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01

2025-04-03 05:12:52

尊敬的各位来宾,以及电视机前观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暖冬辞旧岁,阖家迎新年。

团圆之夜,我们相聚在此……电视里正播着春晚,声音开得很大。

宁峰玉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只留景淑梅一个人在狭小的厨房里忙活。

她上个月染黑的头发又长了,发根冒出一寸银色来,在昼亮的灯光下极其显眼。

鞭炮声,电视声,菜刀剁肉馅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听起来极为热闹。

但这不到八十平米的房子里却无人交流,气氛与主持人昂扬的语气和喜庆的服装相违和,沉闷又压抑。

景淑梅转头去冰箱里拿东西,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一片衣角。

她面色转而阴沉,用力关上冰箱门,几步走到厨房门口,凝重地看着全身镜前,已经穿好外套的儿子。

今天过年,你就不能安生地在家里待着吗?景淑梅手上拿着芹菜,说话的姿势和语气,完全不像是普通的老太太。

她的下巴习惯性地微微扬起,眼神总显得轻蔑,过了这个年你都三十岁了,还要和那个疯子胡闹到什么时候?不许去!镜中,男人穿着稍显正式,一件烟灰色的长款大衣,内里是黑西装白衬衫。

他身形高大,面庞冷峻,银色的细框眼镜反射出零星的光点,俨然一副斯文的社会精英模样。

他不做回答,给自己戴好围巾,将大衣领子重新理好,抬脚向玄关处走去。

没听见你妈说话吗?不许去!宁峰玉苍老浑厚的嗓音盖过噪声,你要是敢去,我……宁思荣穿好鞋,弯腰用纸巾抹去皮鞋上头的一层薄灰,单手把纸巾揉成团塞进口袋里。

另一手推了推眼镜,拿上旁边的礼品袋,开口时带着几分嘲讽。

停了我的卡还是没收我的车?他手腕向下一压,铁制的防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缝,爸,这种日子您怎么还没过习惯啊。

宁峰玉手机一摔,布满皱褶的手指遥遥指着宁思荣的鼻尖,你给我滚进来!不许你去找他!宁思荣已经站到了门外, 转头看向屋里,平静地说:您别动气,我一会儿就回来,不会出去太久的。

你今天敢出这个门,就别再回来了!宁峰玉抬高嗓门的同时,宁思荣的手机在兜里疯狂振动起来。

看见手机屏幕上亮起的号码,宁思荣眉头一沉,把手机贴在耳边。

没等开口,就听见电话那头的女人忐忑地说:宁先生,新年快乐。

很抱歉这么晚还要打扰您,但本着对病人认真负责,对家属坦诚相待的原则,我必须告诉您一件事情……原夕不见了。

宁思荣!你今天要是去了,就再也别想进这个家门!——哐!宁思荣重重关上门,转身疾步走下楼梯,着急道:不见了?什么时候的事?你们疗养院怎么看护病人的!?您先别急,监控画面显示,原夕是一个小时之前从后门出去的,应该走不了多远,我们已经报警了,派出所的人正在跟我们一起找。

今天疗养院组织大家一起包饺子看春晚,护工和保安可能有些懈怠了,这是我们的疏忽,我谨代表疗养院再次向您表达真诚的歉意,宁先生。

说抱歉有什么用??现在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吗?你有时间和我说这些,倒不如赶紧出门去找人!宁思荣拉开一辆普通得毫不起眼的黑色SUV的车门坐进去,礼品袋随手一丢,插钥匙点火踩油门一气呵成。

我们疗养院会承担所有后果,并给予相应的赔偿。

宁思荣心急如焚,听到这样的场面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得已提高了声量。

我缺你们那点儿赔偿!?我要的是他人没事!转眼间,已经上了主干道。

除夕夜的大街上车很少,向前看过去只有满眼喜庆的红色——枯树上挂满闪烁的中国结,不远处大屏幕上某饮料的新年广告,以及让他不得不停下来的红灯。

您是知道具体情况的。

原夕自从来到我们疗养院以后不配合治疗,拒绝与心理医生谈话也很少和别人交流,两年来病情丝毫没有得到控制。

照理说,他不应该继续留在我们疗养院的。

再者,由于费用问题,原夕的看护水平一降再降,更不利于他的恢复。

这些我们早前都向您反应过,是您执意要把原夕留在这里的,这个责任不应该全在我们。

院长看在……女人语速很快,仍然在不停地说话。

宁思荣指尖发凉,心慌得很,总觉得今晚要出事。

他听不得她推诿塞责,粗暴地打断女人的话:够了!我不想听你废话!我已经在去疗养院的路上了,你们最好在我赶到之前,把人全须全尾地找回来!他挂断电话,盯住信号灯上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在归零的瞬间,驱车扬长而去。

从市区去疗养院的路程有将近十公里。

窗外的事物在疯狂倒退,被扔在座位上的手机沉默如缄,这辆车像一只孤独的鬼魅,疾驰在热闹的城市中。

不知道拐过多少个路口,路面逐渐开阔,视线放远能瞧见两弯架起的拱形结构,从上面垂下数不清的银色柱体,拉扯着桥面悬在江水之上。

那是理江桥,是去往疗养院的必经之路。

而此刻,宁思荣的脸阴沉得如同桥下漆黑的江水。

一辆警车停在桥边,红蓝交替的光有些晃眼,似乎有两个人站在桥边。

宁思荣油然而生一阵心悸,眉头拧成焦急的川字,握着方向盘的手掌出了一层冷汗。

他放缓车速,降下车窗,风中有淡淡的血腥味。

他听见桥边的人在大声说话。

女同志,今天可是除夕啊,有啥想不开的要寻短见啊。

你想想你的父母,没准他们还在家里等着你吃年夜饭呢,咱们先下来好不好?欸!你别跳!我不靠近你。

女同志,你冷静一下,冷静!有什么苦衷你就说出来,我们警察都能帮你解决的,你快下来吧。

能帮我打个电话吗?如果……如果我死了,你帮我告诉他,可以吗?警察怔愣住了。

他没想到,眼前这个长发齐胸的女同志,开口居然是男声!那声音不同于警察的浑厚,像是梦呓,飘忽得在北风中根本立不住,却全然飘进了宁思荣耳朵里。

宁思荣一脚将刹车踩到底,跑下车时,车门都来不及关上。

原夕——!北风呼啸而至,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宁思荣脸侧。

眼前,警车旁,一位穿着警用大衣的男人围在桥边,不明所以地与他目光相接。

桥栏上全是暗红色的痕迹。

栏杆之外站着的人背朝江水,凌乱的长发遮住他的脸,血正是从他袖口下钻出来的。

他的身体过分瘦削,锁骨形状突兀,如同用铅笔画上了阴影。

病号服挂在他身上显得松松垮垮,浅灰色的开襟毛衣被风吹得扬起,犹如黑夜中,一只摇摇欲坠的蝴蝶。

原夕。

宁思荣霎时红了眼眶,忍下声音里的颤抖,轻声念:原夕,过来。

被叫到名字的人,呆呆地看过来:……宁思荣,你回来了?旁边的警察率先反应过来,高声问:您认识这位……先生吗?您是他朋友吗?快过来劝劝他,这大过年的,有啥想不开的啊!我来了,你下来好不好?宁思荣抬起汗涔涔的双手,做出拥抱的姿势,我们这次不回疗养院了,我接你回家。

别过来,你别再往前走了!原夕瞬间激动起来,睫毛颤动,在冷风里止不住地哆嗦,说:你就站在那,不然,不然我就跳下去!遮住脸的头发被风慢慢吹散,原夕的脸在他眼中逐渐清晰,他这才发现原夕居然这样瘦了。

那张总是笑意盈盈的脸,此刻面颊却微微向里凹陷,一双柔媚的桃花眼变得死气沉沉,眼睑底下还泛着青,毫无血色的嘴唇干裂起皮……他好像快要枯萎了。

家中一系列的变故让宁思荣越来越忙碌,他上次来看原夕还是在三个月前。

护工告诉过他不止一遍:原夕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不跟医生沟通也不和任何人交流,自残自虐的倾向越来越严重,建议转去精神科医院接受治疗。

对此,宁思荣的回答是:等我回来再说这个事情,请你们一定要多注意他的安全。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只三个月,从前珠圆玉润,叫他爱不释手的那个人,竟然成了这样一副骨头架子,没有一点生气。

好好好,我不动,那你下来好不好?宁思荣放缓了脚步,仍在靠近,原夕,我回来了,我来接你出院,我再也不走了。

原夕的嘴唇在发颤,像在说话,却又没发出声音。

少顷,他摇摇头,说话时眼睛不时向两边瞟,看起来有些神经质。

你别过来,我不想出院了,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宁思荣。

他颤抖着,费力地捯气,你不要过来,我真的会跳下去。

他眼中布满红血丝,说话颠三倒四,我没想到你会来,我,我跑出来,安安姐告诉我,这样我会好受一点。

我早晚,会死在这座桥上的。

原夕顿了顿,难受地皱着眉,晃晃头继续说,抱歉,我晚饭之后吃了药,现在脑子不清楚。

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原夕我知道,你是在等我来,对不对?宁思荣试图安抚他的情绪,声音尽量温柔,你很久没见到我了,所以着急了对吗?我现在回来了,就站在你眼前呢。

嘘——等不到了。

原夕将食指竖在唇边,单手扶着栏杆,手指将血蹭在他脸上。

一把美工刀从他冻得僵硬的手指间脱落,砸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他脚下一晃,嘴唇蠕动:我这次……没有等你。

宁思荣从他的动作中预示到了什么,瞳孔瞬间放大,向原夕跑过去。

电光火石间,原夕松开了抓住栏杆的手。

旁边的警察反应迅速,扯住他毛衣,宁思荣随即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悬在半空。

原夕!宁思荣双手用力,骨节攥得发白,眼镜也被碰歪了,视线中原夕的脸模糊起来。

他急切地命令他,把另一只手给我!快点!原夕脚上的拖鞋翻转下落,掉进漆黑的江水中。

他往下看了看,抬头时眼角落下一滴泪,手腕的伤口因为过度的拉扯再次撕裂,毛衣都被血染红了。

原夕,别再闹了,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不好?你把手伸给我。

宁思荣脖子上暴起青筋,可因为着力点不太好,总也使不上力,没办法强行拉他上来。

快点!把手伸给我!他只能无力地对他吼。

你放我走好不好?原夕眼圈通红,无神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宁思荣,像是要看进他灵魂深处,如果我告诉你,在渡江云城那晚,真的是我的第一次,你可以放我走吗?原夕,回来吧,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你本来,可以拥有一个干净的我,如果……够了,别说这个!宁思荣指尖的毛衣潮湿的一片,被拉扯的变了形。

……如果你没有结婚的话。

原夕惨然一笑。

求你了原夕,别离开我。

你别离开我,我错了。

求你,把手伸给我……宁思荣用极小的声音这样重复着。

你别这样低声下气,我不会心疼的。

原夕眼皮发沉,还费力地想睁开,声音越来越弱,现在是我求你。

放我走吧,一直做一个人的救命稻草,是很累的。

北风吹起原夕的黑色长发,在宁思荣手背上似有似无地搔动,像是挽留,可那张惨白的面孔异常决绝。

最后,他说:宁思荣,只要你松手,那件事情,我就不怪你了。

砰——远处的天空上炸开一朵烟花,关于那件事情的记忆随之接踵而来。

宁思荣说不出话,警察在旁边不停劝导,然而说话的内容完全没有进到他耳朵里。

原夕,求你了!宁思荣抓着不断下滑的手,眼镜被激烈的动作打掉,表情因为隐忍着极度的痛苦而显得狰狞。

原夕……他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但无济于事,原夕的手渐渐变得没有力气,某一瞬间,宁思荣手头一轻,原夕适时地闭上眼,任由身体疾速下坠。

原夕——!宁思荣想跟着一起跳下去,却被警察按在桥边。

他眼睁睁地,看着原夕化作白色的一点,翩然坠入江里,淹没在水流中。

先生!请您不要冲动,我已经联系过水上搜救队了,他们会尽全力的。

您的朋友一定会没事的!先生!先生,您冷静一点!……宁思荣揪着心口,扶住栏杆蹲在地上。

这是他第二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仿佛有只巨大的手穿进他的胸膛,将跳动的东西捏住,肆意把玩,疼得他呼吸不畅,鼻腔也跟着发酸,喉间如同哽着一个血块,嘴里满是铁锈味。

可他哭不出来。

不管搜救队有没有找到,他知道自己这次真的失去原夕了。

永远失去了。

桥栏边上血液的红色醒目扎眼,宁思荣久久无法站起身,周遭聒噪的声音近乎令他昏厥。

偏偏讨人厌的烟花不肯停止,将江面照得通亮,仿佛整个世界都见证了这场盛大而悲惨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