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晋江文学城首发朔风凛冽, 雪飘如絮,横穿书房檐廊,沾得一地湿寒。
肃王坐在堆满兵书的长案后, 看着雕花木窗外纷飞的皑皑白雪, 并无关窗之意。
他一向不喜太过?温暖舒适的环境, 安逸容易让人惫懒堕落,无形之中消弭该有的警觉与判断。
而他面前的这位年轻太子,或许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因?着打从太子进门第?一眼?, 便注意到了那扇未曾合上的窗户,却并未问为何不关窗, 只淡淡道了声又?下雪了。
肃王严峻的眉眼?稍缓, 撂下手?中的兵书应道:北庭的冬日一向如此, 大雪一场接一场,远不比长安气?候温和, 殿下切记添衣保暖。
这话?中的关切之意, 叫裴琏有些诧异。
少倾,他抬袖朝肃王一挹:多谢岳父大人关怀,小婿会多加注意。
肃王颔首, 从书桌旁起身,行至榻边一抬手?:殿下坐吧。
是。
裴琏提步, 掀袍在左侧入座。
肃王并非那等惯说场面话?的官僚, 见裴琏坐定, 便从袖中拿出?一封密函, 递上前去:殿下看看。
裴琏拧眉:这是?肃王道:长安送来的, 半个时?辰前刚到, 臣觉着此事?有必要?叫殿下知道。
裴琏闻言,神色也变得肃正?, 接过?那封薄薄的密函,垂眸看了起来。
肃王也没闲着,自顾自在对?侧入座,往紫砂壶里添茶加水,不紧不慢煮起茶来。
下雪的清晨格外静谧,唯听得凛风夹杂着雪花,簌簌呼啸。
不多时?,茶壶里的水也沸了,咕噜咕噜的热气?顶着小巧的杯盖,茶叶清香袅袅飘散在这安静的书房里。
裴琏握着密函的长指却是越发攥紧,浓黑长眉也沉沉压下。
阅毕书信,再次抬眼?,那脸色比窗外的风雪还要?凛冽冻人:孤早知东突厥狼子野心,所谓百年盟书不过?是缓兵之计,迟早要?再打一场。
却没想到这西突厥竟如此糊涂,放着安生日子不过?,竟轻信东突厥如此拙劣的挑拨离间,觉着是大渊害了他们的质子,也要?毁约,与我朝兵戈相向!殿下且喝杯茶,消消气?。
肃王面色平静地倒了杯茶水,递到裴琏面前。
裴琏并不喝茶,只沉眸问:父皇此时?来函,可是准备发兵?肃王看着眼?前这张双眼?跳动着灼灼热意的年轻脸庞,心下喟叹,还是年轻,气?盛。
也是,才二十,正?是热血沸腾、渴望建立一番功绩的好年纪。
严冬凛冽,大雪连绵,于草原正?是物资匮乏时?,于我朝也绝非进攻的好时?机,是以在雪化之前,还算太平。
肃王给自己添了杯茶,缓声道:陛下此函,算是与臣提前通个气?,谋定后动。
那个西突厥的质子阿卡罗本就是个体弱的痨病,八年前送来长安时?,便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看在两邦交好的份上,鸿胪寺一直给他寻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材,谁知他痼疾难愈,春日里柳絮入肺,竟一命呜呼。
彼时?西突厥的使者们也都是亲眼?瞧见了,为表悲痛,父皇还特?派了孤的二舅父为使臣,随着西突厥使者一道将阿卡罗的遗体送回故土。
裴琏冷声道:我大渊做事?坦荡光明,若想打它西突厥,直接点?兵排将杀过?去便是,何必做谋害质子这等下作把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肃王浅啜了口茶水,不疾不徐看向裴琏:殿下真以为西突厥的莫铎汗王看不懂这是东突厥在煽风点?火?这莫铎,瞧着是个老实?的,实?则是个顶顶奸猾的鼠辈。
裴琏琢磨着肃王这话?,面色微变,坐姿也越发端正?,恭恭敬敬给肃王添了杯茶:求岳父教孤。
肃王见他闻弦歌而知雅意,且态度谦逊,倒也愿教他一二。
于是端过?那茶盏,将这边境各方的势力、布局及统领的性情做派一一与他说了。
若说裴琏先前对?肃王的敬重是六分,而今听罢这番分析,那份敬重已然增到八分。
与幼年在东宫跟随太傅学习兵书的情况截然不同,眼?前的英武将军就如一本详实?睿智的活兵书,字字珠玑,句句箴言,都叫裴琏生出?一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崇敬之感。
他听得专注,只恨不得将肃王脑中关于军政的一切知识经验都纳为己用。
也是这时?,他忽的理解为何当年母后要将他托付给肃王夫妇。
有这样的智勇双全的养父与那样慈爱贤德的养母,只要?不是那等无可救药的愚钝之辈,定能教化成才。
盛年的将军与年轻的太子坐而论道,直至壶中茶水饮尽,肃王话?锋一转,看向裴琏:以臣过?往经验来看,这场仗八成是避不过。
既如此,待到明年开春,雪化路通,还请殿下速速赶回长安。
裴琏眉心皱起:岳父大人,孤……臣虽与殿下接触不多,但经过?这几?日相处与方才交谈,也知殿下是心胸宽广、抱负深远之人。
若是太平时?期,殿下愿屈居府上,追情逐爱,耽误一两年光阴倒也无大碍。
而今战事?在即,边境将乱,你为储君,应当以大局为重,尽快回朝中辅佐陛下,而非滞留此处,为儿女情长所绊。
肃王板着脸道:且殿下与臣女性情迥异,注定是有缘无分,为着你们俩日后着想,还是就此算了吧。
裴琏沉默了。
从前在长安,身边之人都在劝他对?谢明婳好一些。
现下在北庭,身边之人都在叫他离谢明婳远一些。
包括谢明婳她自己。
难道他此番追来,真的错了?裴琏垂着眼?,迟迟不语。
肃王见他这样,心道又?是个执迷不悟的,无奈地揉了揉眉骨:罢了,午膳时?辰快到了,臣便不留殿下了。
裴琏将那密函搁回桌边,并未立刻离去,而是面朝肃王,深深一拜:往后小婿还想与岳父大人多学一些边疆军事?,望您能不吝赐教。
肃王眉梢微动,看着眼?前这道修长如竹的清俊身影,忽的想到夫人与他提起太子这一路上都在关注民生、体察民情,很有学到老活到老的自觉与毅力。
现下看来,果真不假。
肃王都有些羡慕永熙帝了,那人竟生了个这样敏而好学的儿子。
大抵是随了皇后家人吧,毕竟李家一向是诗书传家,李老太傅又?曾是清流之首,文坛领袖,桃李满天下。
思忖两息,肃王朝面前的年轻小辈颔首:殿下既有此心,每日申时?,来书房与臣手?谈一二便是。
裴琏心下欣喜,再次躬身拜谢了一番,方从书房离开。
巳时?入内,不觉已过?了一个时?辰。
从书房离开时?,外头的雪还在下。
裴琏看了眼?天色,正?打算回西苑写封书信寄去长安,便听身侧的侍卫道:殿下,那亭中之人好似是太子妃。
裴琏循声看去。
便见那风雪潇潇的八角亭中,暗银色乌金绣蝠纹锦帘轻垂,一道纤细的红色身影坐在圆桌边,桌上摆着暖炉、糕点?之类,身后有三四个婢子侍立其后。
的确是她。
原本因?边境纠纷而紧锁的眉宇也春风化雪般,缓缓舒展。
裴琏握紧手?中的桐油伞,大步朝那风雪亭中走?去。
亭中。
主子,殿下出?来了!采月看到风雪里那两道大步行来的身影,连忙弯腰提醒。
明婳趴在桌上都快睡着了,听到这话?,冷不丁一个激灵,边擦着嘴角边坐起身,眉眼?间还有些茫然:出?来了?哪儿呢?您往前看看呢。
采月道。
明婳朝前看去,果见茫茫风雪里,一道玄色身影执伞而来。
待到走?近,伞面稍抬,便映入一张如玉的俊颜,浓眉凤眼?,高?鼻薄唇,宛若雪中仙。
明婳愣怔了一瞬,方才起身:殿下万福。
亭中并不比外头暖,裴琏将伞递给侍卫,看向眼?前一袭绛纱色羽缎对?衿袄裙的小娘子:这么冷的天,怎么想到在这喝茶?明婳眸光闪了闪,抬头道:这边景致好,边赏雪边喝茶,也算是一件雅事?。
裴琏:……的确是雅事?,但他所了解的谢明婳,并不是这等追求风雅而白白挨冻之人。
视线落在她雪白脸颊上那道仿若熟睡而印出?的红痕,他心底蓦得浮现个猜测。
想欣喜,又?很快压住,怕是自作多情。
若不介意,孤也讨杯茶喝。
裴琏走?上前。
明婳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神色自若,不像是挨打受骂的样子,悄悄松了口气?。
本想走?了,见他主动过?来搭话?,忽然也有些好奇,父亲到底因?何事?大清早找他。
于是她抬手?:你坐吧。
裴琏坐下,婢子很快给他倒了杯茶水。
才等他喝一口,明婳就迫不及待问:你怎么从我父亲的书房里出?来,他找你有事?吗?套话?套的如此明显,裴琏心下那个猜测又?坐实?两分,嘴角也不禁轻翘。
但很快又?敛起,他隔着悠悠茶雾看着她:想知道?明婳心说,废话?,不想的话?问你作甚。
待对?上裴琏那似笑非笑的黑眸,她便知这男人故意在卖关子,吊胃口。
爱说不说。
明婳嘁了声,作势要?起身:当谁稀得听。
裴琏拉住她的手?腕:孤又?没说不说,问一句怎就急眼?了。
明婳瞥他:你松开。
裴琏:你坐下。
明婳:你先松。
裴琏却是不松,只抬眼?扫过?亭中一干人,道:退下。
侍卫自然退的很干脆,采月等人面露犹疑,待裴琏第?二眼?扫来,也纷纷噤若寒蝉,忙低头要?退。
谁叫你们退下了!明婳气?急。
裴琏握着她的手?道:也不是谁都像你这般胆大,敢忤逆太子。
话?落,明婳就瞪了过?来,裴琏抿唇,道:你不是想知道岳父与孤说了什么?事?涉军机,不可外泄。
听到这话?,明婳便也不好再拦着了。
很快,其余人都远远退下,唯有他们二人在这亭中。
直到明婳坐下,裴琏依旧没松开她的手?,反而握进掌心里替她揉搓:手?这样凉,怎的还在外头吹风。
我乐意,要?你管。
明婳抽了几?次没把手?抽回,干脆权当他是个暖手?套,只追问起正?事?:你们到底说了什么?是长安出?了什么事?吗?战事?一旦发起,瞒也瞒不住,裴琏斟酌一二,遂将密函中的事?说了。
信函中主要?提及两件事?,其一是八月里,东突厥使团来到长安,就刺客阿什兰一事?,给大渊一个交代。
可使臣到达不久,其中一名使者便暴毙于西市,东突厥使团大怒,宣称是渊朝的报复,索赔黄金万两,丝绸万匹、茶叶药材等若干。
若不答应,盟书作废,东突厥将举兵来犯。
其二则是西突厥受到东突厥挑拨离间,认为他们的质子也是被大渊所害,要?大渊给予赔偿。
这摆明了是这两突厥可汗联手?耍无赖,永熙帝必然不会答应,甚至在密函之中直称这两可汗为两贼孙子,足见其怒火。
这也太不要?脸了!明婳也气?得重重拍了下桌子,柳眉紧拧:这是把我们大渊当冤大头吗?那个东突厥贼喊捉贼,明明是他们先派人来刺杀你,竟还倒打一耙,说我们报复他们?我看他们那个使者就是坏事?做多了,被雷给劈死的!还有那个西突厥,简直是白眼?狼!这八年来双方和平相处,开设榷场,互通有无,各取所需,这不好吗?吃饱了撑着非得跟东突厥人一起讹诈!看来姐姐说得对?,突厥人没一个好东西!新仇加旧恨,明婳越想越觉得可气?,攥拳恨恨道:果然不能对?他们心慈手?软,最好一次全灭了,才能杜绝后患。
裴琏见她气?鼓鼓的模样,浓眉轻挑:这话?可不像你会说的。
明婳抬头:嗯?裴琏道:你一直是个心软之人。
明婳怔了下,而后肃容道:我是心软,却也要?分人。
在战场之上对?敌人手?软,便是对?我们自己人残忍。
再说了,我们大渊天朝上国,一向是以和为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如今是他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上赶着要?挑事?,这要?是不打回去,真当我们是脓包冤大头呢?打,肯定要?打!最好能一次摘了那吉栵可汗的脑袋!那家伙坏得很,杀了我们好多将士!我父亲和军营里的叔叔伯伯们提到他,都恨得牙痒痒呢。
明婳斗志昂扬地说了一通,忽又?想到什么,看向裴琏:若是起了战火,你是不是得回长安了?裴琏抿唇不语。
明婳见状,还有什么不懂。
她稍敛情绪,垂睫点?了点?头:是了,你为储君,打仗这样大的事?,你是得回去帮衬陛下。
何况真打仗了,边境也不安全,还是待在长安更稳妥些……明婳。
裴琏唤了声,握着她的手?也攥得更紧:你当真不愿再给孤一次机会,随孤回长安?雪天寒冽的空气?里,似有梅香幽幽。
迎着男人幽深而专注的目光,明婳忽的想到昨日姐姐说的——「你个傻子,你的药水已经显灵了,还不赶紧抓住。
」裴琏也与她说,「我的心已经在你手?中了。
」他的心。
裴子玉的真心。
可是,人的真心能维持多久呢?万一他变了心,她该怎么办?姐姐说的对?,赌真心实?在太难了,或许走?到今日,便是他们这段姻缘最好的结果吧。
我不回长安了。
明婳将手?从男人温暖的掌心抽了出?来,她看着他,神情平和:我的家在北庭,我的爹爹阿娘、哥哥姐姐都在北庭,若是太平时?候,倒也无所谓。
但战事?将起,我想陪着他们。
裴子玉,你回长安吧,那里是你的家,有你的亲人,有你的朝廷。
你与我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因?着一封圣旨才捆绑在一起,而今缘分尽了,尘归尘,土归土,你我也该回到各自正?确的道上了。
望着空落落的掌心,裴琏的心好似也空了一块。
再看明婳起身离去的娇娜背影,胸间又?好似被什么沉沉堵住。
这种又?空又?堵的矛盾滋味宛若一把拉扯的锯,一下又?一下锯着心脏,血肉绽开,鲜血淋漓。
直到那抹鲜亮身影彻底消失在茫茫大雪中,他独坐亭中,冷白脸庞无波无澜,浑身的血液却像是被这刺骨的风雪冻住一般,冰冷、麻木、迷惘、困顿,以及——雪落进心底,湿漉漉的凄冷,与无边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