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后,夏日的浓荫将教学楼间的缝隙填满,同学们带着下课的欣喜,向生活区疾步而去。
原夕行走的方向和大多数人相反。
他顶着两个黑眼圈,哈欠连天,费力地挤过人群,进了另一栋楼。
他今天上午一节课,下午一节课,最后一节其实是去老师办公室当学工助手,做满一个学期能赚八百块。
要是早知道能碰上宁思荣这样的财神爷,他上个学期说什么也不会交报名表了。
叩叩!推开辅导员办公室的门,随着木门在地上滑开的弧度,里面围在一起的人们屏住呼吸看向门口,一道道目光犹如隔空甩来的飞刀扎在原夕身上。
见来的只是个学生,老师们才松了口气。
跟往常一样,原夕坐在学工助手的工位上帮老师整理材料。
由于天生的敏感,他的余光不停瞟向舆论的中心,下意识留意着整间屋子里看起来最苦恼的那个人,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刻像是决战前夜,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办公室内弥漫着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息,老师紧皱的眉头和变快的语速让原夕也跟着焦虑起来。
逃课逃寝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这次总不能还包庇他吧?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正因为人家是富二代,所以事情越大越是得帮衬啊。
这样人家才能记着你的好。
生科院的男生都被打成什么样了?他们辅导员刚才差点就要和我急了你没看到吗?要不是陈朗家里来人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总而言之,造成恐慌的原因是陈朗和生科院的一个男生打了一架。
角落里,原夕始终低着头,刘海遮住他的眼睫,在办公室紧张的氛围里几乎可以忽略他的存在。
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男人说:抱歉啊辅导员老师,给您添麻烦了,陈朗我先带回家了。
原夕瞳孔瞬间放大,手里捻着A4纸的动作随即停下来。
金时居然亲自来了!要给他什么处分都可以,只要别退学。
至于那位蒋胜博同学,我们会私下协商,就不用麻烦各位老师了。
好……好的金总,我送您出去吧。
辅导员老师欠了欠身,被金时摆手回绝了。
您留步。
不用看都能想象到,金时那张赔笑的脸。
原夕不敢抬头,他就坐在离老师不远的地方。
翻下一张纸的时候,锋利的边沿划破了他的手指。
血从食指表皮下,沿着皮肤的纹理渗出来。
他凝视指腹汇聚而成的一条红线,咬了咬嘴唇,不是因为疼,而是油然而生的,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一向很准。
就像是某些动物在地震之前,本能的求生反应。
老家的小县城只有两所中学,因为各种原因,他必须要和同父异母的哥哥念同一所。
从他踏进校园的那一刻起,流言蜚语就伴随着他。
和宁思荣在一起以后,身边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都与宁思荣相关,他又有了一种回到漩涡中心的错觉。
直到值班结束,金时和陈朗也没再出现。
楼门口多了一个鼻青脸肿,胳膊还打着石膏的男生。
他左顾右盼,应该是在等人。
几乎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原夕就想到了那个和陈朗打架的人,刻意绕远路出了学校。
夕阳低垂,城市华灯初上,他混在所有归家的人群中,一起往地铁站走去。
经过路口时,迎面撞上一个人,他连忙说抱歉。
谁知对方开口就骂:你他妈不长眼啊!原夕抬头,目光一略。
眼前这人面相不善,上半身一件白色的背心,两条胳膊上全是花里胡哨的纹身,看颜色已经有些年头了。
周围还站着两个跟他差不多的人,大概都是街头混混。
原夕不愿再跟这个人纠缠,低眉顺眼地又说了几句抱歉,转身跑走了。
走吧阿昆,别计较了,大哥还等着我们呢。
被叫做阿昆的男人应该是三人之中地位比较高的那个,自然地走在其他两人之间,摸了一把刚刚剪完的寸头,往嘴里塞了颗槟榔,没嚼一会儿啐了一口血一样红的口水。
他们的目的地是大学城里,一家名叫Tipsy的酒吧。
酒吧今晚请来了小有名气的歌手,平台顶上庸俗的球灯也打开了,气氛被搅得一团火热。
高档卡座内,两个男人相对而坐,桌子正中央是一份合同。
李数左右各揽着一个女人,就在刚刚,他和宁思荣说,股权转让的合同在这里,只要宁思荣可以说服宁峰玉签字,昌和县的项目立马拱手奉上。
宁思荣胳膊轻轻搭在俏俏肩膀上,只一个手势,俏俏就把文件夹拿了过来。
李数是故意选在这里见面的,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关于季长安的死亡没法再提起了。
想必这里面另有隐情。
吵闹的灯光在眼镜上映出各种色彩,宁思荣略一思忖,将文件夹合上放在一边,弯了弯嘴角,宁家的股份一共不到百分之八,您一开口就是一半,是不是太过分了?等价交换嘛,我觉得很值。
李数的状态比那天好了很多,眉宇之间沾着喜气,好像股权已经到手了一样。
宁思荣沉声道:价格低了。
没得商量了宁思荣,我们频繁见面,陈义不会再跟你合作了。
哦?宁思荣挑着眉,我看不一定。
李数会心一笑,把手机点开一个画面放在桌上——背景很眼熟,正是昨晚他们谈话的那间会客室。
宁思荣嘴角咧开一个嘲讽的角度,缓慢撩起眼皮看向李数,带着极其慵懒散漫的感觉,戏谑道:我可要怀疑我在渡江云城过夜时,您有没有给我录像了。
那种东西录了也没必要,你又不是……李数张了张嘴,听出来宁思荣在把他和会所里那些公主一概而论,转而笑得更深了,你又不是有妇之夫。
再者,就算款款知道了也没所谓,为了利益你们也一定会结婚。
我一直这么以为的,所以你当时说李款款不想跟你结婚了,我很意外。
驻唱歌手已经就位,他坐在平台的凳子上,一束光头顶倾泻而下,透过棕色短发将他的脸削出完美的轮廓。
他在众人的注视中缓缓开口。
Would it make you feel better, babe.这样会让你感觉好点吗?If I told you I\'ve been feeling things you don\'t believe in?如果我告诉你 那些你不认为正确的事情 使得我多愁善感呢。
声音好似天籁,在酒吧里营造出浪漫的氛围感。
卡座左右的两个人脸上波澜不惊,远远看上去甚至会以为他们只是在讨论周末去哪里消遣。
李数闭着眼享受几秒这样的声音,说:第一次我们在这里聊天时,我确实是在试探你的态度,我担心你有别的心思,现在依然是。
不过现在我手里有了筹码,如果你去找陈义,我就会让他看到这个录像。
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一定会怀疑你的用心。
况且,季长安的事情,不论真假,你已经知道了。
你猜猜他这个混混头子会不会亲自带人上门警告?李数似乎已经摊牌了,并且很享受这种全局尽在掌握的感觉,说到兴头上干了一杯酒,抿抿嘴唇,原先跟季长安同一阵营的人早就已经看清局势,弃暗投明了,只有你们宁家还在保持着可笑的衷心。
股份在你们手里也没有任何作用,不如交给有能力的人,跟在他身后分一杯羹。
眼下,除了跟我合作,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就算是我今天要宁家所有股份,你也得老老实实地给我。
宁思荣垂着眼,心想,我巴不得你把宁家股权全都拿走呢,还省得我继续折腾。
但是他面上却只能装成受制于人的悲催模样。
他哂笑着,略微惋惜地说:照李总这样讲,我今天是一定要把这个合同拿回去了。
李数搭在膝盖上的手一扬,不置可否,续上自己刚才的话,但我只要一半,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同样的话再一次从李数嘴里说出来,宁思荣下颌骤然绷紧了,……那交易完成之后,这段录像能不能交给我?我们签完合同,不就是算做同一个阵营了吗?你为我做事,我手上留些东西,心里踏实。
和金时的笑脸不同,金时只会让人觉得笑里藏刀,而李数的笑容话语之中不自觉地透露着强硬的态度。
越是这样,就越是可恨。
宁思荣无数次想过把这张不可一世的脸打得七窍流血,跪地求饶的样子,但骨子里的涵养暂时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端起许久未动的酒杯,眼底促狭的光亮一闪而过,认真道:李总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宁总过奖。
他们碰了杯,未说出口的话语被酒精冲淡。
李数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但是真正洞悉全局的人,却是宁思荣。
他并不害怕陈义知道他们交谈的内容,相反,他要坦白,用真正的坦白换来一场真正的合作。
一曲音乐结束,不知道是谁又点了一遍,男歌手从头唱起。
宁思荣今晚没有救兵,酒过几巡已经被灌得差不多了,意识还清醒,不过已经开始困了。
去厕所之前,俏俏塞给他一颗解酒糖含在嘴里。
摇晃的灯光中气氛再次升温,平台前的人举着手机对歌手拍照,宁思荣靠着墙边路过躁动的人群,走进厕所。
香薰的味道比旗袍店里的浓郁多了,熏得他胃里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两手撑在水池上,半天也挪不开脚步。
余光看着,有人站在旁边,吐了口唾沫在水池里,颜色像血,鲜红得刺眼。
宁思荣看到这种颜色就能想起原夕坠江的那天。
欸,哥们儿,跟你一起来的那个男的,是gay吗?圆形的发光镜中,宁思荣面色如常,衣着整齐,丝毫看不出醉意。
而身边的那个男人留着极短的头发,花臂露在白色背心外面,嘴里还在嚼着东西。
他的眼神很难集中,只觉得对方来者不善,摆手说不是,转身想走。
阿昆不依不饶跟上两步,你没骗我吧?说实话,我看上他了。
宁思荣才意识到男人在表达什么。
他偏过头,用力地看清男人的长相,好像上次来的时候,这个人也在酒吧里。
他们短暂地对视过,花臂男从那时候就开始就在留意李数了。
阿昆指了指宁思荣左耳上细小的耳钉,你确定他不是?混沌的头脑中冒出一个念头。
只不过稍纵即逝,宁思荣没能抓住,沉默半晌只回答: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李数大概是想缓和刚才的气氛,出了酒吧大门,非要拉着宁思荣去会所找乐子,他一直推脱说宁峰玉在等他回家。
他今晚都没给你打电话,你还回什么家?李数拉着他就往自己车上去。
是啊,宁总,别回家了,让我好好陪陪您。
俏俏也跟着往他身上一贴,艳红的嘴唇擦过他颈侧,在衬衫领口上留下痕迹。
陌生的亲密触感让他身体一僵,下意识想躲,但俏俏还挎着他的胳膊,暗暗用力,像是在示意他配合演戏。
宁思荣大脑宕机几秒,紧接着说:……会所就不去了,我想带俏俏去别的地方。
李数玩味地在他们俩之间看了看,大家一起玩呗,你没兴趣吗?这次没等宁思荣再回答,那个白背心的花臂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撇着难看的外八字走到李数面前,开口就问:加个微信吗?抱歉,不加。
李数用手拨开阿昆,想继续和宁思荣说话。
阿昆却把嘴里的东西往地上一吐,直接抓住李数的胳膊,不加微信你今天就别走了。
李总,我们先走了。
李数来不及说更多,宁思荣揽着俏俏的肩膀走远了。
板油马路将那一滩红色的渣滓称得更像血,趁着他们撕扯的时间,俏俏带着麻了半边身子的宁思荣回了自己车里。
细长的高跟鞋一脚油门直接闯进主干道。
她试探性地开口:刚才……不用说了,我知道。
宁思荣颓然摘下眼镜,倚在后座上,哑声道:多谢。
俏俏今天没喝酒,但是驾驶技术有待提高。
车在奔流的长队中停停走走,驶过几个路口,她把车停在路边,一边摆弄起自己的手机,一边说:宁总,刚才那个穿白背心的是阿昆,就是我昨晚跟您说的小混混之一,是我自作主张,故意叫他们来的,对不起啊。
宁思荣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你最好给他打个电话,照他胡搅蛮缠的方法,李数随时都可以叫保镖来收拾他们。
果不其然电话拨通之后,那边怨声载道。
俏俏哄了好一阵才挂电话,骂骂咧咧地给他们转了钱。
末了她扭过头来,说:宁总,我今天叫他们来就是想向您证明,我们真的能帮到您。
宁思荣避开对视,他不确定这个女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只是淡淡地说:我看到了,你也可以下车了。
宁总......如果你要跟着我做事,那么你的价值不该是由自己证明的,而是被我赋予的。
简单来说,自作聪明的前提是听我的话。
宁思荣虽然没有生气,但字字都透着威严,我说过让你等我电话的。
对不起。
你要庆幸你今晚帮了我,而不是坏了我的事。
摘下眼镜之后,他的视线模糊起来,解酒糖渐渐起了作用,口中芒果的味道将酒精冲散。
他已经不想睡了。
宁思荣从西装口袋里拿出烟点上,垂下眼看着俏俏,沉声说:不要因为原夕的事情给我按上什么标签。
我不是善良的人,不会因为你低声细语地求几句,就大发慈悲地帮你脱离苦海。
高大的身影坐在后座中央,像一尊静默的石像,瞳孔的颜色融进夜色里,手中的烟还燃着,将俏俏眼中原本的期待燃烧殆尽。
他不知道俏俏现在的表情是怎样的,也无心纠缠,继续对俏俏说:钱少不了你的,现在可以下车了。
俏俏拉开车门,还不死心地问:那我怎么才能让您放心呢?我是真的想离开会所,我......宁思荣不为所动,降下车窗弹了弹烟灰,冷淡道:也许我会联系你也说不定,但在此之前,你不要做徒劳无功的事情。
俏俏下了车,委屈地像是要哭,宁思荣全然不顾,从窗口塞过去一叠钞票,在带钻的指甲碰到他的手之前撤回来,你自己注意安全。
城市的夜晚是极乐,林立的巨厦复刻着前一天的繁荣。
天幕之上星稀月朗,灯火与车辆的前灯遥相辉映,延展着伸向远方。
从内心深处泛起的疲惫包围了他,而他能想到的栖息地只有一处。
一根烟燃尽之后,宁思荣坐上驾驶位,朝着熟悉的方向奔去。
李数手中有了他的把柄,就一定会撤回监视。
所以有些东西就没必要在隐藏了。
泛滥的情感如同关不严的盒子,令他归心似箭。
今晚,他不愿再跟其他人说话,只想他的温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