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先生,签完字请跟我来。
宁思荣机械地迈开步子跟在警察身后,头晕得像是灌满了黏液。
他的感官被裹住,听什么看什么,都隔了一层东西。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警察局的,只知道在冷风里吹了很久,直到有人过来拍他肩膀,说人已经找到了。
今天晚上七点五十八分,我们接到报警。
一位便利店老板说,有个穿着病号服的人在他店里买了一把美工刀,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好。
那家便利店就在理江桥附近,我们的同志立马赶过去,还没见到报案人,就先在桥边看到了原先生。
警察肩上披着大衣走在宁思荣前面,带着他向走廊深处走。
我们接到现场同志的电话,了解情况以后,马上安排水上搜救队出发。
时间地点准确,水势平稳,但是……我们找到原先生的时候,他已经停止呼吸了。
警察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回头说:您需要做好心理准备。
不等宁思荣回应,房门豁然被推开。
里面装修简约,灯光通亮,透着丝丝的冷气,素白的墙面显得宁思荣的脸色更是惨淡。
墙边有一张铁制的床,上面躺着的人薄薄一片,巨大的白布将他从头到脚盖了个严实。
警察用手捏住布的一角,试探性地问:宁先生,我掀开了?宁思荣木着一张脸站在一旁,点头或者摇头都会扯痛他的神经。
眼镜也许是掉到江里了,他无法看清周围的一切。
可当白布掀开,熟悉的轮廓再一次出现,他眼前就自动浮现了原夕的脸——不是刚才枯瘦的模样,而是他们刚刚认识时,明艳动人的样子。
按照规定,我需要向您说明,您未到场之前的情况。
如果您确定死者身份的话,我们可以去外面坐着聊。
这位警察称呼原夕为,死者。
宁思荣看着那张煞白的脸,心里竟然还祈祷着原夕能坐起来,像从前一样逗他开心,和他玩闹,戏谑地喊他宁叔叔……他大约是疯了。
警察带着宁思荣坐到外面的长椅上。
在他眼中,这个穿着考究的男人从填表签字到见尸认人,整个过程都过于平静了。
死者对他而言像是一个再疏离不过的陌生人,甚至抵不上他在表格上,与死者关系那栏写的,朋友,二字。
所以他的言语之间多了几分直白。
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是这样的。
今晚疗养院组织大家一起包饺子看春晚。
不到七点钟,原先生说自己困了想睡觉,被护工送回房间。
七点十分,他溜到后门,趁着保安大爷和孙子打视频电话的时候,翻墙逃走。
护工发现以后,联系了那边的派出所帮忙寻找。
从疗养院到理江桥有两公里的路程,原先生走着过来,买了美工刀以后就往桥边去了,便利店老板就是那时候报的警。
我们同志赶到的时候,原先生就站在桥栏外面。
当时情况紧急,我们没有及时和疗养院负责人员取得联系,再之后您就赶到现场了。
宁思荣低着头,手肘撑住膝盖,身体自然前倾。
他交叉的手指上还粘着尘土,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依然是警察眼里从容平静的姿态。
只是拇指的关节泛着青白色,指尖深深陷在皮肉里,没有被旁人知晓。
于是警察接着说:我们警员到达现场后,原先生为了不让他靠近,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刀,在您来之前的几分钟又划了一刀。
都是竖着划的,所以出血量较大,尽管我们及时搜救也没能救回他。
需要多久?宁思荣问。
您说什么?宁思荣偏过头与警察对视,声音喑哑,失血过多致死,整个过程需要多久?这个出血量的话,大概需要15到25分钟。
再算上气温影响的话……所以,就算不掉进江里,也救不回来了是吗?……请您节哀。
他抹了一把脸,闷声说:我能单独跟他待一会儿吗?抱歉,这不符合规定。
……那让我再看看他吧。
宁思荣掀开白布,原夕胳膊上斑驳交错的伤痕直直撞进他眼里。
而那两道口子,从脉搏处起,几乎划开了整个小臂,被江水浸泡过之后皮肉翻起,触目惊心。
他无法想象原夕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划下这两刀。
是失望吗,还是怨恨。
被抓住手腕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可他怎么没有露出一丁点痛苦的表情呢?为什么,从来都不说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呢?宁思荣蹲下来,低头握住原夕冰凉的手贴在额头。
我今天上午刚从美国回来,想着给你个惊喜才没有提前告诉你。
你怎么就不能再等等我呢?他喉间干涩,发出的声音时有时无。
上次和你说的那个公司很看好我,问我要不要继续做金融,他们可以不计较之前发生的事情。
我想着,如果我在美国能安顿下来,就把你接过来,和我一起住。
虽然比不上以前的生活,但是起码不用再委屈你了。
我还……他揉了揉原夕的无名指,话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旁边的警察目瞪口呆,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扫视,满眼的不可置信。
宁思荣叹了口气,在这样的眼神里豁然站起来,向外走去。
欸!宁先生,请您手机保持畅通,我们会随时与您联系的!警察追出来喊。
洪亮的声音回荡在走廊内,电视里还放着昨晚的春节晚会,桌子上,装饺子的饭盒没有刷,全都堆在一旁,整栋楼里都有飘不散的油腻味道。
挂钟显示,现在已经过了早上六点钟,值班室里的三个男人却还在睡梦中。
其中一个鼾声如雷,宁思荣认出了他是在理江桥上出现的那位警察。
他低着头,快步走出大门口,抬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后座,清了清嗓:和风雅园。
司机沉默着发动汽车,外面的天空也灰沉沉的,仿佛一整晚都没有开心过。
那是他和原夕的家,六十多平米,一室一厅。
原夕一路跟着他,从江景别墅搬进顶楼复式,再到这里。
他们之间,从来都是他说什么,原夕就做什么。
只要能给他足够的钱,或者在没钱的时候,愿意花点时间在他身上。
起码在昨晚之前,宁思荣是这样以为的。
一进门,灰尘扑面而来。
门口的地垫旁边放着两双拖鞋,宁思荣看了看半天,没有穿上任何一双,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
周围静得可怕,连往年清晨的鞭炮声都消失了。
宁思荣看向卧室门口,好像原夕还穿着睡衣靠在那里,朝他眨眼。
宁叔叔,这次带我一起去国外吧,我也想出去看看。
又出现在阳台。
啧,我洗衣服居然又忘记帮你摘纽扣了。
厨房。
回来啦?我在煎牛排呢,很快就好了。
你先去洗洗手。
整间屋子都有他的影子。
你好久没来看我啦,最近很忙吗?我当然知道你喜欢拿铁了。
反正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去啊。
……宁思荣长出一口气,捂住眼睛。
他还是哭了。
起先是抽泣,再是呜咽,最后从胸腔深处爆发出了哭声。
混沌的头脑中闪过一丝清明,他终于承认了——原夕真的没有在等他。
淡薄的阳光从窗口开始漫延,停在他脚边。
过往四年多的记忆在他脑海中过了个遍。
原夕住院的两年里,只要疗养院的护工打来电话,说他又弄伤自己了。
他不管多忙都会扔下手头的事情,赶来过来。
因为他知道,那是原夕想见他。
原夕就是这种别扭的性格,心里真正想的东西不会说,要靠别人猜。
这也是原夕生病之后他才慢慢琢磨出来的。
但昨晚,原夕根本没有给他时间。
宁思荣一整晚没吃没喝,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眼泪从指缝中掉下来,几乎要将身体的水分流干。
等到他终于平复下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他将手机充上电,刚一开机,轰炸一般的消息就弹了出来。
来自他父母,李款款,疗养院,可这四面八方的问候里却没有一句新年快乐,都是有关昨晚的事情。
他不想理那些人,在通讯录里翻来翻去,指尖停在季唯这个名字上,怎么也按不下去。
季唯是他认识十多年的好朋友。
从前有什么烦心事,他们总要一起出去喝酒找乐子。
后来,他们闹掰了,但在他家被赶出董事会,断了经济来源之后,也还是愿意伸手帮他一把。
算了。
最后再麻烦他一次吧。
宁思荣给季唯拨了电话,那头暴躁的男声立马就传过来:你他妈要死啊宁思荣,一晚上不接电话,干什么去了?人找到了吗?季唯顿了顿,紧着说:你可别多想啊,是李款款说疗养院院长给她打电话,说了原夕的事。
她找不着你,才来问我的。
我可不想操心你们的破事。
……你倒是说话啊!哑巴了?他死了。
宁思荣哑声说:今天凌晨,从江里捞上来的。
这次轮到季唯不说话了。
宁思荣自嘲似的,笑着摇摇头,问:你说我是不是活该?季唯顿了顿,说:你确实活该啊,真是苦了人家原夕了。
不过你跟我说这个也没什么用,还是赶紧回家……抱歉啊,季唯。
以前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
季唯啧了一声,旁边有人说了句什么,他就顺势挂了电话。
宁思荣把手机往旁边一扔,仰靠在沙发上。
腾起的灰尘在阳光中沉浮,他的眼神远远落在他和原夕的一张合照上。
——照片上的宁思荣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手里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站在一排学生的正中央。
而原夕不同于其他学生的端庄,嬉笑着举起剪刀手站在他左边。
那天,宁思荣作为优秀毕业生,回到国外的大学做演讲,而原夕则假装成学生,上台送花。
You\'re a whizz at finance, Ning. Everything is under your sway. 原夕的话和礼堂雷鸣般的掌声犹在耳畔。
可照片上,他当时那副骄傲自信,不可一世又装作谦逊的样子,在视线中模糊不清。
现在,连身边的人也弄丢了。
宁思荣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被手机震醒的时候,天都暗了。
宁峰玉少见地没有对他喊叫,只问:什么时候回家?这就回了。
天气预报说,今年的最后一场寒流即将到来,也许会在晚些时候迎来一场雪。
宁思荣回到家,沉默着吃了几口饭就回到房间里。
他打开电脑,迅速写了封邮件,回绝了美国的公司。
又写了另一封,洋洋洒洒将近万字。
关于他的家,他现在的工作,和为数不多的财产,一五一十地写清楚,设置为定时发送,收件人叫李款款。
毕竟到现在为止,这个女人依旧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接下来的几天,宁思荣从警察局把原夕领了回来,送去火化,再带着原夕回到他们的家。
他将骨灰盒放在卧室的桌子上,坐在床边。
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副风景画,是宁思荣刚刚挂上去的。
原夕没生病时一直念叨家里缺一幅画,看着没有艺术气息。
这本该是新年礼物。
如果原夕能等到正月十五,还会再收到一份生日礼物。
很可惜他没看见,否则一定会喜欢的。
宁思荣收回目光,拧开矿泉水,又从药瓶中倒出一把白色的药片,仰头吃下去,再躺好。
原夕那晚和他说,一直做一个人的救命稻草是很累的。
其实他也很累了。
被父母安排的人生,当做交易的婚姻,在金钱和利益的裹挟之下奔波至今,一生都活在随时会失去的惊颤中。
他手里只有这一根稻草。
他以为自己攥着这根稻草,可以挨过往后的好多年,再不济也要等到今年夏天,迎来他们的第五年。
可是没有了,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宁思荣能感觉到胃部翻涌而来的灼痛感,意识逐渐涣散,像是有一百个爆竹同时在他的神经上炸开,眼前出现了毫无意义的白色光点。
他的灵魂剧烈疼痛,身体却轻盈得可以飞起来。
原夕那时也有这样的感觉吗?只要死了一切就会结束吗?可为什么我并没有觉得解脱?要是我早一点正视自己的感情,我们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吧?耳边还有恶魔低语。
宁思荣,你应该庆幸自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否则躺在床上的那个应该是你。
你看我多善良,我都没有请你进来观礼,我才不像你和李款款一样做得那么绝。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你说是不是?……寒流在那天夜晚来临,月亮瑟缩着将自己杀死在云层中,气温骤降至零下十几度,而庸碌人世间鞭炮响声不断,家家户户一片喜庆祥和。
还在走亲访友的人身上落下几片雪花,孩子欣喜地把雪融化在自己掌心,在逐渐纷扬的雪中转着圈,老人则在旁人的搀扶下迎着风,长叹瑞雪兆丰年。
无人在意这城市的一隅,灯光为何不曾点亮。
那晚,宁思荣死在了原夕的二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