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内,声控灯随着急促的脚步声骤然亮起。
昏黄的灯光倾泄而下,灰尘在空中飞舞。
下到负一层,铁门被推开,砰的一声撞到墙面。
宁思荣阔步迈出来,所有的急躁和不安都聚集在他的眉头。
他对会所的布局不是特别熟悉,废了一番力气才找到下楼的路。
西装外套掩住了衬衫上的血迹,摩丝啫喱固定过的头发没有一丝散乱,除了身上并不明显的灰尘之外,俨然是位讲究的绅士。
任谁都想不到他几分钟前拽着另一个人的衣领往墙上砸。
面前站着四个挺拔有型的保镖,一见宁思荣便原地站定,颔首问好。
追来的人尾随而至,裹着一身灰尘味接连从门里冲出来,犹如一群灰头老鼠乱撞一气。
宁思荣稍一侧头,给了自家保镖一个眼神,他们立刻上前将那群人拦住。
宁思荣一字不落地听完了瘦子微信里的语音,发现珊姐今晚似乎布下了很多任务让手底下的人去做。
有人去后台拷贝视频,假装不经意地放出来;有人私下与媒体联系,企图将季长安的死亡再次推回到大众的视线中;而留守在二楼休息区的胖子和瘦子大概是负责往楼下的一辆车里运送什么东西——有位语气极其凶煞的男人在群里一直叫他们回话,问到底什么时候把东西送下来。
这一系列的操作让宁思荣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况且瘦子说过原夕的同伙接应他开车走了,但会所里还有谁能帮他?可千万别是被骗了啊。
右眼皮猛烈地跳了两下,随之一阵没由来的心悸。
宁思荣下意识把手搭在胸口,口袋里的一块硬质的东西硌着他的掌心——是那枚玉观音吊坠。
最近的一条消息说,他们已经上了理江桥。
拿了他车钥匙的服务生满面难色,急匆匆走过来,还未开口,他的手机就响了。
宁思荣一看来电话的人重重叹了口气,拇指在屏幕上一滑,将手机贴在耳边,强压着不耐烦:怎么了?在一片嘈杂的背景音中,宁峰玉问:你在哪儿?停车场。
宁峰玉着急地说:礼堂出事了,你快点回来。
我有急事要出去,你有事找季唯。
宁思荣朝服务生简短地交代道:车钥匙。
我不管你有什么急事,现在出人命了!你马上给我回来!万一被诬陷成杀人犯关进监狱,我可拉不下那个脸去捞你!赶紧回来!宁峰玉说完利落地挂了电话。
宁峰玉的担心不无道理,他现在在别人的地盘上,礼堂外见过的也都是李珊珊的人。
要是李珊珊想找替死鬼,这顶杀人犯的帽子保不齐就会扣在他和原夕的头上。
消防通道外的两伙人正打得你死我活,不知从谁手里甩出了什么东西,直直飞向头顶的灯管。
哗啦——灯管应声而碎,爆裂的碎片撒了他们一头,连带着旁边几排灯都闪了几下。
服务生像是被吓着了,颤颤巍巍地把车钥匙递到他面前,宁思荣略一思索还是坐上了车,瘦子的手机里又蹦出几条消息。
——死胖子,你们到底怎么办事的?让你把人送去停车场,怎么给弄礼堂来了!??——已经有人报警了!钟哥,怎么办?——现在所有人,把手机里的东西处理干净!开车走的也把事情给我办好了。
我们等珊姐发话,出去躲一阵子。
宁思荣把手机一扔,一脚油门冲了出去!隧道两侧的指示灯在车窗外连成平行的白线,视线尽头是被暖黄色晕染的夜幕,时间仿佛回溯到那年的除夕,他要去赴一场约会。
只是希望这次不要再迟到了。
黑色大G的车尾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随即驶上马路,闪电般掠过一排垃圾桶,不久前被撞断的升降杆就插在那里。
可命运好像总在与他作对。
行至某处,红蓝交错的灯光映入眼底,而后隐隐约约听见了警笛声。
宁思荣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准备倒车绕路走。
但眼尖的警察已经看到他了,手里挥舞着两块跟警灯相同色系的小牌,朝他跑过来。
叩叩!那小警察敲了敲车窗,先生,请问您是从哪里出来的?…渡江云城。
宁思荣只能照实回答。
不好意思,会所里发生了命案,您暂时不能离开,请配合我们调查。
……他当然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也知道警察一定不会放他离开。
宁思荣皱着眉跟警察对视,理智的神经拉扯着他,告诉他应该掉头回去。
但他依旧放心不下原夕,哪怕能有一点消息也好……怎么了,有什么情况吗?小警察一个激灵站直了,朝着走近的人敬了个礼,正色道:报告队长!这位先生是从渡江云城出来的,我正在跟他交涉,请他回去配合我们调查。
王队长向车里扫了一眼,转而问小警察:齐栩呢?他不是应该跟你一起组吗?小警察回答:奥,我们过桥的时候不是遇见了车祸吗,交警还没来,齐栩下车去帮忙了。
听见车祸两个字,宁思荣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从车窗探出头来,请问,车祸情况怎么样?撞车的人里面有没有一个瘦高白净,长相秀气的男生?队长王茂目光一凛,从宁思荣的表情中探寻着蛛丝马迹,随即看到他衬衫领口处的一点点红色,眼珠一转,客气地说:先生,桥上发生的是一起连环车祸,撞车的人有很多,现在只知道损毁最严重的一辆车上有一名孕妇。
我们留下几名同志在现场帮忙,并且联系了交警大队和救护车。
不管您说的那个人有没有发生车祸,您都可以放心了。
敏锐的眼神在哪块颜色上不经意地又是一扫,王茂说:现在,请您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理江桥上。
一辆越野车在行驶过程中突然失控,导致后面的十余辆车连环相撞。
而另一辆则与宾利GT发生刮蹭,使得宾利撞向另一边的防护栏。
粉色的引擎盖张开一个极大的角度,里面冒出的黑烟飘飘忽忽,直上夜空。
猛烈的撞击过后,宋沉安从短暂的昏厥中醒过来。
意识渐渐回笼,而后迟钝的刺痛感猛然来袭——来自头部,小腿,还有她的肚子。
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流出来。
宋沉安抱着肚子,一动也不敢动,声音几不可闻:原夕…驾驶位上的人闷在安全气囊中,鲜血的颜色在白色上漫延开,背上洒满了玻璃碎片,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着光。
他的呼吸起伏极其微弱,两手无力地垂着。
在宋沉安看不见的另一边,变形的车门在他身体上划了一道极深的口子,汩汩的鲜血顺着冰冷的金属流淌,在脚下汇聚成一滩。
原夕。
原夕——……女人温柔的声音仿佛来自天边,又像是来自海底。
原夕对这声音很熟悉。
在疗养院无数次惊醒的噩梦中,或者失眠的夜里他都能听见。
但他从没对护工说起过,也并不想被人知道。
耳边更多的仍然是水流声。
原夕像是落在湍急江水中的一根腐朽的木头,任由自己随着漂泊。
他缓缓睁开眼,看见胳膊上的伤口不停地流血,晕开在水中的样子如同一条红色的薄纱。
待血色消散后,意识坠入更深处。
原夕!你醒醒!原夕,你还能站起来吗!?抱着我儿子跑,快点!跑!他们就快来了!宋沉安声音尖利地呼喊着。
雪花洋洋洒洒,落满了理江桥,凛冬的寒风从破损的每一处透进来,钻进人的骨头缝里,空调的温度极速流失。
宁思荣的黑色大G第一次被他开出来,就在桥上撞毁了。
车身侧翻,四个轮子对向江面,宋沉安一侧的车门被压在地上,她的腿被卡住了,两手高举着一个襁褓婴儿,说话时还不断的喷出星星点点血珠:你带着他出去,那些人不会为难你的!原夕,求你了,带他走!惊恐令她发紧的嗓子叫破了音。
原夕被安全带挂住了,吊在半空,一只脱臼的手臂压根抬不起来,眼前都是模糊的重影,混沌的头脑完全无法正常思考。
孩子的哭声犹如一首悲怆的曲子,嘹亮而高亢。
车身猛然抖了一下。
哐当!有人踩了上来,霍地拉开车门,路灯的光不打招呼地照进来,亮得刺眼,随即女人几近疯狂地尖叫声犹如平地惊雷,在耳边炸响。
他被揪出来,放在地上靠着栏杆,紧接着被冰冷的刀锋抵住咽喉,拿刀的男人沉声说:知道宋沉安是怎么死的吗?车祸。
不管谁问你,你都要这么说。
否则就算你是宁思荣的人,我也能随时要了你这条小命。
记住了吗?原夕没法发出一个音节,恍惚之间,阴影重合一瞬,他看见了面前男人长着雀斑的猥琐的脸。
女人的惨叫声,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一串眼泪悄无声息地滚落,他甚至不知道凶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原夕偏头看向救护车驶来的方向,滚滚的车轮碾过洁白的雪,尽头却是一团雾气。
他习惯性地去摸胸前的吊坠,但摸了个空,只有一条空荡荡的挂绳。
玉观音…碎了。
他的发顶落满了雪,睫毛上结了一小片冰霜,流泪的眼睛渐渐没有了从前的神采,望着那群向他跑来的工作人员,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求求你们了,先去救我姐姐吧。
——车里还有一个两个月的婴儿!——你们一定要救活她,我想,亲口跟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住进宁思荣家里,还退了学。
担心自己住不长久,所以听了景淑梅的话,答应帮她找东西。
是我做错了事,借着去会所看你的机会,三番五次跑进珊姐办公室里。
是我害你被陈子越发现……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你不要死,你们都好好活着。
我给小外甥订的长命锁还没到呢……那团雾气离他越来越近,痛感也随之越来越强烈,北风裹挟着寒气席卷而来。
原夕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离身体,跟着那阵风飘到天上,又坠入地狱,无处降落。
一只坚定有力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死死拉住他的手腕。
这个力道他太清楚了,他甚至能看到自己曾经仰视过的那张脸。
脚下再次翻涌起冰冷刺骨的江水,呼啸的北风吹得原夕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他的身体无法克制地向后仰,那只手却没松。
不再有绝望的呼喊,而是跳下来,与他一同坠落。
逐渐清晰的面孔令他眼中泛起水汽,下个瞬间,一缕光线闯入了他的视线。
原夕惊奇地发现,手臂上蜿蜒的伤疤不见了,长发不见了。
就连满身的疼痛也消失了。
淙州市人民医院。
患者遭遇车祸,被弹出来的安全气囊闷住,导致长时间呼吸不畅,已经陷入昏迷。
左侧肋骨下有一处长约15厘米的伤口,在车上做了初步的止血。
左臂骨折,左侧小腿骨折……几个护士急诊两个闪着红灯的大字底下跑出来,接住抬下来的病床,脚步不停地往手术室跑去。
医生随着病床小跑前进,耳朵里听着急救员的表述,迅速做出判断。
联系警察,确认患者身份,我们先手术!手术室红灯亮起,医疗仪器的声音嘀嘀作响,刚被戴上呼吸面罩的人悄无声息地睁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