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烈阳下。
原夕站在指明停车场方向的路牌底下,动作麻利地收起遮阳伞,偏头一直往旁边的黑色铁门里看。
树影在他的黑色短发上投下光斑,照得耳骨上的金属耳饰闪闪发亮。
他的鬓角稍长,皮肤细白,一双桃花眼明艳动人。
身上的短袖T恤是纯白色的,破洞牛仔裤罩在他腿上,裤管下露出纤细的脚踝。
那铁门足有他两个人高,尖端还刷着金色的漆,看起来气派得很。
里面庭院开阔,正中央,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写着渡江云城四个红色大字。
地面上除了几处花坛和矮树下填满泥土之外,都整齐地铺着地砖,沿着深色的几块一路看过去,是一座宫殿般富丽堂皇的四层建筑。
院子里无人走动,只有一左一右两个黑衣保镖,戴着墨镜背手站得笔直,额头上全是汗也不见谁乱动一下。
渡江云城是淙州去年建成的度假区,是淙州所有纨绔子弟吃喝玩乐,游手好闲的绝妙地点,眼前的建筑正是这些人的娱乐会所。
原夕在这里上班,本来混得如鱼得水,奈何昨天一个不小心惹到一位客人,紧接着就被领班赶了出来。
此刻,他准备为了这份工作再最后挣扎一下。
原夕深吸一口气,将伞收回背包里,长腿一迈进了大门。
其中一个保镖赶紧叫住他:哎!你干什么的?这里是私人会所,不对外开放。
原夕轻咬着下唇,手攥着半袖的下摆,装出几分扭捏。
他说:大哥,我今天第一天上班,来找珊姐。
两个保镖对视一眼,原夕立马拿出手机翻出珊姐的微信给他们看,我之前在酒吧上班,遇见了珊姐,是她让我来这里工作的。
保镖看了一眼,确认那是珊姐的微信,纳闷道:没听说要来新人啊。
那我给珊姐打个电话问一下吧。
原夕拨去一个语音通话,还没等接通就被保镖挂断了。
不用了!你去一楼前台,前台的人会知道的。
保镖说。
那就谢谢两位大哥了。
原夕朝他们点点头,脚底生风,一溜烟就进了大门。
这多亏了珊姐淙州第一喷子的称号,在渡江云城没人想去她的触霉头,就连那些过来玩乐的有钱人,和她说话也得客客气气。
原夕到了一楼大厅,越过前台,径直走向角落里一扇不起眼的门。
门口还有两位黑衣保镖,一人手里一个金属探测仪,往他身前一横,厉声道:牌子呢?他的牌子昨天被珊姐摘掉了。
于是他故技重施,大哥我今天第一天来上班,还没有牌子。
珊姐没说过今天有新人来啊。
真的!原夕真诚道。
两个保镖相互看着,谁都不愿意和珊姐确认一下。
正在这个空档,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有人从一楼大厅的另一边走过来。
这什么情况?女人的声音听起来颇为不耐烦。
珊姐。
两位保镖齐齐颔首。
原夕转过头,只见珊姐妆容精致,乌黑的头发盘成丸子绑在脑后,身穿一件月牙白的旗袍,身材玲珑有致,根本看不出年纪。
一见是他,珊姐立马拉下脸,白了他一眼,手里的团扇扇动几下,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昨天不是说了以后不用来了吗?闲的话去外面便利店打工啊,人家又不是不给你工钱。
珊姐,您也知道我的情况,暑假马上就要过去了,我……欸,打住,和我说不着。
谁叫你得罪人家张总了?衣服都脱了还敢反抗,还能从房间里跑出来?我们这开业一年了也没遇见过你这种人!是我逼着你让你买吗?明明是你自己缺钱啊。
珊姐的嗓门太洪亮,原夕觉得自己耳根一阵滚热。
他吞了吞口水,去扯珊姐胳膊:……没人跟我说,张总还要打人啊。
求求你了珊姐,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原谅我吧。
等什么时候张总再过来,我给他道歉,可以吗?珊姐甩开他的手,对保镖说:傻站着干嘛呢?等辞退吗?赶紧把他撵出去,以后别再让他进来了。
否则我给你们也挂个牌子,下楼当花瓶去吧。
珊姐!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都听你的,珊姐!保镖才不管他撒泼打滚,架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拉。
原夕还在挣扎。
他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因为快要开学了,可是他的学费还差一半。
去年一整年,他没挂牌,只陪酒陪玩不陪睡,客人最多也就是从他身上揩揩油,幸运的时候还能赚到不少小费。
只要懂事一点,节约一点,就足够自己生活。
没有比这来钱更快的工作了,他绝对不能被赶出去。
但原夕细胳膊细腿的,根本挣脱不了保镖的钳制,眼看着就要被拖出大厅,旁边的电梯忽然响了。
等等!一双白色的运动鞋着急地踏出来。
宋沉安一身休闲款的运动服,和周围格格不入。
她温婉的栗色长发轻轻一甩,你们住手!珊姐依旧板着脸,声音却柔和了几分,你下来干什么?上楼呆着去。
这不是你应该掺和的!姐,你别赶原夕走了好嘛?宋沉安拉住原夕的手腕,将他护在身后,生怕他再被人拉走,又对珊姐说:张总那边我去说,让他留下来吧,他没别的地方去。
手腕上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原夕多了几分安心。
身前比他矮一点的女人是他最好的朋友,更像是他的亲姐姐。
而珊姐,就是他亲姐姐的姐姐。
宋沉安是跟着珊姐,一路从别处来到渡江云城的。
她现在已经不挂牌了,换句话讲,她被包养了。
据说包养她的那位,和度假区有些关系。
所以才把她养在这里,平日里也会帮着珊姐管理一下会所。
来之前原夕给宋沉安发了微信。
宋沉安跟他说,只要进得来,就有绝对的把握让他留下。
宋沉安和珊姐耳语一阵,珊姐才揺着团扇走远了。
保镖也退开了,宋沉安拉着原夕上电梯,按下四楼的按钮。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原夕卸了力,靠在角落里长出了一口气,扯着宋沉安的衣角,说:安安姐你太好了!要不是你,我不光上不起学,一日三餐都得喝西北风了。
宋沉安朝着他耸搭的脑袋弹了一下,你呀。
我都说了,不要挂绿牌,不要去楼下,缺钱可以来找我。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原夕摸着被敲痛的地方,解释道:救急不救穷,我也不能一直用你的钱啊,金总会吃醋的。
少贫嘴。
我和珊姐保证过了,你以后给我老老实实呆在礼堂,四楼以外的地方不许去了。
听见没有?责备过后,宋沉安收起严肃的脸,柔声问:为什么突然需要钱?之前不是一直够花吗?下学期不想住宿舍了。
原夕笑起来,眼睛弯成两个月牙,别说我啦,你今天怎么穿运动服啊?胃还难受吗?都一个多月了,养不好的话再让金总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叮——四楼到了。
宋沉安利落地转身,带着原夕走出来,对他说:啊,我没事了。
那就好。
原夕点点头,姐,找个时间请你去吃上次那家大排档吧。
身后的电梯已经往楼下去了,宋沉安看着他,眼中有东西在暖黄色的灯光中躲闪。
她说:原夕,你一定听姐的话,好好上学,毕业之后找份正经的工作,不要和这群人搅和得太深。
姐,我知道的。
她捏捏原夕的肩膀,轻轻笑了,等忙完这一阵子,姐请你吃饭。
这倒是,会所最近很忙,他从上个礼拜开始就听到有人在讨论——有位大人物从国外回来了。
她们说,他是度假区开发商——重明集团大股东的儿子。
从小成绩优异,高中毕业就去国外高校念书,在校期间拿过很多次奖学金,差点被导师扣下继续深造。
还说,这位长相英俊,身边追求者良多,却从不拈花惹草,专一又长情,简直是不可多得的完美男人。
更有甚者说,他和当红女演员李款款私交甚密,可能早就秘密登记结婚了。
总之,这位大人物被传得神乎其神。
今天四楼的酒会,估计就是为了欢迎他吧。
原夕在更衣室换上服务生的白衬衫和黑西裤,坐在凳子上穿配套的鞋袜。
旁边有两个男生聊天。
那群女人激动得跟什么是的,个个都想去勾搭宁总,也不掂量掂量人家能不能瞧上她们。
八卦上都说宁总和女明星结婚了。
李款款是什么级别啊,宁总能看上她们?也没准宁总喜欢我们这款呢?要是傍上了,咱们可一辈子都不愁了。
哈哈哈哈,你还惦记呢?要不准备一下,今晚去爬床?我不行,那得是原夕啊,挂绿牌第一天就有客人点他。
原夕你去吗?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啊,有钱一起赚嘛~原夕沉默着听完,对着镜子正了正胸牌和领口的蝴蝶结。
那两个人并没有向他头来过多的目光,只是随意地一暼,嘴角还带着细小的弧度。
因为宋沉安对他好,所以大家都对他比较和善。
但这个程度,也仅限于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调侃而已。
原夕说:我最近得安分一点,这钱还是你们赚吧。
夜色降临,夏夜依旧燥热,但会所的冷气很足,冻得人手脚冰凉。
礼堂中逐渐多了好些人,男人女人均是盛装出席。
巨大的水晶吊灯在头顶闪烁,背景音乐声音轻柔,服务生端着托盘走来走去,穿梭在衣着华丽的人群中。
原夕刚刚从后厨过来,摆放好新出炉的甜点。
一道透明玻璃墙将后厨过道和酒会的氛围隔离开。
玻璃上刻着浮雕,是万马奔腾的图案。
原夕忙里偷闲,靠在过道里抽烟。
他朝人群看过去。
有些人很普通,不高也不帅,看起来也没什么学问,低眉顺眼,点头哈腰倒是熟练得很。
他们谄媚的样子真的很丑,而更可悲的是——丑陋的人占大多数。
这样一来,例外就显得异常扎眼。
原夕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在缭绕的烟雾中看见一个男人。
男人的头发背过去,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
他长相精致,穿着灰黑色的正装,身形高大,肩宽背挺,被几个人围着,一手举着酒杯,另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正在和面前的几个人说话。
他说话时总是微笑着,频频颔首,教养和礼貌展露无遗,可除了嘴角,脸上却没有任何笑意。
他是不是讨厌透了这种曲意逢迎的场合?男人的镜框和胸针反射出点点亮光,原夕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右耳。
他将烟熄灭在旁边的垃圾桶里,带着烟味的指尖扫过耳侧的三个铁环,耳骨的一颗白色的皓石耳钉,以及耳垂上的一根透明的塑料耳棍,又歪头摸了摸另一侧,左耳空空如也。
男人在他的视线中偏过头。
原夕看见男人的左耳闪着光,好像戴着一枚极小的耳钉。
他还没反应过来,下个瞬间,他们的视线就相撞在空气中。
酒会上人影晃动,鼎沸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对视如同一场漫长的拉锯战,男人在说话的缝隙间,止不住地看向他。
直到原夕被叫走干活,还觉得身后牵了两根绳子,在扯着他回头。
原夕回头了,那人却被人群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