凶煞的一张脸,现在更是吓人。
要不是我?宁思荣干笑着摇头,你敢保证几年之后,你的那种癖好不会让你变成强奸犯吗?你他妈的……宁思荣手上的动作停下了,随即抬眼,眸光一凛,不要再对我说脏话,我已经忍了两次了。
阿昆的表情还是轻蔑的,但终于安静下来。
宁思荣:你的那位大哥现在在为陈子越做事,我会跟她商量。
她会接你去别的医院,养伤,做整形。
阿昆似乎终于冷静下来思考宁思荣的建议了。
见他好一阵子没说话,宁思荣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这也是在救你的命,况且俏俏之前对你们那么好,你老大都在拼命为陈家办事,你就不想做点什么?原夕没见过宁思荣谈事情时候的样子,那种场合里从来都没有他的位置。
宁思荣靠在塑料椅背上,头颈和后背,乃至不肯让步的眼神都透露着一种不怒自威的严肃。
感受到他的注视,宁思荣偏头,拍了拍他的手背。
那场交谈的最后,阿昆要求再给他一天的时间考虑。
回去的路程比去时要短,没几步路就到了电梯口。
电梯里空无一人,宁思荣推着原夕走进去,待到金属门闭合,略微沙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本来不想让你参与进来的,可是你好像很在意我有事瞒着你,所以今天还是说实话了。
不过......你还记得贺新阳长什么样吗?我说我跟他起了冲突,你没怀疑?......我当时确实感觉不太对。
原夕顿了顿说:我只是觉得,你以前都是会和我聊这些的,怎么突然不了。
我以前,什么都和你说吗?原夕感觉有只手在有意无意地拨弄耳侧的金属环,进而扫过他的耳侧,顺着下颌线摸到下巴,揉了揉下颌的软肉。
宁思荣:所以才翻了我的电脑?在指尖触碰到他喉结的时候,原夕瑟缩一下,……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叮——!电梯门打开。
我没有生气。
宁思荣推着他拐进走廊,接着问:看到那个视频了?……嗯。
不要误会,我不是变态。
虽然带着一点私心,但主要目的还是和陈义做交易。
我明白的。
推开病房的门,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原夕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任由宁思荣将他抱回病床上。
宁思荣的表情跟平日里并无不同,但也许是心理作用,对视时总会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此刻原夕只想闭眼装死,可宁思荣又问:觉得视频很恶心是吗?所以才吐了。
只是因为吃坏了东西…!宁思荣刚把他放到床上,还没完全起身,却将两手撑在他枕头两边,再次附身压下来,鼻尖都要撞在一起。
是吗?……宁思荣在双臂间留给他一小块容身之处,原夕死死咬着嘴唇,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你回来了是吗?宁思荣眉梢往下一压,眸色渐暗,晦涩难懂的情绪似乎要冲破那层玻璃,向他袭来。
他很少看见宁思荣的情绪这样失控。
什么?原夕微微睁大眼睛,……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可是你在发抖。
宁思荣将眼镜扯下来放在一边,细碎的亲吻落在原夕的唇瓣上。
原夕的眼眶已然通红。
他的喉结滚了滚,仍然嘴硬道:是你吓到我了。
我有吗?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已经走调了,宁思荣适时地忍住哽咽,忍了又忍,才说道:……对不起,我只是很想你。
忽然一颗滚烫的东西砸在原夕脸上,犹如扔进平静水面的石子,那瞬间满腔积攒的怨怼,酸涩,化为一股蛮力直冲心脏,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还是被看穿了。
原夕很想问问宁思荣。
是我也没关系吗?你明明就很介意啊。
纠结已久的问题卷土重来,在疗养院的两年里,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答案。
心理医生说过,他是钻了牛角尖,可兜兜转转这一大圈,他还是回到这个牛角尖里。
这里窄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不断涌出的眼泪让原夕的视线不再清晰,他从那要命的眼神中逃出来,偏过头,眼泪成股地流下。
然后他看见,宁思荣撑在旁边的手,拇指在指腹上印出一道清晰的血痕。
更大的痛苦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刚才被宁思荣捏在手心的那只手按在心脏的位置,哭声极其微弱,像是在换气,眼泪却不停歇。
宁思荣抵在原夕的额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们还要这样多久?我现在很想抱紧你,可你浑身都是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