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天不适合出海,尤其是在夜晚。
汹涌的海面伏在黑云之下,整个世界的颜色都被吞噬了。
有个细小的亮点在海上飘摇着,老唐纳德打着哈欠坚守在驾驶台前,浑浊的眼珠紧盯着漆黑的海面。
他的这艘船已经很旧了,船舱里到处都是生锈的地方,前天早上他还和妻子说要拿出一部分积蓄买一艘新的。
可就在今天下午他正准备出门的时候,一个长得高高大大,还穿西装戴墨镜的白人就找到他家来,二话不说就要买他的船,出价还高得离谱。
不用细想也知道这里面必定有古怪。
可是看着那厚厚几十沓美钞,他还是动了心思。
老唐纳德有点耳背,费了半天力气才听懂要求——午夜在码头等着,等人上船之后就随便出海开几圈,这期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去看,不要理会。
最后他接到三个亚洲人,其中一个看起来病恹恹的,脸上还有伤。
虽然好奇,但本着对美金的尊重,他甚至都没有和他们打招呼。
当然,他也不是故意瞧见两个男人接吻。
船舱里灯光昏暗,宁思荣支着长腿斜倚在油桶旁。
他的刘海被打湿了,凌乱地搭在额前,视线透过发丝间的缝隙在原夕身上四处打量。
他捏着原夕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结痂的伤口,继而眉头一皱,你的伤口很浅,一定很快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所以你跟我说两句话好不好?刚才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先是道歉,再是解释情况。
但原夕就是不说话,像个受惊的小动物,只会缩着肩膀藏在他的外套里面,眼神躲躲闪闪。
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回答还是沉默。
宁思荣叹了口气,拉开原夕的双臂试探着在他身上摸了摸,兀自检查。
原夕还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身体紧紧绷着。
宁思荣只觉得莫名其妙,观察着他的表情,手继续从腰线往下探索。
下一秒,原夕条件反射似的,两手死死抓住裤腰。
那反应之快,着实把宁思荣吓了一跳。
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
宁思荣把原夕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单手攥住两只纤细的手腕,另一手勾住他的裤腰向外一扯,里面的风景一览无余。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你,你听我说......不是那样的,什么都没有发生,真的!原夕的嗓子哑透了,难听的声音让宁思荣的脸色更差了。
我们本来在茶社里,但是突然爆炸了,我扶着季唯想从后门想跑出去,但我没想到后门有人,刚一出门就被他们弄晕了。
醒来就是在一艘船上,李数想要用我来威胁你,他划伤我的脸,还想脱掉我的裤子,要把我下面割下来送给你。
他说这样的话宁思荣就疯了,一定会对他有求必应的......原夕抱住宁思荣的胳膊,耸搭着眉眼,一副哀求的样子。
他说了好长一段话,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把整个过程表述十分完整,像背稿子一样流畅。
宁思荣有种感觉,原夕在来见他的路上一定把这些话反复默念过很多遍。
我一定会反抗的呀,内裤就是那个时候被撕坏的。
他没有得逞,是有夏姐救了我,她用自己的生命威胁李数,不让他碰我。
好了我知道了。
宁思荣心疼地揉了揉原夕的脸。
他没再碰我,真的,还让我穿了衣服,但是我的内裤没法穿了,我只能这样。
宁思荣用力抱住原夕,应了一声嗯。
所以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你相信我宁思荣,我说得都是真的!好了原夕,我相信你。
宁思荣安抚性地拍着他的后背,可是原夕仍然很激动,两手抵着他的胸膛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急着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没骗你,你可以检查——唔!宁思荣猛地按住原夕的后脑,正面堵上他的嘴唇。
他攒着一肚子火,所以接吻的时候丝毫没有收着力气,在原夕的领地肆意搜刮,誓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掏空才肯停下。
泪水从眼眶滚到两人舌尖,窒息般的吻法让原夕渐渐放松下来。
直到原夕彻底在怀里安分下来,宁思荣才离开气喘吁吁的嘴唇。
他捧起原夕的脸,用拇指拭去眼泪,脸上仍然阴云密布,我说了,我相信你,不需要检查。
现在认真听我说。
被揉碎的眼泪在皮肤上留下一串水光,原夕还陷在刚才的深吻中,红着眼睛,茫然失措地跟他对视。
时间不多了,我们得在日出之前解决一切,我答应了Albert不会给他找麻烦。
我需要你帮我。
宁思荣满身肃杀的气息,仅有的温柔全都藏在眼神里,向原夕流淌。
他说:等做完这件事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宁思荣推开储藏室的门,再嘭地用力关上,一只悬在半空的灯泡加大了摇摆的幅度,充满腥湿味道的狭小房间里。
李数坐在一把塑料椅上,翘着二郎腿问:你们腻腻歪歪搞了半天,终于想起我来了?只是在做一些准备。
宁思荣拉开另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在脏兮兮的桌面上放了一把左轮手枪,会用枪吗?当然。
李数拿过那把枪试了试手感,不过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机会,你不怕我现在拿枪爆了你的头?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宁思荣的眉心,李数说:我枪法很准,跟我一起去过俱乐部的人都知道。
不具名的笑容一直挂在唇边,宁思荣攥成拳的左手忽然松开——六枚子弹叮叮当当地砸在桌上。
你刚刚在码头时候表现得太洒脱了,我不太想让你就那样死掉。
最悲惨的死亡,应该是满怀希望地去追求一个好的结局,却又眼睁睁看着希望堕空。
我想给你那种希望。
宁思荣食指拨弄着子弹,数过五下之后再将它们一一收回口袋,只留下一个,你不敢赌季有夏的命,所以我想看看你敢不敢赌自己的命。
你应该知道俄罗斯轮盘吧。
一枚子弹放在手枪里,我们轮流对自己开枪。
这是世界上最公平的赌局,每个人都有六分之一的概率会中枪。
如果你赢了,船夫就会送你登上去往欧洲的游轮。
你是不是疯了啊?李数讪笑着,你平白无故拿命跟我赌,就为了让我死得不痛快?我们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啊?你说过,如果我们易地而处,你也不会让我好过。
就因为这个?宁思荣鼻腔里爱答不理地嗯了一声,达成共识的话就开始吧。
李数陷入短暂的沉思,随即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着说:我有一个要求,我想让原夕来做那个开枪的人。
骤然间,船身剧烈起伏,海浪重重拍在窗玻璃上,碎裂成泡沫。
头顶灯泡时明时暗,晃动的幅度几乎变成平角,慌乱的光束在对坐的两个男人脸上来回扫过。
李数没想到,宁思荣竟然答应了。
原夕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指了指自己,我?正好我们需要一位见证人。
宁思荣将手枪和子弹一并交给原夕,朝着角落里堆放的几个麻袋扬了扬下巴,你可以朝那里先练习一下,让李总看看我们没在骗他,这个枪真的可以打出子弹。
原夕愣愣地接过东西,可是我不会用……宁思荣隔空教他填装子弹,以及拿枪的姿势。
原夕有样学样地举着手枪,双脚分立,对准潮湿的麻袋,两手交握着枪柄,雪白的指头勾住扳机,用力一按。
咔!第一发是空的。
原夕犹犹豫豫地邮按了一下,紧接着连续按了三下,也都是空的。
就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砰!第六发子弹将麻袋打穿了一个洞,沙土从里面窸窸窣窣地掉下来。
后坐力震得他手心发麻,原夕默默在那里搓了搓,回头去看宁思荣。
做得很好。
宁思荣这样夸奖他,然后又递给他一枚子弹。
那么从谁开始呢?李数兴奋地往前靠了靠,不如按照分针吧,单数我先,双数你先。
现在是凌晨四点三十二。
宁思荣将手表塞回袖子里,平静地说:原夕,我先。
他配合地闭上眼睛,头微微后仰,看起来很享受,像是一位慷慨赴死的勇士。
原夕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用枪指着宁思荣的时候,他的手仍然会颤抖。
李数在旁揶揄:下不去手的话不如直接判我赢?原夕屏住呼吸,食指一扣——咔!空的。
他松了口气。
枪头调转,这次瞄准的是李数的眉心。
李数终于收起满脸讥讽,表情转而严肃。
原夕眸色暗了暗,嘴角浮现的笑容与脸上的伤痕看起来极其割裂。
李数紧张地盯着枪口,然而这一枪又是空的。
两发空弹之后,他并没有劫后余生的感觉,周围悬而未决的黑暗随时准备着将他吞没。
这意味着胜利的概率越来越小了。
灯泡仍然在摇晃,海浪砸在窗户上的声音好像比刚才还要大。
李数看着原夕再次将枪口对准宁思荣,而宁思荣也像上次一样闭上眼......就在这一秒,李数猛地掀起桌子,一个箭步直奔原夕而来!他扼住原夕的手腕,灵巧地绕到他身后,手上稍一用力,就把枪抢了过来。
原夕可能是吓傻了,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做人质。
枪口抵住原夕的头,李数得意地扬起眉毛:现在参加游戏的人又多了一个,你猜这次会不会打穿他的脑袋呢?哐啷——!塑料桌子砸在周围的铁架子上,生生碎成好几块。
宁思荣起身收回脚,靴底狠狠碾过塑料碎片,向着他们走过去。
失去了西装的遮掩之后,斯文谦逊的皮囊彻底崩坏,被雾气打湿的刘海下露出森冷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宁思荣一直在笑,整个人看起来透着一股不正常的邪气。
李数威胁性地把枪口怼在原夕脸上,再次警告:别动。
宁思荣脚步没停。
你别过来!我真的开枪了!!李数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吼,握枪的手心渗出了一层冷汗。
直到宁思荣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站定,他不经意地吞了吞口水。
宁思荣的靴子堪堪碰到原夕脚尖,身体微微前倾,投下的阴影将原夕整个人都罩起来。
疯了。
宁思荣绝对是疯了。
李数心一横,狠狠扣下扳机!咔!清脆的声音证明了这次又是空弹。
咔!还是空的。
在宁思荣近距离的直视下,李数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手上的动作开始毫无章法,手指的频率越来越快。
一连串咔咔的响声放鞭炮似的在耳边响过,原夕终于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他手指一松,子弹就骨碌碌滚到房门边。
李数登时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宁思荣,随即他意识到——这才是宁思荣真正给予他的希望。
子弹从一开始就没在枪里。
宁思荣和原夕在演着一出好戏只是为了讨一个乐子,就像猫到老鼠之后,喜欢把猎物折腾得筋疲力竭,遍体鳞伤,再嚼碎了吃掉。
怪不得。
在一方占有绝对优势的时候,怎么还会存在公平的赌博方式呢?好玩吗?李数听到宁思荣摸着原夕的脸,柔声问。
原夕轻松挣脱了他的钳制,倚在宁思荣怀里转回身,摆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告状似的娇嗔道:不好玩。
他之前还威胁我,说要剁了我的手指,还要请色情片的导演来给我拍电影。
宁思荣轻轻颔首,惋惜地看了李数一眼,那意思是,观众不满意,还得辛苦你再演一下。
李数简直要咬碎后槽牙,右手偏偏摸向口袋,将弹簧刀攥在手里,趁着俩人你侬我侬,突然挥刀刺去!空中划过一道亮银的弧线,宁思荣一手将原夕护到身后,迅速侧身,那刀尖擦着他的腰带过去,自上而下把工装连同里面一件白色的T恤划开一道口子,露出来的皮肤上出现了一道不明显的血痕,末端伤口最深,鲜血最先涌了出来。
而李数并没有停下攻势,上前一步再次劈手砍下来。
刀光血影之间,宁思荣飞出一脚,正中李数胸口。
未等李数站稳,宁思荣再次俯身向前,捏着他的腕骨往锈迹斑斑的铁架撞过去。
哐!哐!两声巨响震掉了架子上陈旧的工具,噼里啪啦散落一地,在李数吃痛的闷哼中,弹簧刀旋转掉落。
李数反应极快,屈膝捣向宁思荣腰侧,伤口最深的地方刹那间崩裂开来!成股的鲜血顺着腹肌往下淌,但是人在极度兴奋的时候感觉不到任何疼痛,过度分泌的甲状腺激素让他深陷于一种癫狂的状态。
宁思荣短暂忘记了搏击教练交给他的技巧,攒足了一身力气,拳头卷着多年前的屈辱狠狠砸向李数的左脸!对方生生挨了这一拳,还想提膝,宁思荣侧过身,五指扼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后背蹭着铁架,他的双脚还没有完全离地,窒息感迫使李数的双手胡乱抓挠。
宁思荣的手背上赫然出现了三道血痕,然而凝视着那张憋红的脸,他只觉得一种怪异的愉悦感充满全身。
他差点就以为李数要这样死掉了。
在想到这里的那一瞬,李数不知从哪里摸来了扳手,攥住两端,横着卡住宁思荣的咽喉。
两人的手臂因为极度用力颤抖不停,脸上表情愈发狰狞,李数猝然回光返照似的,凭空冒出一股力量,将宁思荣猛推出去。
剧烈的咳嗽声从气管中爆发出来,宁思荣踉跄着后退,李数跌坐在地,而那把弹簧刀命运般地躺在他手边。
宁思荣目光一凛,只见李数连滚带爬地再次扑上来——砰!枪声终于响起。
宁思荣顺着枪口,看向原夕。
原夕穿着宁思荣的黑色冲锋衣,站立的姿势随意而慵懒。
他的眼睛被刘海遮住,平淡的嘴角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仿佛开枪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李数捂着流血的裆部,惨叫着蜷缩在地上,鲜血汇成一条小溪,汩汩地流淌到他脚下。
原夕单手持枪,手指还勾在扳机上,转头却是一脸的无辜相。
原夕,过来。
原夕听到宁思荣在叫他,于是乖巧地走过去。
他被搂过来用力亲了一口,耳边的声音里是沙哑的,浓重的笑意:做得很好。
这种说给小孩子的夸奖,今晚第二次从宁思荣口中说出来。
原夕习惯性地低头咬住嘴唇,目光瞥见宁思荣腰腹部流血的伤口,继而把枪一丢,轻轻抱住宁思荣。
他们拥抱的时间足够阳光刺破浓雾与黑暗,足够一艘豪华游艇从天边缓缓驶来。
在离开前,宁思荣在原夕的搀扶下走到李数身边,用脚踢了踢他的脸,你有什么遗言吗?此时的李数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已经面无血色,连眨眼的动作都很费力。
你死在飞机上,或者码头上都会给我的朋友造成麻烦,我只能想到这样的办法,希望你会喜欢。
李数把视线聚焦在宁思荣身上,无法再回答什么。
两个保镖模样的人急不可耐地从宁思荣身旁绕过去,一人拖住一边渔网,将李数罩在里面,又把渔网固定在架子上。
宁思荣说:你的葬礼看起来和你父亲一样昂贵又盛大,你安心地带着那些渡江云城的文件一起消失吧。
所有你爱的人,你恨的人,都会拥有安宁的生活,并且长命百岁。
游艇没有立刻开走,宁思荣和原夕坐在甲板的沙滩椅上,望着被海水淹没的渔船出神。
太阳悲怆的光芒让人分不清那是日出还是日落。
总之噩梦结束了,梦中失去的,醒来仍然会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