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
一条笔直而荒凉的公路,光秃的树木,远处农田里干燥枯萎的一切。
宁思荣靠在旁边停下车,抬腕看了眼时间,刚好上午十点整。
总算没有失约。
面前,一座灰色建筑被高大的砖墙围着,大门是一整片的铁栏杆,只在最左边开了个小门,里面有穿了警服的人站岗。
一行黑色加粗的大字嵌在铁门正上方——淙州市看守所。
有位同样穿了正装的男人站在旁边,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在北风里前后晃悠,看到宁思荣下车就展开笑颜迎上去。
宁思荣快步走过去与他握手,抱歉,让你久等了。
没事没事,我也没到多久。
男人对于说客套话习以为常,交给宁思荣一块胸牌,转头和狱警交流几句,而后领着他进了大门。
这个男人是陈义的律师,而宁思荣今天的身份是律师助理。
法律上来讲,陈义还没有定罪,所以能够跟他见面的人只有律师——虽然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但他们仍然需要这些表面功夫。
前几天陈子越和宁思荣通过电话,说陈义希望和他见一面。
生日宴上发生的事情宁思荣和陈义是沟通过的,李数横插一脚,对陈义而言虽说不至于猝不及防,但这监狱的大门恐怕不是轻易就能出得去的。
就像他和齐栩说的,陈义一定会坐牢,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可两边都不曾提及他在整件过程中的作用,究其缘由,是他还有利用的价值。
哗啦——深蓝色的安全门发出一声轻响。
宁思荣和律师并排坐在对面的桌案边,目光透过特质的玻璃,远远落在进门的陈义身上。
陈义本来就是个瘦削的老头,如今的样子和从前并无不同,甚至看上去心情还不错。
哐啷!手铐磕在桌面上,陈义取下电话听筒放在耳旁,戏谑道:小宁总应该不是一开始就这样计划的吧?我以为陈总当时会把证据全部销毁的。
宁思荣倾身向前,垂眸,顿了顿才诚恳地说:抱歉陈伯伯。
这种东西当然要留着要挟对方啊,为什么要销毁?陈义直勾勾地盯着宁思荣,随即微微一哂,行了不用抱歉,你和我说那个计划的时候,我就已经做了两手准备。
我已经老了,我的位置早晚是要交给子越的。
只是,我没想到珊珊会那样做。
宁思荣问:想必在收她做义女之前,您也是调查过她的,是哪里出了差错吗,还是有误会?差错啊……那浑浊的眼珠越过宁思荣,看向他身后明亮的窗,又或是更远的某处虚无的地方。
陈义抿了抿唇,说:她的母亲跟我亲口承认过,亲子鉴定也没有问题,我一直以为她是我的女儿。
……虽然很残忍,但,您被骗了,这是事实。
我接受这个事实,也没打算要从这里出去。
陈义深吸一口气,重新审视宁思荣,我和李数已经聊过了。
我会认下这个罪名,并且交出一部分股份,分走手里的项目。
金时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估计会趁机捞点好处。
虽然还是落了下风,但对于子越来说会轻松很多……也会干净很多。
宁思荣唇角勾起一个浅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他继续往下说。
昌和县的项目,我听说是你在跟进?宁思荣点头,是的,已经办过动工仪式了。
那边有个炼钢厂,你可以注意一下,如果有必要,让子越去联系一个叫赵兴顺的人。
所以不轻松的事情,陈义想让他去做。
宁思荣心里有了定夺,单手推推镜框,问:您好像一开始就把我划在了您的势力范围内,就没想过我很可能已经和李数站在一边了吗?邮件我还留着,有必要的话随时可以公布出来,我觉得你是个懂得权衡利弊的人。
况且我既然提了这个地方,就说明肯定有猫腻。
李数为什么让你来管,你可以自己想想。
陈义看了看门外狱警留守的背影,转回头说:我不追问你为什么对李数有这么大的恨,我只有一个要求——李数的下场一定要比我更惨。
话音刚落,听筒被陈义放回原处,狱警开门进来将他带走,老头在狱警几乎可以称得上恭敬的搀扶之下,离开了这间狭小的会客室。
其实宁思荣还有很多话想问。
李数曾经说过,陈义总毒品控制他,那么毒品的来源在哪?能不能作为要挟李数的筹码?明明手下有那么多的杀手可以用,为什么非要亲自动手,难道只是为了让李数目睹即将成为自己岳丈的季长安,是如何死亡的吗?还有最重要的,赌场盈利的洗钱流程到底是怎样的,证据会藏在哪里?陈义就像是害怕被这样提问,才匆匆离开。
宁思荣坐在塑料凳上,沉思一阵,随后缓缓起身,由律师引着往外走,正在这时,医院的电话打到了他手机上。
医院主动来电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宁思荣忐忑着按下接听,边往出走,边问:怎么了?宁总,您方便回来一趟吗?原先生在病房里吐了……现在已经请医生过来检查了,还是告知您一声。
宁思荣一下子就从刚才思考的事情里跳脱出来,脚步加快,三两下将律师甩在身后,对电话那头的护士说: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医生,我肯定是今天早上吃坏东西了。
原夕躺在病床上,殷切地望着医生,笃定地说。
医生把两手踹回白大褂里,皱着眉头说:照您最近的食量和胃口,这不应该啊……肯定是,我吃完煎饺就感觉不太舒服。
……可是别的病人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啊,而且也不至于把胆汁一起吐出来吧,我需要给您安排一个胃部检查。
不,不需要了。
原夕连连摆手,我真的没事!我的胃我自己知道。
但医生态度坚决,义正言辞道:这个症状以前也有过,所以更不能忽视。
患者要听医嘱,要不然,我们跟宁总没法交代啊。
原夕:……十分钟前。
地砖上被吐的到处都是,病号服的裤脚也脏了,绿色的胆汁昭示着他的胃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
原夕才从视觉冲击中缓过劲来,看着满地的狼藉皱了皱眉,有些心疼一会儿要进来收拾的人。
他再次打开慌乱中关上的电脑,删掉视频播放记录,浏览记录,再放回原位,按下呼叫铃。
紧接着他被护工抬回床上换衣服,身体完全配合,嘴里重复了好几次对不起。
那视频里的东西是他想过无数次的事情。
他本来应该开心的,会觉得大快人心,可是真正看到时第一反应,是恶心。
因为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本身,更是因为那张脸,画面中的一切都令他回想起噩梦一般的遭遇。
等到完全冷静下来,抛开主观感受,原夕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宁思荣的做法。
宁思荣为什么会有这个视频?是他找人做的?可这一点都不像是他的做法啊。
……医生说要做胃镜,你暂时不能吃东西了。
宁思荣温暖的手掌隔着衣服覆在胃部,柔声说:脑震荡应该已经好了,可别是又得了什么胃病。
原夕将自己的手也覆上去,摩挲着宁思荣手背的皮肤。
怎么会这样?不管是对李数的惩罚,还是宁思荣的爱,为什么都与想象中的一样?原夕咬住下唇,试图用疼痛来证明真实性。
还是做个检查放心一些。
不喜欢也忍耐一下吧,不要总是咬嘴唇。
宁思荣的声音仍然是温柔的,将那片可怜的嘴唇拯救出来,继续说:只是做完胃镜你要在医院里多住几天了。
如今宁思荣和从前完全不同了。
不再隐藏情绪,变得更有耐心,温柔体贴,黏人,而且多了几分直白。
最重要的是看向他眼神里从不隐藏爱意。
原夕瞬间有了疑问,宁思荣是不是亲眼见过他们曾经的结局,所以才会朝着他所希望的那样改变呢?这样的话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但为什么呢?难道他也死了吗??不会吧!他没有看到我留下的遗书吗?但…万一呢?由于从前宁思荣的言传身教,原夕保持着一张和善的笑脸,将所有的疑问藏进心底。
他在思索解决这个疑问的办法。
这个过程要十分小心,必须在保证自己身份不被看穿的前提下进行。
不管是哪个宁思荣,都应该更喜欢从前那个原夕吧。
原夕假意说自己困了,然后闭上眼,直到做检查之前也没有再睁开。
等原夕被推回病房已经是晚上了。
他醒来得很快,大概是因为嗓子难受,所以不愿意说话,迷迷糊糊再一次陷入睡眠。
宁思荣摸摸他的脸,坐回单人沙发上,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切换进贺新阳和他安装的新系统。
今天陈义提到了昌和县的炼钢厂,他想注意一下,追踪信号的位置是否在那附近。
但值得注意的是,音量从25调到了8。
——将音量保持在25是他的习惯,不吵也不会错过任何消息。
当然这个习惯只有他本人知道。
屏幕的蓝光在镜片上一掠而过,黑灯的房间里,宁思荣将探寻的目光落在熟睡的原夕脸上。
他睡的并不安稳,眉头拧在一起,羽睫轻轻颤动,好像在做噩梦。
在电脑里看见什么东西了?宁思荣重新进入win10系统,点进浏览记录,但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给贺新阳发了消息,请他远程帮忙恢复了被删掉的记录,只一会儿的功夫就完成了。
……——原夕看到了那个视频。
电脑屏幕上是他给陈义发送的那封邮件,宁思荣居然抑制不住地有点想笑。
是因为看到了,所以才想吐吗?确实如此,他的脸和声音真的会令人作呕。
偷看了我的电脑,见到了脏东西,总要旁敲侧击地问点什么才对。
你怎么不问问我?你问我,我就会如实告诉你,是我让人这样做的,下次我还会让人在他身上烫几个烟疤。
如果条件允许,我更想让你自己来做这件事。
可你为什么沉默呢?这让我怎么主动开口?我就是想要录给你看的啊宝贝。
你是被吓到了,还是有其他打算呢?堆砌的疑虑垒成一间密不透风的房间,这气压逼迫着他必须要说一些什么。
原夕。
宁思荣轻轻唤了一声。
苍白的小脸还皱在一起,噩梦似乎比之前的更可怕。
车祸之后原夕一直睡不好,经常做梦,所以才会嗜睡。
宁思荣让医生给开了一些助眠的药物,混在他常吃的药里,情况才有所改善。
宁思荣深深地看着被梦魇住的人,握住他乱动的右手,紧接着被用力抓住。
悬而未决的问题化为利刃,有个被按下去无数次的念头再一次浮了上来。
他决定明天带着原夕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