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以后,黑色的新款iPhone被毫不吝惜地丢在桌上。
KTV的大屏幕上一男一女矫揉造作地谈着恋爱,唱歌的人抱着立麦声情并茂,一脸陶醉。
我的爱没了解,你在哪一个世界,如果当初没拒绝何苦不辞而别。
我若坚定一些,不曾将你忽略,再多一些体贴......贴字还破了音。
别他妈唱了,难听死了。
陈朗收回手,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我妈的歌单都比你时髦,切歌!点歌台旁边的人听见这话,随手一点。
下一秒,《走天涯》的前奏响了起来。
陈朗不耐烦地呵斥:……把音乐关了!声音戛然而止,原夕不自在地低下头。
灯光是幽蓝的,包房似乎比宁思荣家的客厅还要大,明黄色的沙发沿着墙横贯了整间屋子。
原夕觉得现在的自己像是渡江云城鱼缸里的一条银色龙鱼,孤立无援又无法逃走。
半个小时前,第二外语课上。
前三排的学生都在奋笔疾书,小声跟着老师学意大利语的发音。
原夕就坐在第三排的最边上,挨着过道。
在下课之前的五分钟,原夕听见教室后面有一阵躁动。
等他停笔寻声看过去,陈朗的一个舍友就在他的注视下,坐在了后面的空位上。
?原夕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但是也不想在课堂上引起骚动,只看了一眼就回过头,当做事情与他无关。
前段时间不好的预感似乎应验了。
原夕蹙着眉,不安的感觉从被盯住的后背传至前胸,自此刻,到老师用纯正的意大利口音说下课为止,他的笔没有再写出一个字母。
果然,等到其他人走得差不多了,陈朗的另外两个室友也从后门进来了。
他们绕着原夕围成规则的三角形,生怕他跑了一样。
这种场面原夕中学时代就见过好多次了,他知道逃跑的代价往往比顺从更加严重。
况且,他一个体测勉强及格的人,要从三个人眼皮子底下逃走,不太现实。
于是他淡定地闷头收拾书包,问:你们有什么事吗?请你跟我们一起唱歌去啊。
其中一人说。
然后原夕就被带上了陈朗那辆红色跑车,来到了这家KTV。
原夕进屋的时候,陈朗正没骨头似的瘫在沙发里。
而他身边,准确来说是脚下,还有一个男生。
长相看不清楚,但是听得见他在哭。
陈朗本来还因为脚边人的哭声沾沾自喜,见到原夕的一瞬间就垮下脸,不爽的眼神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冷声说:带他先坐里面。
房间的空调开得很冷,原夕穿着单层的卫衣,绕过摆满酒瓶和果盘的桌子,坐到离门口最远的地方,皮质沙发冰凉的触感即使隔着卫裤也尤为清楚。
陈朗并不急着跟他说话,照旧和其他几个人喝酒聊天。
原夕在他们的交谈中得知,挨打的人叫蒋胜博,就是那天鼻青脸肿地站在教学楼外面,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男生。
蒋胜博脸上的淤青比起第一次见时更加严重。
他趁着陈朗几个人没注意,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两手撑着桌子边沿想起身,陈朗回手一个巴掌打在他的右脸上。
——啪!!蒋胜博惨叫着被掀倒在沙发上,原夕看得身体一颤,手指不自觉攥住了卫衣的下摆。
诡异的灯光底下,陈朗阳光帅气的脸极其阴暗,表情也是冷冰冰的。
他隔着空气看过来,那眼神好像在说:等下,就轮到你了。
原夕不太明白他和蒋胜博两个人同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难道只是因为他在办公室里听见金时和老师对话了?他也没听见什么商业机密啊……直到那通电话打来。
陈朗满身酒气,走到原夕身旁边,单手捏住他的脸怼着镜头,恶狠狠地说:看看镜头啊原夕,看看你的金主。
你自己和他说,你跟我们玩得开不开心,嗯?原夕一下子就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
像是所有俗套的玛丽苏剧情一样,陈朗把他带到这里来居然是为了威胁宁思荣。
陈朗手指用力,捏得他颌骨都要裂开了,但他仍然不肯抬眼看镜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原夕向来懂得审时度势。
电话那头如果是别人,他会配合着回应几句,好让陈朗松开手,或者在拳头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少用些力。
可偏偏,是宁思荣。
陈朗的手好像不是捏着下巴而是卡住了他的咽喉,讨饶的字眼全都憋在喉间。
他不知道到底为什么。
是不愿意让宁思荣看见自己这幅受制于人的悲惨模样,或者,想让宁思荣看见他的遭遇以后,能赶紧过来找他。
也可能,两者都有。
可怜的手机被这么一摔也不知道碎了没有。
陈朗偏头看了原夕一眼,气愤地抓过酒瓶,我他妈一看见你就火大!我当你是同学,你在背后给我传闲话呢?还敢骗我?!在原夕看来,陈朗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他刻意保持着距离,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朗,看起来还有几分真诚,陈朗,我骗了你是我不对,我可以向你道歉,但是我真的没传什么闲话。
陈朗晃晃悠悠靠近一点,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你没跟宁思荣说过我的事?狗都不信!快收收你那可怜巴巴的表情。
我又不是同性恋,这招对我没用。
刚才被捏出来的指痕才刚刚褪去,原夕警惕地弓着背,动也不敢动,下意识咽了咽口水,那你要怎么样才肯让我走?什么?陈朗拿过腿边的麦克风,举到原夕面前,问:你再说一次?原夕清浅的呼吸声打在麦克风上,被音响无限度地放大了。
他咬着嘴唇,死死盯住陈朗的脸,怒气全写在那上面。
他已经准备好躲开随时会砸过来的麦克风。
呼……呼……颤抖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荡了半晌,所有人都静下来看着僵持的两个人。
哐——!!接下来一阵嗡鸣。
陈朗咬牙将麦克风摔在沙发上,兀自喝光半瓶啤酒,骂了句脏话,继续说:要不是我姐夫一个劲儿的跟我说,让我别动你,我早就把你打成跟蒋胜博一样了!原夕松了口气,微微张开的指缝间吹进空调的风,将冷汗吹得更冷了。
纯黑色的包厢大门迟迟没有传来响动,连服务生都没进来过。
宁思荣会来找他的吧?但其实他心里没底。
宁思荣工作上的事情从来不和他说。
他只知道今天上午宁思荣要和贺新阳开会,他们应该是要正式签合同了。
所以金时的目的应该就是今天的会议。
那么,在宁思荣心里,他比会议更重要吗?原夕觉得不是。
也许他今天没办法自主地离开这里了。
音响里放了一首极其吵闹的音乐,他们聚作一团玩游戏,声音快要将房顶掀开。
陈朗搂过不成人样的蒋胜博,指着原夕大声问蒋胜博:是不是你和他说的?在地下车库打架的事情,除了老师,只有我们知道。
蒋胜博一声不吭,陈朗又说:我们我们好歹兄弟一场,你给我句实话,我明天就让你妹回家。
整件事情的始末忽然明朗起来。
宋沉安口中陈朗带回会所的那个女生,就是蒋胜博的妹妹,还没成年。
蒋胜博为了找回自己妹妹和陈朗打架,又被宁思荣撞见了。
而原夕有意无意地旁观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蒋胜博匆匆看了原夕一眼,抽噎着说:……没有,我不认识他。
真的吗?奇了怪了,你没告诉他,宁思荣怎么知道我的事?陈朗转而问:原夕,你和宁思荣怎么说的?话题再一次回到自己身上,原夕怔了怔,我……咔!轻微的一声响动穿过激昂的音乐,钻进原夕的耳朵里。
他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门真的开了。
原夕吊起来的一颗心终于有了要落地的趋势。
可那只手一看就不是宁思荣的——没有西装,没有手表,肤色黑,而且肉眼可见的粗糙。
是一个长刘海,衣品毫无可取之处的男人。
跟所有玛丽苏的情节不同。
宁思荣没有来。
原夕无法抑制地心里泛酸。
陈朗手里握着酒瓶,不客气地开口道:你谁啊?走错房间了吧?男人往屋里扫了一眼,回头招呼几嗓子,又叫来两个人。
玩游戏的三个人也跟着站起来,朝门口的方向聚拢,气势汹汹,随时准备打架。
过了几秒钟,最后一个人轻轻带上了门,十多个小混混形象的人站在大屏幕前,鄙夷地看着沙发上目瞪口呆的他们。
陈朗看着事情不对,站起来问:你们要干什么?谁让你们来的?我身后也是有人的!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卷毛怪关了音乐,开口说:是陈总让我们接您回去的。
陈朗皱着眉,哪个陈总?当然是您的父亲。
陈朗一惊:不可能吧……陈义手底下确实是养了一票人,但是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少爷,您跟我们走吧,陈总在家里等着你呢。
那男人说完就要带陈朗走。
欸,等等!陈朗后退几步,等我散散身上的酒味。
地痞流氓可不管那些,像拎小鸡仔一样揪着陈朗的衣领,将他拖出来。
你他妈着什么急!我都说了等等……哎?你们干嘛?带他一起回家吗?陈朗看见他们伸手去拉蒋胜博,剧烈挣扎起来,吼道:松手,我说松手!不能让我爸知道这事!也许是点歌系统故障,停下来的音乐再度响起。
原夕和另外三人坐在沙发上,像是在看一场群魔乱舞般的舞台剧。
在高矮胖瘦,黑土肥圆,各种各样的流氓之间,两个男生如同误入非洲土著领地的白人,被推搡来推搡去,衣服撕扯成各种形状,却怎么也逃不出那些人的手掌。
一时间,嘶吼声,叫骂声,还有吵闹的音乐,震得人耳膜刺痛。
终于一曲结束,《走天涯》的前奏再一次响起来。
这是陈总的命令。
卷毛怪淡淡地说完摆了摆手,两个大汉拎着陈朗和蒋胜博一起出了门。
见证完这一出闹剧,剩下的四个人呆若木鸡。
KTV大屏幕上的画面是黑白色的,五个精神小青年迈着欠抽的步伐走在大马路上。
月亮依旧停在旷野上,你的身影被越拉越长。
直到远去的马蹄声响,呼唤你的歌声传四方。
……原夕看着另外三人嘴角抽搐,内个,我也先走了。
他们仨还保持着傻子一样的表情,缓慢地点了点头。
咔!这次是清楚的一声响。
一位花衬衫里穿着白背心的寸头男人推开门大步走进来,胳膊一揽原夕的脖子,沉声不容置疑地说:你跟我走。
哎哎哎!大哥,不是,你干什么呀!松开我!原夕拼命后退,两手用力去掰他的胳膊。
挣扎中,寸头男衬衫的袖子被揪了起来,原夕看见他胳膊上纹的全是密密麻麻的花纹,心中一紧,连忙朝沙发上的人喊:你们快来帮帮我啊!我要是被他带走出了什么事,你们都是帮凶!救……一只大手将原夕的嘴捂了个严实,后面没说出口的字全都变成了无意义的唔唔唔。
那三人犹犹豫豫地刚起身,又被寸头男瞪了回去,他威胁道:别多管闲事啊。
原夕力气小,体重轻,没几下就被寸头男带下了楼,轻车熟路地从后门拐出去。
那是一条阴暗潮湿的小巷子,即使在白天也没什么人经过。
前几天下雨的积水迟迟未干,砖缝墙头长满了青绿色恶心的苔藓,垃圾桶旁蝇虫飞舞,十步开外的地方停着一辆破旧的银色面包车。
原夕心里发毛,他觉得这里真的很适合犯罪。
这个男的到底想干什么,劫财还是劫色?劫财倒还好说,劫色的话……寸头男的手心里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有些淡淡的苦,跟手汗混在一起一点儿都不好闻。
眼见着离面包车越来越近,原夕狠了狠心,一口咬上那个人的手,在他吃痛松手的刹那间拔腿就跑,三步踩了两个水坑都没能让他减速。
嘶——操!寸头男迈开长腿,没跑多远就把原夕追了回来,揪着他的衣服,骂道:你他妈属狗啊!大哥……大哥,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原夕大口大口喘着气,我,我给你钱行吗?上车!寸头男粗暴地扯着他的衣服往前走。
原夕只得半推半就地跟他走,语速极快地求饶道:大哥,求你了放我走吧!真的不可以啊,我是直男,我不搞基的。
我有钱,很多很多钱,我对象也有钱,给你钱还不行吗?寸头男听见某个字眼呲了一声,随即哗地拉开车门,将原夕推上去。
原夕吓得像个兔子似的,缩在另一边车门旁紧紧捂着胸口,大哥,求你了!让我走吧!!哪知这寸头男在外面打起了电话。
与他通话的人听见了原夕的吵闹,在听筒里说:阿昆,把电话给他。
阿昆伸着胳膊把手机递到原夕面前。
啊?原夕大脑彻底不转了,愣愣地接过来,看着阿昆不知道该干什么。
傻了啊?接电话啊!阿昆往嘴里扔了一颗槟榔,不耐烦道。
电话里的人又说:你别凶他。
熟悉的声音听得原夕眼眶一热,两手捧着手机送到耳边,试探性地,颤颤巍巍地说:……宁思荣?这大概是原夕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
那边似乎呼吸一滞,……嗯,是我。
害怕了?紧绷的身体在这一刻终于放松下来,但声音抖得更厉害:吓死我了,我以为,以为他要……我回头找他算账。
宁思荣磁性的声线听起来安全感十足。
他顿了顿,又说:但是现在我脱不开身,你下午先跟他待在一起行吗?……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呆着。
原夕看了一眼靠在车门上吊儿郎当的男人,仍然心有余悸,稍一思忖,问:那……你下班以后来接我吗?我这边事情处理完就过去接你。
很快的,你在阿昆那里随便看个电影,电影结束我就来了。
别样的情绪从眼中划过,原夕垂眸,柔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