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医院的选址大多都在风景不错的地方,树木常新,虫鸟相鸣,好让每一位病人都能从窗户看到好心情。
春风席卷着清新的青草味,从天际吹拂过高级病房的窗帘,宁思荣的刘海也微微摆起一个弧度。
他靠坐在床头边,看着拥挤的餐桌无语凝噎。
精致的盆盆碗碗在那上面一字排开,从左到右依次装着拳头一样大的苹果,红得发黑的车厘子,由阿胶红枣花生红豆桂圆银耳煮成的乱七八糟羹......他只是挨了一刀,不是要死了,弄这一大堆东西是闹哪样?从美国回来已经两天了,宁思荣无数次说过自己没有必要住院。
可是他父母一听说他在游艇上昏迷不醒了,就强制他留院观察,根本听不进他说话。
啪!旁边的桌子被人用力一拍,玻璃杯里的水剧烈震荡起来。
宁思荣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伤养好了也不想来公司!?宁峰玉坐在病床边的沙发上,脸被这不争气的儿子气成茄子色,事情都结束了,你也应该回到正轨上了!正轨就是过你安排好的人生吗?宁思荣盯着那颗最大的苹果,一颗水珠从上面倏地滑下来,我不愿意。
我花那么多精力培养你,你凭什么不愿意?等我死了之后我名下的资产都是你的,你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嗯,我不要了。
趁着你现在还有精力,抓紧时间再培养一个吧。
这一句话把宁峰玉噎得够呛,手指遥遥对着宁思荣点了又点,愣是一句话说不出来,最后只能转头朝向一同前来的景淑梅,看看你的好儿子,现在是要跟我们划清界限了,连父母都不要了,就想跟那小子远走高飞!你说我们怎么就生了他一个呢?宁思荣耳朵动了动,在父亲踏进病房后第一次认真地看向他,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我没有说要跟你们划清界限,在原夕毕业之前我会去公司帮你,但之后我们就要去意大利了,你确实需要找别人来顶替我的位置。
等你老到做不动生意了,我欢迎你们来意大利养老。
宁思荣顿了顿,补充道:原夕也是。
尾音消失之后房间里奇迹般地安静下来。
大约过了五分钟,宁峰玉霍然站起身,用力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景淑梅看着大开的房门,又望向病床上无所谓似的宁思荣,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说:你先好好养伤,其他事情还早,可以等一等再商量。
我主要想跟你说,今天上午宋池的妈妈来把宋池接走了。
......我这一下子还挺不习惯的,毕竟我很久没和这么小的孩子相处了。
景淑梅哂笑着,上前摸了摸儿子的头发,然后我就想到了你,你那么大的时候我和你爸都在忙,很少有时间陪你。
后来好不容易我们有了空闲,却发现你已经自己长大了。
她像是在对待一位青春期的叛逆少年,耐心且温柔地说:我们亏欠你很多,还一直让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这样看来我们真的是很失败的父母。
所以接下来的人生就按自己的想法走吧。
给你父亲一点时间,他也会明白这一点的。
齐栩捧着一束白色的百合花,着装整齐地出现在高级病房607门口。
正准备敲门,那门却迎面而来!多亏了刑警的直觉,以及格斗训练出来的本能反应,齐栩登时一个大跨步窜到窗台边上,这才躲过了飞来的横祸。
他刚想骂人,定睛一看那人是宁峰玉,脏话在舌尖上滚了一圈又咕咚咽了回去,夹着嗓子挤出一句宁叔叔好。
等宁峰玉气鼓鼓的背影消失在医院走廊后,齐栩再次凑到门口,又险些撞上一位端庄优雅的妇人。
景淑梅吓了一跳,扫了一眼齐栩怀中的百合花,随即展开温和的笑容,是思荣的朋友吧?朋友?齐栩脑子蒙了一下,没有立刻否认,干巴巴地又问了声好。
进去陪他说说话吧。
景淑梅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过身时正巧迎上正午的阳光,眼角的晶莹被照亮了片刻。
病房里好像刚刚发生过争吵,一家人不欢而散......不过他和宁思荣是朋友吗?齐栩走进病房里还在想这个问题。
在他眼中,宁思荣是一个满腹算计,说谎成性的同性恋者。
他冷血,藐视法律,擅长以暴制暴。
除了极少数在乎的人,他甚至不关心其他人的生命。
没有道德底线的人不应该成为他的朋友。
但是明天就要去虹川了,在离开前齐栩还是想和宁思荣道别。
齐栩把百合花放在桌子上,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看宁总气色不错,一点儿也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准备什么时候出院啊?暴烈的阳光洒满窗外,没有一缕落在宁思荣身上。
他穿着病号服慵懒地靠在床头,细碎松软的刘海搭在额前,扣子规规矩矩地系到第一颗,鼻梁上架了一副和自身气质相斥的黑框眼镜。
原本深邃的眉眼完全被淡化了,连棱角都变得柔和一些,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呆板。
无论是现在,还是往常西装革履的装扮,宁思荣给外人展现出来的永远都是有欺骗性的表象。
正是因为这样齐栩才总是忍不住对他抱有一点人性的期待,到现在为止,齐栩还是相信宁思荣和李数那样的疯子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宁思荣很快收起脸上诧异的表情,苦涩地笑了一下,下周吧,拆线了他们才让我出院。
我没想到你会来。
齐栩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上次跟你讲过,我要调任虹川了,明天就走。
内什么......走之前我来跟你......道谢。
最后两个字很不情愿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宁思荣却听懂了,为什么谢我?你上次告诉我的那几个公司全都被查了,歪打正着还抓住一个逃跑多年的诈骗团伙,组织为我申请了个人三等功......恭喜。
宁思荣舒了口气,淡淡地说:我以为你会问我李数在哪呢?哎哎哎,我可没想聊这个,是你主动提的!齐栩凑近了些,他死了吗?……宁思荣拿起瓷勺,在那碗乱七八糟羹里面搅了几圈,你去虹川之后就不要再管淙州的事了,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瓷器碰撞发出的轻响。
宁思荣眼见着齐栩眸中的情绪如同薄云一般流动,疑惑,不屑,促而变得坚定。
齐栩说:我亲眼见过了那些人犯罪的事实,我做不到像你一样置之不理。
那你能怎么办呢?你能做些什么?你不是像我一样无能为力吗?齐警官,我认为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我之前跟你说过那群人都是疯子,你挡着他们赚钱,他们就要你的命。
你会失去你珍视的所有东西,你有想过后果吗?宁思荣眉峰一挑,语速也变得越来越快:世界本来就是这样。
没有理想国,没有乌托邦,那些都只是设想,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
人类社会永远不会变成书里写的那样。
你又何必去管?齐栩的手在空中比划来比划去,半天没能说出个一二三,只能站起来梗着脖子说:反正每一个公民都必须遵守法律!有人犯法,执法者就要管!你你你你你好好养伤吧,我要走了!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已经有两个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被气跑了。
宁思荣有点想笑。
他朝着仓皇离开的背影,提了提嗓门:你真的想好了?齐栩脚步不停,还捂上了耳朵:我不听!我可以帮你。
不听不听!齐警官,我说我帮你。
啊?齐栩半个脚掌都踏出病房门了,又拧着身子回来问,真的?那含笑的声音又说:不过不是现在。
#@^*!@#%&*@......隔着整间屋子,宁思荣都能听到齐栩在心里骂人。
等我和原夕到了意大利,证据自然会送到你手上。
又骗我。
齐栩撇了撇嘴,转过身向后招了招手,拜拜了您,再也不见。
我说真的,你要等着我的证据。
宁思荣撑着床沿慢慢挪下床,我知道你可能不稀罕当我的朋友。
但你是个好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走向痛苦。
我奉劝你,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齐栩维持着推开门的动作,嘴角微微垂下来,那等待的时间又会有多少人被伤害呢?想要伸张正义以你现在的职位和能力是远远不够的。
你要获得更高的职位,结交更多的朋友,最好还能改改你的性子,别把情绪都写在脸上,做什么都直来直去的。
所以我让你等,我希望你能在有限的沉默中,等待正义的到来。
宁思荣拿过桌上的百合花,将它好好地立在柜子上,转而微笑说:齐警官,今天之后我们应该很难再见了。
我祝你前程似锦,一生平安顺遂。
房门无声地关上了,宁思荣知道齐栩大概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他倒是真的没有骗齐栩。
虽然李数的那块硬盘已经沉入大海,但是当时从李珊珊电脑上拷贝下来的资料和文件还在U盘里,他打算离开之后把U盘寄给齐栩。
到时候他和原夕就生活在意大利,就算淙州发生什么变故也不会波及到他们。
他们仍然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白天有自己的工作要忙,晚上回到家里一起吃饭,偶尔的假期能来一场短途旅行。
然而此刻想到这些,宁思荣并没有觉得轻松。
奇怪。
在他朝着李数挥拳,以及原夕开枪的瞬间,他的灵魂确实有了片刻的轻盈,但很快又重重地落回原地。
李数死掉的时候声名狼藉,满身鲜血,身体被绑在破旧的渔船上,缓慢沉没在泛滥的金光之中。
而那些海水仿佛也湿透了他。
长久以来仇恨地情绪没有消失,还失去了载体,宁思荣不知道原夕是否有同样的感受。
病房里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多人,康砚、季有夏、季唯和李款款......在他人生中留下痕迹的人似乎都来了。
明明都是很好的朋友,明明看见他们也很高兴,但宁思荣就是开心不起来,整个人没由来地低落。
直到有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眼睛才亮了一下。
想什么呢?人都走了。
原夕摘掉口罩,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复学手续已经办好了。
回来的时候看到路边好多卖九九草莓的,我就买了两盒......干嘛这么看着我?宁思荣靠在窗台边,懒懒地抬起一只手,轻声招呼道:过来。
原夕放下草莓,没走两步,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
宁思荣欠了欠身抢先握住那只手,再稍微一带,把人拥进自己怀里。
被抱着的人一动也不敢动,你.......宁思荣你轻点,伤口还没长好呢。
宁思荣双臂又收紧一些,大不了撕烂了再重新长。
那多疼啊。
宁思荣在原夕肩窝里蹭了蹭,心情突然就变好了,随后才注意到地砖上夕阳的颜色。
手续很多吗,怎么去那么久?宁思荣将胳膊放松一点,认真注视着原夕。
没有,其实很快就办完了,我刚才去了其他地方。
原夕脸上的血痂已经掉的差不多了,剩下的痕迹很浅,不仔细看的话完全看不出来。
感觉到宁思荣在观察他脸上的伤痕,原夕立马收回视线,声音也小了一半,我去纹身店了,纹身师姐姐说今天可以帮我弄......宁思荣空出一只手扳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仰起头,什么样的图案?Simon。
嗯?原夕轻咬下唇,羽扇似的睫毛忽然间扬起,我纹了Simon。
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宁思荣能看到自己的倒影,每次原夕这样望着他的时候,他的心都会疯狂地跳起来。
他的眸色变暗,拇指揉上原夕的嘴唇,让我看看。
原夕闻言偏过头,指着自己左耳,本来想纹那条蛇的,但是你不喜欢我纹在背上,所以我就想纹一个小一点的,可以藏起来的,你不仔细看都不会发现的......一小片保鲜膜贴在耳后的皮肤上,底下压着一串发红的黑色斜体字母——Simon.N。
原夕说:我就是想留下一点你的痕迹。
刚才还只是想抱他,现在已经想吻他了。
宁思荣先是吻了吻原夕的鬓角,又吻住嘴唇。
他没有深入,动作又轻又缓,亲够了就把原夕圈外怀里,什么也不做,但也不让走。
太阳终于沉下去了,他们的身体被阴影融在一起。
原夕在他怀里动了动,忍不住问:李数都已经死了,你还不开心吗?感觉你这两天情绪都不太好。
宁思荣没吭声,又把头埋回原夕肩窝里,就好像对他来说那双单薄的肩膀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原夕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要不要找个心理医......不。
宁思荣生硬地回绝了原夕,再次把怀抱收紧,我很清楚怎样才能让自己好过。
......对你好,看见你笑,抱你吻你跟你做爱,这些都会让我好一点。
宁思荣没再说话,黑暗和拥抱的姿势完全隐藏了他脸上的表情,那些不合时宜的悲痛才没有被发现。
恨的人死了,原夕在身边,父母不会再干涉他的生活,朋友们有了幸福的家庭,所有事情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但是他的灵魂沉重得仿若背了一座山。
宁思荣恍然明白了,难以释怀的并不是仇恨,而是愧疚。
因为受伤害的人不止拥有一道伤痕,还会永远保存着一段不堪的记忆,所以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痊愈,只有遗忘。
所以他要得对原夕好,直至原夕老到什么都记不住了,或者他先死掉。
......宁思荣搂紧了原夕的身体,生怕他一不留神就会消失掉似的。
原夕从他怀抱里艰难地离开一个缝隙,亲昵地捧起宁思荣的脸,这位患者,你冷静一点,不然晚上又要说伤口疼。
距离很近,温热的呼吸扫过皮肤,宁思荣只能看到一双弯弯的笑眼。
他听到原夕说:好好养伤吧宁先生,你还没有跟我求婚呢。
我要一颗大钻戒,比你之前买给李款款的还要大。
原夕仰着脸,食指扣在虎口处圈出一个大小举到宁思荣眼前,心安理得地提出要求,最起码得这样!上辈子可把我嫉妒坏了。
短暂的错愕之后,宁思荣抓过那只手亲了又亲,好,我倾家荡产都买给你。
不不不,倾家荡产还是不可取的。
原夕严肃而认真地问,买这种很贵的东西不能分期付款吗?这下彻底把宁思荣逗乐了,捂着伤口靠在窗台边,边笑边摇头。
对哦,谁会跟买戒指都要分期付款的对象结婚啊。
原夕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顺手开灯,又拉上窗帘,再把宁思荣扶回病床边,差不多到晚饭时间了,要吃饭吗?后者乖顺地点头,想拉原夕一起过来一起坐,原夕却反过来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手背,我先去把草莓洗了。
原夕转过身,身后宁思荣的眼神犹如牵在他背上的两条线,一直跟到水池边,不过在水流的哗哗声中,病房里萦绕整日的压抑气氛终于散去了。
一时间周围再没有了其他声响,沾着水珠的草莓滚进透明的沙拉碗,原夕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从美国回来以后,他总会回想起自己开枪的瞬间——血液的颜色与惨叫声相互交织,李数痛苦地躺倒在那里,呻吟,惨叫,狼狈不堪。
摇晃的灯光迫使眼前一切演变成一帧一帧的映画。
画上都是宁思荣。
血迹斑驳的手掌向他伸过来,捧住他的脸,宁思荣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着,笑容从未如此生动鲜妍。
原夕你看,我说过的,会让他付出代价。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他活该。
我们大仇得报了,你是不是很开心,有没有轻松一点?也许有吧,但也只是一点。
李数的所作所为比他曾经接待过的客人们更恶劣一些,花点时间总会忘掉的。
他恨,是因为宁思荣喜欢干净的人,但是李数却让他在宁思荣面前再一次变成了肮脏的人。
从前的原夕把爱情当做生活的倚仗,现在宁思荣接受他,他就理所当然地跟自己和解了。
可是宁思荣病了。
从美国回来之后就一直情绪消沉,还出现了新的症状,有事没事就要贴着他,短暂离开一下回来就要亲他抱他,仿佛是得了什么亲密接触饥渴症,黏人得紧。
原夕是很享受这种感觉,能让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无时无刻都在被爱着,但他又舍不得宁思荣变成他的挂件。
对于看心理医生这件事,宁思荣一如既往地抵触,好在原夕知道症结在哪里,不去就不去,直接灌醉他也许见效会更快些。
原夕两手捧着玻璃碗,放到桌子上的同时重重叹了口气,我想再去一次佛罗伦萨。
明天?宁思荣歪头问。
不行,早上换纱布的时候伤口还渗血呢。
那下周。
下周才只是拆线。
半个月怎么都能长好......唔?原夕把一颗草莓塞到宁思荣嘴里,还得寸进尺地把他的头发弄乱,伤口什么时候好要医生说了才算,在那之前你只能任我宰割喽~某个春日的傍晚,他们登上了去往佛罗伦萨的飞机。
这趟没有人来接机,所有行程都由原夕全权安排。
他们先是去了教堂,想拜访Pietro神父,却被告知神父已经回到乡下了,而原夕见到神父的那次正是他最后一次主持告解仪式。
后来又去了Simon打工的面包店,店主也遗憾地告诉他们,Simon在上个月离职了,并且已经有了其一份正式的工作。
无论是听人告解的人,还是受过创伤的人都在向新的方向前进了。
原夕心里一阵释然,而身边的宁思荣还在低声问他要不要去问问住址。
还是算了,宁思荣本来也不可能像他一样,跪在教堂里哭得话都说不利索。
偏偏宁思荣问话的时候表情格外认真,像是生怕错过了他某一瞬间的反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这个单纯的笨蛋似乎还分不清楚,谁才是那个生病的人。
原夕不打招呼地搂住宁思荣的脖子,嘴唇热切地吻了上去。
他们站在佛罗伦萨的街头,广场人来人往,宁思荣起初还有些抗拒,后来也破罐破摔地放弃了羞耻,跟他拥吻。
耳边响起起哄的口哨声,起伏的胸膛紧贴着彼此,原夕将湿润的嘴唇凑到宁思荣浅红的耳边,别人要看就看,反正我就要在这里亲你。
作为同类,没人比原夕更了解宁思荣想要什么。
印记,安全感,还有很多很多爱……相互亏欠,再尽情地弥补,他们也会一起走向明媚的未来,一个崭新的世界。
第108章 Chapter 107(正文完)四个小时的车程说长不长,宁思荣一路上都在听原夕讲上次来时发生的事。
——神父听过每个人心里的惊涛骇浪,沉稳得像是告解室里陈旧的墙壁,让人一看到他就想要倾诉些什么,并且坚信着神明会原谅他所有的苦难。
——Simon虽然命苦但是很坚强。
他的父亲死在一场海难里,他就自己打好几份工赚生活费和学费。
画画本身就是很烧钱的爱好,但是他又穷又快乐。
——Elly阿姨和April都是可爱又热情的人,等会见到她们一定不要冷着脸,不要面无表情,否则她们一定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冷落了我们。
——说到底,第一次对枪有概念还是因为April......这些宁思荣早就听过了,原夕刚从意大利回来的那段时间里,反复讲过好多次。
现在再次说起来,宁思荣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原夕拥有很神奇的能力,就算是重复很多遍的,最平淡无奇的故事,被他讲述着,也叫人仍然想听下去,不厌其烦。
大概是因为他的触角柔软又敏感,所以从他眼里窥得的世界才总是绚丽得让人留恋。
越是看着这样的原夕,宁思荣就越是会想,如果没有经历过那些糟糕的事情就好了。
如果他们的相遇不是在酒会,是在咖啡厅,在学校礼堂,天桥上,或者随便什么街角都好。
能不能贪心地,再重来一次呢?地中海气候让海边早早有了夏天的味道。
阳光热烈,海风清凉,远处深蓝浅蓝被一条直线分隔,近处的建筑裹着糖果色的外壳,整个小镇看起来就像是童话里,彼得潘的永无乡。
宁思荣单手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另只手被拽着,走向一栋淡黄色的房子。
原夕轻车熟路地上到三楼,来到301门前,叩响地却是对面的房门。
Elly阿姨开门后愣了片刻,随即笑着念出他的名字,天呐Roy,你真的来了!好久不见Elly阿姨,我这次带我男朋友一起来度假~原夕笑眯眯地把宁思荣往前推了推,他是Simon。
您好,感谢您上次对Roy的照顾。
因为原夕的刻意嘱咐,只是寒暄几句的功夫,宁思荣都快把脸笑僵了。
不过Elly阿姨很高兴,热情地招待他们吃了午餐。
饱腹感迫使两个倒时差的人萌生了睡意,他们告别Elly,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宁思荣记得原夕说过,卧室的窗帘薄得遮不住阳光。
所以他先在靠窗的一面躺下,侧身搂着原夕,把热烈的温度挡在背后。
把一个人随口说出的话记在心里,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直到睡着之前宁思荣还在回味。
等他醒来时已经日暮西垂,画中的美景在身后,可他只是凝视着原夕熟睡的脸。
那整个下午没有人做梦,也许他们正在梦中。
晚上,宁思荣见到了April。
她和原夕描述的一样可爱,圆滚滚的脸蛋像颗丸子,金色的头发也在头顶盘成一个小丸子,时不时眨着湛蓝色的眼睛偷偷打量宁思荣。
因为身高的关系,April不得不仰起脑袋,隽秀的眉头拧在一起,脸上的表情稍显严肃,被发现之后又立马看向别处。
宁思荣弯下腰,微笑问:你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面对一个陌生人,女孩一点都不胆怯。
上次Roy给我看你照片,但是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年轻一点。
April小大人似的单手扶着下巴,好吧我承认,你们确实很般配。
真的吗?宁思荣笑意更盛。
April小鸡啄米一样用力点头,就像我和我的Simon哥哥一样!在爱意的浇灌下长大的孩子,随时随地都会带给人极好的心情,宁思荣没忍住捏了捏April肉嘟嘟的脸蛋,那你愿意帮Roy的Simon一个忙吗?April爽快地答应下来,然后拿上宁思荣给她的一沓钞票,小跑着出了门。
夜晚的海边总归还是冷的,但意大利的人们却很热情。
Elly和邻居们在楼下支起了烧烤架,男人们拿着钳子在那周围忙来忙去,女人们坐成一团聊起家长里短。
原夕对意大利语一知半解,仍然听得津津有味。
宁思荣给他肩上披了个外套,搬来矮凳自然地在旁边坐下。
远处传来喧哗声,孩子们人手一支仙女棒,奔跑着在夜里画出一道道璀璨的弧线。
April穿了一件漂亮的白裙,金黄的头发披散下来,像个夜里起舞的精灵,在人群里尤其扎眼。
她拿着星星形状的烟花棒,踩着笑声跑到原夕面前,哥哥,我们买了一个很大的烟花。
可是它实在太大了,我们都不敢点燃它,你可以帮帮我们嘛?当然。
原夕欣然起身,拽着外套的衣襟将它穿好,转头对宁思荣说,我去帮她一下,马上就回来~因为急着去帮忙,所以原夕并没有看到April在他身后偷偷地对宁思荣眨眼睛。
那个传说中很大的烟花有两颗足球大小,孩子们纯真的眼神挤作一团,期冀地望向原夕,在打火机将引线点燃的一瞬间,爆发出兴奋的笑声。
同时,还有什么被无声地点亮了。
所有的烟火棒默契地变成了花束,一双双小手捧着彩灯点缀的红玫瑰,一齐拥到原夕身边。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原夕措手不及,他只能呆呆站在原地,任由孩子们将玫瑰塞到他怀里,再大笑着跑开。
宁思荣远远看着他们,少有的紧张感在他胸腔内疯狂跳动。
他正是在等待这一刻。
夜晚,水流声,烟花,不合身的外套,今夜似乎的一切和分别那晚如出一辙。
只是没有理江桥了。
——砰!尖锐的响声直上夜空,在天幕上也绽开了一朵花。
原夕的脸被海风吹得有些苍白,宽大的外衣让他看起来瘦了一圈。
他抱着满怀的红玫瑰怔愣地凝视着宁思荣,眼圈就红了。
怎么哭了呢?宁思荣转了转手上的戒指盒,心里纳闷。
还什么都没说就哭了,这要怎么办才好。
宁思荣走到原夕面前,一时不知道是应该先求婚,还是先给他擦眼泪。
没等他开口,原夕抢先说:我愿意。
他思考了好几天,计划了一路,刚才紧张得手心冒汗,结果连个表白的机会都没有。
我还没问呢。
宁思荣苦笑着抹去原夕的眼泪,你不打算听听吗,或者看看戒指上的钻够不够大?反正我有一座庄园了。
原夕极力抑制着哭腔,将花束拢在怀里,费力地伸出手,替我戴上吧。
宁思荣将戒指取出来,单膝跪地,缓慢地将戒指套上原夕的无名指。
不断炸开的烟花将原夕的脸照得时明时暗,宁思荣仰视着原夕,虔诚地吻了吻他的手背,这才发现原夕的手心里也有一层薄汗。
忙碌在烧烤架旁边的人们远远地鼓掌喝彩,Elly趿着拖鞋跑回房间去,抱来一瓶香槟。
等宁思荣拉着原夕的手回到他们面前,一个留着卷曲棕色头发的男人抓过酒瓶,一边祝贺一边摇晃,喷射出来的香槟沾了他们一身,连玫瑰花都坠满了水珠。
家庭聚会从那以后就变成了庆祝会,刚刚求婚成功的两个人变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大家纷纷操着一口蹩脚的英语向二位新人提问,时不时还要靠Elly和她的几位朋友来翻译。
他们重复着聊天,吃饭,喝酒,直到接近午夜才各自离开。
宁思荣只觉得自己头晕得很,清醒的时候已经坐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了。
耳边有什么东西呼呼地响,还有只手在他头上摸来摸去。
仰头一瞧,原夕正举着吹风机瞪着眼睛看他。
干嘛呀?原夕关掉吹风机,在他脑袋上又揉了两把,还没吹干呢。
那大哥喷我俩一身酒,我帮你换了衣服,洗了头发,要不都快腌入味了。
宁思荣低头看了看自己,确认不是自己刚才穿的衣服之后,一把将原夕拉到自己身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圈在怀里,头埋在他颈窝中,呼吸都是酒香味的。
呦~我看你是醒酒了呀。
原夕坏笑着将他半干不干的头发弄得更乱,刚才可听话了,让抬胳膊就抬,说脱裤子就脱,现在是进入耍赖阶段了?跟之前不一样啊。
我觉得我好像在做梦......从我再次遇见你,一直到现在,都在做梦。
宁思荣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今晚幸福得不太真实。
原夕把手放在宁思荣的后颈,安抚性地揉了揉,怎么就不真实了?我还戴着戒指呢。
万一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在破旧的出租屋里。
屋里没开灯,也没有你,床头放着我刚捧回来骨灰盒......我怕这真的是一场梦。
不是在梦里,不信的话你再抱紧一点。
原夕又像以前一样哄他。
宁思荣的手臂渐渐收紧,但又不敢太用力,闷声闷气地说:你在理江桥上跳下去的时候,有没有解脱的感觉?不是死了之后就一了百了吗,为什么我还是感觉喘不上气?我要怎么办?我爱你原夕,可是你受到的伤害全都是我造成的。
我其实没有那么恨李数,我恨的是我自己。
你救救我吧,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四下寂静无人,海面沉睡,有风来自荒芜的月亮,吹起原夕稍长的鬓发。
他在风中低语:宁思荣,我们去殉情吧。
说得像是去吃饭一样简单。
埋在怀里的身体微微一僵,原夕追问道:过去的阴影一定会在,我们谁都救不了谁。
现在我好不容易戴上你送我的戒指,我们得坚持下去,毕竟比起过去,未来才更重要啊。
神父曾经和我说过,经历过苦难的人必将变得勇敢。
这世界上仍然有我们的留恋,所以我们要和苦难斗争,不死不休。
成年人都是勇敢的,而真正的爱情恰恰属于成年人。
你不是说你爱我吗,那你证明给我看好不好?我当然爱你。
宁思荣在他身上蹭了蹭,用低沉又沙哑的嗓音说,那你也能每天说给我听吗?宁思荣睡着了。
还没等到答案就睡着了。
原夕在那凳子上又抱了他一会儿,然后才把宁思荣扶上床,径自在他身边躺下。
他整夜都没睡,有时看着宁思荣发呆,有时越过他看向皎洁的月亮。
快天亮时原夕下了床,轻手轻脚地拉开椅子,翻出纸笔看着窗外发呆,想了很久之后才落了笔。
笔尖摩擦纸张发出的嚓嚓声占领了整间屋子,原夕专注到没有注意身后的响动。
宁思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贴着他的耳朵,抿着笑读到:亲爱的宁先生......欸!?原夕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盖住这张纸,一个不小心却被宁思荣抽了出去。
他心里大叫不好!写这封信的时候海雾还没有散开,天空被蒙上一层薄灰,海鸥的翅膀......还我!原夕起身去抢,宁思荣借着身高优势,将信高举过头顶,疑惑道:这不是写给我的吗?现在还不能看!我还要改呢!宁思荣快速扫视完全部内容,再还给他,啧啧道:你老师没有教过你,写信要写落款吗?我写什么?Yours,sincerely?原夕瘪着嘴把信放回桌子上,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什么时候看都是惊喜,现在你该睡觉了。
宁思荣把原夕拽回床上,俯身就过来亲他。
等...唔...等下!原夕侧头躲开压下来的嘴唇,你说哪个睡觉?宁思荣没有说出答案,实际行动却已经说明了,是两种意义上的睡觉。
手掌从衣服下摆摸进去,顺着腰线,精准地找到胸前的红豆。
原夕身子颤了颤,紧接着裤子和内裤一起被人扒了下去。
有点太急了吧...原夕不安分地揪着胸口单薄的布料,一点一点掀上去,夹着腿,装作怯懦地样子细声细语地说:我还没有准备好。
宁思荣保持着即将要接吻的距离,笑说:这是什么电影桥段?我自导自演的,实际上是催促你快一点。
原夕眯起眼睛,抬腿暧昧地蹭了蹭他的分身,昨晚你要是没喝多,我们估计会度过很美好的一个晚上,我也就不会失眠了。
宁思荣吻着他的脸:我补偿你,不过你要小声一点,April就在对门。
就这样,房间里充满了压抑的喘息,两个人的,此起彼伏的低吟,还有收敛的抽插声。
原夕把自己手背咬出了好几个牙印,摇着头向宁思荣求饶,忍不住还会被人堵住嘴。
——不过不是用领带,而是用某人的嘴唇。
阳光慢慢爬上纸张的一角,将隽秀工整的字逐一照亮。
***亲爱的宁先生:**写这封信的时候海雾还没有散开,天空被蒙上一层薄灰,海鸥的翅膀掠过我们的窗沿,手上的戒指在这样的天气中仍然闪闪发亮......如你所想,我正坐在窗前握着笔,苦苦思索要写什么给你。
**要我每天都和你说腻人的情话,我想我是做不到的。
我觉得爱情应该是心照不宣,而不是像上班打卡一样,每天都要完成的一个任务。
**所以我打算写封信给你。
你可以把它放在床头,或者任何每天都可以看到的地方,想听情话的时候就读一遍。
如果它每天都在,就证明我每天都在爱着你。
**我看过很多电影和小说,里面关于情爱的句子成千上万,可是好奇怪,我想不出什么写给你,更不知道怎样用贫瘠的言语表达我的感情。
真的,我在表达情感这方面确实没有什么天分。
**你想听我说怎样的情话呢?抄两句博尔赫斯的浪漫诗句,王小波的情书,还是像从前一样讲一些蜜里调油的俏皮话?我觉得在这样的日子里都不够特别。
**你说呢,亲爱的宁先生?**我的,宁先生。
**我们是寄居在年轻的身体里,两个腐朽的灵魂。
你不需要害怕我有天会离你而去。
人类只有感受到爱才可以活着,而这世界上除你之外,再也不会有人这样汹涌地爱我了。
我亦是如此。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一起忘记不愉快的事情吧,最起码我的心还是清白的,我想我可以对你提出一些要求。
**我想要你永远爱我,一直陪着我,走到哪里都离不开我,想让你每一年都带我回到这个小镇。
**我会用我自己的钱买一栋海边的房子,在卧室里装一扇很大的落地窗,确保无论在哪个季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都能照到我们身上。
**我们坐在落地窗前聊天喝酒,或者牵着手去邻居家里烧肉聚会,不再谈起复杂的商业计划,只聊家长里短,做生活中最平淡的小事。
**日升月落,四季轮转,待到我们的身体再也经受不住海风吹拂——**我想被你揉碎在海浪里,温暖的洋流将我推向更远的地方,这样远方的人也都会知道,我有多爱你。
*【YDX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