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回家以后,宁思荣将季有夏拿给他的那张纸放在文件夹的最后一页。
上面是宁峰玉的签名。
现在股份转让的合同只等李数签字了。
近两天李数也来过电话,为金时插手他项目的事情表示抱歉,想见面详谈。
不过宁思荣拒绝了。
在那之前,他得先去跟陈义见一面。
毕竟他的目的不只是转让股权,还得借陈义的手把李数拉下来。
关于这次的饭局,陈义铁了心似的一定要原夕到场,甚至为了将就原夕的课业特意将时间定在十一期间,并且叮嘱要他们尽量穿得正式一些。
但问题是,原夕根本没有正式的衣服。
九月末的某日午后,夏天的灼热完全在城市中消散了,雾气散开之后依旧阴云密布。
宁思荣从学校门口接了原夕一起去吃午饭,紧接着直奔西装店。
他本来想给原夕好好做一套,可是又怕时间来不及,只能买一套现成的。
原夕本人对此没有意见,而今天却一反常态的沉默。
等红灯的时候,宁思荣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可余光里原夕连头都没抬一下,依然在看手机,而且是一脸严肃地看,指尖时不时戳一下,好让屏幕重新亮起来。
多亏他中秋之前剪过头发,否则从侧面连表情都看不清。
宁思荣清了清嗓,问:你今天还有别的事吗?……啊?没有啊。
原夕偏过头,对上宁思荣探寻的眼神,瘪着嘴解释:今天学委通知,我们二外课的老师明天要随堂测验,我在复习。
随堂测验还有提前预告?在宁思荣不可思议的尾音中,交通重新流动起来。
是啊,而且口试欸,下课之前抽背三个。
原夕仰靠背上,长叹一声,考听写不好吗?为什么非要考背啊……那很好过啊。
但我不会弹舌!抽到了肯定要念错!……宁思荣喉结上下滚动一番,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前面快到了。
原夕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把手机塞回卫衣前面的口袋里。
他心想,宁思荣上学的时候肯定属于装X学霸的类型,走在路上都会被人打的那种!车子停在一家装修气派的西装店门口,牌匾是高端大气黑色,连门上都襄着金边。
原夕以为自己跟着宁思荣好歹也是见过一点世面的,但这里还是给了他很大的震撼。
透过橱窗巨大的玻璃,暖白色的灯光打在一件裁剪精致的燕尾服上,后面精致的架子上挂着领带和领结,一把黑色的雨伞放在皮鞋的边上,让人想起电影中钢琴家的优雅形象。
在他的印象里,西装是成熟男人才可以穿的东西。
虽然他的内心早就已经熟透了,可是年龄还没到能与它相匹配的程度。
走吧。
宁思荣只是碰了碰他的胳膊,先他一步推开门。
原夕轻吐一口气,小跑跟上去,但眼前所见却令他险些露了怯。
房间装修奢华,墙面底色是一种晕染过后的灰色。
左右两面墙边放着高大的黑色金属衣架,上面规规矩矩地挂着各样的西装和衬衫,最下面的木格子里面是一双双被擦得锃亮的皮鞋。
原夕不免回想起自己对宁思荣的初印象,同房间的氛围一样,庄重肃穆。
宁思荣今天穿了休闲款式的西装,发型也比较随意,但气质和神态都与这里完全相容。
反观自己,宽松的卫衣卫裤,脚上运动鞋的鞋边还被蹭出了一道黑色的痕迹,是跟周围一切截然相反的另一种风格。
房间的正中央是一座黑色的皮沙发,与两个单人沙发相对而坐。
原夕还未看到更多细节,不经意地就对上了迎面而来的中年男人。
大概是看宁思荣的气质浑然天成,男人笑着问道:请问二位是定制,还是要已经打版的样式?宁思荣微微颔首,拍了拍原夕的后背,先给他量量尺码,再挑一套带走。
男人点点头,后撤一步,做出请的手势,到里面来吧先生。
…先生?原夕茫然地跟着男人往前走。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他。
宁思荣坐在单人沙发上,二郎腿一翘,在原夕经过的时候给了个眼神。
那意思是,听话。
上辈子宁思荣从未带原夕出席过任何饭局和宴会。
因为他不愿意,圈子里的很多人都见过原夕,甚至还有几个人跟原夕有过几夜春宵。
他曾经想过要和原夕清算这笔账。
可是无论清算几次,只要见过那几个人,他还是会生气。
后果就是他需要借着酒劲发发疯,在床上弄得狠一点,但又克制地不会让他真的受伤流血。
喜欢,舍不得,但又厌恶他下贱的身子。
那不是在惩罚原夕,更像在惩罚自己。
可是渐渐地,喜欢的程度会模糊掉客人的标签,他也会忘记那些事情。
直到破产时,在原夕听他说了一宿的醉话以后,他们之间的糊涂账才真正清算了。
谁知道后来又会发生那样的事呢……镜片之后的目光从无意义的某处移到原夕身上。
男人拿着皮尺在他身上量来量去,原夕站得笔直,像个机器人一样随着设计师的指令抬胳膊,转身,猝然与他对视,随即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宁思荣漠然的脸上就露出一丝浅笑。
男人的动作很快,量完之后就让原夕去选衣服。
他在衣架前面来回走了一遍,向沙发上的人投来求助的目光,你不打算帮我挑挑吗?麻烦把他左手边的两套给他试试。
宁思荣偏头对男人这样说,手中接住男人递过来的平板电脑,目送着原夕进了更衣室。
可是试穿的结果不如人意,尺码合适的情况下,原夕完全可以撑起那些衣服,但就是有哪里不对,一连换了几套宁思荣都在摇头。
问题出在颜色,还有领带和皮鞋,这些都不符合他的气质。
宁思荣终于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店里走了一圈,拿下为数不多的几套浅色西装给原夕。
原夕再一次出来的时候只穿了白衬衫,下摆被收在裤子里。
他抖了抖手上的白西装穿在身上,腰线的轮廓跟随动作一闪而过。
这一身的白色与乌黑的头发和深色的瞳仁形成的强烈色差,称得少年人俊美清秀的面孔漂亮得不真切。
但事情本该如此。
他就应该这样干净,漂亮得让人永远看不够。
原夕在镜子前左右看了看,问:我感觉比前几套好一点,你觉得怎么样?不止一点。
宁思荣用眉头压下目光中的炙热,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反问道:你喜欢吗?见原夕点头,宁思荣就对站在一旁的男人沉声说:帮我把这套装起来吧。
原夕换了那么多套衣服,但看起来一点都不累,回去的路上一直提着那个袋子,时不时就要打开看一眼。
他似乎对五位数的价格感到匪夷所思,以至于暂时忘记了随堂测验的事情。
最近宁思荣闲赋在家,成了无业游民。
但也乐得自在,正好可以趁机回顾错过的NBA比赛。
晚九点半,电视里,穿着黄蓝两种颜色球衣的队员在球场来回穿梭走位,宁思荣曲着长腿跟原夕并排坐在地毯上。
原夕一手夹着烟,另一手捻着书页复习课堂笔记,而宁思荣在看球。
他们谁都不说话,只有膝盖挨在一起。
玻璃杯中开水的温度降了下来,在房间里散开一片温暖的雾气。
相处的日子里,宁思荣自然地接受了一些以前很不理解的理论。
比如,回家要先开电视,沙发是用来靠的,餐桌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原夕说他以前的家很小,厨房挤在阳台上,客厅也是餐厅,卧室里除了床勉勉强强能塞进一个衣柜,他连写作业都得在茶几上写,所以他习惯呆在客厅里。
久而久之宁思荣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如今的原夕和从前太不一样了,在他面前完全是放松的状态,撒娇耍赖都是常有的事。
他很乐意把原夕养成这样,但反而加重了罪恶感。
他总会想,要是以前也这样对他该有多好。
现在已经临近十月,原夕的情绪又开始不稳定,晚上电影的时候也会悄无声息地流眼泪,偶尔还钻进一楼的卧室里不出来。
十月六号是原夕妈妈的忌日,但无论是上辈子还是现在,原夕始终都没有说过关于妈妈的任何事,就连祭拜也绝口不提。
他从前只当原夕和他一样,是个亲缘淡薄的人,现在看来并不是——是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原夕,而原夕也没有对他敞开心扉。
所以今晚他问了。
原夕,你妈妈的忌日是不是快到了?宁思荣明显感觉到旁边的身体僵硬一瞬,而后缓缓低下头,喃喃低语:……连这个都知道啊?不去墓园看看她吗?宁思荣在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两把。
原夕沉默良久,颤动的睫毛里好像藏着很多东西,宁思荣只希望他不是又在编什么谎话。
她不在墓园。
原夕合上面前的本子,偏头看过来,她说她要在我们县城的桥下,像电影里那样。
倔强的少年说起这个眼圈都没红,如同在刻意地证明他不难过。
宁思荣说:去桥上看看也是好的,我最近正好有空,可以带你回去。
他捏捏原夕的肩膀,进而搂住他以示安慰,却听见他说:不去了吧,那桥没有电影里的好看,下面的河水又冷又急,而且她在桥上也没有什么浪漫的故事。
哦,对了,你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姐姐嘛?她十月份要去私人医院了,我想去看看她。
原夕不想提起一件事情的时候总会这样打岔,让人感觉到他强烈的不想再聊下去的态度。
宁思荣没再追问,顺着生硬的话题继续说:想去就去,我不拦着。
片刻,又赶紧跟上一句:但是晚上必须回来。
原夕没忍住笑出声:你想什么呢!?我是很久没见她了,但是也不至于要聊一整宿啊。
你最好……唔!他再一次被原夕强吻了。
一点防备都没有。
原夕用上半身的力量把他压在沙发边上,捧着他的脸亲了好一阵子,又不打招呼地抽离,随即意犹未尽地砸吧砸吧嘴:怎么就不会弹舌呢。
……他是真的很想看看原夕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原夕并未察觉宁思荣的目光已经染上火焰,头上顶着一撮沾沾自喜的呆毛,重新翻开笔记。
宁思荣指尖一按,电视关掉了。
嗯?没等原夕问出来什么,宁思荣就把他扛起来往楼上去。
原夕觉得宁思荣是自由搏击练多了,有力气没地方使,明明可以甜甜蜜蜜的,有商有量的,非要搞得像强奸!他害怕自己摔了,不敢用力挣扎,头脑当中飞速搜索可以唤回宁思荣理智的话,一边小幅度地扑腾小腿,一边嚎:宁叔叔明晚行不行?我明天要考试呢~我还得早起啊,明天上早课,不到七点就得起床。
我要复习,那个测验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关乎我的奖学金!啊——!原夕被丢在床上,紧接着宁思荣饿狼一样扑上来亲他。
他双手撑在宁思荣胸膛上用力想推开,奈何被抓住了关键处。
虽说隔着裤子,分身还是在那只大手的抚慰之下渐渐挺立起来。
他的手也没了力气,在他日益发达的胸肌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宁思荣松开他的嘴唇,在他耳边问:去年得了多少奖学金?…七百块。
宁思荣笑得很嘲讽,就为了七百块??原夕气还没喘匀就急着反驳:七百块怎么了?我再多考两分,没准我就能拿一千五了呢!白给的为什么不要?宁思荣撑起身,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也荡漾起来,连磁性地声音都带着暧昧,你要多少我都给,所以,明天别去上课了。
原夕被气笑了:你其实是法西斯主义者吧?但既然宁总都这样说了,那七百和一千五还有什么差别?原夕讨好地用腿蹭了蹭宁思荣的腰,我可以不上课,但是宁叔叔……胸肌可不可以不要再练了?怎么了?他再次在那两块肉上感受一把,评价道:你这里紧绷绷的,太硬了,一点手感都没有。
我不太喜欢肌肉男……但是腹肌可以继续。
嗯,知道了。
宁思荣抿着笑,把手伸进他裤子里,还有什么要说的?可以不要做到很晚吗?好。
第二天原夕真的没去上课,反正也没人在乎他上不上课,会不会弹舌。
而且他相信就算真的挂科了,他的宁总也会找到学校老师,让老师帮忙开个后门。
就像陈朗那样。
既然是正牌男朋友,总该有点什么特权的。
十月忽至,他们在别墅里看完了国庆节的阅兵仪式,之后,就是跟陈义约定好的日子了。
上车之前,宁思荣告诉原夕,从现在起,他要暂时做他的客人。
陈义派来接他们的车碾过满地的落叶,司机说,目的地是码头。
夜幕将至,车子穿越霓虹,平稳地停下,他们被带着走上一台二层游艇。
果然世面是见不完的。
原夕路过了黑衣保镖,在江边的冷风中只穿了泳装的女人,来去匆匆的厨师和服务生……脚下飘忽的感觉让人不安,他全程都抓着宁思荣的胳膊,直到一个瘦猴一样的人,被美女挎着从楼梯上下来。
这人他在视频里见过,就是陈义。
宁思荣欠了欠身向他问好,原夕也浅鞠一躬,喊他陈总。
陈义看起来还不算太老,但满脸的尖酸相,一身西装被他穿得不伦不类,树枝一样的手指间夹着根雪茄,含着烟雾跟宁思荣说话。
你的欢迎酒会我没去上,现在补给你一个。
他的手指四处乱点一通,笑的时候露出一口黄牙,还满意吗?宁思荣带着熟悉的礼貌式笑容,很隆重,多谢陈伯伯。
不值一提。
陈义拜拜手,你们可以到处参观参观,顺便下楼去挑个房间。
还有其他人吗?宁思荣问。
人多一点才有趣啊。
陈义的目光越过宁思荣和原夕,眉头稍抬,喏,人来了。
原夕跟着宁思荣同步向后看。
只一瞬间,宁思荣的西装之下的肌肉骤然绷紧了,仿佛一种应激反应,几乎下意识地抬手揽住原夕,无声地向其他人宣誓主权。
走过来的是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与视频中慌乱不堪,跌坐在地的李数完全不同,随意地迈着步伐走过来也能带来强烈的威压,气场甚至能够和陈义相当。
李数在宁思荣身边站定,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转而面向陈义,笑问:陈叔叔,你不让我的保镖上船,我的安全谁负责?陈义闻言浅笑着说:到这里就是玩乐,哪有不安全的事呢?他们在甲板上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宁思荣却彻底安静了下来。
他表情如常,但全身的血液和江水一样动荡不安。
原夕不知道的是,现在他们面前,模样英俊,潇洒自在的男人,是前世所有悲剧的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