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拥有的东西太少的时候,安全感会相应降低,这就造成了这一部分人往往有着极为强盛的占有欲,以及疑心病。
这病房里的两个人都是如此。
上辈子的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怀疑对方不够爱自己。
烧水壶的开关应声弹开,开水冒着热气从壶嘴灌进玻璃杯,宁思荣坐在沙发上发呆,静等着身上冬天的气息散去。
眼角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但他依然没想出什么说辞。
其实只要随便说个什么蹩脚的借口,原夕也不见得会反驳,他向来是个聪明且识时务的人。
比如之前在游艇上,他没有回答阿昆为什么也会在,原夕就没再提起过。
他明白疑虑是会深埋在心底的,一直累积总会有决堤的一天。
可事情涉及到阿昆,无论原因是什么,他们做的事情都算不上光彩。
——虽然那天晚上原夕也听见了,但他喝多了,不记得了。
现在这种清醒的情况下,他实在捏不准原夕知道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况且……会加重他的不安吧。
原夕刚醒来的时候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哭,宁思荣看到原夕那个偷偷抹眼泪的样子,就会想起疗养院里那个单薄的背影,病态,孱弱,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
原夕大概是真的被车祸吓坏了,眼睛里一直闪着不安两个字,只要他有动作,立马就能感觉到视线在跟随着,生怕他丢了,却又什么都不问。
他很心疼,想到自己上辈子的做法更是后悔。
而原夕这样的状态让他苦思冥想了整晚的坦白计划彻底告吹。
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事实和盘托出,对原夕而言太残忍了。
一个受了伤的人要怎么接受自己前世的悲惨遭遇,又该怎么看待眼前这个若无其事地和他谈恋爱的男人呢?宁思荣开不了口,所以一直陪着原夕,好让他安心,言语和动作洗脑似的反复强调:我不会走,我在这里。
只是对于相处时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他仍然很疑惑。
宁思荣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对于阿昆的去留有了新的盘算。
一杯温水下肚后,他慢慢走回去躺好,将安稳睡着的人重新搂进怀里,吻了吻细软的头发。
睡眠的温度经由相贴的身体传过来,很快,宁思荣浅浅入梦。
画面从扭曲的图案中铺展开,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同样的车祸以后……还是病房,天气灰蒙蒙的。
原夕穿着不太合身的宽大病号服,头上缠了一圈纱布,经过整夜的昏迷才刚刚转醒。
宁思荣把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原夕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搭在被子上,淡色的嘴唇张合几次,还是问了,宋沉安,真的死了吗?嗯。
那孩子呢?原夕紧着问。
宁思荣低头,手里的小刀削下一小片苹果皮,闷声回应:一样。
……都死了?都……死了啊。
原夕喃喃着,两行泪珠在某次眨眼时悄无声息地滚落。
宁思荣削下一小块苹果送到原夕嘴边,用手背将两边眼泪拭去,面无表情道:在她决定生下那个孩子的时候,就注定了结局。
你早应该有心理准备,不需要太伤心。
原夕眼珠转了转,将苹果咬进嘴里,似乎咽下了什么话。
医生说你只是轻微脑震荡和皮外伤。
宁思荣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又继续削苹果,补充道:想问什么就问,我马上要去上班了。
余光里,原夕咀嚼的速度变慢了,第二块果肉送到他嘴边时,才将第一口咽下去。
他的喉结滚动一番,问:金总会觉得伤心吗?也许吧,毕竟他真的挺想要一个孩子的。
小刀动得很快,宁思荣早早准备好下一块果肉,等着原夕张口。
他说:也可能不会,那女人只不过他是孤单寂寞时候的一个伴,弄坏了弄丢了,再换一个就是了,总能找到给他生孩子的人。
原夕眼睛微微睁大,果肉都已经蹭到他唇边了也没再开口。
不想吃了?宁思荣顿了顿,收回手吃掉了那块苹果,将剩下的放在一旁,边咀嚼边擦干净手,说:过一会儿会有早饭送过来,也会有护工照顾你。
我走了。
宁先生!!原夕急忙叫住那个阔步离开的背影。
宁思荣身形一滞。
生疏的称谓让他觉得不悦。
他记得自己很早就和原夕说过,不要这样叫他,他不是客人。
他轻蹙着眉回过身,只见原夕两手撑在床边,光着脚踩在地上,似乎要是他没有停下,就跑过来了。
原夕咬了咬嘴唇,通红的眼睛看过来,颤声说:……那个吊坠,碎了。
想要新的?原夕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又问:你还会来吗?不忙的话就过来。
……原夕两条眉毛不安分地蠕动,呼吸不稳,似乎在压抑着胸腔里泛滥的情绪,下一秒好像就要哭出来一样。
宁思荣的视线缓缓落在原夕的手背,针头似乎被蹭歪了,输液管里有浅红色透出来。
他阴沉着脸走回去,将原夕塞回被子里,一掌按下床头的呼叫铃,还没开口说什么,那带着苹果甜味的嘴唇就贴上来。
输液管里的红色部分越升越高,原夕后背是有伤口的,但此刻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两只胳膊揽住他的脖子,讨好地舔吻。
宁思荣抓住他打点滴的那条胳膊,将他从身上扯下来,责怪地看着不依不饶的人,严肃道:胡闹什么?你都不疼吗?原夕噙着泪,看起来楚楚可怜,刻意证明什么似的微笑着,说:宁叔叔明天再来看我好不好?护士来得不合时宜,宁思荣直起身,垂眸深深看了一眼那水色荡漾的眼,又匆匆撇向一边,那我走了。
这是明天还会来的意思。
病房的门在他踏出的一刻变得扭曲,身后的一切顷刻间消弭,助手桑娜的语调几乎不带高低起伏,宁总,需要先回去补眠吗?会议可以往后推。
不用,我们现在就去公司。
画面的颜色随声音逐渐淡去,如同被什么吸走一般旋转远去,而后凝结成一条线,光亮在视线中慢慢变宽,聚焦……他又看见了原夕的脸。
现在是早上八点多,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原夕醒了有十分钟了。
病床远不如家里的床睡得舒服,不过好在宁思荣一直陪着,他才能安稳入睡。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出院,他迫不及待地想躺一躺别墅里那张温暖的小床了。
整夜的好眠给了他一份好心情,意识到身边的人还没醒,原夕偏过头,嘴角带笑,认真端详宁思荣的睡颜。
宁思荣的长相没有什么侵略性,平时看起来对事情漠不关心,兴致缺缺,也都是因为他的眼睛,或者说,只是因为他的眼神。
闭眼之后就很乖顺了,在配上额前散乱的碎发,很有年轻人的朝气。
……眼角是什么?原夕定睛一看,眼角有一处暗红色的痕迹,像是道伤口,一直延伸到枕头底下,看不清到底有多长。
他凝重地看着露出来的那部分,眉头拧成八字,见宁思荣醒了,开口问:我昨晚是梦游了吗?……?宁思荣给他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重新闭上眼,翻身躺平,抬起胳膊挡住眼睛,俨然一幅没睡醒的样子。
伤口的全貌露了出来,不深,没有到要缝针的地步。
原夕柔软的指腹在血痂上轻轻摩挲,怎么受伤了啊,明明昨天睡觉之前还没有的,应该不是我弄的吧?你在我睡着之后出去了,还和别人打架了?原夕其实想这么问。
但是宁思荣既然瞒着他出去,就肯定有不想让他知道的事。
他想听听宁思荣能找出什么样的借口……毕竟他现在有了胡搅蛮缠的资本。
我晚上去见了贺新阳,跟他起了一些争执而已。
宁思荣将他揽进怀抱,再次合上眼,哝喃道:他查到的东西不方便跟你说,不要问了。
原夕掀开被子,手在他身上来回摸索,没有其他地方受伤吧?没有。
宁思荣把他的手抓住,强迫性地十指相扣,哑声说:再躺一会儿我就要出门了。
原夕顿了顿,问道:……周末还要忙吗?嗯,有点事情要处理。
又不说。
又不告诉我。
明明碎碎念里不是这样写的!你干嘛什么都不和我讲了……原夕瘪着嘴,小声嘟囔:我都不知道你每天在忙什么,下一步有什么计划,只能这样躺着。
我们每夜同床异梦,我这残破之躯还能……唔!我看你确实是在病房里呆得太久,电影看多了。
宁思荣捂住他的嘴,闷声笑了笑,说:我是怕你知道太多,被严刑拷打的时候会泄露机密。
巧言令色的嘴被捂着还不肯安分,含糊地说:不会的长官!宁思荣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起身说:今天让医生给你检查一下,没什么问题就办出院吧,别再搞出精神病来。
你要去哪儿啊长官~原夕拖着长音,右手揪住宁思荣的睡衣不肯松开。
宁思荣再一次被他逗笑了,拇指和食指比做手枪抵住原夕的额头,俯下身,沉声威胁道:长官让你松手。
攥着衣角的手听话地松开了,随后纤细的五指缠上那把枪,原夕送上自己的嘴唇,先生,在杀掉我之前,请先亲吻我。
那是黑手党的做法。
宁思荣收回手枪,食指顺着鼻梁的走势在原夕鼻尖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宠溺道:别闹了,我快来不及了。
原夕舔了舔嘴唇,终于点头让他走。
那天宁思荣连早饭都没吃就出了门。
根据碎碎念的内容判断,他们之间经常有这样幼稚的行为,像是早恋的学生,和成年人一点儿都不挨边。
原夕敢肯定自己到目前为止没有露馅。
他也不是特别想知道宁思荣工作上的事情,只是会害怕这一切跟李数有关,害怕他们会落得跟从前一样的下场。
李数这个人太可怕了,比起一个商人更像黑社会,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在疗养院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也恨过,为什么宁思荣不用些肮脏手段报复回去,让洋洋自得的烂人也明白什么叫做因果报应。
也许这就是宁思荣跟那些人的不同吧。
而现在的宁思荣并不知道他的那些经历,在他清清白白的基础之上还萌生了爱情。
每晚睡在那样温暖的怀抱里,他连噩梦都很少做了。
所以趁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保持现状就好,能这样生活在一起他就很知足了。
至于报仇什么的……原夕不敢想。
他打心底里畏惧那个人。
越是这样就越怕宁思荣会做什么激怒对方的事,然后受到伤害。
电视屏幕中,一群外国人围在庭院里,高声唱着意大利歌谣,牵手跳舞,亲切地攀谈。
宾客如云,不断有人来恳求维托?柯里昂阁下解决自己的麻烦。
古往今来,无论国内还是国外,宴会仿佛只是一个将人们聚集在一起的托辞,真实目的则是一种谈判。
今天是维托?柯里昂女儿的婚礼,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不同人口中的每一句godfather都引申出一笔血色交易。
而庭院中的众人对此毫不知情,绿荫下,阳光里,祥和一片。
这是电影《教父》的开头。
今天一早和宁思荣演过那一场以后,原夕心血来潮,把这片子翻出来想重新看一遍,但这才不到半小时他就看不下去。
他觉得自己就是庭院里唱歌跳舞的众人之一。
这种感觉很不好。
视线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游走,最后落在宁思荣的电脑上,那一刻,原夕想做一件自己从没做过的事情。
电脑里面应该会有线索吧。
只是离他有点远,在沙发床上。
他有理由怀疑宁思荣故意将电脑放得那么远。
原夕单手抓着床沿,右腿缓缓着地。
经过这一阵子的修养,左半边身体已经不经常疼了,但是由于经常被抱来抱去,右腿冷不丁有些不听使唤。
他费力地蹭到床尾,拧着身子用右手将轮椅抓过来,腿上借力,一个转身,准确无误地坐上去。
这一番折腾把他早饭的能量全都消耗光了,然而单手操控轮椅是另一件高难度的事情。
好不容易到了沙发床边,打开电脑。
这个Windows下边的另外一个系统是什么玩意?宁思荣从董事会退出之后当程序员贴补家用了?看来程序员真的很赚钱。
在原夕不知所措的时候,电脑自动进入了Windows系统,随即弹出一个密码框。
982694原夕只知道这一个密码,在拼音九键里这是他的名字。
后来琢磨出这层含义的时候,他也觉得很迷幻,为什么一个用26键的人会用9键拼他的名字。
果然,宁思荣只有这一个密码。
原夕允许自己稍稍开心一下,可惜宁思荣的账号并没有在电脑上同步登陆。
他点进浏览器,将历史记录翻了一通,也没有找到奇怪的东西,最后点进他的邮箱。
与同学简单的问候,对导师论文登上什么刊物的恭贺,公司同事之间的正常往来……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
滚轮继续向下拨动,原夕在一众陌生的收件人中,看到了疑似陈义的邮箱。
时间是在十月初,好奇心驱使他点进去。
那封邮件没有正文,只有附件的一个视频。
这太反常了。
鼠标一动到附件上,点开,趁着视频下载的时候,原夕心虚地调小了音量。
视频弹出来的一瞬间,他就傻眼了,宁思荣为什么会给陈义发这种东西!淫乱的声音混着脏话一齐从电脑音响中涌出来,画面上纠缠的两个人赫然有着同样的器官。
他看见录视频的人将花臂撑在一旁,不断侵犯身下的男人,那男人似乎被下了什么药一样,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直至挡住脸的两条胳膊被完全拉开……看着那张潮红的脸,原夕胃中一阵翻滚,将电脑啪地合上,干呕几下。
他想要忍下反胃的感觉,可是无用,早饭与胃酸的混合物,从喉咙呕出来,干净的地砖面目全非。
紧接着因为失衡,原夕连人带电脑从轮椅上栽下来。
电影中的宴会还没有结束,男人苍老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I\'m gonna make him an offer he can\'t refuse.——我会给出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