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旌县的时候是晚上十点。
江予雨从火车站出来后先乘了辆计程车回家放行李。
这个点了, 县城街道上早就没了人活动的痕迹,路面偶尔有计程车驶过,万籁俱寂, 就连路灯都熄了几盏。
江予雨家在城北的一个旧小区,零几年时候修的房子了, 老居民楼有几处墙皮斑驳脱落,一楼单元大门门锁也早坏了, 随意敞开着。
老居民楼没有电梯,江予雨自己提着行李箱上了五楼。
拿钥匙打开家门, 屋内黑漆漆的一片,江州涛没在家。
旌县二中十点半下晚自习,过后班主任还要负责晚查寝, 当高中班主任这么多年, 江州涛一般都晚上近十一点才回来。
过后还要在书房里编写教案, 修改学生作业, 在江予雨以前中学时代的记忆里,家里彻底安静下来的时间差不多得到凌晨。
她打开客厅的灯,将行李箱拖进卧室, 再谨慎地环顾了一圈屋内。
家里一切事物完好无损,看不出什么被暴力破坏过的痕迹。
最后临走前她再抬头朝客厅立式空调的顶端看了一眼。
上面她隐蔽放好的针孔摄像头仍然在时刻监视着家里的所有动静。
这是她在家里放置的第三个监控。
前两个都被江州涛发现后悄无声息地丢掉了。
江予雨收回眼神, 推开门出去往医院走。
县医院里家里不远, 没一会儿她就到了医院住院部, 在护士站问值班护士要到了夏文秀所在的病房位置。
夏文秀在住院部这层的最后一间病房, 病房内现在就她一个人住着。
江予雨走进去的时候病房里的电视还亮着, 夏文秀调的是地方台, 琼津卫视。
琼津卫视还在循环播放着狗血连续剧,夏文秀侧躺在病床上, 背对着门口,应该是已经睡着了。
江予雨轻手轻脚地拿了电视遥控器把电视关掉了。
可能是梦里电视剧的声tຊ音突然消失,倒还把夏文秀弄醒了。
翻身过来瞧见江予雨的脸后她愣了下。
小雨?夏文秀抬手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道,你怎么……你不是还在上学,回来做什么?她说着要从床上坐起来。
江予雨过去把病床摇了起来,扶着母亲慢慢坐起。
刘敏阿姨告诉我的。
她轻声开口,妈妈,住院了怎么不给我说啊?哎……你这孩子。
夏文秀无奈笑了笑,摸摸她头发,妈问过医生了,就是胃溃疡出血,老毛病了,住院几天就能好,你又何必跑回来。
胃溃疡确实是夏文秀的老毛病了。
这些年来一直在服用药物控制着病情,但还是容易复发。
年轻时的夏文秀身材算得上匀称,鹅蛋脸长头发,皮肤白皙,江予雨长相随了母亲,清秀隽丽,小时候夏文秀带她出去在公园里玩,总有许多人夸着母女俩长得像的。
但自生病这么久折腾下来,加上其它的心理原因,夏文秀瘦了不少,衣柜里好多衣服都穿不得了。
从前江予雨总记得母亲的手掌宽厚温暖,现在她两只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地圈住母亲的手腕。
江予雨拿过一边的病历单看了眼。
在看见既往病史那一栏的患者胃部曾遭受暴力击打,引发胃底静脉血管曲张破裂出血后,她捏着病例单的指尖微微泛白。
造成胃溃疡的原因有很多,幽门杆菌感染、药物副作用、不良饮食习惯等等。
但夏文秀这么多年来胃溃疡反反复复发作的原因大半都是因为遭受过的那次暴力击打,胃部血管因此变得脆弱,极其容易出血。
江予雨沉默着把病历单放了回去。
江州涛呢,这几天没来吗?她语气平静问。
提到这名字母女俩之间的任何话题都会变得敏感而尖锐。
夏文秀顿了下才说:你爸爸不是这学期新当了学校数学教研组的组长吗,挺忙的,不麻烦他。
江州涛在旌县二中担任数学教师已有多年,从最开始的实习老师做起,任劳任怨,对学生认真负责,向资历深的老教师尊敬学习,稳扎稳打步步高升,到现在成为正高级教师担任教研组组长,实至名归。
为人师表,诲人不倦,和蔼可亲,这是江州涛呈现在大众面前的形象。
但天使的另一面就是魔鬼。
江予雨目光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过了会儿她垂眸,纤长的睫毛在病房昏暗的灯光中闪了闪,轻声道:妈妈,我这段时间在琼津有打听一些租房,现在我手里存着有钱,我想明年把你接过去和我一起住。
都多大了还想和妈妈一起住啊?夏文秀笑着拒绝了,她浅笑起来的时候和江予雨一样脸颊两侧有梨涡,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妈妈要是过去了不得耽搁你,不用了。
江予雨放在腿上的双手无意识攥紧:妈妈,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
夏文秀脸上笑容停滞。
仿佛是聊到什么两人心知肚明却又不肯再提起的事情。
江予雨攥紧的手被母亲温暖的手拉住,夏文秀把她手指轻柔地掰开,像是在给她梳理心事一般:小雨,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看这么久了,是不是没有再发生过了?妈妈现在挺好的。
江予雨鼻子轻微发酸。
她声音有点闷闷的,却又带着毅然决然的意味:他只是懂得了隐藏而已。
这种事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是以她在知道夏文秀胃出血住院以后想也不想地就赶了回来。
庆幸事情并不像她想得那样。
好了,不说这个了。
夏文秀摸摸她眼角,温柔挪开话题,这么晚了,快回家睡觉去,我衣柜里有几件厚大衣,你明天给妈妈拿过来下。
再聊了几句,确认夏文秀这次情况不算严重后,江予雨离开医院回了家。
晚上回去的时候江州涛还没到家,她洗漱完就径直睡下了,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倒是和江州涛打了个照面。
戴着方框眼镜的男人正在厨房忙活,见到起床的江予雨,笑了笑,眼角细纹里透露着和蔼:起床了小雨?昨晚爸回来得太晚,没打扰你吧,刚好面条快煮好,过来趁热吃。
江予雨没理会他,自己拿了个锅倒水煮鸡蛋。
跟看陌生人一样同自己父亲擦肩而过。
江州涛笑容顿了下,抬手按了按眼镜,若无其事笑着道:怎么突然回来了,你妈这毛病住院也不是第一次了,要我说还是你学习更重要,我听说你出版了本小说?到时候我去拿给学校里语文老师们看看,咱们江家也算是出了一位才女。
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
江予雨将煮好的鸡蛋捞出,用凉水降了下温,她拿起饭桌上一袋面包:江州涛。
面包塑料包装在被撕开时哗啦一响。
江予雨面无表情地平静道: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
这是从未出现在过她脸上的神色。
和在学校里大家眼底真诚温柔,文静清秀的江予雨完全不一样的。
平静中夹杂着尖锐深刻的恨。
江州涛这下脸上的和蔼可亲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他扯起唇角,嘲讽:怎么,怀疑你妈这次住院是因为我?江予雨毫不畏惧地抬眸直视他:难道不是吗?江州涛端着盛面条的碗的手手上青筋跳了跳,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上去是想直接将碗砸过来。
但随即他又笑了起来,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暴戾因子。
江州涛笑意渗人:可惜了,爸这次又没能如你的愿。
他端着面条过来,在江予雨对面坐下,坦然地稀里哗啦吃起面条来。
父女俩无言地吃完早餐。
最后江予雨在江州涛打开门准备去学校的前一刻出声:江州涛。
她盯着男人的眼睛,手中筷子攥紧,一字一句,你早晚会得到报应的。
江州涛给出的回答是砰的一声重重砸上了房门。
-吃完饭江予雨给夏文秀拿了早餐和厚大衣过去。
她去找医生了解了下夏文秀的身体状况,随后陪夏文秀聊了会儿天,中午又去医院食堂打了几道菜回来。
途中坐电梯回住院部的时候碰到一位快退休的白头发医生,带着一位年轻的小徒弟。
江予雨站在电梯按键旁,见两人要进来,帮忙摁住了快要关上的电梯门。
她垂着眸,目光沉静如水,提着打包好的饭盒,并没有多看,反倒是老医生进来后看到她愣了一下。
你是那个……江什么?听到声音后的江予雨抬了下头。
看清老医生的脸后,她很轻地笑了笑:周医生。
还真是你啊小丫头,好久不见了。
周医生看她手里拿着的饭盒,明显是给住院病人带的,疑惑,你这又是?我妈胃溃疡,这几天在住院。
江予雨回复道。
周医生神色复杂了点。
最后他也只是叹了口气,点点头:你妈妈……唉,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说啊,我在医院八楼办公室。
江予雨平静说了声谢谢您之后就出电梯了。
电梯里就只剩下周医生和他今年新带的实习医生。
实习医生稍有困惑地看过来:周老师,您和那个女生很熟吗?实习医生来到县医院有将近一年,运气好才被分到周医生的手下跟着学习,这一年来在他眼底周医生冷静且平等地对待每一位患者,还从未见过周医生主动出声关心的。
周医生无奈摇摇头,没有多说,简单解释:也不是很熟,她和她妈妈是我很多年前还在急诊科时接过的患者。
只是印象太过深刻,现场太过触目惊心,情况太令人感到同情。
是以时至今日,他也能清晰回想起当年的那一幕。
凌晨两点,十几岁的女孩满脸泪水,校服沾着大片大片鲜红的血迹,慌张又无措,搀扶着伤痕累累意识不清的母亲来到急诊室,颤抖哭喊着有没有人来救一下她妈妈。
-江予雨下午继续在医院里陪了会儿夏文秀。
母女俩聊了很久的天,聊江予雨在学校的近况,写作之路上的进步,最后又聊到感情生活。
在被夏文秀问道最近有没有喜欢的男生的时候,江予雨出乎意料地沉默了下。
知女莫若母,夏文秀瞧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神情就知道了个大概。
是之前妈妈给你打电话时在你身旁说话的那个男生?夏文秀想了想。
江予雨没想到母亲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她这下才否认,固执道:……没有,妈妈。
夏文秀笑着摸了摸她脑袋:tຊ要是有的话带回来给妈妈看看,我们家小雨这么优秀,肯定也要足够优秀的男生才配得上。
江予雨不说话,垂在身侧的手却蜷曲了下。
好了,知道妈没事就早点回学校去吧,别耽误你学习。
夏文秀催她,下午还早,应该还有回琼津的火车票吧?我和老师请过假了。
江予雨语气难得有点撒娇的意味,或许只有在妈妈面前才会如此,我想再多陪您几天。
夏文秀也抵不住向来文静的女儿突然撒娇,心软着也就同意了。
这天江予雨陪母亲吃过晚饭才回了家。
晚上回家之后她照旧进入主卧,打开衣柜将夏文秀换洗的一些衣服整理了下。
却在合上衣柜门时看见另一层柜子里的一版药片。
江予雨将药片拿了出来。
淡黄色的一版药,上面没有标注药品名字。
这边的衣柜一直是夏文秀在使用。
沉默片刻后她用手机将药拍了个照,在网上搜索了下,没得出结果。
这会儿街上的药店差不多都已经关门,只能明天拿出去问一下。
过后江予雨洗漱完回了卧室,反锁上了卧室门。
她拿出带回来的笔记本电脑写稿子到十一点,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换上睡衣,关了卧室窗户,拉上窗帘准备睡觉。
关窗户的时候隐隐约约有听到点摩托车驶过街头的声音。
县城里的深夜,偶尔有叛逆青年骑着动感摩托车飙过街头,江予雨倒也没有多在意。
她躺在床上,闭上眼,刚刚被放置在一边的手机又忽然震动起来。
来电陈老板。
想了想今天差不多就是陈驰逸结束比赛回琼津市的日子。
指定是发现她人不在学校,打电话过来兴师问罪的。
江予雨无奈坐起身,把桌前台灯点亮,接了电话:喂?电话那头有模糊的风声和引擎咆哮声,听得不是很真切。
陈驰逸语气淡定地问她人在哪儿。
江予雨靠着床头,抿唇回复着:我回家了,你要是有事吩咐的话等我回学校后说可以吗?合同上有约定,她必须在男生需要的时候随时出现在他身边。
这次她一声不吭跑回家,她本来以为陈驰逸听她说完会生气的。
没成想陈驰逸只是哼笑了声。
他接着漫不经心问。
你家在五楼?电话里的摩托车引擎声同窗户外传到耳朵里的摩托车引擎声逐渐重合。
江予雨愣了下。
心跳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忽然加快。
她掀开被子下床,是连拖鞋也没顾得穿上,快步走到卧室窗户边,拉开窗帘,又抬手去扭动玻璃窗的防盗锁。
大抵是听到她走动的声音,陈驰逸笑了下。
他又问她:想我了没?有电流密密麻麻流过心脏,顺着神经末梢传遍全身的感觉。
江予雨睫毛微颤。
没有。
她固执道。
她将玻璃窗的防盗锁成功扭开,再推开窗户。
然后呼吸微微急促地垫脚探头往外看。
引擎声顺着夜风一齐灌进了屋内来,将窗帘吹得哗啦啦飞起。
老旧居民楼下停着辆拉风的摩托车。
混沌夜色里,那人肩宽腿长,穿着黑色长风衣,懒洋洋地靠着摩托车,嘴里咬着根烟头烧得猩红的烟。
风吹起他风衣下摆,将他呼出来的青灰色烟雾缭绕成型。
听到上方传来的开窗户的动静,男生抬起头。
两道视线在模糊黑暗中猛烈交织。
陈驰逸看着她,咬烟含糊笑了笑:嗯,是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