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满大厦地处淙州CBD，电梯直上19楼，门一开就能看见丰远创业投资公司的黑字招牌。
从这个高度的窗口向外看，视线依然没有太辽阔，除了交叉路口不息的车流之外，只有阳光炙烤下奔波忙碌的，渺小的人们。
写字间里工作气氛紧张，有人怀里抱着资料脚步匆匆，有人皱着眉头盯住电脑上的表格。
宁思荣将手机揣回兜里，迈开大步走过窗边的走廊。
光影在价值不菲的白衬衫上一扫而过，夏天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汗水的痕迹。
黑色西裤包裹之下的长腿走路带风，镜片后的目光不曾在任何一处停留，仿佛周围的一切全然和他无关。
公司里的人都说新来的宁总就是个挂牌富二代，只会刷脸混饭吃，手里没项目，也不给人指派任何工作，每天跟走秀似的在公司里逛一圈，到点准时下班。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金时不待见宁思荣，不然也不至于宁思荣到任一周之后，才正式向员工介绍他，带着他熟悉公司相关事务。
宁思荣温文尔雅，对所有人都保持着礼貌性的疏远，好像给自己套了一层密不透风的铠甲，除了他的助理桑娜，不接受任何人的好意，即使只是一杯咖啡。
经过办公区的时候，身后传来窃窃地讨论声，宁思荣不动声色地敲了敲金时办公室的门。
进。
握在门把上的手骨节分明，稍一用力，哗地推开门。
金时从电脑前抬起头，随即笑起来：过来坐。
宁思荣跟着他的脚步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问道：金总，是刚才开会时遗漏了什么吗？金时脸上又堆起和善的褶子，那倒没有，我是想解释，刚才没有安排项目给你的原因。
没关系金总，我不在意这些，混混日子也不错。
让你一个海归高材生在这里混日子，我会遭天谴的。
金时摇摇头，继续说：国内和国外的市场环境是有很大差别的，适合国外发展的项目不一定适合国内。
我是想先让你熟悉一下，再开始投入工作。
宁思荣会心一笑，我理解。
理解就好。
我刚才收到了一封邮件，是淙州大学教务处的老师发来的。
他们为了鼓励大四学生自主创业，想要在近期办一个讲座，问我有没有时间去做演讲。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你成绩好，研究生毕业没多久，更容易建立联系，而且你的形象也更适合代表公司出席活动。
金时用赞赏的眼光上下将宁思荣打量一番，如果你去的话，上座率会高一点。
宁思荣谦虚地弯了弯唇角，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
陈朗的出现让他始料未及，他根本就不知道陈朗念的也是淙州大学，只知道他后来闯了什么祸被家里人送去国外了。
金时有意地想要把他引去淙州大学，再结合刚才原夕发来的消息，他几乎能够确定，这是李数想要跟他合作的信号。
李数在了解他的喜好，掌握他的弱点，测试他的可控性。
那么他只需要把原夕藏得再好一点，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宁思荣向后靠在沙发上，淡然道：我很乐意露这个脸。
好，那我把你助理的联系方式发给校方，你们再约时间。
辛苦。
最后，讲座的时间定在五天后的下午。
宁思荣坐在办公室里，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时间，打了卡飞速撤离。
但依旧逃不过晚高峰。
他耳朵听着轻缓的音乐，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方向盘，脚上反复地踩刹车，思绪跟着磨蹭前进的车队慢慢飘远。
那晚，他在宁峰玉的书房里呆了三个小时，把近七年宁峰玉接手的项目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再将相关资料都导进自己电脑里慢慢分析。
虽然还有一个加密的文件夹没能打开，但明晰的是，宁峰玉和陈义，李数两个人彻底划清业务上的联系，是在渡江云城这个项目正式敲定以后。
更确切地说，是在季唯和季有夏的父亲季长安去世之后。
季长安比宁峰玉大十多岁，宁峰玉之所以能进董事会，是因为有季长安提拔他。
可以说宁家能有今天都是仰仗着季长安。
而项目本身的分歧在于，季长安本来是要循着国家政策，把渡江云城这块地皮做成生态园。
但陈义不同意，非要建度假区，并且鼓动董事会成员支持他，将度假区的好处宣扬给其他富家子弟，向集团施压。
老董事长李广明始终保留自己的态度，两方僵持不下，以季长安的死亡告终。
一年以后，渡江云城度假区基本建成，并对外开放，李数也凭借这个项目正式进入董事会。
知道了这些，因果也不难猜了。
季长安的死亡绝对不是意外，一定和陈李两人有关，甚至，他们可能就是杀人凶手。
陈义是有黑道背景的。
在重明集团成立初期，黑社会猖獗的年代里，为公司摆平了不少事。
虽然现在陈义安分了很多，但手底下还是养了些不干不净的人。
显然，季有夏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没有报警追查，而是毅然决然地退出，和李数分手，并且明确表示不同意季唯和李款款继续在一起。
宁峰玉也知道，所以要他和李款款结婚，即使处于劣势，依然要奋力搏一把，强行出局也许会落得和季长安一样的下场。
只不过宁峰玉到底还是老了。
如果他真的想搏，就不应该念着季长安的情分而拒绝和陈义他们合作。
那个没解开的加密文件夹里应该就是相关证据，是陈义和李数两个人不肯轻易放他走的原因。
那么现在李数和陈义两个人为什么拆伙了？有什么样的利益冲突？和李数合作的条件又会是什么呢？夏天夜短，日头还没落，霓虹就已经亮了起来。
四通八达的大街小巷，将披着光彩的汽车送往城市各处。
宁思荣踩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踏进家门，照例给菩萨上了柱香，就转身回了房间。
几乎是门关上的同一瞬间，他拨通了原夕的电话。
视频画面是客厅天花板的吊灯，并没有人影。
原夕好像在吃东西，含糊地说：等我一下！一阵塑料袋的哗啦声之后，手机终于被立起来了。
原夕边擦着嘴，边扶着手机，吓我一跳，您好歹提前发个消息什么的啊，万一我不方便接电话呢？。
有什么不方便的？宁思荣把手机拿得远，镜头能照到衬衫的第三颗扣子。
他故意解开两颗扣子，靠坐在床头上，语气轻松地问：吃什么呢？原夕拿起筷子在外卖里挑起一口，麻辣烫，今天太累了，懒得自己做了。
不是告诉你租个车，让师傅帮你吗？我就两个箱子，租车太夸张了少爷。
宁思荣低低笑了一声，垂眸藏住眼里的笑意。
没见面的半个月里，宁思荣很少主动联系原夕，一来是没时间，二来是不想把人栓得太紧。
原夕倒是听话，每天睡前都能和他念叨两句，表示自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没去外面偷男人。
手机那边电视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原夕将外卖的塑料盒子推到一边，问他：陈朗的事情怎么办啊？我不会给你惹了什么麻烦吧？你说你编瞎话骗了他，是怎么编的？原夕清了清嗓：……我说，我的金主是个饭店老板，身体健康，有妻有子，家庭美满，事业进步……听到这里，宁思荣把手机拿近了，屏幕正好框住他精致立体的五官，眼尾挑起戏谑的弧度，满足这些要求的都快四十岁了吧，你就这么编排我？那我总不能说实话吧！宁总话锋一转：编得不错。
……五天以后，我要去你们学校的讲座。
只要我们一直不见面，之后这些事情就不会找到你了，你就可以安心上学了。
原夕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转瞬之间又恢复成平常，啊，你们集团内斗这么严重吗？养个情人在外面而已，犯得着试探来试探去吗，弄得和黑社会一样。
总之，你搅和进来不是件好事。
隔着屏幕，宁思荣看不见原夕的小动作。
他盘腿坐在地上，手在烟灰色的茶几玻璃底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衣角。
在想什么？宁思荣突然问他。
没想什么，只是突然有点害怕了。
当初宋沉安和他说的时候，他并没有当回事。
宁思荣刚带他回别墅那天，也对他说：以后不管听到我对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或者别人对我怎样，都不要去管。
他当然不想管，但是事情会主动找上门。
是他把这些富人家的恩恩怨怨想得太简单了。
发什么呆呢？原夕回过神的时候，宁思荣手撑着头侧躺在床上，一个非常舒展的姿势。
原夕顿了顿，说：我姐姐也这么说过。
嗯？上次和我一起吃饭的那个姐姐，她当时不同意我跟你走。
她是对的。
宁思荣坦然道：站在这个角度上来看，我确实是个坏人。
站在我的角度来看，我们半斤八两，毕竟是我主动爬了你的床。
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也只能怪我活该，谁让我贪财呢。
原夕动了动发麻的腿，抬头正对上宁思荣深邃的眼。
他被眼中晦涩难懂的情绪刺中了，抿了抿嘴唇，犹豫道：你……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宁总和他说话的语气总是温柔又强制，想说什么就直说。
你介意我在别墅里吃螺蛳粉吗？宁思荣：……我会把你卧室的门关上的。
啊，对了，还有，我发现，你房间的床垫比我房间的厚，而且更软，所以最近我都是在二楼睡的。
宁思荣眉头搭成无奈的八字，你是豌豆公主吗？原夕立马正色道：我不娇气，我只是睡眠差，所以对于这些外在条件特别在意。
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搬回去，反正睡几天也能睡习惯。
我也没说不让你睡啊。
宁思荣哭笑不得，你想在哪睡就在哪睡。
原夕还和宁思荣说，如果有必要在他们学校里吃饭，那就一定要去第二食堂一楼最中间的档口吃渔粉。
听见那边有人叫他下楼吃晚饭，宁思荣才挂了电话。
电视机还是静音状态，通话一断，周围突然就静了下来。
原夕仰靠在沙发上，头脑中出现短暂的空白。
他和宁思荣都是贪心的人。
他们都要付出的代价。
宁总很有钱，依然要追名逐利，明明知道包养他相当于把他拉进一个漩涡，也还是执意这样做了。
因为心里多了一点惦念，所以往后的筹划中总要多想一点，需得刻意把他排除在外。
这是宁思荣活该。
而他是个穷人，只为求财，所以委身于他的金主。
宁思荣给了他足够的钱，但是似乎他并不满足于此，否则为什么会觉得失落。
否则他刚才为什么会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来看我。
害怕离宁思荣太近，危险的事情会伤害到自己，但还想要宁思荣对自己好。
原夕自嘲地笑了一下，抬手捂住脸。
真是又怂又自私啊原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