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嘟——电话那头的女人急促地捯气。
风声呼啸,在长达十二秒颤抖的喘息过后,如同腐朽的木板被皮靴踩烂似的响动此起彼伏。
俏俏似乎用手捂住了手机,声量极小,语速飞快:……喂?宁总!?轮到我了,这次轮到我了!他们来找我了!现在正是下班的时间,准备回家的人都等在电梯口,宁思荣单手握着电话站在最前面,听见这番话微微颔首,往后撤步。
身后的人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路。
走路带起的风荡起黑色风衣的衣摆,宁思荣低声问:怎么回事?你在哪?内里深灰色的西装与沉稳的气质正相称,脚步却是匆匆忙忙,向着另外一部专用电梯去了。
求求您了!救救我吧!有两个不认识的男人一直在跟着我,我不敢回家,您……能不能来找我?俏俏听上去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声音忽大忽小,像是在来回张望。
我发誓,我用我的命跟您发誓!我不管什么保密协议了,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您!求您救救我!只要您过来,我把一切都告诉您!你先冷静一点,把定位发我,我这就过去。
宁思荣说着,食指重重按上电梯按钮。
距离那场四个人的会议已经过去三天,可事情没有如他们所愿。
消失的两名服务生的家属上门闹事之后,警察把四位年近半百的老人拘在警局,在会所里走了个过场就打道回府了,完全没有将两条人命放在眼里。
渡江云城的运作丝毫没有被打扰。
珊姐处理起这些事情似乎得心应手,但是还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继续动手,可见他们的急迫。
俏俏一定是知道了什么重要的事,他必须马上赶过去。
否则,她真的会消失。
面前这部专用电梯只向股东们开放,但宁思荣不常过来,因为一定会不可避免地遇见一些人。
比如在余光里,拎着皮包和外套往这边走过来的李数。
宁总,您…多久能赶到啊?我现在从小路穿过来,到了一个商场里。
您一定快点来啊,我在一楼的一个奶茶店门口,牛仔服,散着头发,背了一个红色的包……俏俏还在电话里催促,而李数越走越近,宁思荣只得说:在家里等我,不要乱跑。
他刚刚沉淀了心中的忐忑,李数掐着时间在他身边站定,含笑说:今天真巧啊,往常下班都遇不见宁总。
与人说话时平视别人的眼睛,是宁思荣从小就知道的基本礼仪。
但他的注意力全被李数脖子上的创可贴吸引了。
也没什么好意外的,阿昆已经尝到了滋味,肯定不会只体验一次。
败类的做法当然是用那个视频威胁他继续保持这种关系,留下更多证据和痕迹让别人猜测,强迫他承认自己确实被男人上了。
宁思荣先是垂下眼眸藏起窃喜,再将手机放回衣兜里,转而看着前方的金属门,答道:是啊,今天那边的人多。
原夕打了几次电话催我回去,也不知道是要干什么。
李数只是低低笑了两声,就不再与他搭话了。
大概是觉得电梯来得太慢,他的重心不断左右变换,身体也跟着小幅度晃动,就算不用眼睛看也能体会到他的不自在。
从游艇上回来之后,李数很多次旁敲侧击地问他,是否在那天半夜听到了什么声音。
宁思荣给出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
——那天我有点喝醉了,记不清了。
——原夕那天喝多了,我也没怎么注意其他的事。
——不过,喝酒的时候跟你坐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就是穿红色泳衣的那个,我半夜的时候好像有听见她的喊声。
——我不太确定是不是从你房间里传出来的,毕竟陈伯伯的船隔音效果还不错。
这会使李数反复思考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时刻纠结于自己耻辱的声音有没有被人听到。
宁思荣嘴角的笑意几乎快要抑制不住,不得已推了推镜框,来掩饰沸腾的情绪。
电梯从十楼下降,电子屏上跳动的数字最终停在负一层。
两人挥别,在确保李数看不见他以后,宁思荣再次甩开大步。
情绪的变化就在这转瞬之间,阴沉跟随顶灯投下的影子将他的表情覆盖。
俏俏发来的定位离公司有段距离。
他一边开车一边拨回电话,可一连打了两次都没人接。
一种不好的感觉自心底慢慢溢出来。
挤什么啊,有毛病吧!欸!你这小姑娘……抱怨的声音跟随人潮涌动,一个穿着牛仔服的女人扒开拥挤的人群,长发跟随不断回头的动作胡乱摆动,妍丽的面容狰狞扭曲,犹如在躲避着吃人的怪物。
可身后并没有什么在追她。
几分钟之前,俏俏等在一家人流量可观的奶茶店门口,等着宁思荣来找她。
她以为人多的地方是最安全的。
可就在她张望的时候,有人突然从身后撞了她一下,紧接着尖锐的东西刺破她的衣服,直到有液体注入,迟钝的痛感才向她袭来。
霎时间眼前一片空白,短暂眩晕一瞬,继而无数细小的黑点遍布视网膜,又猝地放大,她顿时觉得身体发烫,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周围还是方才来往的人群,打针的人不见踪影。
那时俏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跑!逃出这里,远离人群。
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可能再次行凶!可跑起来之后,身体并不由她支配,大脑皮层如同接收了别人的指令,手脚机械一般摆动,只顾向前奔跑。
出了商场大门,不要命似的穿过街道,跑过马路,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出来的人,以及一辆闻风而动的面包车。
俏俏冲进最近的一家便利店,随手拧开一瓶货架上的矿泉水,大口大口灌进嘴里,衣服的前襟全被淋湿了。
在店员一片哎哎哎的声音中,有一个陌生的男人闯了进来,将俏俏死死压在地上。
他对店员说: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
她是我媳妇,有羊癫疯。
俏俏很想说她不是,她想让店员救救她。
可是僵硬的舌根卷不出一个音节,而那位穿着制服的小哥似乎相信了男人的话——只是因为男人为她擦去了彪出来的口水和眼泪。
走吧,我带你回去。
男人把俏俏从地上拽起来,红色的背包在拉扯中散开,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她挣扎不过,被男人囫囵着扛上肩。
第二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替俏俏结了账,说了一堆有的没的。
他草草收拾掉满地的化妆品,在店员不明所以的眼神中转身离开。
面包车及时停在门口,只等三人上车,关门就走。
男人嫌弃地将俏俏扔在最后一排,让她横躺在座椅上,任由她自己折腾。
也许是因为那一口救命的水,她身体上的症状得到了一丝缓解。
趁着车上的三个男人在聊天,俏俏费力地摸出一直震动的手机,但看清屏幕之后,眼泪瞬间喷涌而出,如同见了救星一样望着宁总两个字……宁思荣驱车狂奔,路上还在不停地打电话。
终于在循环的响铃之后,第十六通电话被接听了。
他没有贸然开口,因为他不知道对面是俏俏还是要将她灭口的人。
听筒中喧闹的人声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哭腔,颠簸,汽车引擎的响动。
你干什么呢!?男人愤怒的吼声由远及近。
抬头见红灯,宁思荣猛踩一脚刹车,前轮压过白线才堪堪停下来。
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在刺耳的脏话与惨叫声中,打开录音。
——有人在跟俏俏争抢,手机被叮叮咣咣地磕碰,继而呼呼的风声钻进麦克风。
……我看见珊姐和…唔!!!啊——!!俏俏似乎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紧接着手机似乎被抛出车外,摔在地上,最后是爆裂的滋啦声……!通话彻底断开了。
整个过程,只有十二秒。
宁思荣怔愣地坐在原位,良久,发泄一样用力狠锤了一把方向盘。
操!这也许是受了刚才那几个男人的影响,他几乎不说脏话。
语音导航还在提醒,路口左拐,直行270米到达位置。
只差270米……指骨在方向盘上过度用力,他的关节透着可怖的青白色,后面游龙般长长的车队不断鸣笛,警示他赶快起步,可磨蹭之间又等来了下一个红灯。
经过一番周折,宁思荣把车停在商场外围。
轻颤的手在打火轮上划了几次都没能把烟燃起来,他索性将手里的东西一摔,不耐烦地长出了一口气。
——俏俏已经被人盯上了,他本应该果断地挂掉电话,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这张手机卡。
然后置身事外,当作一切与他无关。
就像他曾告诉过俏俏,他并不是什么善良的人。
但也无法冷漠地接受一个鲜活的生命以那样的姿态离开人世。
在接到电话的一瞬间,他选择暂时将已有的计划放到一边。
答应俏俏的事情宁思荣没有忘记,只是她签过保密协议,知道的东西太多,不好办。
所以要等到他帮助陈义当上董事长以后,再向陈义开口要来俏俏,让她名正言顺地从会所离开。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俏俏保守的秘密了。
一直以来在宁思荣的记忆中,珊姐都是保持中立的那个人,只顾自己份内的事情。
俏俏到底看见珊姐和谁怎么样了?陈义还是李数?又或者是其他公司的人?为什么这么害怕被其他人知道?一连串的问题让宁思荣一阵头痛。
他再去摸烟盒,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而马路对面正好有就一家便利店。
他解开安全带下车,走进去的时候,店员正在收拾货架。
探寻的目光在拖布与未干的水迹之间扫荡一个来回,宁思荣随手指了一包烟,低头打开手机扫码。
脚下踩到了什么硬质的东西,从皮鞋底往前一划,弹在吧台底角上。
正在这时,另外一个人套上工作服走过来,像是来换班的。
原本的店员低声对那人说:哎,你要是早来一会儿就好了。
怎么了?刚才店里来了一个发羊癫疯的女人,躺在地上直抽抽,给我吓坏了。
卧槽,还有这事?那现在人去哪儿了,咱们店不能摊上事吧?不能,后来她老公过来把她扛回家了,那场面……啧啧啧,跟打架似的。
店员的描述与宁思荣头脑中的一些记忆产生了共鸣,锋利的目光假装不经意地瞥向角落的监控。
他给店员看了看付款成功的界面,表现出对话题很感兴趣的样子,说:你们确定她是癫痫吗?也可能是拐卖人口呢?网上有很多类似的新闻。
对面的两个男人顷刻间消了声,瞳孔放大,傻瓜一样把嘴张成O型。
其中一人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不会吧,我看那男的对她还挺好呢!人不能只看表面啊。
宁思荣两手往风衣口袋里一插,你们的监控可以给我看一眼吗?我是这附近上班的律师,也许可以帮忙鉴定一下。
两个人相互看了看,一时拿不定主意。
你们也不用害怕,我只是提出一个合理假设而已。
宁思荣弯出一抹带着歉意的笑,侧过身,脚尖转向门口,刚要迈步,就听一人喊道:欸!欸!律师哥哥!你先别走!店员一个箭步从吧台里冲出来挡在门口,揪住宁思荣的袖子,急切地说:要不你还是看看吧,这种情况要不要报警啊?我这样算是过失吗?我是真的没反应过来,应该不犯法吧?那人的嘴机关枪似的说个不停,宁思荣一面敷衍他,一面盯着电脑。
视频中的女人穿牛仔服,背红色单肩包,是俏俏没错了。
你看,我没说错吧,她老公对她多好啊,都这样了还一直安慰她呢,我要是有这种老婆都不见得做到这种程度。
所以我当时一点儿都没有怀疑他们的关系。
对啊,我看着也不像是拐卖妇女的,那个女人真的病得很厉害。
两人一来一回,自圆其说,似乎只要他们态度诚恳,理由足够充分,整件事情就真的如此。
宁思荣下颌线绷紧,凝视屏幕中如同过电一样抽搐的人,在高清摄像头的俯拍之下,连嘴角流出的口水痕迹都能看清。
画面中人体扭曲的状态似曾相识,实际上当店员说到抽搐的时候,俏俏,珊姐,季长安这些关键词同时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
这更加证明了,珊姐的秘密跟陈义李数两个人脱不开干系。
只是她更加偏向于谁?若只是唯利是图,是否也能够拉拢呢?你们说的对,她只是羊癫疯而已。
宁思荣抬头时面部肌肉已然放松,微笑着从吧台里面走出来,抱歉,职业习惯而已,是我想太多了。
现在你们可以放心了。
店员们顿时松了口气。
宁思荣掏出手机重新扫码,说:再卖一包面巾纸。
他弯腰擦去鞋头表面的灰尘,顺利找到了进门时硌了他脚的东西,收紧口袋。
两个如释重负的人对将要离开的宁思荣笑脸相送,一直走下门口的台阶。
夜晚早已来临,他们看着挺拔的身影上了马路对面的一辆车,随即扬长而去,模糊进背景的黑色中。
一人后知后觉地发问:欸?咱这附近有律师事务所吗?不知道啊。
另一人重新走到电脑前,欸?电脑怎么黑屏了……卧槽,坏了,彻底不亮了!怎么会?刚才那个男的都没碰电脑啊。
……理江桥另一边,渡江云城会所。
装修豪华的办公室内,一个脸上长满雀斑的男人垂着脑袋,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豆大的汗珠浸湿鬓发,他连膝盖都在发抖,却不敢开口求半个字。
片刻之后,有人敲门进来,珊姐,监控都处理好了。
坐在单人沙发上品酒的女人只眨了眨眼,那人便退了出去。
珊姐黑色的直发搭在肩上,睡衣外面裹着一块大地色的披肩,惨白的脸一幅大病初愈的模样。
那刻薄的嘴唇抿出一个浅笑,老钟,你是不是在我手底下做事做久了?手脚怎么越来越不利索了?珊姐,我没想到那贱人会跑到商场去……我要是把她弄晕了再从商场带出来目标就太明显了。
而且她还在给别人打电话求助,要是再晚一点动手就没机会了!珊姐招招手,跪到我这边来。
老钟不敢起身,龇牙咧嘴地忍着疼,用膝盖走过去。
珊姐问:她在给谁打电话?不,不知道啊,手机被扔出去了,估计在马路上压扁了……!啪!珊姐抬手在油腻的左脸上落下一个耳光,再问:手机呢?当时路上车太多了,我没下去捡…!啪!!第二个巴掌下去,老钟的脸骤时红了起来。
他这次没敢再多说,可一阵劲风来袭,他被这最后一下打得差点倒在一旁!珊姐甩甩手腕,点了支烟叼在嘴里,将第一口烟顶入肺中,哑声说:最近沉安不在,会所里所有的事情都要我来管,就连你也让我操心。
老钟,你是跟在我身边的老人,我不想苛待你,但是你这次做的事情太不干净了。
老钟重新跪好,两个眼珠紧盯着越靠越近的烟头,冷汗刹那间湿透了他的后背。
我已经很累了,所以接下来的事情,你能处理好吗?烟头停在离眉心两厘米处,一小截烟灰在老钟眼前缓缓飘落,他赶紧答:能能能!我这就去把她处理掉,保证做得干干净净!旁边的手机震动起来,算是救了老钟的命。
珊姐摆手让老钟离开,待到大门咔地一声关严,才接起电话:事情都解决了。
那边的男人满意地笑了笑。
珊姐冷声说:事不过三,我希望你再也别来会所找我了,你觉得这很好玩吗!?男人浑厚的声音似乎在有意显示出年龄上的成熟,极具压迫感。
有些事情还是见面谈比较清楚。
好事将近,你我之间的这层伦理关系现在还不能让别人知道。
你猜猜看,到时候会有多少人惊掉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