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政委最后一句话, 江心没听明白,她问霍一忠怎么回事,霍一忠倒是念了两句, 姚政委和他去世的爱人好像跟何嫂子相处得不太好, 也不能说不太好, 就是公众场合没见她们说过话。
江心一下子就明白了, 念过几年书的女人的通病,两人若是有矛盾,她们互相看不起,但不吵架,也不屑说对方的坏话, 用一些所谓的高尚道德约束住自己的行为, 但,就是不和对方说话。
可这是大人的事,和他们家也没关系,还是去关心关心霍明是怎么回事。
霍明朝着人吐口水喷饭, 这种事当然是要批评的,霍一忠喝了点酒, 坐在一旁扮黑脸,江心则是循循诱导:今晚那个阿姨和你说什么了?你是生气了吗?哼!霍明不肯说出为什么,张开手就粘着要江心抱, 妈, 我喜欢你。
好, 我也喜欢你。
但是以后不能再做这种事了,知道吗?江心搂着她, 拍拍背, 这张嘴, 要撬开,得等时机,好孩子要有礼貌,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和弟弟一起当好孩子呀。
那个阿姨不礼貌!霍明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她就是认为何知云是个坏人,是小江不会喜欢的人,妈不喜欢,她也不喜欢。
那你答应我,以后再遇到不礼貌的人,也不能朝人家吐口水。
不然...江心还在想怎么罚她。
不然就罚你站军姿,拿棍子打手掌!霍一忠的话就接了上来,黑脸一片严肃,简直要把霍明当成他的兵来训,今晚来的可是他最顶上的长官,是他鲁师哥的爱人,霍明这样让他多难做,桌上还有他的团长和同袍,传出去个个都说他和江心没教好孩子!霍一忠那种铁血的语气让霍明霍岩都缩回到角落去,躲在江心后头,露出两只眼睛盯着他,又怯又想哭。
可霍明就是有种,不说就是不说,爸威胁打她掌心也不说。
江心不支持动手教育小孩,可霍明突然来这一招,她也是意外又担心,那何知云到底说了什么,让霍明都不愿意再提起她,霍明虽小,可本身是个很讲道理的小孩。
为了让霍明长教训,夫妻二人还是决定,在第二日早晨起来罚她在墙角站了半小时,把人叫回来的时候手脚和脸都吹凉了,可就是受了罚,她也没再说一句昨晚的话。
这倔驴孩子!江心边给她搓手搓脚,边在心里念了一句。
后面几天,霍一忠还要总结本次训练情况,也还没空下来,就没时间开去市里的介绍信。
江心也没催他,因为算钱的时候,也还在想,到底要不要和霍一忠打个招呼,她可能要搞倒买倒卖的事情,虽然现在八字没一撇,可后头如果有个万一,她不想连累霍一忠,也不想再在家属村被当成话题讨论了,还是再放放,观察观察。
夫妻之间长久住在一起,对方稍微有点动静和变化,都是很容易被观察到的,就像这几天比往日沉默的霍一忠,偶尔夜里醒来,江心还能听到他叹气的声音,这就很不对劲了。
有一个晚上,等孩子们睡了之后,江心还在灯下算钱,这紧巴巴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贫穷太使人发愁了。
霍一忠洗过澡,坐在外头的沙发上,一个人拿着今天的报纸,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江心也不想再算这些寸丝半栗的小账了,就关了房间的门和灯,出来和霍一忠说话:怎么了,最近都唉声叹气的?工作的事儿很烦吗?霍一忠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下额头,不响,过了会儿才问:家里现在还有多少钱?怎么突然问钱的事儿,她不是每日都算给他听吗?加上爸妈上回寄过来的,还有七八十。
江心日日对着这笔钱,心里很清楚,是延锋那边要钱吗?很急吗?不着急的话,霍一忠大概也不会连着叹几天气了。
他对父母有怨有恨,却始终没说过要断掉那边的联系,江心很少干涉他的这些决定,他们的通信她基本上也是不问的,因为她知道人的内心总有一个需要弥补的孩童,父母还在,霍一忠就觉得心中的那个孩童始终有希望能受到弥补,或许是歉意或许是爱意。
心心,我说这话,你别太介意。
霍一忠想把人先安抚住,接下来的话确实有些难言。
我先听一听,合理就不介意。
江心没放在心上,要是霍家爹娘要,霍一忠想给,她从牙缝里抠一些出来也不是不行的。
不是我爹娘,是林秀家里。
霍一忠一说完,就摁住了江心的手。
怎么,他也下意识怕江心扇他巴掌吗?江心怔愣了一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谁家里?林秀家里。
她现在跟着她三哥一家人一起住,每天给邻居们看孩子赚点钱,三哥生过病,他家本来就很不容易,她想让我能不能给点钱...霍一忠见江心的脸色都白了,双眼噙着泪,赶紧放开压着她的手,不由想捧住她的脸颊,却被江心撇脸躲开。
江心双手防备地抱住自己的胸口,没有知觉般,坐得远远的,盯着他,冷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一样,明明早晨他们出门还会拥抱亲吻,昨晚他们在床上那么亲密,那样毫无保留地接纳对方,给对方取最肉麻的小名,今日他说,他想照顾他的前妻和他前妻的家人,问她钱的事。
心心,以前三哥对我很好,他鼓励我读书识字,还送了我课本,是个很厚道的人。
霍一忠急急地向江心解释,他从未在江心脸上看到过如此陌生受伤的神色,这样的脸色让他慌乱害怕。
霍一忠,你再说一遍,你在帮谁找我要钱?江心的声音很轻。
心心,我和林秀离婚了,但...但她还是孩子的妈,我们,也算是有过交情的,何况三哥从前对我真的如同兄弟。
霍一忠努力解释,他只是想帮一帮林秀的三哥。
那七十块钱,就在衣柜上面的一个罐子里,你如果要,就现在去拿。
江心依旧用很轻的声音和他说话,不过我希望你明白,这是你现在的岳父岳母心疼他们的女儿,就是你现在的妻子江心,两位老人家省吃俭用寄来的钱。
而你现在的妻子江心,同意把这笔钱送给你的前妻和她的家人,用来改善他们的生活困境。
霍一忠被江心这种轻飘飘的语气镇住,他不敢说话,更别说真的站起来,去拿那笔将要支撑他们一家四口到十一月的七十块钱,他只是看着江心,可江心并不看他。
我同意给你这笔钱,但是你要同意和我离婚,明天就可以去办理手续,办完手续我就回自己家。
江心觉得自己的心裂了一条缝,那么大那么深的一条缝,好像流了很多血,她想补起来,可是她向来不擅长缝补的活儿,此刻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所以说出口的话也是轻得不能再轻。
心心!霍一忠站起来,把人抱住,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开口!不给了不给了!我再也不提了!我们不离婚,绝对不离婚!你的家就在这里,你要回就回这个家!霍一忠像是要把人嵌在怀里,让她永远嵌在自己身上,他害怕这样的江心,他害怕江心真的哪天收拾行李,招呼不打一个就离开他。
霍一忠,我喘不过气了,你放开我吧。
江心胸腔被压住,呼吸不上来,心都碎了,脑子却很清醒,她本来有许多话可以反驳霍一忠的,可是她不想说,不知道怎么说,如果她的好丈夫能自己换位思考一下,哪怕有一丝丝考虑过她的感受,又怎么会开这个口,她又怎么会受他这一刀呢?霍一忠把人放开,却始终把江心抱在眼前,他想看入江心的眼睛里,却发现她的眼睛越过他,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
其实江心什么都没想,她只是觉得在这里好孤独啊,她失去了一切,为什么每一天要面对那样多的问题,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吗?她好想念自己21世纪的那个小房子,躲在里头,遮风挡雨,刀枪不入,那时候她或许没有爱人,可她始终还有自己,她好想回去,她不想待在这里。
霍一忠,我还以为你爱我呢。
江心浅笑一下,有泪水滑了出来,伸手擦干,又朝他笑一下,可下一滴泪又来了,我还以为我是你独一无二的爱人呢。
亏我有那么大的期盼,原来都是误会啊。
她的声音那么轻,像一阵气,略过霍一忠的耳朵,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不是误会!心心,我爱你,这是真的!我错了,都是我的错!霍一忠急得一头汗,他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怎么了,看了何嫂子给的信和电报,他一下子就心软了,想起和林秀刚结婚时的憧憬,霍明刚出生时他的热泪盈眶,还有三哥总是充满信心和笑意鼓励他念书,争取以后读大学的事。
霍一忠和林秀结婚时也才刚二十出头,原来的家庭并不那么欢迎他回归,说起来林秀的兄姐对他是很不错的,尊重他,心疼他,让他感受过家庭的温馨,家人的关爱。
林秀提离婚时候,三哥是很反对的,连着给霍一忠写过好几封信,请他多包涵自己的妹子,一定不能答应她的一时任性。
霍一忠那时也是不想离婚的,孩子都有两个了,他也要升职分房子了,可抵不过林秀的坚持,她为了离婚,可以把孩子丢给正在执行任务的霍一忠,特意跑到部队来打的离婚证,一点余地都没给他留。
三哥和何嫂子是同学,林秀在信里和电报里恳求何嫂子借点钱给他们家,因为三哥的肺病又犯了,住了好久的院,她的钱已经花完,想请何嫂子帮帮忙,渡过这一关,或者让何嫂子和霍一忠说两句好话,请霍一忠借点钱周转周转,她将万分感激。
因为从前也帮过林秀家里,尤其是几个兄姐,多少都借过钱,霍一忠就觉得如果手头不紧的话,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心心向来善良仁义,她也说过,钱的事情要和她商量着办,他就回来提了一嘴,谁知晓江心竟这么大的反应,连和他离婚的话都说出来了,他的本意并非如此啊!霍一忠,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江心的泪止不住,滴落在颊边,她也顾不上了,我总是想着你,事事想着你和两个孩子,想把这个家好好撑下去,就连...就连眼前有个这么好挣钱的机会,挣来的钱可以改善这个家庭的一切,她都顾忌着会不会对他影响不好,是否要放弃,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一个在你身边为你操持家庭的妻子,一个有旧情牵绊的前妻?还是你想两个都要?不要不要,我只要你一个,心心,我只要你一个!霍一忠也急出了眼泪,又把人抱在怀里不肯放开,说话有些哽咽。
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你说的,我们是夫妻,我们任何事都要商量着办的,我就是想和你商量!你不同意的话,我们就不这么办好不好?心心,你原谅我,原谅我这么笨!是我不会说话!你看看我!霍一忠胡乱去亲吻她的脸,她的泪,是我错了,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可是江心只是觉得很累,这场婚姻究竟是不是个错误,她当初的选择究竟会把她带去何方?就在霍一忠的亲吻中,江心眼角扫到那个立在斗柜上的木雕少女,她还举着那个水果篮子,笑得那么甜,甜得那么永恒,好像在问她:你怎么不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