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暮色压城。
两人没再回到画舫上,而是直接回了府。
姬玉落换掉那身锦衣卫的装束,洗去脸上的灰粉, 复又穿上温柔贤淑的女子服饰。
如今她的衣着都是刘嬷嬷给她配的, 尽是些复杂华贵的样式, 似乎是上回她动手打护卫的事给刘嬷嬷留下不小的心里阴影, 她企图努力掰正姬玉落,将她往贤良淑德上引导。
但其实姬玉落不出任务时, 在催雪楼也是这么打扮的,甚至打扮得更精致一些。
在乔家的时日虽不算长, 但是乔夫人爱打扮她的习惯养成了姬玉落的审美, 她也喜欢华美的东西,是故初成为姬玉瑶时,对她那披麻戴孝的装扮还颇为不满,却不能表露。
这也是姬玉落后来不让碧梧梳妆的缘故了, 时今碧梧在霍府, 主要负责些起居琐事,跟在刘嬷嬷身边的时间会多些。
但今夜来送醒酒汤的却是红霜。
姬玉落换了衣裳,正在堂屋, 因霍显占了湢室,她还没来得及沐浴, 身上酒味不浅,但她滴酒没沾, 于是索性让红霜端内室。
红霜便依言送进去了。
姬玉落翻着京都舆图,正给暗桩选址。
朝露就守在门外, 她被两块米糕哄好了, 果腹之后懒懒坐在檐下的石阶上, 抬头望着悬在梁下的笼子,里头是那只红毛鸟。
不知是不是酒气也醉人,姬玉落心不在焉地瞟了两眼,也有些倦,看那只红毛鸟越看越像霍显。
像他穿着麒麟服的样子,也是红红火火。
下一刻,朝露用弹弓打了鸟笼,鸟儿惊起,从笼子里飞出来,对着朝露的手伸嘴一啄。
一人一鸟竟然打得津津有味。
姬玉落:……红霜里屋出来,却没立即出去,走过来道:小姐。
她声音压得很低,显然是有话要说的意思。
姬玉落收回目光,抬眼看她,挑了下眉,示意她说话,就见红霜从袖口里掏出块玉牌,是谢宿白的玉令。
红霜道:主子要见您。
姬玉落惊讶:现在?有什么要紧事要现在见?红霜垂下眼,奴婢也不知。
玉令一出,楼内众人都要听候差遣,姬玉落也不能例外,她如今不被监视,想走便能走,于是也不耽搁,起身迈出门槛,往垂花门的方向去。
夜风轻盈,满园子都是花木的味道。
姬玉落问:还是去客栈见?红霜点头称是。
姬玉落拧了下眉,她才在街市遇到沈青鲤,谢宿白要见她,沈青鲤为何不直言,方才分明离客栈那般近。
不对,沈青鲤……不要轻信任何人,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朝露那小丫头一样。
她蓦地想起沈青鲤的话,他今夜出现真的是巧合么?回想起来,更像是来特意告诫她的。
起初姬玉落以为沈青鲤是提醒她莫要与锦衣卫走太近,毕竟催雪楼素来与朝廷为敌,还牵扯到好几桩锦衣卫接手的案子,沈青鲤来警告她,无甚奇怪。
但拿朝露来对比,就不合适了。
霍显和朝露,不是一类人,而能和朝露比较的……只有红霜。
姬玉落倏地顿步,就这么停在甬道拐角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停住。
是了,哪里不对,哪里都不对。
自打她在霍府安定下来后,红霜的作用便小了,差事她差遣朝露,起居有碧梧照料,这阵子见红霜的次数都少了,她知道红霜与谢宿白一直有联系,这无可厚非,毕竟谢宿白是她的主子,但沈青鲤说,因为霍显打断了谢宿白的计划。
因为霍显!姬玉落在某些方面与谢宿白太相似了,相似到她有时可以无师自通地揣测出谢宿白的想法。
有的人活着是靠仇恨支撑的,倘若复仇的路上遇到阻碍,她会怎么做……杀掉阻碍。
谢宿白,也会这样做。
所以沈青鲤今日是来报信的!但霍府戒备森严,有什么办法能刺杀霍显?没有,姬玉落尝试过,是故她太明白不过,这人为了防身,根本不给旁人一点机会,就连平素入口的食物,银针验毒不够,甚至还有专人验毒,能摆到他面前的,都是绝对安全的食材,几乎是滴水不漏。
若说唯一有疏漏的……姬玉落侧目死死地凝视红霜,沉沉月色映在她眼底,却倒映出雪一样的森寒,红霜向来镇静,但被她这么盯着,也难免慌乱了一下,低下头去,小姐,咱们快走吧。
姬玉落的口吻也凛冽,醒酒汤里下药了,是不是。
红霜猛地抬头,眼前人却没等她回答,转身便往来路去,她的步子极快,快得红霜跟不上。
姬玉落先是疾步走着,后来索性跑了起来,夜风刮得脸生疼,她面色紧绷,心下慌了一下,呼吸也有些急促。
霍显不贪口腹之欲,对吃食尤为讲究,像今夜在画舫宴请宾客,食物都是验过毒的,但端到他桌上的那份,是在送上来之前,近卫还验过第二次毒。
层层杜绝所有风险。
可姬玉落端给他的吃食,似乎是从来没见他验毒,譬如今夜她在画舫给他倒的那杯茶。
她之前没察觉这一点,但红霜必然是察觉了!既然明着刺杀不成,便只有暗地里下手,然要如何给霍显下毒呢,没什么比通过她的手更快捷的方式了,红霜只要说一句是她让端进去的……那个唯一的疏漏,可能是她。
姬玉落疾风似的跑到主院,直推门进去,霍显正端着碗,显然是喝过了,他讶然看着姬玉落气势汹汹地跑来,扬手挥掉这碗醒酒汤。
噹地一声,汤泼了一地,溅在两人干净的衣角上。
姬玉落立刻点了霍显的几个穴位,面色凝重地拉过他的手静静把脉。
只是她的脉象似乎比他看起来还乱。
霍显看着她,余光拂过地上那滩污渍,不必多问也大概知晓发生了什么。
他反手抓住姬玉落僵硬的手,我叫大夫来。
-为了能在霍显毒发前顺利离开霍府,红霜下的药并非是即时起效的,毒性在血脉里缓缓流动,时辰到了才会发作。
霍显服用的不多,但也还是喝了。
但他这会儿没事人一样歪在软榻上,大夫诊着脉,南月在旁提心吊胆地红着眼,还有个人面无表情,盯着大夫脸上的神色看,似乎能从那上头看出个所以然来。
霍显拿眼觑她,你先出去。
姬玉落看向他,没应声,亦没动身,还是南月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姬玉落才走到门外。
红霜就跪在那里,小姐……姬玉落静了好一会儿,说:你怎么不走。
红霜抿了下唇,他们已经知道是我下的毒,此事必会牵累到您,主上的命令是让我安全带离小姐,您若不走,我也不能走。
她说的是不能走,而非不走。
也不过是听命行事。
姬玉落眼神冷淡,却不似方才在甬道时看她那样可怖了,她道:你走吧,回去复命。
红霜还要再说,就听站在台阶上的人淡淡道:在我动手之前。
红霜微怔,但她知道玉落小姐从不拿这种事开玩笑,是以一声不吭地垂下头,颤声道:是。
姬玉落又转身去看内室的门牖。
里头没有半点声响,她轻轻拧起了眉。
而半刻钟前,就在她阖上门的那一瞬,霍显喉间的腥甜再也忍不住,他压着声音咳了声,用衣袖擦去唇边的血。
他嗓音低沉,眉眼间有些倦色,道:怎么样?齐大夫道:是缓性毒药,一时半刻不会有事,所幸毒素不多,尚还能解,但是时机不好,眼下已然快月末了,大人体内的蛊虫逐渐活跃,再被这毒药一刺激,只怕要提前了,且恐怕比往日更难忍受。
南月着急:那我去向赵庸求药。
霍显静默片刻,才说:若是赵庸问起,你如实将我的状况告之便可,若是问缘由,就说我今夜在画舫宴请宾客,一时不慎,才让歹人有机可乘。
主子!南月气疯了,催雪楼的人根本就是隐患,那些人不能留,我看让赵庸知晓正好,索性借他的手,一了百了。
霍显看着他不说话,而后道:你不用去了。
他看着一旁唉声叹气的齐大夫,说:你去。
齐大夫一哽,唉,他是真不喜进宫打交道,太难了。
但却不能显露一二,齐大夫应声退下。
又过了许久,霍显隐隐觉得体内开始疼了,想来是毒性开始发作了。
他瞥了眼南月,道:冷静下来了?南月低下头,声音里甚至带着哽咽,那不是委屈,是心疼,他道:属下知错。
霍显擦着袖口的血迹,但擦不干净,他干脆脱了外袍,说:出去之后嘴严实些,不该说的都咽下去。
他指的是蛊虫的事,南月应下,才离开去盯着煎药。
屋门一开,他便看到姬玉落。
她的事儿不能泄露给赵庸,因这也会连累到主子,南月适才是气昏了头才会出此下策,可也做不到心无芥蒂,他忍了忍,阴阳怪气道:多亏玉落小姐施以援手,否则只怕华佗在世也救不了我们主子,那毒药药性剧烈,虽能解得,但其间疼痛剧烈,小姐还是不要进到屋里为好。
姬玉落闻言,下意识松了口气,她提步就要进去,却被南月拦住,可与此同时,朝露也拔了刀。
四目相对,剑拔弩张。
若是可以形容,南月现在简直像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仿佛她再往里迈一步,就能要了霍显的命。
姬玉落摁住朝露的手,示意她收剑,而后在南月警惕的目光下,一声不吭地背身立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