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被厚实的窗帘挡在外面,房间里是昏沉的灰色,宁思荣睫毛颤动,慢慢睁开眼。
原夕还睡在旁边,蜷着身体,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在外面,像一只乖顺的小动物。
原夕入睡困难,宁思荣是知道的。
上辈子搂着原夕睡觉,睁眼时要么怀里没有人,要么就是一副已经醒了很久的样子。
他花了好一阵子功夫,才能让原夕真正能在自己怀里安稳睡着。
他不想吵到原夕,可是当他起身,手掌撑住床垫往下一陷,原夕还是醒了。
原夕睁了眼,随即又闭上,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要去上班了?嗯。
宁思荣在被子里握了握他的手,我走了。
惺忪的睡眼再次眯开一条小缝,原夕翻身睡到大床正中央,闷声说:宁总再见。
宁思荣笑了笑,拿好眼镜起身下床,轻关上门去洗漱。
闹钟在他洗漱之后才响,宁思荣换好西装,站在厨房里发了会儿呆。
他此刻无比地怀念原夕做的早餐,哪怕只是简单热杯牛奶,准备几片黄油面包。
但是现在人家还只是拿他当提款机呢。
宁思荣叹了口气,从钱包里翻了张卡,写好密码放在桌上,抓起车钥匙出了门。
早高峰的车流在晨曦下联结成队,拥挤匆忙,但又有条不紊。
宁思荣接到李数电话的时候正在等红灯,他眉眼稍沉,开口温和道:李总,怎么这么早打电话过来?私下里就不用叫李总了。
李数低笑几声,前些天的饭局不太愉快,我想着再请你吃顿饭,或者去酒吧也可以,我们随便聊聊天。
你今晚有空吗?所以李数一定会问,他那天为什么情绪失控。
我每天都很闲,随时有空。
宁思荣说得云淡风轻,但眉头被怒气坠着,拧出一道皱褶。
那等下我发你定位。
好。
电话挂断的瞬间,红灯归零,宁思荣沉着脸踩下油门,跟在前面招摇的红色法拉利后面,汇入更拥挤的车流里。
宁峰玉从小就教他情绪不要挂在脸上,可是重生之后,面对李数,他做不到。
看见那张脸,他就会想起自己是如何不管不顾地要举报渡江云城,想起自以为周密的计划是怎样暴露的一塌糊涂,还有原夕。
会所灯光暧昧的房间,按在肩膀上两双用力的手,内间几乎疯狂的哭喊和求饶,里面的人在所有淫乱的声音中还在叫他的名字。
原夕多希望宁思荣能在那一刻救救他。
宁思荣的身体在炎炎夏日里不受控制地发抖,冷汗霎时间浸透了他,一阵毫无由来的心悸让他快要看不清眼前的路。
恍惚间他回到了那个房间,挣扎得筋疲力尽,跌坐在地上。
李数围着纯白的浴巾走到他面前,帮他理了理乱七八糟的衣服,紧接着头皮一阵剧痛,他被强迫着仰视李数癫狂的脸。
那人好像犯了什么疯病,眼珠通红,说话时舌根打颤。
你要进去看看吗宁思荣?或者你去再来一次?我真的没想过操男人会这么爽。
他,他真的太会叫了,你要不把他送给我吧,玩够了我再还给你。
嗯?反正他也不是没卖过,我会付你钱的,怎么样?别这个表情宁思荣,你应该庆幸自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否则躺在床上的那个应该是你。
你看我多善良,我都没有请你进来观礼,我才不像你和李款款一样做得那么绝。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你说是不是?也许是因为言语上的刺激,或者是那两个巴掌,宁思荣完全忘记了自己当时的反应。
沉重的痛苦在身体中翻涌,他那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对原夕的感情到底是怎样浓烈。
他在两个高大保镖的制衡下无法动弹,听见自己小声告饶:求你了,别再碰他,我不会再找麻烦了。
让我带他走吧……滴——!滴滴——!!!急促的喇叭声把宁思荣从痛苦的记忆中拉回来。
绿灯已经静候多时,前面红色的法拉利早就不知去向,身后怨声载道,他的手抖得几乎攥不住方向盘,费了半天劲才把车停在路旁。
日照街头,行人来往,宁思荣坐在车里捂住脸,剧烈喘息。
他的下颌线紧绷着,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因为那些闪回的画面而变得僵硬。
面对李数,他该如何保持镇定?他做不到。
他想让李数也尝一尝自己曾经的苦楚。
或者干脆叫他去死。
心中有一团不知名的东西在疯长,在膨胀,仇恨仿佛怪物喷出的毒液,刹那间包围了他。
为什么不能让他去死呢?这个想法如同清晨的阳光将整件事情变得明朗,宁思荣忽然笑了。
他从手掌中抬起头,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重生也意味着,他不光可以保护好原夕,拯救宁家,还可以,让一些人付出代价。
他居然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这几天,他除了找回原夕之外,就是调查上辈子丰远倒闭的事情,为的是给撤出集团规避风险。
他甚至还习惯性地以为,自己是上辈子输得一败涂地的宁思荣。
可是一切已经重新开始了啊。
他要寻找后路,说服父亲,转出股权,把李数卖给陈义,让李家的产业被陈义吞噬掉。
至于渡江云城,是死是活与他无关。
这纠缠的乱麻终于被他揪出一个头来。
宁思荣长出一口气,掏出湿巾来擦了擦满手的冷汗,仰头靠着椅背,合上眼平复呼吸。
他又恢复了平日里沉着冷静的样子。
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猝然亮起,是李数发来的定位,一家名叫Tipsy的酒吧。
李数:晚七点,不见不散。
宁思荣盯着看了一会儿,把定位发给季唯。
——今晚过来,带你见前女友。
因为在路上耽搁太久,宁思荣迟到了。
但进了公司,所有人都对他笑脸相迎,一声声小宁总早此起彼伏。
他这几天没好好上班跟这个氛围有很大关系,不适应,而且觉得很聒噪。
唯一让人省心的是,宁峰玉给他找的助理,桑娜,一个只化淡妆的长发女人。
除了工作二话没有,办事还特别利索。
就比如上次,他让桑娜整理近三年来公司经手的所有项目,桑娜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搞定了,还分了类,按时间顺序排列好。
上辈子桑娜在关键时刻出了不少力,以至于丰远倒闭之后,行业里没人肯雇佣她。
后来他帮着联系了国外的导师,让桑娜出国深造去了。
毕竟已经害得她没了工作,不能再让一个小姑娘成天跟着一起苦大仇深。
宁总,您找我?桑娜绑着一成不变的高马尾,推门进来。
办公室里,白色的百叶窗将他与外界隔绝开,窗台边的绿植刚被浇过水,晶莹的水珠落在叶子上将太阳光折射得闪亮,在整体黑白灰的环境中尤其显眼。
宁思荣十指交叉搭在桌子上,微抬起头,光点在镜片上一闪而过。
他淡然地开口:今天金总来了吗?没有,金总的助理说他出差了,估计要下个礼拜才能回来。
上辈子他刚入职的时候,金时可是亲自带着他熟悉公司的。
宁思荣目光落在电脑打开的文件上,陷入沉思。
他并没有找到有关长新科技公司的任何资料。
原因有两个,这个公司还没有提交过申请材料,或者,金时不想让他知道这个项目的存在。
他让桑娜先下去,在这一整天的时间里,又埋在电脑前把项目过了一遍。
等到晚上六点的闹钟提醒他,他才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站起身来。
Tipsy是个清吧,处在繁华的闹市区,装修风格华而不实,音乐柔缓,不适合谈生意,更适合调情——是季唯说的,他刚分手那段时间总是泡在这。
七点钟,宁思荣准时出现。
推开磨砂的玻璃门,就看见李数远远地朝他招手。
想揍人的心情是按耐不住的。
酒吧的灯光偏暗,宁思荣站在门口的投射灯下,立体精致的五官被投下的图案遮住,掩饰了他神情中复杂阴暗的东西。
他朝李数走过去,只一个呼吸之间,又是一张不动声色的脸。
抱歉李总,等久了吧?宁思荣嘴角挂着和善的微笑,和李数握了手,面对面坐下。
没有,我也刚到不久。
李数也笑着,我记得你小时候管我叫哥,怎么长大了还变生分了?宁思荣正了正袖口,翘着二郎腿靠进沙发里,没有,只是工作习惯而已。
李数还是笑,他不知道宁思荣端正的西装底下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他问宁思荣:我在这里存了瓶酒,要试试吗?好。
宁思荣以前没有这种机会和李数喝酒,不知道李数到底能喝多少,但他知道自己酒量不高,所以他提前叫了帮手,如果李数要灌他,季唯大概能帮他撑过后半场,至于李款款……我本来想请你好好吃顿饭的,但又感觉我们两个男人单独去哪吃饭都有点奇怪,所以还是决定来酒吧了。
李数说:麦卡伦,尝尝。
但其实,叫一个男人来这种灯光暧昧的酒吧喝酒才更奇怪。
要不是宁思荣知道李数现在还是个直的,甚至会以为李数对他有什么歪心思。
宁思荣握着酒杯晃了晃,圆球状的冰块磕在玻璃上发出轻响,酒只没过球体的一半。
他浅浅抿了一口,遗憾地摇摇头,实话实说道:我对酒没什么了解,喝起来都差不多。
我以为你去国外这么久,总会知道一点洋酒的门道。
没有,在国外还是很忙的,没时间出去喝酒。
宁思荣垂眼看着手里的杯子,不停晃动,现在突然闲下来,倒是有点不适应。
哦?这话怎么说?金总大概是那天在赌桌上赢了我,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从我入职开始就没有露过面。
宁思荣眉稍落下来,看起来有些无奈,我只是把公司近年来的项目看了看,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工作。
李数朗笑着:哈哈哈,那还是金总小气了,应该多让你赢几次才对。
那样的话小气的人就是我了。
李数仰头喝掉半杯,目光陡然锐利,突然开门见山地问:你和李款款已经不打算结婚了是吗?宁思荣给了李数一个恰到好处的诧异,才说:嗯。
为什么?李数紧着问。
本来心平气和的闲聊突然变成了一场审问,而李数比他大十岁,身份地位比他高,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审问者。
李数这种抽风似的说话方式,他早有领教。
宁思荣挑起半边眉毛,因为我在会所和男人乱搞,被她知道了。
李数沉默着,眼神晃动,像在观察。
李总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宁思荣浅浅笑了一下,整个淙州不知道有多少个像我一样的人,这没什么好稀奇的。
只是结不了婚,有点可惜。
你今天来见我,就说明,你已经考虑其他的出路了。
是。
我很早之前去和宁伯伯谈过合作,他拒绝我了。
李数低下头,表情半笑不笑,像是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你比他更能认清形势。
我爸年龄大了。
宁思荣将空杯子放在桌上,里面的球形冰块小了一圈,又被淋上酒。
他说:李总今天找我来,就说明你也在考虑我了。
李数故意没顺着他说,又问: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酒杯已经贴上他的嘴唇,他动作一顿,摇摇头饮下半杯,您是说饭局那天我的反应吗?这个我们刚才说过了啊,因为李款款和我说,不结婚了。
只是这样?很抱歉,我那天失态了,宿醉之后难免情绪不好……打扰一下先生,方便加您个微信吗?宁思荣还想说什么,却被眼前这位学生打扮的男生打断了。
看见这张脸,他突然就明白了李数叫他来这个酒吧的意义。
搭讪这种事发生在酒吧里,简直太常见了。
男生和原夕是同一个类型,尤其这双眼睛很像,但又完全没有原夕的神韵。
李数早就已经预判到了他的回答,并且给他准备了考题。
不好意思。
宁思荣回答。
男生讪讪地走开了。
他朝男生离开的方向看过去,视线在人群中捕捉到了另外一个关注他们这桌的人,只不过不是在看他。
他们短暂地对视,男人落荒而逃。
我认识很多同性恋,还都挺喜欢这一款的。
李数表示可惜。
总找同一款,太无趣了。
那一会儿,我们去找女人?李数抬着酒杯问他。
宁思荣想了想,才说:可以。
李数在得到他的答案以后放松了一点。
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家常,只等杯中酒喝完,就转场去有女人的地方找乐子了。
轻快的音乐也很醉人,宁思荣已经觉得头晕了,可是季唯还是没出现。
他靠坐着一动不动,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应对李数,眼见着李数就要拉着他走了。
你们要去哪?一个女人的声音突兀地出现。
款款?李数声音中下意识的惊讶无法掩饰。
宁思荣,你是铁了心要和我分手是吗!?宁思荣费力向着声音来处转过头,视线逐渐聚焦——李款款穿着和昨天差不多的衣服,一双眼睛在帽沿和口罩之间好像能喷出火来。
李款款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你说话啊,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好好过日子了?女人下手特别狠,他一瞬间清醒了,很自然地接着说:你不是早就不想了吗?那你就不能哄我两句?我……好了好了,你身份不适合出现在这里,你们好好说话,要不然就出去换个地方吵。
李数自知是个碍眼的,又劝了几句转身溜了。
宁思荣脚底不稳,又坐回沙发上。
李款款自然地坐在他旁边,怎么样,我这演技可以吧?多谢。
宁思荣强撑着睁开眼,太及时了。
再晚一秒,他就真的骑虎难下了。
你现在什么打算?李数都跟你说什么了?等我清醒了我再和你说。
他们又坐了好一阵子,等确定李数走远,宁思荣晃晃悠悠站起来,李款款扶着他坐上大G的后座。
季唯看准时机,紧跟着拉开副驾的门也坐上来。
李款款:……季唯笑得春花灿烂,多亏我们在酒吧门口遇见了,多亏我们有精密的部署,多亏我们款款演技精湛。
要是我刚才上去,肯定就一起被拉着走了,那可是差点成为我姐夫的男人。
宁思荣朝两个人不耐烦地摆摆手,缩在车门一角,你俩下车吧,我叫代驾。
李款款:???季唯:好哇好哇!你好个屁!女明星生气地摔上车门,季唯屁颠屁颠地跟着下车。
你别跟着我,找你的小姐姐去!我没有别的小姐姐,那都是一起玩,我没做出格的事儿,我发誓!滚远点!烦死了!……两个人吵闹的声音渐渐远了。
宁思荣叫了代驾,从后座上慢慢坐起来,整理自己刚才被蹭歪的西装,脸色如常,板正地靠着。
任谁也看不出,他醉了,很想睡觉。
宁思荣摘掉眼镜,视线骤然模糊。
灯光凝固成一个个颜色各异的斑块,声音似乎被车子的金属外壳挡住了,听上去飘忽不定,离他很远。
他今天第五次摸出手机,打开定位软件,但这次发现,原夕没在家。
这么晚了,他在什么地方?他举着手机捧到眼前,那几个字是……海鲜,大排档?顺手按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那头,大排档很热闹,老板在吆喝,和邻桌不知道挨得多近,连旁边大哥说他们家孩子补习班翘课去网吧都能听见。
原夕大着嗓门:喂?我不在家,怎么了?喝醉了之后,宁总讲电话的声音低了八度: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我吃完就回,你今天要回来吗?然后一声清楚的易拉罐响。
宁思荣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哑着嗓子说:要。
好,我马上就吃完了。
嗯。
他的胸腔共鸣,原夕也沉默一瞬。
很快。
原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