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乡下泥泞的土路蜿蜒进模糊的黑夜深处,满载的黑色面包车颠簸向前,飞速转动的车轮碾过水坑,霎时间泥水飞溅,在车身甩出无数条泥点。
老钟叼着烟坐在副驾驶上,含糊地骂着脏话:老子说话你们当耳旁风是吧?这回好啊,全办砸了。
打个架能把正事忘了,还他妈能把货送到人眼皮子底下去。
人才,都是人才啊!他嘴皮子动得飞快,同时手指在屏幕上敲得噼啪响,低声下气地向李珊珊汇报情况。
话是骂给最后一排的两个人听的。
那一胖一瘦被尼龙绳捆在一起,鼻青脸肿,面如死灰,闷着头不敢辩驳。
可这份沉默没有带给他们应得的宽容。
二十分钟后,雨幕之中浮现出了一座紧闭的工厂大门。
如同在深秋的冷风中交换过某种暗语,在他们刚停下车的时候,大门默契地拉开一条缝。
胖子突然意识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钟哥!他紧张道:哥,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求你了,我还不想死!一个披着雨衣的男人从门缝中挤出来,走向副驾驶的位置。
老钟没有理会胖子的叫喊,兀自摇下车窗,简单和外面站着的人说了几句话。
男人即刻跑回去将大门敞开,引着车进去。
钟哥!你不能这样啊!看在我跟了你一年多的份上,你饶了我吧哥!哥!你帮我们跟珊姐求求情吧,我真的不想死啊!钟哥!……两个人吵嚷不停。
老钟烦躁地摆摆手,吩咐后面坐着的人,把他俩嘴给我塞上。
车子停在厂房前,最后一排的两人唔唔唔地被揪下车,推搡进了炼钢厂内部。
穿雨衣的男人早早烧热了铁水,站到老钟旁边,亲眼看见那两个人被推下高台,掉进赤红色的熔炉中,惨叫着与铁水融为一体。
雨衣男人面不改色地问:你们要在昌和呆多久?老钟回答:最少三个月吧。
那我给你安排住的地方,就你们四个人吗?在旁边村里弄个院子,再…帮我找些人手吧。
天将明时,雨终于停了下来,被洗刷了整夜的城市焕若新颜。
阳光在云边镶上一圈金线,落下一根牵动了医院五楼单人病房的白色窗帘。
风再一吹,久睡的原夕也感觉到了那朝阳蓬勃的生气。
他的睫毛颤动两下,随即睁开,视线中是大片无意义的光斑,而后聚焦成一片白色——是病房的天花板。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这是他头脑中产生的第一个问题。
全身麻醉带来的感觉还没有消失,原夕费力地动了动手指,还是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他明明记得,除夕夜里血液与温度从体内迅速流失的感觉。
咔哒…耳朵捕捉到细微的开门声。
进来的人并不知道他醒着,连脚步都故意放得轻缓。
原夕迟钝的大脑没有做出任何预设,寻声去看。
那是一张极其熟悉的脸。
原夕……!与在桥上时声嘶力竭的呼喊不同,宁思荣叫他名字的时候是颤抖的,声线里满是失而复得的愉悦与酸楚。
宁思荣没哭,但是他掉了眼泪。
别怕,没事了,现在在医院,很安全。
他听见宁思荣这样说着,将手里拿着刚从水房拿过来的暖水瓶随手放到地上,在床边坐下,似乎想亲昵地碰一碰他,可是抬了手又不知道要落在哪里,最终只是拨弄几下他的刘海,擦掉了眼角的水迹。
冰凉的触感在原夕额头上轻轻扫过,宁思荣抿着笑说:我叫医生过来。
宁思荣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一件纯黑色的圆领长袖T恤,看起来很单薄,连头发也一幅没擦干的样子。
寒冬腊月里把自己弄成这样,怪不得手那么凉,原夕心里暗暗地想。
医生在宁思荣按铃后的两分钟内就来了。
宁思荣赶紧站起来,给医生让路,方便检查。
医生说:既然患者醒了就没什么事了,等麻醉的药劲过去就可以进行正常交流。
但车祸除了造成左腿和左臂的骨折之外,还有轻微的脑震荡,患者可能会出现头晕或者呕吐的症状,这都是正常的,家属不用担心。
宁思荣点头道谢,送医生出门的时候,医生又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
原夕听着却是一头雾水。
车祸?我不是划了胳膊从桥上跳下来了吗?为什么皱眉头?宁思荣把冰凉的手指按在原夕眉心,是哪里不舒服吗?我…原夕的声音全被闷在呼吸面罩里,吐字也异常艰难。
是想问宋沉安吗?宁思荣问。
宋沉安?难道这场车祸是……她现在很好,母子平安,我下午可以带你去看看她。
她还活着!原夕瞬间睁大了眼睛。
但尚未完全苏醒的身体限制住他的动作,不给他激动的机会。
李珊珊监视你们,只是因为你去看宋沉安的频率太高了,所以起了疑心。
宁思荣坐回床边,将原夕同样冰凉的四指小心握在掌中,拇指轻柔地摩挲着他的关节,生怕碰歪手背的针头。
昨晚的事也都解决了。
李数和我们有一样的计划,想利用那个视频让陈义去坐牢。
虽然跟我们想得不一样,但好在目的还是达成了一个,季长安的案子要重新开始调查了。
只是可惜…那个服务生被杀了,我们还是没能拿回证据。
原夕再次蹙起眉,记忆跟随着一大堆人名蜂拥而至。
接下来要问我吗?落寞的眼神从输液袋上再次落在原夕脸上,宁思荣说:我一点都不好。
宁思荣此刻对待他的态度,与记忆中的那次车祸天差地别。
上次宁思荣见到他醒了就回去上班了,唯一的礼物可能是……给他削了个苹果,饭菜和果汁都是阿姨送来的。
况且,我一点都不好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尤为怪异。
如果他真的感觉很难受,应该会比往常更沉默,然后强硬地要求他陪着,而不是直白地说出来。
这种转变让原夕感到更加茫然,并且无所适从。
说完这句话宁思荣低头缓了一缓,又说:虽然你不喜欢听我说,但这次我还是得说,很抱歉因为我们家的事情让你受到伤害。
事情变得更奇怪了,宁思荣从来不是轻易道歉的人。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等会儿去办转院,我们晚上就去私人医院,公立医院的条件实在有限。
宁思荣抓了抓半干的头发,将嫌弃埋在嘴角。
可无论如何,原夕都不想再住院了。
原夕用了些力气,回握宁思荣的手,望着他眨了眨眼,眼梢向下垂,摆出一幅可怜相。
他不想被丢弃在私人医院里。
他甚至可以预见自己是如何在那病房中自处。
——整日面对着的空白墙壁,被收走的美工刀和签字笔,很少响起的电话,把他像精神病人那样捆起来的束缚衣……以及不断地有人问起:那天发生了什么?你能从图画中选出一样东西代表那个人吗?为什么不畅想一下自己的未来呢?为什么要我一遍一遍回想那一天,为什么宁思荣总是那么忙,要坐飞机国内国外来回飞,可以十天半月一个电话都不打?还有什么未来?像我这样的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原夕一直这样想。
努力了那么久才让宁思荣放下心中的芥蒂,把心里话讲给他听……结果又跟别人睡了。
宁思荣那时候肯定恶心透了他,所以才不愿意吻他,抱他,再做一些亲密的事了吧。
否则怎么会把他丢在疗养院呢?又哭了?宁思荣用食指抹去眼泪,说:我知道你委屈,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让你有危险了。
结果原夕哭得更厉害了。
宁思荣只觉得他是被车祸吓到了而已,一只手任由他攥着,另一只手指了指面罩,那你哭吧,别哭出鼻涕。
他本来以为,等原夕彻底可以彻底摘掉面罩之后,会先喊几句疼,可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不去住院,我想回家。
玻璃杯中是刚从暖水瓶里倒出来的水,腾腾地冒着热气。
宁思荣将轮椅推到床头,将原夕抱下来放在上面,耐心地问:为什么不想住院?原夕没有回答,唯一灵活的右手拽了拽宁思荣给他披上的外套衣襟,眼神一直盯着床头的记录单。
私人医院会有专业的护工,能更好的照顾你。
学校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叫人去帮你办休学了。
而原夕再与他对视的时候,神情就有些变了。
他伸出右手拉住宁思荣,仰起脸哀求道:可是我想回家。
宁思荣拿来小毯子盖在原夕腿上,摸了摸他的脸,微笑说:伤养好了再回家吧。
一个少见的,商量的语气。
孕妇的病房在三楼。
他们来的时候宋沉安睡着了,所以他们并没有进门。
公立医院的走廊中徘徊着形形色色的人,每次走过时都要对这个气质不俗的男人多看上两眼。
宁思荣站在原夕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他倾着身体趴在一小条门玻璃上,往里面看。
相比于其他孕妇,宋沉安显得寡淡很多。
没有体贴的爱人,热闹的家人,孩子也没在身边,病房中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连医药费都是宁思荣付的。
金时这个怂包断然不敢出来承认自己和宋沉安的关系,也许一段时间内都不会过来看望她。
宁思荣只当好人做到底,做些让原夕开心的事。
可片刻之后原夕的肩膀开始微微抖动,紧接着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怎么了?宁思荣将轮椅的刹车放下来,蹲在原夕身前,抬头问:怎么又哭了?原夕还是哭,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淌,用手背胡乱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都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躺在这了。
她差点死掉,差点失去她的孩子。
宁思荣拿出纸巾,抹去那些眼泪,交警说,多亏你的保护才没有让孕妇直面撞击,才能让这对母子平安。
原夕喃喃道:我?嗯,你。
你在事故发生时候刻意右转,自己挡住了正面的冲撞,保护了坐在副驾的孕妇。
宁思荣半轻不重地捏住他的脸,是你救了她和孩子的命。
我可以帮你申请一面锦旗。
原夕怔愣地看着宁思荣,过了半晌,抓住宁思荣的手,贴在脸边,才终于笑了。
他说:不要锦旗,如果非要送我去医院的话,就奖励我每天都能见到你吧。
宁思荣:这太简单了。
那…如果你能再亲我一下就更好了。
原夕腰侧还有伤口,不适合弯腰,只闭上眼,等待那个人来吻他。
怎么好像醒了之后更黏人了?宁思荣心里纳闷,却还是站起身,众目睽睽之下单手挑起原夕的下巴,倾身向前。
医院里的人们来去匆匆,身影在他们接触的短暂瞬间化为虚影,柔软的唇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即放。
那一吻之后,宁思荣说:原夕,我有事情想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