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知道回家?宁峰玉坐在沙发上,手里正在侍弄月白色的汝窑茶具,听见玄关处传来的动静,睨视着进来的人,不咸不淡地说:我以为你以后都在外面住了呢。
我还以为您这茶具是准备放在客厅里落灰的呢。
宁思荣将手里的健身包放在地上,从香案旁拿起一根香点燃,插进香炉,再闭上眼,双手虔诚地合十,默数几秒才从供桌旁离开。
宁峰玉鼻腔里轻蔑地哼了声:过来喝茶。
宁思荣坐过去,三根手指夹着品杯看了看,里面的绿色清明透亮,茶香味浓郁。
他浅浅尝了一口,问:什么茶?毛尖。
宁峰玉端着盖碗,杯盖轻剐两下,喝一口,装模作样地品了品。
我也不会品这个,有什么直说吧。
宁思荣仰头喝完,将品杯放回原处,结婚的事情免谈。
那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宁思荣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开门见山道:我不想在丰远做了。
见宁峰玉眉宇之间渐渐压不住怒气,宁思荣接着说:我知道投资是集团很大的一块,但是就算现在是金时管理丰远,名义上也还是在您名下,所以我认为我们当务之急应该是抓住集团里的一些重点项目。
宁峰玉提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所以!我才让你和款款结婚啊!我在集团里一点话语权都没有,怎么跟进重点项目?就算是结婚了又能怎么样?李款款只是集团董事长的女儿,在董事会并没有实权,陈碧阿姨初来乍到,董事会支持她的人能有多少?你真的觉得她们母女两个能帮上咱家的忙?所以呢?谁才能帮上忙?李数?还是陈义?宁峰玉将盖碗一摔,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李数找过你!我就没想瞒着你,同样,陈义叔叔也会知道这件事。
我不可能和这两个人合作!你给我趁早断了这个念想!宁思荣眉梢一挑,为什么?明明这才是最容易成功的一条路。
这个疑问存在已久,可从前的宁思荣只会觉得和李款款合作获利最多,所以并没有在意这个最佳选择。
而且李数也说过,宁峰玉已经拒绝了他的合作邀请,想必陈义那边情况也一样。
宁思荣眼神徒然变得尖利,想从父亲下意识的反应中观察出一些细节,宁峰玉也在用同样的方式打量他。
气氛之间的猜忌和怀疑毫无掩饰,墙壁似乎被有意挤压,将香火都聚在沙发左右的方寸之地,两人的呼吸都紧张起来。
没有为什么,你只需要按照我的安排去做。
宁峰玉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将气氛打破,结婚的事情是我和陈碧两个人定下的,不管是你,还是李款款,都不能拒绝。
宁峰玉起身就走,经过宁思荣背后时,宁思荣说:我需要一个理由,否则我不会放弃的。
商人逐利,我只会选择我认为最优的解决方案。
那你就试试。
宁峰玉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胳膊拧不过大腿。
脚步声朝着楼梯的方向移动,宁思荣坐在沙发上久久地凝视着那套茶具。
宁峰玉的反应更加说明了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他出国之前,集团里面这些股东之间的关系,起码明面上还看得过去。
尤其宁峰玉秉持的态度一直是中立的,他不会向任何一方表示出明显的敌意,左右逢源做得一向很好。
变故一定出现在他出国的七年间。
宁思荣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夜幕之中星月明亮,视线放远,却被另一栋别墅挡住,他的目光才在玻璃上聚焦。
他面色微沉,眸光暗淡,眼底仿佛藏着一片海洋,深埋着无数秘密和未知。
冥冥之中,他觉得宁峰玉隐瞒的这件事情,也许会使眼前的困局迎刃而解。
隐瞒的原因无非两种,宁峰玉不愿意这件事情再被翻出来,或者,这件事情会使宁家面临比破产更严重的后果。
那么这件事情……手机叮地一声响将宁思荣沉思中拉出来。
微信里,原夕发来晚安两个字。
宁思荣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单手按着九键输入法。
——还没到十一点呢,这么早就睡了?原夕:我点了几瓶啤酒,助眠。
——希望下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不是个醉鬼。
原夕:我一定不会喝出啤酒肚的!二楼的卧室里,明亮的月光钻不过窗帘,在地砖上投下一条银色的线。
原夕把手机搁在枕头边,卷着被子缩成一团,合上眼酝酿睡意。
他今晚喝了两瓶啤酒,本来洗漱之后已经躺在一楼的卧室的床上了,可来回翻了几次身,什么姿势躺着都不舒服。
最后他以认床为理由,决定回到宁思荣的房间睡。
不知道是不是仇富心里作祟,他总觉得宁思荣的床比自己房间的更软一点,睡觉的时候可以托住腰,整个人都能陷进去。
果然,还没过多一会儿,睡意在空调细微的响动中上涌。
刚要睡着,手里忽然振动起来。
原夕以为是宁思荣,刚接起来准备控诉,听声音却是宋沉安。
原夕,我问你个事情哦。
陈朗你认识吗?他说他是你朋友。
听见这个名字,原夕猛然清醒,迟疑片刻,问道:我朋友?是啊,就是金时老婆的弟弟。
刚才我俩聊天,他自己说的,还说你们宿舍还住隔壁。
宋沉安应该在走路,气息不稳,紧接着说:我跟你说,陈朗今天带来一个姑娘。
我一看就觉得像未成年,检查身份证的时着重留意,发现这小姑娘还有半年才满十八岁呢!未成年!?原夕嘴巴长成一个夸张的O型。
陈朗是他的同班同学,正是前段时间在会所里遇见他的那个同学。
他下意识裹紧了被子,我和他不是朋友,这个人……我…只是有点印象。
那边有电梯的声响,随后宋沉安温柔的声音里参杂着一些电流的呲啦声:开学以后,你要小心一点知道吗?他这种人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都说,可别让他在学校里传你闲话。
原夕的手放在被子上,不自觉地收紧了,……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你不用和姐姐客气,我其实……想了一白天,要怎么联系你,毕竟那顿饭吃得很不愉快。
没想到最后是陈朗给了我打电话的理由。
姐,没关系的……抱歉啊原夕,我那天突然和你说那些,应该是吓到你了。
不是的,姐,是我自己的问题。
原夕那只手越攥越紧,说话变得急切:我很感谢你对我坦白,这说明你真的当我是朋友,我有我的原因……我们下次吃饭当面说,可以吗?……好。
宋沉安虽然迟疑,但还是贴心地应了他。
电话将他来之不易的睡意又打散了。
原夕抱着被子重新下楼,打开电视机,将剩下的四瓶啤酒喝了个干净,最后窝在沙发里睡了一夜。
他做了很多个梦。
梦见上中学的时候,被同父异母的哥哥关在教室里,很晚都没能回家,最后妈妈披着雨衣过来接他。
梦见妈妈临死前,拉着他的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一遍一遍和他说对不起。
梦见宋沉安的孩子出生了,长大了,自己去接他放学,却看见他被别的小孩子欺负。
……电视一直开着,从综艺节目到午夜档毫无看头的电视剧,直到黎明之前的至暗时刻,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哗哗的声音不绝于耳,似乎要将整座城市淹没。
房间里偶尔被闪电照亮。
原夕梦见自己在水中下沉,水面离他很远,无力的四肢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希望有人可以救救他。
雷声响过,眼前出现一个阴影,在视线中不断放大。
那好像是一个人,只是他的脸被气泡遮住了。
梦里总是看不清别人的长相。
遥控器从手掌脱落,原夕把自己裹得再紧一些,似乎在这种严密的厚实感中汲取力量。
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很远处还有人没睡,在没开灯的书房里一目十行地浏览电脑上的资料。
宁思荣一手握着鼠标,另一手敏捷地操作着快捷键,闪电雷声还是玻璃上成股流下的雨水都没有让他分神。
镜片后面的双眼已经布满血丝,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已经两个多小时了。
电脑上的时间显示,现在是早上五点零三分。
依旧是暴雨。
有人梦里辗转,有人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