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夕的手指顺着耳廓慢慢落下来,抓了抓耳垂,突然眉头一皱,嘶…宁思荣收回眼神,伸手过去撩起病号服的下摆——失血后的皮肤过分苍白,肋下的伤口被层层纱布包着,正中央隐隐有血色透出来。
他阴沉着脸,先躺好。
鉴于公立医院的忙碌程度,他可以理解暂时的忽略,毕竟医生离开前已经交代过术后可能会出现的情况,实在不应该大惊小怪。
但作为一个病人家属,这种做事的效率实在令人恼火。
不切实际的猜想瞬间被抛至脑后,宁思荣扶着原夕躺回枕头上,将被角重新塞好,掏出电话再次催促手下动作快些,医生护士才匆匆赶来。
脑震荡的问题不大,要命的是需要拆纱布确认伤口出血状况,要重新消毒。
凝固的血和一些组织液会把皮肉和纱布沾在一起,医生揭开最后一层纱布的时候,原夕下颌线绷紧,愣是一声都没吭。
宁思荣就靠在旁边的柜子上,看了一眼,沉默着低下头。
这种时候应该抽根烟的。
那几分钟像是几个小时一样漫长。
季唯跟在医生后面问东问西,医生也不厌其烦地给他解答了各种方面的疑惑。
简单处理后,宁思荣向医生道谢,将他们送出了门。
病床上的原夕脸色比之前还难看,似乎光是忍着疼就用完了全身的力气。
额头与两鬓的汗珠被热毛巾轻轻拭去,宁思荣沉声说:我以为,等医生走了你会喊几句疼。
…我正要喊呢。
原夕声音飘忽着,车没把我撞死,酒精消毒差点疼死我。
……宁思荣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本想严厉地告诉他别再说什么死不死的,最终还是忍住了。
原夕识相地抿起嘴巴,病房里就只剩下季唯和李款款两个闲人在沙发上聊天的声音,但不久后也安静了。
日暮将垂,雨后没来得及蒸发干净的水坑中映出粼粼的金黄色。
人高马大的壮年男子三两成群,走进医院,站满电梯,缓缓上至五楼,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间病房洗劫一空。
最后搬出来的是一张病床。
其他病房的人也都出来看热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眼前所见,还以为是护送什么重要人物出院。
宁思荣穿着一件长款大衣,不紧不慢地跟上,走在原夕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而原夕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装晕。
他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平日里除了宁思荣的助理桑娜经常来给他送东西以外,也就跟保洁阿姨有过几面之缘。
几个保镖刻意没穿黑衣服,进门得了指令就往外搬东西,紧接着就推着他往电梯口去……由于动作过于整齐划一,干脆利落,实在太引人注目了,尤其是围观者从缝隙中打量的眼神。
这让原夕有点不舒服。
直到上了车,密闭的车厢中只剩下他和宁思荣,才睁开眼。
右手被宽厚的手掌握住,随即宁思荣柔声解释说:是因为不想麻烦两边的医护人员,才叫他们来的。
镜片之后的那双眼睛里流转着比车顶的灯更刺痛他的东西。
原夕快要记不起宁思荣从前是怎样看他的了。
反正一定不是现在这样,眼里翻涌着爱意,仿佛有意让身边的人都知道,原夕这个人在他心里真的很重要。
……真是见了鬼了。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爱哭,这是今天第几次了?宁思荣干燥的指腹把眼泪在眼角抹成一片,附身问:为什么哭?原夕刚要开口,他又补充道:别再跟我说你伤口疼,你二十分钟之前才打过止痛针。
……看来我得去咨询一下,经历车祸后需不需要找心理医生了。
原夕仍然不答。
车辆在行驶过程中停停走走,周围噪声不断。
宁思荣微弱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无限的温柔,你总得让我知道为什么,下次才能不惹你哭啊。
正说着两行泪珠又从眼角落了下来。
宁思荣无奈地摇摇头,再次替他擦掉眼泪,好,我知道了,我不说话你就不哭了。
原夕用力吸了吸鼻子,…你今晚可以留下来陪我吗?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就一晚,一个晚上就好。
为了证明要求的迫切,原夕右手用了些力气,紧紧抓住宁思荣。
眼前这张惨白的小脸让宁思荣恍惚间想起停尸房中的那具尸体。
鼻腔突如其来一阵酸涩,他闭上眼,手指捏了捏鼻梁,将要流泪的冲动忍了回去。
很为难吗,你还有工作是吗?原夕紧着问:不可以……破例一次吗?不为难,没有工作,可以。
宁思荣始终捏着鼻梁没睁开眼,喉结一滚,哑声说:都可以。
宁思荣知道原夕肯定又哭了,但是他一只手被原夕攥着,另一只手正与快要失控的泪腺作斗争,实在抽不出空去管那眼泪了。
少顷,原夕忍着哭腔说:因为心很慌,所以很想要你陪着我……我不会再哭了。
嗯,我陪你。
宁思荣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也许真正需要看心理医生的人是他自己。
怎么能从一个简单的动作,或者病人刚醒来,正虚弱时说的一句话当做什么证据呢?哭还需要什么别的理由,因为心里难过,因为要耽误期末考试,因为拿不到今年的奖学金。
总不能是因为重生以后久别重逢吧。
毕竟不是谁都能像他一样。
不知道是哭累了,还是因为司机高超的驾驶技术,宁思荣再睁眼时,原夕已经睡着了。
眼睫还是湿濡的,脸边有不明晰的泪痕。
宁思荣没有再碰他,单手翻出手机给最顶上一个没存的号码发了条短信,内容是即将到达的私人医院地址。
齐栩在他们搬东西的时候来过电话,说有事情想找他当面聊。
可没想到刚刚安置好原夕,齐栩就来了。
房门一开,宁思荣首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电视墙后昏暗的病房,又朝另一边灯光明亮的小客厅扬扬下巴。
齐栩还是那副德行,挑着眉点头跟着坐下来,将怀里的一束百合花放在旁边。
沙发是棕色的布艺款式,与房间里现代风格的装修相融,只是还没来得及叫人摆上东西,难免空落落的。
宁思荣拿起桌上的水壶想给齐栩倒上一杯水,却只能抱歉地笑了笑。
我今天是替我师父来问问,你要不要合作。
齐栩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放在桌子上,这是我们目前的审讯结果,还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最他妈讨厌跟这些赚烂钱的狗屁律师打交道了,车轱辘话来回说,根本问不出东西来。
宁思荣迟迟没动那些文件,齐栩嗤笑一声,又说:合不合作都可以看,你当我们人民警察是什么?你是案件参与人,你有知情权,给你的都是你能看的,宁,总。
我当然知道王队长和齐警官都是好警察,只是在看之前,我想听听王队长想让我怎么配合。
宁思荣斜倚在沙发里,眼神一挑,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
齐栩沉思半晌,说:我师父让你先看文件,然后说一说对眼下的情况有什么看法。
宁思荣拿过文件视线扫过第一页的几句话,不经意地问:…你没录音吧?卧槽!我用我的警官证跟你发誓,我……嘘…!宁思荣换了个坐姿,大腿底下压着的手机屏幕上正是录音的界面。
他说:注意声量警官,隔壁还有病人。
齐栩压低声音,正襟危坐,强调:我们不会在没经过他人允许的情况下录音,这是不合法的!哦。
宁思荣点头,会心一笑,心说,你小子上次就没经过我的允许。
匆匆翻了几页之后,宁思荣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所以现在就是,陈义和李数咬死不松口,都说是对方撺掇自己这样做的。
齐栩点头,而且奇怪的是,所有季长安案件的相关手续都查不出任何问题。
现在人也火化了,死无对证,他们要是一直不松口,案件很难继续推进。
这一点儿都不奇怪,有钱能使鬼推磨。
反正使不动我,我们家往上数三代都是警察,整个淙州都找不出第二个我这样正直的人了……除了我师父。
宁思荣忍着笑:这个案子你不用担心,要不了多久陈义就会承认季长安是他杀的。
为什么?因为他是李珊珊的干爹,李珊珊知道太多他的秘密,所有事情叠加起来足够要他命了。
齐栩恍然大悟,不禁向前倾身,低声说:所以要搞垮这个犯罪集团,彻底瓦解黑势力,就要抓到李珊珊的小辫子?宁思荣手肘搭在沙发扶手上,斜睨着齐栩,你是专门来让我答疑的吗?你该告诉我王队长需要我怎么做。
你话别说一半啊……齐栩悻悻坐回去,我师父说,他知道李数手里有你的把柄,所以在他不能行动自如的时候,一定会很放心地让你去做一些事情。
请你一定要保存证据,随时向我师父,或者我,通风报信。
嗯,知道了。
我师父的手机号在文件最后一页。
齐栩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支笔,在空白处写下一串数字,这个是我的。
虽然给你打过电话,但是我怕你忘,还是存一下比较好。
宁思荣搓了搓下巴,忽然问:昨天车祸的肇事者找到了吗?啊,他根本就没跑,当场就被我按在那了。
酒驾,两个人都是,喝多了才在理江桥上飙车的。
齐栩顿了顿,又问:有什么问题吗?看来王茂应该没有把车祸跟那群人联系在一起。
宁思荣兀自将散乱的文件整理成一沓,说:没有,请重判,需要律师的话就联系我。
就算你不说,那两个人渣也会重判的。
齐栩站起身,我走了。
宁思荣送他到了门口,转身回来关掉录音,将百合插进花瓶,放在窗台上。
窗外的松树林是一片凝固的黑色,萧瑟的秋风呼啸而过却不在叶片上留下一丝痕迹。
玻璃中打火机的火苗应声燃起,宁思荣深吸一口烟,凝视着眼前的寂静。
他在想,如果要杀掉一些人,怎样处理尸体才不会被人发现呢?那个瘦子的手机还在他手里。
他其实想过,要让警察帮忙调查手机里的内容,找到那些人藏在哪,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倒不是不相信,只是经手的人太多难免会出岔子。
就像李珊珊和李数,一旦出了事情,就要编造的谎言会增多,处理的尸体也会相应增加。
所以这是一个抓住李珊珊小辫子的机会,在事情有眉目之前,还是由他先保存这个秘密吧。
一根烟燃尽以后,宁思荣给贺新阳打了一个电话。
喂?宁总!您还好吗!?听说总公司被查的消息我们都特别着急!但都不敢给您打电话…宁思荣皱着眉把手机挪远了一点。
能让一个技术宅惊叫出声的,除了成功解决困扰了几天的bug之外,就只有投资人的电话了。
有一个外包项目要交给你。
宁总您说!…记得保密。
宁思荣解决完眼前的事情,去浴室里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八点钟了。
这期间原夕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原夕中午好不容易吃了点东西,下午全都吐出去了,一直到现在胃里什么都没有。
这样下去可不行。
宁思荣轻手轻脚地靠近病床,正愁着怎么喊醒他。
原夕像是有预感似的,慢慢睁开眼。
醒多久了?宁思荣问。
…刚醒。
刚刚苏醒的声带发出的声音也是沙哑的,原夕问他:你抽烟了?宁思荣嗯了一声,打开床头的小灯,我先去烧点水,饭菜这就就送来。
原夕整个人还处在一种迷茫的状态,乖顺地点点头,右手摸到胸前的一个硬质物品,拿起来才看清,是一个玉观音吊坠。
等他的眼睛适应了光亮,宁思荣将顶灯也按亮,还顺手打开电视。
原夕拿着遥控器选电影,宁思荣敞开保温盒余光里关注着原夕到底要选什么电影。
只见他在变形金刚和一部日本动漫电影中,选择了动漫。
——他们没有看过的片子。
果然……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宁思荣想。
晚饭是容易消化的米糊和鸡汤,原夕就着宁思荣的手吃完了一整碗。
他很不好意思,在宁思荣给他擦嘴的时候,还下意识地挡住那只手,我其实可以自理的。
等我不在的时候再自理吧。
宁思荣微笑着说。
原夕其实很早就醒了。
只是那位警察一直在和宁思荣说话,无意之间将他们谈话的内容听了个遍。
他很想告诉宁思荣,不要跟李数有牵扯,不要去做什么通风报信的卧底,远离他才是安全的。
但原夕无法说明理由和自己的立场。
宁思荣身上有很重的烟味,应该不光只是燃着,他肯定是吸了。
无论在什么时候,宁思荣无疑是不喜欢烟的,一定是事态很严重。
可千万别有什么危险啊。
深夜里,宁思荣在旁边的沙发床上睡着,呼吸均匀且绵长。
但是原夕怎么也睡不着。
还是心慌。
不能再依靠别人的只言片语,他得迅速了解这里的事情,得让宁思荣快点脱身,还有宋沉安,让她回老家去离这些事情远远的……睡了吗?沙发上的人委屈地缩着长腿,撑起上半身,小声试探性地喊他:原夕?…没。
得到回应,宁思荣趿着拖鞋走过来,近视眼为了看清他,靠得有些近,你怎么还没睡?……你明明就希望我没睡。
原夕右手拍了拍床板,忐忑道:要一起睡吗…这次宁思荣没有迟疑,话音刚落的那一秒钟,就钻进了他的被窝。
你不用动,床够大。
宁思荣在他右边躺下,体温顺着贴紧的布料和身体传过来,还有埋在他肩窝里心满意足的叹息……宁思荣有多久没这样抱过他了?又想哭了。
可是靠得这么近,任何动作都会被捕捉到。
你现在可以说是因为伤口疼了。
埋在他肩窝里的人闷声说:我不会再问你原因了。
原因我说过了。
公司恢复营业之前,我会一直呆在这里。
那之后呢?原夕追问道。
一个月,你只在这里住一个月,我就接你回家。
还有一件事。
原夕还是把眼泪憋了回去,问道:你之前要说的到底是什么事啊?宁思荣顿了顿说:……我偷看了你的手机。
嗯?原夕偏头看他,看到我的日记了吗?想来宁思荣确实从来没有侵犯过他的隐私,即便是上了床再怎么耍混蛋,教养和涵养也不是装出来的。
原夕从小就没什么朋友,所以才养成了把碎碎念写下来的习惯。
以前写在纸上,后来就写在某个app的私密动态里了。
他现在只想要回自己的手机。
宁思荣向旁边摩摸索几下,从柜子上抓来一个手机,正色道:手机我确实看了,但是日记我没看。
看了就看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原夕解了锁,点进那个app,私密动态的第一条,时间在大前天。
——我该怎么告诉我的男朋友,我真的不喜欢肌肉男?我真的很害怕有天睡觉时会被他硌死(这里是夸张,胳膊虽然硬,但是没有**硬)男朋友?看到关键词的原夕瞬间拧过头,就看宁思荣面色铁青,凝重地跟他说:你那天说完以后我就没再练胸了,现在主要就是跟着教练一起训练,别的我都没在练了。
哦……原夕只觉得自己心跳放缓了,且每一下都跳的格外猛烈。
什么啊。
原来他们可以做情侣吗?怪不得今天季唯和李款款并不觉得宁思荣那样紧张他有多奇怪,怪不得今天会招呼那么多人帮他转院。
他好像偷走了别人很重要的东西。
原夕将视线融进窗外模糊的夜色,忍不住悲观地想。
但我也不愿意这样啊。
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做出那个决定啊。
我想要了结自己痛苦的一生,为什么又让我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世界上?是我要拯救谁,还是谁要来拯救我?我不想再写一封遗书,给相同的人看。
而且,我已经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了。
原夕你又哭了。
他听见宁思荣这样问:你真的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那你呢?原夕的眼睛已经肿了,蹙眉望向他:你有事情瞒着我吗?……没有。
那我也没有。
原夕费力得侧过身,将脸埋进宁思荣胸口,再让我哭一会儿吧,明天以后我就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