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璋, 叔父跟三哥来了。
楚郁又在外轻叩了几下门。
她这才披上袍子走过去,推开门便见不远处的堂中一道人影,突然鼻头酸涩。
方才与方晏对谈时的冷静瞬间烟消云散, 渐渐成了委屈。
楚崧疾步将她接过,轻轻给她拢着袍子,一面打量着她, 半晌未言,只是灰青的鹤氅上打上的星点白霜, 还在提醒着他碍夜而来的焦愁。
楚姜眼睛一酸, 瞬间掉了泪。
不怕了, 不怕了。
楚崧小心给她揩去泪,却实在说不出余的话来, 只是看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 像是哄着幼时的她睡觉一般。
堂中也一时寂静无言,楚晔与楚郁也只是护在一旁, 并无多言。
陆十一见此情形,自知自己不便多留,向楚郁递去一个眼神便去了药庐外与士兵们一道撒起药粉来。
月过西边,新生的一炉炭出着响动, 楚崧听到炭火焚裂,才护着女儿来到炉边坐下。
明璋, 你六哥都跟我说了。
他叹了一声, 不知是喜是忧,或许本就不该让你南下金陵, 还是当初我心生了侥幸, 想叫你也看看山水奇丽, 分分南北风情,神医肯治你,我多求几回他未必不肯去到长安……父亲,女儿无事。
楚姜擦着泪打断他,看到父亲我就不怕了,南来多趣事,并不冤枉这一遭。
楚崧看女儿含泪而笑,便也释然了半分,那便不算白来一回。
楚晔看父亲跟妹妹情绪都稳定了些,才开口询问起那伙匪徒来。
那徐西屏为何要行此恶事?楚崧闻言便也看向被绑住的匪徒,看他们面上血迹,心中后怕不止,半响才沉声道:一个徐西屏,胆子没有这么大。
楚姜脸上泪痕刚干,还红着眼,父亲,他们是要杀我,却也不是为了杀我。
楚郁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是要杀你,却不是为了杀你?今夜的匪徒行凶莫非只是一个手段?绝药庐,是为了得到什么?楚晔也凝眉看向楚崧,父亲,徐西屏不会胆大到与楚氏为敌,便是他依附的虞氏,若是他们断定了今夜明璋……他说着也一顿,并不敢想妹妹会出事的可能,数百之众,山野中围杀妇孺老弱,而六郎的部下尽数分散去了个村落,事后自然是死无对证,谁能想到是有人指使匪徒行事呢?只是他们低估了明璋,也低估了六郎。
楚崧沉吟道:今夜但凡换了旁的人,这些匪徒的目的也能达成了。
他声音也已经含了沉重的怒气,只是想着儿女在前,又低敛了五分,此事即便不是他虞氏所为,必也脱不了干系。
楚姜看向他,向他征询道:父亲,此事能否由我独自处置?楚崧看她似乎有了打算,便道:你若有计较,为父不会阻拦你什么,却不能心慈手软,任由人欺负了去。
她闻此不由笑道:父亲,我可不会由人欺负。
楚晔却担忧道:明璋,那虞巽卿手段阴毒,况且此次他行事的目的还不明,你如何与他相敌?她轻摇着头,三哥,我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三人都向她看来,便见她指了指方壸所居的屋子,先生的二弟子是会稽人,便是前些日子那伙仗义施财的水匪头目。
楚崧听她擅自给方晏定了这么个身份,不由暗笑,却也想明白了一些关窍。
又听她解答道:也不是他们发现了晏师兄曾在此处,而是之前没有剿到晏师兄那伙水匪,虞氏还几次遭戏弄,自然不甘,便要杀了我好引起惊天轩波,从此让楚氏也视那伙水匪为仇敌,乃至楚氏视天下匪徒为仇敌,一旦那帮水匪有什么影迹,他们还来不及对虞氏做什么,楚氏便该先出手了。
楚郁听完便是一声冷笑,好一招借刀杀人,祸水东引,如此小人,如何能容他入我国朝堂之上?楚崧也是满腔怒意,隐忍道:三大世家,东宫所要不可缺一,不过只要有家族在,其族中尽可去恶人留庸人。
父亲,女儿也是这般打算,我与方晏……明璋,怎可与匪贼共谋?楚晔清俊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赞同,那方晏几次三番置你于险境,未必他不会算计于你。
楚姜知道他的话在理,但她却更有几分打算在,便道:三哥,方晏此人虽有错处,于此事上,却是可以信的。
说完她看向了楚崧,楚崧收到她视线不由叹了一声,思索了半晌才问了一声:你有几分把握他不会反噬于你?她笃定道:若只有我一人,只是六分,可是有先生跟方祜在,便有九分了。
楚晔还要再说什么,楚崧便抬手道:并非不可,只是事情详细,你需与我们详说来。
她这才展颜,将计划低声略说与父兄几人听了。
听完后楚崧神色十分复杂,心中梳理着此事的脉络,对方晏更加重视了起来,此人若是真想翻覆江山,定会掀起惊天的波澜,是为周朝隐患……他看向女儿,正见她也疑惑地看向自己,父亲可是觉得何处不妥?他摇头道:并无不妥。
楚晔兄弟二人听了也觉此计甚妙,楚郁道:若有何处要我配合的,该早早跟我们说了。
楚姜却因楚崧的神色心中不太安宁,闻言便缓缓道:只当这些人是受徐西屏指使,自然,想到徐西屏连金陵百姓都会联想到虞氏,等到官府来了,只要去徐氏拿人,依规程办事,审问出什么就是什么。
二人应下,楚晔此时才道:人心并不好拿捏,明璋,此举有些凶险。
楚姜一时语凝,心中五味杂陈,她承认她与方晏商量时,心中有难以言喻的快意,可是那快意是报复的快感,还是筹谋算计的得心应手?她尚未明辨出来。
良久,她拨了烛去一旁,我只是觉得痛快。
好,你痛快便是了。
楚崧看她神色认真,便按下了儿子的意见,只道:那方晏,若是时机恰当,该让他与我见上一面。
楚姜猜测到他是在担忧什么,乖顺应下来。
冷寂的夜里,北风撩着遍野枯枝,马蹄踩踏上去,还不及风折得厉害。
疾驰的马上,一个粗犷的汉子身前横着一道纤细的身影,便见他不耐地向一旁吼着:大哥,这小娘子带着实在累赘,何不扔了?不少人都跟着附和,就是,也不肯允我做个相好,带着这累赘……你们懂个屁。
被叫做大哥的廉申高声斥骂道:这是人质,拿着能跟徐郎君换钱的。
虞少莘被马颠簸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被蒙住眼,在贼窝里一待就是四个月,除了一个日常服侍她吃住的老妪再无旁人与她说话,那老妪还是个寡言的,她说上一整日有未必能得到一句回应,若不是心智坚定,早该疯了,此时终于听到一个徐字,不觉心中更惊恐起来。
还想再多听几句,却渐感周身颠簸缓了几分。
大哥,事成了,徐郎君叫我们速速离开。
她强打起几分精神,便听人群开始喧沸。
大哥,幸好是我们一心跟着徐郎君,不像那几家丢了命去还不知。
还是大哥英明,一看虞氏颓势就知道徐郎君……胡呲什么?都是他虞氏欺人太甚,不然徐郎君也不至于如此,事定了,该是我们兄弟享福的时候了,将这娘子……虞少莘心口跳动猛烈,慢慢自己被掳之事猜测着,乍然听到对自己的处置,不由屏住了呼吸。
徐郎君怎么说?叫我们给他送去,他要拿这女子换回他妹子。
人群七嘴八舌起来,这虞氏果真不做人,徐郎君为他们鞍前马后,他们竟连徐郎君的妹子也不放过。
虞少岚闻此才算安心了些,要拿自己换人,便不是凶险了,可是徐郎君……有个妹子在虞氏族中,还有哪一个徐郎君?一时间她又愤又怨,那徐氏女子在她二叔的后宅中锦衣玉食,半点没受委屈,那徐西屏早年不过龙骁卫军中一个低微的文书,若不是得虞氏庇护,哪能有今日的家业,竟还敢指使贼人劫船。
大哥,我这便将这女子送去徐郎君处。
她听出这声音是先前那要拿她做个相好的,不由更急切了几分,若是这一个,一路上已经听他说了不少秽语,自己如何得安好?可是还不等她挣扎,便被那人拦腰截了过去,几下挥鞭便离了人群。
她被蒙着眼,只觉脸上被风刮得紧,上首又传来一阵瘆人的笑,总该叫小爷我享用一番才是。
顿时她口中塞着的那团布便被扯开了,她当即求道:英雄,求英雄绕过,待我回家,定当谢于英雄。
她才刚说完这句,马便渐渐停了下来。
老子可不信你们这些世家儿女。
那人一把将她抱下马,她被缚住双手动作不得,只是胡乱踢着,嘴里还不停商量着。
却不料那人丝毫不听,似乎□□熏心,言语令人恶心,老子看了你几个月,早心痒痒了。
说着便将她放置在了一棵树下,风声紧促,其中杂着衣物的摩挲,她正心急,却突然听到一声钝响。
这位……这位娘子,歹人他……他被我打晕过去了。
这弱弱的一声让她欣喜若狂,她连忙道谢,蒙着她眼睛的块布也被扯开,乍然见到清亮的月色,她还不太适应,闭眼半响才睁开,就见一对农户模样的中年男女在她面前,还有个身影倒在一旁。
那妇人忙扶她起来,给她解开绳索,今夜山中遇贼,幸好我夫妇出来避难,若不然还撞不上,娘子是哪家的?我在山中怎从未见到娘子?她摇头道:我是会稽虞氏的虞十娘,并非山中人,多谢二位相救,我……她低头环视周身,却只有一身布衣。
她便窘迫道:我并无答谢之物……夫妇二人听闻她是虞十娘便十分震惊,此时哪敢要什么答谢,连连推说,不用什么答谢,看你这弱女子,不救便是我们的造杀孽了。
她将二人神色看得分明,便道:该要谢的,只是我周身并无外物,等我回到家中,必定厚谢。
不知此为何处?离金陵城可远?那男子摇头,这是东山,离金陵并不远,可是小娘子你一人,走是不好走回去的,何况今夜山里有不少贼人,烧了几个村子了,再叫你遇上了可不好了。
她便也道:若是骑马回去,或许避得开,二位若随我回去,我定当答谢……娘子说笑了,我们贪的并不是答谢之物。
那妇人神情也为难,我们也不敢跟虞氏攀扯的,还是等天明了,我们送娘子到山脚下。
虞少莘却觉那徐西屏的事万般紧急,尤其那几个匪徒口中还说着什么事定,必是徐西屏做了什么损害虞氏的事,好说歹说,才终于让这对夫妇答应了放她回去。
又等问了路,她便翻身上马,却刚挥鞭就放下手来,下马走到那贼人身旁。
妇人疑惑上前:娘子是要……这贼人可恶。
她把贼人遗落的刀捡起,想要挥向贼人,却有些犹疑。
那中年男人忙把她的刀夺过,念了几声佛偈,不可不可,娘子可别造了杀孽。
妇人也拉住她,这贼人跟山中抢杀那些当是一伙,我们打算捆了他去府衙领赏的。
虞少莘也不曾杀过人,故而才犹豫了许久不敢动手,此时听了劝说便也不再动此念,与这对夫妇后告别便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那人影动了动,要死要死,不该接这差事的。
那妇人也心有余悸,与男子一并把他扶起来,虞氏尚武,看这虞十娘上马的利落,想必她也会点刀法。
往后再不玩这个了,上回荆州演那一场还当有趣,那料这小女子比那两个男儿更吓人些!而一边的虞少莘,等到天擦亮了才回到城中,街市上已有不少人往行。
她一路策马来到虞氏府门,守门之人一见她便似见了鬼,连忙带着她去见家主。
虞巽卿尚在寝中,温软的床帐中尽是香玉之气绵连,听到叩门声他身侧的女子先动了。
郎主,外头叫门。
他被推醒,并不生恼,反而凑到女子颈间嗅了一口,女子娇笑,向外问道:何事?十娘回来了。
虞巽卿的动作止住,抬头看向帐外,十娘回来了?是。
女子看他动作,知道他要起身,忙伺候他穿戴。
不过片刻,虞少莘便见到了穿戴整齐的虞巽卿,不等他问,她便疾声道:二叔,徐西屏有异心,是他掳的我。
虞巽卿皱起眉,一面环视着她周身,并不十分相信,江上劫船是西屏所为?虞少莘父亲这一支与虞氏嫡支实则已经隔得远了,她一家甚至不在虞氏主宅中,除了族中儿女排行他们跟着,余的也只是在族里拿些分红,对于虞巽卿这个族长,她也是被选中之后才来到金陵,与他相处了数日。
此时看他怀疑,她便将自己在贼窝中所历所闻一一讲来,余了道:二叔,侄女今夜被那伙贼人掳带着去了东山,那山中正有贼人作乱,掳带我的贼人口口声声说着事成了,要把我送给徐西屏换他那妹子。
莘娘,你莫急。
虞巽卿不知信没信,怀疑的神情淡去,关切护着她坐下,言语中尽是对徐西屏的回护,或许贼人的反间之计,不然你一个娇女儿怎么逃得出来呢?二叔,东山遇匪,人人出来避难,叫我碰上了一对夫妇,他们……她止住声音,不敢置信地看向对面,顿时心一凉,忙站起身来,惶恐道:二叔若是疑心莘娘,莘娘这便引二叔前去东山,我一听那些贼人说到徐西屏便心急如焚,只想早些回来禀报二叔知道……莘娘,莫要激动,叔父怎会疑心你呢?虞少莘此时才安定了些,继续陈说道:二叔,那些贼人口中便在替徐西屏报不平,说是虞氏苛待了他。
听到这句,虞巽卿的眼皮掀了掀,不知想到了什么,扯了个温和的笑:你也受了这一场惊吓,先下去歇着。
她见这长辈还如此和煦,疲备和惊吓也一时回了心头,知道他自有法子能对付徐西屏,便由侍女们搀扶着离了去。
虞巽卿坐在堂中看她背影远去,嘴角的笑平淡下来,眼神渐渐阴鸷,把郎君们都叫起来。
应声的婢女才刚离去不久,便有两个男子匆忙进来禀报,郎主,府衙里带着人去了徐氏门下。
他似乎并不意外,徐徐问:带的是谁?不是我们提前安排的人,是楚六郎从东山上带下来的。
他手上扣着的一枚玉环应声落了地,目光乍然看向堂外渐白的天空。
两个男子看到他神色变换莫测,不敢再出声,惴惴不安地低着头。
半晌才见他俯身捡起碎成两半的玉环,却并不见他起身,只是倚着案角拼凑那块玉环。
玉石的琳琅脆响惊动着一堂的沉默,终于,两人从余光中看到他随手抛了玉环,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
①西屏啊西屏,我之艰险,你竟一丝一毫也不谅解吗?作者有话说:①曹操《苦寒行》◉ 56、太子府中徐府之中, 徐西屏看到来势汹汹的楚六郎跟府衙吏官,脸上毫无惊慌之态,只是从容看向楚六郎道:还请郎君允我交代妻儿。
楚郁身后还绑着昨夜生擒的匪徒, 他们一听到徐西屏出声就开始指认,就是他,我听过他的声音, 就是他。
楚郁挥手止住他们的话,对徐西屏点了点头。
徐西屏这才转身交代妻子, 他夫人身边还有几个年轻的郎君。
我去之后, 你们不要怕, 生意交给大郎跟二郎来做,三郎还小, 要好好侍奉在你母亲膝下,夫人……夫人你, 你好好安抚族人,钱财都不重要……楚郁冷眼看他句句殷切, 嗤笑了一声,徐郎君怜爱家人,怎不想东山百姓无辜,昨夜烧杀, 山中百姓死伤了数人,哪一个不是有家有口的?徐西屏身子一僵, 并无言语敢相对, 看到妻儿泣涕,再难舍也顾不上了, 转身来到衙役面前, 自己挽了衣袖。
楚郁看他被拷上了镣铐, 领着人走出徐府。
他走在徐西屏身前,听镣铐的动静不时缓下来,便知他在回望家人。
徐府周遭的巷邻都围着他们看,议论纷纷。
徐郎君,我周朝有律,□□者当施以绞刑,串贼则同贼,也是绞刑,此二罪,你都共犯了,却不至于连带到家族,死你一人你或许不怕,可是你以为我楚氏很仁慈么?徐西屏心一冷,惊恐地回看向家人,转身眼眶便是一红,郎君,郎君,我家人并不知情……那我家九娘就不无辜了?山中百姓就活该受这一场难?楚郁冷喝一声,环视向周遭看热闹的人,你或是有赴死之法、揽罪之法,但是在我得到我想要的回答前你若是死了,你一家便等着泉下团圆吧。
徐西屏心中惴惴,昨夜他便令人一直盯着城门,山里他也放了人手,知道楚崧漏夜出城时他便知大事应是未成,后来知道楚九娘出现在山脚,他便笃定自己绝路已到。
当日虞巽卿找他议事时,送了一只玉环给他,他回家打开才见其中暗窍,环中藏了一丸药,他叫医者来看,才知是一味毒药。
虞巽卿对他,从来不会把话说明白,可是他总能明白他的意思。
事若不成,我当饮此丸。
他当时如是对妻子言道。
他不知道虞巽卿是多大的把握,可是他没有把握,他将事败之后的种种可能都想到了,最好就是自己认罪。
而此时,他竟害怕起来,嗫嚅道:郎君,我……喧腾的议论中,楚郁冷笑着看向这个形容狼狈的人,作为虞氏的帮凶,他毫不无辜,可是却作如此可怜之态,心下越发嫌恶,回身打断他的话,到了狱中郎君再一一作答不迟。
徐西屏语凝,含泪回看妻儿,再没有半点从容,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便上了囚车。
初阳刚生,街巷也热闹,行人对着道中的囚车纷纷投来视线,徐西屏看到有男女不停向楚郁问好,心中寒凉更重。
江南几大世家的儿郎在街市中亦不能有此般声望,楚氏二子却得如此,虞巽卿却非要招惹到楚氏头上去。
西屏,险处才是求生处。
他突然想到虞巽卿这句话,心中五味杂陈,昨夜之事,本该成的,成了,是险境里长出的生机勃勃,就像当年淮左失守之后,反而越发得势的虞氏那般蓬勃。
虞巽卿披着袍子,立在高楼之上,看向下方囚车,低吟了一句,西屏,你的玉环何不佩上?他身后的虞七郎闻言忙疑惑地来到窗前,便见徐西屏手脚带着镣铐,姿态难看又十分勉强地将腰上的玉环取了下来,扔在了囚车一角。
虞七郎并不知道那玉环是什么,却看到他父亲脸色十分阴恻,不由猜测到:父亲,难道莘娘说的是真的?不然几百之众怎会伤不到那楚九娘分毫,还叫他们被生擒了数十人。
虞巽卿视线收回,良久未言。
父亲,楼下。
虞七郎唤了他一声。
他依声看去,囚车正驶过楼下。
徐西屏似乎知道他会在此处,正在抬眼望来,眼里的情绪让他分辨不出来,不知是祈求,还是惊慌。
他却只望着囚车角落里的玉环,等囚车驶过后他才缓缓阖上眼,长叹了一声。
七郎,他欺我呀!虞七郎从未听他如此急恼又悲愤的语气,不由有些无措,父亲,我们……我们该如何?他忘负恩义啊!他又长叹一声。
虞七郎忙扶着他坐下,为他顺气。
过了许久,虞巽卿的脸色终于才好了些,起身负手踱了数步。
带上莘娘,去太子处吧,徐氏背主,他□□,不过是为了陷害于我,好在莘娘有幸逃脱了出来,不至于让我们如坐云雾。
可是该如何向太子殿下解释莘娘为何去长安?太子自然心有猜忌,可此时,除了莘娘,该拿谁去说?他紧握着案角,指尖青白一片,狠厉道:也正是我们拿出了莘娘来,才好洗清嫌疑。
最让人猜疑的一点,他都敢拿出来,还不够说明他的清白吗?而一个卑鄙又坦荡的小人,又难道不比清高孤傲的文人好用吗?等他来到刘呈府中,在堂中最先见到的却是端坐着饮茶的楚姜,在她身边是正说笑着的虞少岚。
二叔怎么来了?虞少岚见到他,最先起身相迎,又抬眼看到他身后的虞少莘,又是一惊。
楚姜也缓缓起身,这是虞巽卿第一次见到她,看到她沉静的眼,端贵的姿态。
楚氏九娘,见过詹事。
虞巽卿心情复杂,应了她这一礼。
原以为殿下在此,原是六娘。
他带着虞少莘,向后退了一步,问向虞少岚:殿下何不在此?楚姜听他问虞少岚时语气冷硬,抢先一步笑道:殿下本在此处,我来讨要个物件,殿下去寻了。
她这话说得尚有几分傲气,似在故意提点什么一般。
虞巽卿抬眼看去,果见她眼中尽是挑衅。
虞少岚不知为何她说话便如此呛人了,忙解释了一声,二叔,殿下片刻便来。
虞巽卿并不以为楚姜这挑衅有多大威力,做了一副宽厚的模样,慈声道:那便好。
虞少岚当初未前往药庐,而是在虞巽卿向刘呈请求后又回了太子府中,并不知道外间发生了什么,此时只是招待着二人坐下,楚姜在前,即使疑惑,她也并没有询问虞少莘相关。
詹事,你家养的狗不好。
楚姜在虞巽卿持盏时出口说了这样一句。
虞巽卿手一顿,凝眉一瞬便知道她是就着昨夜事来问罪的,要什么物件恐怕都是托词,却还是喝了一口茶,复笑道:九娘说话有趣,畜生罢了,谁家养了还好好教养么?畜生不好好养,也是要反噬主人的,詹事这般小瞧畜生,莫不是畜生行事尽能受詹事掌控么?若如此想,是那畜生通人性,还是詹事通畜生性……九娘,不要胡言。
刘呈拿着一只陶盒出来,闻言缓声叫住了她,语气并不严厉,让堂中诸人都听出了几分纵容来。
楚姜向对面轻笑了一声才起身行礼,见过殿下,九娘与詹事玩笑罢了,昨夜九娘可是险些就被恶狗扑杀了,听说虞氏也养了恶狗,提醒一句罢了。
刘呈昨夜便已经收到呈报东山有匪,楚姜刚来府中时又已经说了详细,连贼人的口供都一一跟他说了,就差直接告状是虞巽卿指使徐西屏买凶的了。
此时听她言语带刺,知道她是受了惊吓,还是带着安抚的态度。
九娘稍安,虞卿也不要怪罪她,她人小性子傲,是受了委屈才说话张狂了些。
虞巽卿一听他话里这回护,觉得自己确实是低估了楚姜,却并不觉得自己叫贼人杀她这一招有错,只是怪徐西屏反噬,若是成了,连太子都如此看重这女子,杀她这事自然更有价值。
他如此想着,便带着虞少莘跪了下来。
虞少岚还在想楚姜究竟是遇到了何事,便听到虞巽卿哀诉道:臣先前愚钝,不知九娘说的那条狗就是徐西屏,臣……臣也是适才方得知,徐西屏他竟买通了贼人,指使他们在东山行凶,臣……臣也是受其所害啊,莘娘,你快与殿下陈说。
楚姜此时才注意到低垂着头的虞少莘,见她抬头,不觉也被惊艳了一瞬,正听她缓缓道:民女虞氏十娘,拜见殿下。
刘呈拧眉坐下,看向虞少岚,虞十娘?虞少岚神情复杂,点了点头。
又听虞少莘道:十娘本该在那船上,携着巨资前往长安行商,未料江上遇匪,被困贼窝中数月,昨夜才得知竟是那徐西屏所为,幸而昨夜贼人疏忽,十娘才得以侥幸逃脱。
虞巽卿甚至不看上首人的神色,而是接道:殿下,臣本以为这孩子,早已遭了毒手,今晨见她回来,家中莫不惊奇,她身上那一身布衣、连带骑回来的那匹马,臣都一一带了来,殿下,臣听十娘说起她是受徐西屏所掳,还并不敢信,今早是听到下人们传徐西屏被衙门里抓去,还有数十匪徒被生擒着去指认他……刘呈手扣着茶盏,看着他慷慨地忏悔。
殿下,徐西屏依托于虞氏多年,他一族的积攒都是因虞氏的庇佑才得以攒下,在外人眼中,他与虞氏,早已一体,他犯下此等大错,必然叫人联想到虞氏,可是臣即便卑劣,怎会去谋害楚太傅的亲眷?这……这对臣能有何好处?殿下,殿下明察啊。
刘呈轻叩着茶盏,他本也以为虞巽卿不会如此行事,正如他所言,害了楚姜,对他可无益。
刚听楚姜说起时,他更倾向的还是那伙会稽的水匪,他们嫁祸给徐西屏,从而带到虞氏,这样的可能性更大。
可是如今真相竟是徐西屏背主么?而虞十娘,这女子去长安行商,说出来何其荒谬?他眸光微闪,心中一念转过,又听下方继续痛诉。
殿下,臣……或许是臣逼得他如此了。
虞巽卿满脸的羞愧,臣担心会稽郡治下不稳,虞氏一族内中空荡,臣叫他先允些外物,这是臣逼得他太紧了,是臣卑鄙无能,殿下,臣不怕下牢狱,不怕受酷刑,只是怕族人受难。
刘呈此时才算是信了一点,可是如此关节连带倒回,莫不是徐西屏从江上劫船开始,便要算计着倒了虞氏?楚姜却冷目看着他痛哭陈情,心中暗忖方晏果真对此人了解,卑鄙,却不怕人说他卑鄙,这样的人,但凡多几分良心,怎么不算个人呢?在他痛哭声中,刘呈终于开口道:徐西屏所为,恐会连累着虞卿不得清白。
这话一出,众人都知道他是信了虞巽卿了。
楚姜毫不诧异,若不是有方晏提醒,她也会信的,可是此时她还要故意发泄些不满,第一次在太子面前狂悖道:殿下,一张嘴开合,九娘也能说的。
刘呈对她终究还是偏疼了些,怜惜她昨夜受的惊吓,并不怪罪,柔声劝道:等府衙会审过后,允你亲自去看看供词。
她眼里尽是委屈,似乎也信了虞巽卿的话,我也便罢了,东山的百姓们何其无辜,屋子被烧了,还死伤了几个……殿下,臣愿出资弥补东山百姓,若是九娘不嫌弃,臣也……詹事能顾惜百姓便罢了,九娘不劳您的过问。
刘呈看她妥协,便笑道:如此也不必多费心神了,还请虞卿先行回去,或是府衙里要过问的。
虞巽卿满脸的感激,带着虞少莘起身,臣谢殿下,也多谢九娘体谅。
刘呈微微一笑,本也不是虞卿的过错,六娘,替孤送送虞卿。
虞少岚忙上前带路,几人刚离开此处,便听身后刘呈一声柔和的询问,这盒子我用了多年,早磨损了样子,你若想要,我找匠人给你捏只好的?是父亲不许九娘来告状,九娘只得拿这盒子做个借口罢了,若是真要,九娘该写信给长姐让她新做几只送来。
虞巽卿听到楚姜如此任性出言之后竟换来太子一阵大笑,疾步离得远些,问向虞少岚,楚九娘何时来的?比二叔来得早了一刻,少岚初时并不在,来时只听到她求殿下给她找只盒子,并不知她是要告二叔的状。
他看侄女神情带有内疚,语气也软和了一些,不怪你,你身份不同,她自然要避着你些。
虞少岚点点头,看向一旁虞少莘,关切道:十妹妹回来就好,我近日回不去府中,妹妹受了这般惊吓,我却不得多与妹妹说几句话,实在是我不该。
虞少莘带着丝羡慕看向她,方才太子问自己的身份,竟是要听她说真假,她正想与这族姐亲近几句,却不等她说话,虞巽卿便道:你在殿下面前好好侍奉便足够了。
虞少岚看他面有急色,知道他急着回去处理徐西屏相关事宜,便即刻送了他们出府去。
◉ 57、路遇楚姜回城的第二日, 金陵便迎来了一场雨。
碎雨随风,失于林峦阁楼间,只是流珠点点, 落一点在窗前,洇了一片窗纸。
采采烘着袍子,待袍子里蕴了一片香暖才给楚姜披上。
阿聂正走进来, 报道:女郎,是青骊来了, 说夫人今日要去顾氏, 要带着十四娘同去, 问您今日空不空?我便不去了,你请青骊进来, 我答应给十一姨注的那一册兵书好了,正好叫她带去。
阿聂便转身去将青骊领进来, 她一见到楚姜,便十分欢喜地笑道:今日是十八娘的小生辰, 她跟十四娘投缘,两人最是亲近,正是十四娘吵着要去顾氏,不然九娘才刚回府, 夫人定是要多陪着您说话的。
楚姜听她解释这一通,心知今日顾媗娥早便是定了, 只是府衙提审徐西屏也是在今日, 自己自然是要去听的,敏慧如她, 自然要遣人过来知会一声。
想着她便对采采笑道:你该向青骊学学, 瞧这一张嘴, 话里话外便是要替十八姨讨生辰礼的,我要短了去,可就是我不孝敬长辈了。
青骊便也是一阵笑,十八娘哪里就非要九娘这礼呢?不过正是小孩子爱哭闹,坐不住,若是得九娘几个字点点,也能多读进去几本书。
采采掩嘴笑起来,青骊姐姐是打听到我们女郎新注了一册书不成?青骊立刻惊道:莫不是真叫婢子说中了?楚姜笑着点了点采采,浑听她胡说,我是注了一册书,却是给十一姨的,不过十八姨与衿娘亲密,想必他们都爱一样的,我这儿正有一本《大戴礼记》,是刘熙的注,当初衿娘便说这个刘熙注解平实,她最看得明白,想必十八姨读一本是看得进的。
说完她就交代阿聂去取来,又对青骊道:我这里还有一本是给十一姨的,有劳母亲今日带去了,改日我再登门拜见外祖们。
青骊自无不应,看她穿戴似乎也要出门,便也不再耽搁她,略说了几句便离去。
等她走后,阿聂便提起了昨日晚间听到的,女郎,顾氏与陆氏要结亲了。
楚姜抬眉,想想后便道:也不稀奇,他们两族本就是世代的交好。
阿聂倒是当作趣事来讲的,奴却觉得稀奇,这回定的陆十九郎跟顾十三娘,说来怎不怪?那陆十九郎才十四岁,他上头亲兄长都二十有二了还未定亲,顾氏也是,十一娘也十六了,怎么定了个十五岁的十三娘?若不然也是十一娘跟陆十一郎才是。
楚姜失笑,人家订亲,自有长辈的考量,又不是非要依着年岁来,我们操心什么?奴这年纪,就该是操心这个了。
阿聂慢慢理着她衣裳,女郎如今也到了婚嫁之年,倒是没有动静,奴可不得操心操心别人?楚姜毫无羞怯,反笑道:我倒是不急,你操心旁的也好,正好排解排解。
阿聂一嗔,女郎说起来倒是不害臊,看来真该是天生办大事的。
采采一脸的打趣,咱们女郎这才是大将风范。
楚姜被二人吹捧着,眉眼倒是添了丝快意,提步出了屋去,哪日我自负了,就是你们整日里哄我的原因。
阿聂为她撑伞时还不忘再说几句,直哄得她开怀,等来到府门前,沈当早已套好了车等着,等她上车便禀道:女郎,六郎说今日公堂提审时,也要将虞巽卿叫去。
叫去好,季甫,你该听听这个人有多会狡言,你若学得会五分,往后我举你入仕,你定能占上一分天。
她这句只是脱口而出,像是玩笑,却叫沈当心如擂鼓,举他入仕,他激动的不是她要举他入仕,而是她把这当作笑语,好似她本就能够做到。
他拢紧蓑衣上了马,按住激动的心情,是,属下该好好看看。
楚姜便也一笑,随后挑帘向外看去。
因细雨的缠绵街市寡淡了几分,行人也稀疏。
车马缓缓使动,刮了点冷风进来,阿聂便过来把车帘合上,塞了暖炉给她,这天色也无甚好瞧的,可别受了寒。
她捧着暖炉笑道:是没什么好瞧的,我只是看看。
采采却猜到她是想看什么,慢慢挪着身子去窗边,挑帘堵住风口,婢子替女郎看着,就不怕风吹了。
阿聂疑惑地皱眉,将她拉回来,你看了都进你的眼去,风寒了你一个,女郎能好了去?楚姜看到采采的痴态迸出一声笑,傻采采,你怎就知道我要看什么了?采采受了阿聂数落,也不生怨,闻言也笑道:婢子与女郎心意相通,女郎想看的,婢子都知道。
那你说说,我想看什么?采采快速睃了阿聂一眼,疾身伏在楚姜耳边,低声道:是不是要与方郎君商议……热气扑在她耳尖,没由来令她面上一躁,她轻推开采采,你这是猜错了。
阿聂接住采采,是猜了什么?采采看她不认,还当自己猜错了,向阿聂道:是我猜错了,女郎原来不是想瞧外头的商人。
阿聂半信半疑,就见采采已经开始委屈道:女郎,婢子不过是猜错了,倒叫您这样气了,方才聂婶子还拿您婚事打趣您也不气,倒是婢子不受您喜欢了。
楚姜没好气地看向她,我看你巴不得我不爱重你,满嘴的荒唐。
采采立时又欢喜起来,依偎着她问道:那女郎是要瞧个什么?您与婢子说说?楚姜被她这情态逗笑,嗔道:我不欲瞧个什么,就是要拿你做脾气。
车中一时欢笑声渐重,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车身一歪,阿聂掀帘出去:怎么了?车夫跳下马车去看,沈当也带着几个部曲下马来看,才知是车辐①断了一条,马车跟着倾了去。
车夫站在马车旁疑惑道:老奴驾车多年,倒是第一回见到这断法。
马车正过在一处拐角,阿聂怕马车再倾倒,忙撑着伞把楚姜接出马车来。
九娘,车辐断了一条,老奴实在难以修复。
楚姜看着断了的那条车辐点了点头,向车夫道:还是回去换……采采摇着她的袖子指了指不远处的墙角,女郎,那处。
她抬眼看去,那里正支着个木匠摊子。
女郎,蹊跷。
沈当挡在她面前说了这一句。
当然蹊跷,守摊那木匠眼巴巴瞧着他们的马车,就差抱着锯子走过来了。
楚姜想想便道:让他来吧!墙角困着的一个老乞丐突然出声道:欸,这位娘子,莫作了冤大头,你们的车一出事,远处就有了个木匠摊子,老叟我看这里是藏了什么机关,就是故意等着马车过来的,你看那木匠,看你的眼神就是要宰客的。
阿聂与沈当也十分默契地一道劝说楚姜,女郎,宁愿回府换车。
老乞丐慢腾腾坐起身来,小娘子还是年轻,好在有忠仆护着,不然真上了当了。
若是娘子不嫌弃,某愿一试。
方晏突然从车后走了出来,因着众人注意力都在木匠跟老乞丐身上,竟没有人察觉到他是何时出现的。
老乞丐连声怂恿,这郎君来得好,瞧着体格刚健,是哪家铁铺的?回老翁,某是城东那家的。
哦哦,城东章家铁铺啊,他家打铁好,老叟当年做了一把刀,今天……说着他突然讪讪一笑,知道自己是说漏了嘴,竟慢慢勾着身子往墙角里卧了去,再不出声。
至此楚姜哪能不明白这老乞是谁人的布置,又气又笑,抬眼向方晏,郎君若是能修好车轮,我自有重谢。
阿聂跟沈当便也不再多言,让开任由方晏走近马车。
却不妨他只是看了一眼,竟向不远处喊道:三叔,这里有活。
背过身去的老乞丐实在嘴痒,回身啐道:就说这里有机关,小娘子,你看这一个也不是什么好的,跟那木匠是一伙的。
楚姜觉着这老乞丐实在有意思,笑问道:方才老翁还夸这郎君体格刚健,怎么这时候他又不是个好的了?方晏按着斗笠退回几步,老翁年老,分不清也是寻常,我二叔打铁,三叔做木匠,各行其是,却也时有团结,我是好心路过,本想施以援手,不过无能,应当算不得坏。
楚姜被阿聂隔着,闻言不由破颜道:郎君莫不是还有个叔叔卖鱼,有个叔叔卖柴?娘子聪慧,家中叔父多,操持的也多。
老乞丐笑嘻嘻道:那这郎君便已很好了,家中好基业,人也善良。
老翁,您说错了,基业多,这位郎君未必都守得了,家中叔父是木匠,他却连个车轮都修不好,焉知他在铁铺里是不是只会卖几分蛮力呢?善良也说不上了,明知他这叔叔是设了机关在这守客,他要是善良,该跑去旁的木匠铺给我请个实在的木匠来。
啊,啊这小娘子说的也在理。
方晏将斗笠抬高几分,笑道:老翁您又错了,这位小娘子的话也不算有理,今日细雨正磨人,她要赶这天出门去,当是急事,我将眼前的木匠请来才不耽搁这位小娘子的要事。
老乞此时浑像个只会应声的傀儡,对,郎君也有考量的。
老翁,您这话也错……赶在楚姜说完之前,老乞丐倚着墙爬了起来,健步如飞地逃离,老叟伺候不了二位了,我去别处要饭去。
此时连一直防范着方晏的阿聂都笑了出声,只是才刚出声便敛住笑意,反而还护着楚姜后退了一步。
而沈当则一直盯着修理车轮的木匠,看他手法并不熟练,实在看不下去,冷声道:这位兄台究竟会是不会?会的,会的,小时候做竹车,乡里都让我锯竹子的。
此时那马夫先不高兴了,抱着鞭子看了半晌,一把夺过他手上的器具自己修理了起来。
楚姜神情松快了一瞬,郎君该谋个旁的活计干了。
多谢娘子提醒,某也正有此念。
方晏看到阿聂对他提防,也后退了一步,那木匠骤然悠悠移到他身边来,对着楚姜讪讪一笑,这位娘子,承蒙您关照,三十个铜钱。
奇了,车没修好,先问起酬金来了。
阿聂对他印象十分不好,此时把持着钱袋并不想给他。
未料他大言不惭道:车我是没修,工具可都是我摊子上的,这是租赁之价。
楚姜心中好笑,拉着阿聂的袖子道:罢了,给这木匠吧,看着这样病瘦可怜,让他买几副药吃。
阿聂这才不情不愿地掏了钱袋,倒不是吝惜钱财,她因着前事对方晏一直都忌惮,此时这两人前来,怕是又要相托什么事,心中实在不悦。
木匠接过铜钱,往袖里一放就拉着方晏去看那车夫修理,方晏也收了伞,挽着袖子就要帮车夫抬车。
这倒叫楚姜几人纳闷了,这二人难道真是为了讹几十个铜板?然而他们此念才一过,车夫突然痛叫一声,捂着肩从车下移了出来。
沈当忙扶起他,却听他连连呼痛,忙往他肩上寻摸去,几下探出了究竟,向楚姜道:恐是用力扯着了肩,脱臼了。
楚姜便将视线移到了方晏身上,说不是他的手法,此处的人恐怕都不能信了。
作者有话说:①连结车辋和车毂的直条,就是车轮里的那个横条。
老乞丐、车夫:是,你们清高,都是我的错。
◉ 58、偏堂听审方晏因着在雨中帮了会儿忙, 肩上未避处湿了一片,他背着身似乎感受到了视线,冷冽的眉微扬了扬, 回身便问道:娘子莫不是没了赶车的?正好某也学过一二,娘子若不嫌弃,我便耽搁上一日, 为娘子赶一回车。
众人都向楚姜看去,这举动之下, 他二人就差直接说了这事就是他们干的。
楚姜暗觉他们行事有趣, 便交代那车夫先回府去, 等他们装好了车轮才回到马车中。
木匠抱着工具杂物站在路边,欢喜对楚姜道:这位娘子, 赶车钱二十个铜钱。
车中采采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阿聂瞪了她一眼才又掏出二十个铜钱从窗上递出去。
楚姜也颇有些开怀, 支开帘子朝方晏道:这位郎君,去府衙。
方晏正戴着斗笠, 本低敛着眉眼,难得听到她语气轻快,忙也应了一声,是, 某认得路。
阿聂不赞同地看向她,缓缓将车帘合上, 女郎, 忘了疼不成?她忙绷住笑意,跟着坐直了身子, 自然记得, 不过不必怕了, 阿聂,这是在城中,他敢动手,叫人绑了他去喂马。
声音不小,辘辘的车轮声并未盖住这一句,方晏挥鞭的手一滞,随即才扯了扯嘴角,身子往后仰了些,缓缓道:这位娘子,某正想着寻个花匠的活计做,听说府衙里花木布置奇美,娘子若是方便,能否允我也去里面看看?楚姜一听他打的竟是这主意,反问道:府衙里闲人怎去得?如今某是您的车夫,该不是闲人了。
楚姜却纳罕以他的本领,进个府衙该当不是难事,怎么还要跟着自己进去,不过如今二人有共同谋议,自也要应下他的这话,遂痛快应了。
多谢娘子成全。
她本要再说几句,却看阿聂十分防备地盯着车帘,想想便也作罢,捧着暖炉靠在琴几上,从不时掀开的帘子能见到他玄青的布袍上不时有雨点洇开,不知为何,又生起了探究之心来,他究竟为了报仇都做了什么筹谋?他之后又要怎么杀陈粲?可是她知道他不会说,那夜即便她如此逼问,他也并未详谈,只是一个虞巽卿撞来自己的刀前,令他不得已才与自己说了。
她胸中突然多出一股躁郁来,遂别开了眼去,阖目养起神来。
在辘辘声中,冬雨也半点不让势,越发涨了动静,有几滴砸进车中来,湿了一片锦褥。
她受这雨势惊扰也睁开眼来,看到车帘上湿痕明显,放下暖炉拨开一点车帘,看到方晏的背上早湿了一片。
方晏听到身后微弱的动静,转头看了一眼,却见只有锦帘翕动,他按在鞭上的手不由也跟着翕动了几下。
他以为会听到什么话,却直等抵了府衙也没有听到她再开口。
女郎,到了。
阿聂率先下马,撑着伞将人接下车。
方晏按着斗笠避开,似乎只是个尽心的车夫。
楚姜见他动作眸光微闪,正要带着人走进府衙去,忽见不远处也有两架马车悠悠过来,她眺目看了看车幌,低声道:那是虞氏的马车。
方晏本要卸下斗笠,闻声便按着斗笠走近她几步,让他瞧见我随你一并进去。
她心领神会,在府衙前随意交代了几句,等到虞氏的马车停下才领着人进去。
虞氏的下人早便想虞巽卿通传了楚姜在府门前,不等马车停稳他便挑开帘子看了过去,正见楚姜身后除家仆护卫外,有道高大的身影与他们格格不入。
他蹙眉看了一眼,等见到那身影进门时扶着斗笠的动作才似乎猜到了什么。
当日会稽一行,难道有楚氏手笔在?他凝住心神,深知楚氏行事,必有太子点拨之意,难道太子至今仍不满虞氏的诚心?扶他下车的虞七郎听到他嗫嚅,也向府衙门口看去,父亲是见到了什么?他抚了抚衣袍,语气轻慢,该是我们低估了西屏,恐怕他早便投了旁人了,徐氏一族,我们且还动不得。
虞少莘也在婢女的搀扶下过来,听不明白他的话,却也不敢妄自开口,只是跟着他进到府衙去。
在前的楚姜刚入府衙便见到楚郁的长随侯在门口,见到她便上前领着她从偏道走去。
九娘,本说要等到虞氏来人后一并审的,只是殿下半个时辰前就带着人来了,县令不敢耽搁,已经审问了一半了,六郎嘱咐小的领您去偏堂里听,不要惊扰了殿下。
除了父亲,殿下还带了谁来?左太傅、顾少傅、陆学士、陆司直……楚姜听他念了一长串,便知太子对此也十分重视,又或是对虞巽卿十分重视。
现下审问出了些什么?她问道。
那长随边走边道:先审了那些贼人,他们招供说是徐西屏买通他们,让他们去药庐里杀人,还有生擒到的几个在山中烧杀的匪徒,供词也是如此,便又提审了徐西屏,他说了是虞詹事指使他所为,目的是什么,他一并不知,只说虞詹事以他家族要挟,若是他不从,便要毁杀他家族,府衙又才派人匆匆去虞氏催促了。
他刚说完这句,就见虞巽卿带着人匆匆往公堂里去。
楚姜脚步一停,余光看向了方晏,看他身形冷静,又向长随问道:还问了些其他的吗?陆学士问了一句,那夜他们几百之众为何只余到这几十人?她眉梢微动,他们怎么回的?殿下听了又是什么反应?他们说是九娘您以黄金珠宝利诱他们自相残杀,之后六郎便带兵来了。
殿下听了只是笑,对郎主说九娘从来就聪慧过人,能利诱得他们自相残杀也是寻常事。
说着这长随又似想到了什么,伶俐道:左太傅听了便打趣郎主,说是九娘全学了郎主去,那陆学士看着倒是有些惊讶,不过并未说什么。
她提着步子向前,皱眉看向公堂所在,慢慢来到一处偏厅,长随介绍道:这偏堂本就是供贵人们听热闹的,能听清公堂,在此说话却不会扰到公堂。
他话音刚落,堂中果真听到几句话音。
一时此间众人都不由屏息,方听清是一女子在泣诉自己受到贼人的欺辱。
民女刚被掳去,双手便被绑住,双眼被蒙住,关在一间脏臭的屋子里,每日只得一碗粗食……楚姜慢慢坐在一张胡凳上,闻言抬头看向了身侧的方晏,眼中竟夹了点促狭。
方晏无奈一笑,轻摇了摇头,好食好酒,净室无尘。
堂前又传来了虞巽卿的声音,楚姜听着,与他昨日在刘呈眼前说的倒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余了指出一句:徐西屏此人,不得臣之忠心,尽袭臣之卑劣。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都忍不住笑意了,楚姜却觉得此人十分狡猾异常,太子或许并不喜欢他,可是,他会需要一个小人在身边,眼下,东宫信臣里,还没有这样的人。
虞巽卿一再在太子面前坦诚自己的卑鄙,或许早就挑了这一个空。
方晏低头看到她蹙眉,手在她面前的案桌上轻叩了一下,待她抬头看时,他便看了眼堂中其余的人。
沈当跟阿聂一直都注意着他,一看他似乎又要找机会与楚姜独处,不觉默契地上前一步隔开了他。
楚姜忙拉住阿聂的衣袖,去吧,采采在这里就够了。
一旁楚郁那长随早看出方晏不是府中人,但是一观楚姜,便知她有自己的主意在,得了示意便忙不迭地出去。
方晏待闲人皆离开了才缓缓走到她身后去,低声道:不必担心,太子不会信虞十娘是去长安行商的。
楚姜勉强点了点头,却又听他道:陆诩不是纯良之人,顾晟也有卑劣之处,此二者讨好上位者时,不至于像虞巽卿一般敢为万般恶事,尚能守着三分良心做事,有他们在,太子不会重用虞巽卿。
这句话实在解开了她的心结,正听到公堂中传来徐西屏的声音,字字句句将虞巽卿时如何交代他的都说了出来,甚至提到了虞少莘,说她是夜间上船,像要隐藏行迹一般,便是送去长安攀附权贵的。
楚姜喃道:有这一句,虞巽卿可是落了后了。
他不推出虞十娘来,便不能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而推了出来,刘呈当然会怀疑他。
有水滴乍然落在了她头上,她伸手触了触,余光便见他摘下了斗笠放在一边。
她收回手问道:他会不会有什么后手?不知,只看虞十娘了。
公堂上响起了虞少莘的声音,殿下,民女精于陶朱之道,自以为不是什么暗事,只是家中高堂以为女子该当安居后宅相夫教子,民女实在不甘,这才求去叔父跟前,好在叔父怜悯,愿助我一程,况且民女早有婚约,怎会行不义之事?婚书在此,请殿下与县令一观。
楚姜低声叹道:虞十娘能被虞巽卿选中,还敢孤身一人携巨资入京,话里该有几分真意,值得高看一眼。
随着一声落下,公堂中也传来了一阵议论,不过还是楚崧的一句盖棺定论了,虞詹事在东山这事中或许是没有插手的。
方晏来到此处后第一次感到一丝轻快,楚太傅这话有意思。
楚姜也含了笑,我父亲清风明月,本也看不上污浊泥淖。
而公堂之中,刘呈听到楚崧也这么说了,思及楚姜是受害者,且还用得着虞巽卿,便也不再多说,便对那些匪徒以律法治罪,又念其迷途知返,与此事上功过能相抵消,却还要审问他们身上犯下的其他罪孽。
方晏便笑问:他们竟不将九娘说出来吗?我答应了给他们黄金,就一定会给,他们的同伙都已下黄泉,无人能举证他们是否有杀人之罪了。
这话就是楚氏能保住他们了,他低头能看到她轻扬的嘴角,一时间那公堂上的事竟也索然起来。
公堂上徐西屏开始陈冤痛恨,然而堂上众人即便知道虞巽卿可恶,却并没有谁多说一句。
事后,该以绞刑判他。
楚姜悠悠道。
方晏凝起神来,依周朝律法,是该这么判。
公堂随即传来阵阵嘈杂之声,不多时声响稍歇,响起了笑语,是刘呈的声音,虞卿往后驭下,该温蔼些了。
不知巽卿兄是对此人做了什么,竟叫他行如此恶事也要陷害于你啊!楚姜掩唇,左叔父当真是不喜他,在殿下面前也要如此问一句,他一向可最是个亲切的人了,不过这一句来得正好,徐西屏向六哥便求了一条,要他那妹子回家去。
果真堂上又传来了楚崧的声音,若是……虞詹事还是尽早断了与此人的情分好。
多谢伯安兄提醒,此事在殿下面前提起也是不堪,臣有一房妾室,当年是徐西屏硬要送来臣府中,以表我二人情谊,唉,听他叱骂倒是臣抢夺良家了,臣这便回去将那妇人遣回徐氏,往后亦当自省……楚姜并不耐烦听他后面冠冕堂皇的话,站起身来,想来可怜的总是徐西屏那妹子罢了。
当初,也是徐西屏自己将亲妹送上的。
随着她起身,方晏后退了一步。
她也能想到,之后呢,晏师兄,之后你要怎么做?方晏看她清凌凌的眼直向自己过来,覆在斗笠上的手暗拨了几下,却只沉静道:下一步,虞巽卿不会再敢来找你丝毫不自在了。
楚姜想起他故意让虞巽卿看见他随自己进来,不知他怎会有这样的定论,淡淡道:师兄,世事无绝对。
他见过我,却不敢笃定我是谁,我或许是水匪,也可以是太子的人。
可是你不是太子的人。
九娘,我可以是。
他向前一步,语气循循,而虞巽卿也怕我是,他看到我跟你在一处,更会猜疑害怕,他现在正如履春冰,从他没有在最开始投向太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在深渊前了,从此事之后,他行事不会如此大胆了。
楚姜看着他的神情,心中突然想到了什么,虞巽卿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抢着做贰臣?他不会蠢到以为自己能要挟太子,陆氏迂腐清高,他们矜持才是寻常,可是虞巽卿种种举动,无不显示其阴毒,第一时间投向太子才是他的做派。
这其中,又有多少方晏的筹谋?她见他眼中熠熠,终于暗自叹服,却又忽然蹙眉叹道:原来我父亲初来那一年如此疲累,是有师兄从中阻扰。
她这话实在让方晏始料未及,他探目过去,见她并非生恼,只是仍要戏弄一句,心下松快了些,又忽听公堂中动静小了,拿起斗笠便告辞而去。
推门时卷了一阵北风进来,楚姜不由打了个寒噤,那匆促的背影于此时缓了脚步,反手轻缓地阖上了门。
◉ 59、徐西屏之叛金陵愈渐寒冷, 及至十一月中,百姓们早已习惯了闭门,更遑论深夜, 如雾夜气下,最热闹的街口也不过一盏残灯余着亮。
更人唱了数筹,也嫌这夜磨人, 晃过街口看到一车一马出城,喃喃道:这大半夜还赶路, 逃命且没有这么赶的。
却正中了他的话, 那马车中便是本该于前日被施刑的徐西屏, 他坐在车中搂着两只包袱,心中实在凄凉, 开口向车外问道:壮士,请问我妻儿如何了?等此间事毕, 你一家自会团聚。
他们可知晓我……马上的沈当蹙眉反问了一句,郎君, 他们要是知道了,那虞巽卿能不知道吗?他这才悻悻地坐好,我之前与贵主人约定,要赠以一半身家, 如今我只身在外,财物尽在家中……我家主人并不急切, 事定之后问你再要不迟。
听到这话他才安定了些, 却不知自己要被送去何处,一时惊慌与庆幸齐上心头。
翌日清晨, 回到城中的沈当来向楚姜复命, 正遇上方壸在, 犹豫着只说了句事情办完了。
未想他才离开,方壸便直直道:可是与那孽徒相关么?楚姜腕上扎着针,看他漫不经心,便含糊道:算是。
九娘,我虽不如你父亲灵秀天生,却也不是痴人。
他慢慢拭着银针,下了个定断,那孽徒,定是与你有什么商量。
楚姜看他语焉不详,又不似从前拿方晏打趣那般语气,像在劝诫自己,又似乎只是提上这么一句。
她好奇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唤师兄?我听方祜便总是夸赞他。
方壸胡须颤动,慢慢收着针,带着丝笑意道:他自然是最向着他师兄的,我刚捡回祜儿的时候他正受那些匪人的蛊惑,整日里不着家在外野,我实在见不得,便等着他回家那日将祜儿扔他屋里,自己躲出药庐去。
她听着有趣,率意道:晏师兄这人,倒也不算坏。
不算坏吗?方壸戏谑,他可是差点绑了你要挟你父亲的,老夫看来,这强盗行径,哪里有一点好?她也笑谑道:这可是先生的弟子,先生倒是第一个责难他的了。
老夫倒情愿不认他这弟子。
他说完语气一凝,看向在堂外戏耍的方祜,神情牵念,良久未言。
楚姜看他情绪不明,转口道:先生,方祜瞧着是不是长高了些?方壸知道自己有些失态,收回视线点点头,是长高了,他来了你家,倒是玩得欢快。
先生若愿意,不如便留在府中。
这不是她第一次如此邀请了,方壸也知道她的诚心,却还是拒绝道:余生不知几年,等见你康健了,是该回乡去,留几岁优游。
说着他还笑了一声,九娘,你觉得以我那孽徒的本事,究竟能不能脱身?她不妨他这么问,还在思忖着该怎么答,便听他道:你其实不必瞒我,我虽不问世间,但不至于闭目塞聪,虞巽卿与那徐西屏的事,我听了几句,九娘,我虽不明白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你只告诉我一句,事后他会否安然?楚姜从他话中听出几分心酸,终于沉吟道:先生,我并不具天人之眼,说的话没有把握。
你这么说了,那就是认为他能脱身了?方壸眼见的松快了些,那就好,那就好。
师傅,我做了一柄木剑!方祜欢快地跑进屋里来,手里拿着一只粗糙的木剑。
楚衿也紧随其后,九姐姐,是我教给弟弟的。
因两个小孩的到来,关于方晏的话题便也戛然而止,楚姜看他逗弄着两个孩子,总觉得他已经知道自己对方晏的身份有所怀疑,只是等她探究的神情刚投过去,方壸又成了个不理外事的世外之人。
而那被沈当送出金陵城的徐西屏,也并没有离开多远,他坐在一艘低矮的小舟上,看到漫江的寒气,抱着包袱来到甲板上,想起自己在狱中与楚六郎所达成的协议,心中仍有余惊。
水寒江静,青山侧侧过,城池远去,而此江天凝露,只他舟中一客,又是个离人,往事尽归眉际去,他不觉抱着包袱落下泪来。
船头那船夫似乎不曾见过大男人落泪一般,饶有兴致地回身看了好几眼,徐西屏见他频频看来,默然转身擦了泪,叫老兄看了笑话了。
船夫也讪笑一声,郎君哪里的话,我这粗人,难得看到这般性情,才失礼了些。
徐西屏听他说话尚有礼,并不粗鲁也探问道:不知我们是要去到何处?船夫若有所思,想想才道:眼见就要到了,我家主人没有交代,我也不能胡言了去。
徐西屏见他口风紧,自己又是生死拿捏在他们手中,便也不再多问些什么了,慢慢看着江舟靠近青山,一路贴着崖壁,从山壁缝隙里去,又过半里才见了江岸。
徐西屏在江上往来多年,与大半水匪皆有结交,竟不知长江沿岸尚有此隐匿所在,心中添了点不安,忖度着应当就是这一寨劫了自己的商船。
他往四处看去,只见几座低矮的寨楼倚在危岩之下,四周尚有烟火气,辟有田地几处,并不像贼匪所在。
正在他猜疑之间,有人从中出来,只一眼,便叫他心中生骇。
西屏兄,多年未见了。
他看着近前的人,年轻时候的记忆倏然涌来,饮马秋水,平沙舞金甲,烽火杂鼓声。
他年逐马西南去,收我故边十五城。
西屏兄,当年我家将军与虞将军共聚,这一句还是你在酒宴上亲自写下的。
廉申看着满脸不敢置信的徐西屏,又向前一步,似乎只为追忆,当年英雄今不在,我家将军跟虞将军,早做仙客,未料你我二人还能相见。
徐西屏心中惊涛骇浪大作,手上紧抓着包袱,嘴角微动,看到他嘴角含笑,眼中愤懑却分明,半晌才嗫嚅道:得见夫良兄,喜不自胜。
廉申上前要接过他的包袱,却吓得他一个踉跄。
坐在寨楼下补着衣裳的一个老头突然指着他们大笑起来,哈哈哈,果真懦夫。
徐西屏难堪地站起身,身侧受到廉申的搀扶,臂上乍然一紧,那力道似乎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西屏兄不必担心,我家主人与楚女郎协定好了,不会要你的命。
他怔怔望向他,眼神十分祈求讨好,主……贵主人……看到他如此卑微胆怯,廉申对他积年的厌恶与恨意,陡然不知该如何发泄了。
你只是背叛了虞将军,与我们霜翎军无关,你且留在此处,我家主人自不会动你。
听他一再提到虞剑卿,徐西屏满腔的恐惧中终于出来了几分羞愧,当年,当年……瞧着你这胆小如鼠的样子,也不像敢出卖虞将军的样子啊!先前嘲笑他的那老头已经拿着衣裳走过来,看着他啧啧几声,实在看不出来,就是你小子瞒下了三十万石粮草,可见奸人未必有豪气,小人未必多聪明。
不是,是陛下……齐王他不愿意给。
徐西屏看着周遭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顿觉寒凉上身,老头的嬉笑声似万箭而来,令他惊惧又慌乱。
是陛下让虞巽卿想法子扣下些粮草,那年……那年宫里新进了一批洛阳来的牡丹,陛下要修花房,库里钱不够了,虞巽卿才找到我,让我瞒下一半军饷,缓几个月再购置粮草。
众人看他的神情犹如看一只脏恶的蛆虫,廉申放开他的手,忍不住心中痛意,缓几个月,四万龙骁卫就是因为你这缓几个月才在淮左……你缓几个月,为何不与虞将军说清?我家将军叫我去给虞将军送粮草,你知道虞将军是如何说的吗?他说你已经购置好了粮草,不日就将送到,叫我们不必顾他,你的不日送到,让他鏖战至死也没有等到。
我……我并非故意……徐西屏哭得满脸涕泗,神情也极为痛苦。
然而廉申揭破了他这虚伪的悔过,你若并非故意,为何又成了虞巽卿的走狗呢?他泪眼怔愣,恍然抬头看向他,却站得不稳,要往前扑去,却无人有伸手的动作。
我以为……将军能缓过来。
他拘住手,哀声痛悔道:我若知道,若知道将军撑不过来,绝不会……老夫看你这人还是没有半点悔过之心。
老头鄙夷地看着哭得满脸泪水的徐西屏,觉得听着实在恶心,招呼着诸人渐渐散开去。
廉申也不愿再与他多说,嘱咐先前接他来的船夫将他带去安置。
方晏立在楼上,远远看到廉申颓然地走来,轻声问道:廉叔,你是在怀念虞将军吗?廉申眼中泪光一闪,看着他与南阳王肖似的眉眼,对着徐西屏时的怅恨尽消了,一笑过去,也不算怀念了。
我答应了楚九娘不杀他。
世子,属下明白。
方晏却轻轻摇头道:廉叔,我不杀他,有人能杀,去审他吧,把他的供词多抄几分,给虞氏族中送去。
廉申心中明了,却犹豫道:可是楚九娘……她是骄矜女儿,重义重诺,我答应她不杀徐西屏,我确实也没有杀。
他越过山壁,看到遥阔的江天,去吧,廉叔,岁末考课之前,我要送给江南百姓们一个分崩离析的虞氏。
◉ 60、赏雪(一)江南不如长安冷呢!马车上, 楚衿搂着只暖炉看车外落雪,不多时便觉厌倦了,趴到楚姜的膝头道:九姐姐, 他们南人可会玩了,上回我跟着母亲去赏雪,那天还没下什么雪呢, 他们就把锦丝弹成絮子从楼上洒下来,可比今日下雪还要好看。
采采听得瞠目结舌, 惊呼道:如此奢靡!楚姜亦有此感, 问她:是哪家这么弄的?她晃晃脑袋, 想想便道:是那个河边的酒楼。
楚姜正纳罕是哪家,楚晔便从外进到车中来, 搓搓手道:是虞氏的酒楼,那日殿下也在, 说了句雪势无趣,不过半个时辰后那酒楼里便玩起了这花样。
殿下会喜欢?殿下初见正觉雪势之大, 左叔父抓了一把,看了便叹奢靡,有损民生。
楚晔夜里闪过丝促狭,那虞氏七郎, 一听左叔父这话就慌了神,殿下便安抚了他一两句, 最后交代了往后不该如此, 事后才知晓,原来是那酒楼里掌事的自作主张。
她有些好奇, 那掌事的最后如何了?当是无事, 殿下夸了一句那酒楼里酿的酒好, 正是那掌事的酿的。
楚姜憬然有悟,又听兄长道:与南人共事,倒也没什么不同之处,那虞巽卿倒是有些能力,办了几桩事殿下都十分满意,会稽那郡守,官声也十分不错,自大寒之后多次下到乡间去探访百姓,还数次拿出私库来救济贫苦。
她想起方晏在月下与她所说的话,不觉含笑道:或许到了岁末的考课,会稽的民生经济,当在江南诸郡中一骑绝尘了。
楚晔面有庆色,短短几月的时间,寻常人未必能做得到,只是虞氏嘛……楚衿听着他未完的话好奇地仰着头,只是没有等到后来的话,只看到兄姐相视而笑,小脸立刻就板起来,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九姐姐要是不爱我,我也就不来了,早跟母亲和十一姨去看梅花去。
楚姜瞧她撅着嘴,称奇道:今日我可不曾求着你来,是谁赖着非要来的?小童儿本就是假作生气,一听注意力又到了自己这儿,立刻捂嘴笑起来,我是哄姐姐的。
说完还往她怀里拱去,一副人精的模样,楚姜兄妹二人自也被逗笑,又是一阵欢快不提。
不多时,马车便在一座园林面前停下来,便是陆氏所辟的一座园林,言说其余时节未必动人,只寒冬时最是雅致,是个好去处。
于是陆氏便广邀客人来此,楚姜也收到了陆氏一位夫人的帖子,本无意,倒是楚崧说此处可看,她这才随着楚晔来了。
且不说陆氏举办这宴会是否有与前次虞氏以丝絮代雪相关,只说景致,他们倒是没有夸大的。
楚晔先行出去接下妹妹们,转眼看到乱琼碎玉下的亭台楼宇与冰林玉树,也由衷惊叹了一声。
难怪父亲要你定要来看看此景,陆氏的雅致,世人再如何称赞我也未必全信,这一座林子,却看出了何谓文人风流。
楚姜也觉此景难遇,入目便是临水的矮山,水岸矶渚,其后复廊两道,又有一条渡桥过水,并不繁复,却实在雅致,园中花木已凋折,却存骨骼肌腱,与石壁上苍老的藓,枯瘦的藤共作风流。
园林门口的仆从一见他们马车停下便来接过,殷勤引了他们进去。
楚晔一面叹道:如此好景致,殿下竟不来,实在可惜,待我写几篇好赋,回去好馋馋他。
他话音刚落,前面相引的仆从便殷切回道:禀郎君,方才家主才交代过,今日太子殿下也要来的,园子里都在布置了。
这便叫他生疑了,当着外人却不好说,还是楚姜看他面色有异,拉着他跟妹妹远远落下几步,才劝道:左右都是赏玩,三哥不必如此揣测。
楚晔却摇头道:我只是惊奇殿下的主意改得快,虞氏那赏雪宴办得不好,陆氏紧接着就来了这场,殿下当初还与我说要给虞氏几分面子,这一场便不来了,今日却仿佛临时改了主意一般,我们出门前父亲都不曾提起,可见连父亲也是不知道的。
楚姜却觉得他过于以太子为重,提步往前去,柔声劝道:三哥,殿下可不必事事都与父亲说,我们尽好本分便足够了。
楚晔听了才默默点了点头,虽还处处顾着两个妹妹,却不复初时那般兴致了。
连楚衿都看出了他心不在焉,仰头拉着他的手晃晃,三哥,你是想要去陪殿下吗?他失笑一声,怎会?三哥今日便只陪你们玩。
三哥,衿娘都能瞧出你心不在焉,未必就要你陪着我们。
说着她便戏谑起来,况且,若是有些郎君女儿见着三哥了,一涌冲上来,倒是会惊着我跟衿娘的,等殿下到了,三哥自去就是,今日顾氏的叔外祖母也在,我与衿娘去寻她们便是。
听她这般说了,楚晔却有些愧疚,自我跟六郎入朝以来,便少有陪你们玩耍……三哥,我可不是小孩子。
衿娘也不是。
楚衿举着手附和。
他这才释然了些,唤来仆从继续领路,一路心里却想着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太子要落虞氏的面子。
等到他们三人来到一座水榭,便见到了在榭外敲冰洗盏的几个小孩,楚衿看得意动,楚姜便哄道:等拜见过了,叫他们领着你玩。
楚衿连连点头,等进到水榭中,却觉暖气袭人,才见炭火锦屏簇拥着诸多妇孺,楚晔瞧着且生怯了。
随着婢女的通传,堂中人尽数投来视线,一见到他们便有几个妇人欢喜地站起身来,早念着三郎跟九娘了,还有十四娘,久不见了,上回送你的糕点吃得可好啊!楚衿对这妇人笑吟吟地行着礼,回□□夫人,上回的糕点甚是香甜,衿娘十分喜欢,多谢夫人的惦记。
与她的热情相比,楚姜与兄长的反应便要平淡许多了,因楚姜少有出门宴饮,只略认得几个人,只是笑着一一拜见了。
然而众人自然不会多说什么,能让这兄妹二人殷切的对象也只那几个,矜贵从容的礼节更能让他们安心。
连带楚衿,也是不需对她们多热情的,然而这小孩天生讨喜,被顾媗娥带出去几回便讨得了金陵贵妇们的喜爱。
此时楚姜与楚晔也乐得楚衿把众人的注意引过去,来向顾氏几位夫人见了礼。
顾三夫人看到楚晔耳根发红,知道这里全是妇孺令他局促,忙笑道:这里尽是妇道人家,三郎倒是惹眼了,今日你几个舅舅也来了,去寻他们吧。
楚晔求而不得,又一一拜别了诸位夫人才离开。
等他一离开,话头却全往他身上去了。
好个儿郎,要不是他订了亲,我非要把我家七娘许给他。
这可真是紧不着我们了。
楚姜听着她们惋惜,也觉有趣,不妨一位夫人突然向她看来,九娘倒是少有出门来,难得一见呢!楚姜并不认识这位夫人是谁,却见身边的顾三夫人脸色有些不悦。
其余人神情也都有些意思,看热闹的,好奇的……正搂着楚衿说笑的□□夫人笑容也是一僵,随即便看向楚姜道:这是虞八夫人,早先你母亲办宴,八夫人也去了的。
楚姜听到八夫人,便明白了这是谁,早听说这南丰公主未嫁前十分跋扈,嫁到虞氏后也是性情飞扬,如今南齐且灭了几年,她的性情却也毫不收敛几分,在金陵贵妇中也是奇葩一枝了。
她猜不透这八夫人是想要做什么,便笑了笑,九娘见过八夫人,回夫人的话,九娘一向不喜热闹,便少有出门,今日也是听说陆氏这园林好景难得,才是赶了来。
我怎么听说,倒是你一向病弱,出门玩耍不得。
顾三夫人当即冷笑一声,正要出声,楚姜却轻握住了她的手,自己看向了八夫人。
原是病弱,如今仍是病弱,九娘私以为,这并不会碍着八夫人什么,夫人以为呢?众人看着她笑容和煦,面对此间人物繁杂,显得毫无顾忌。
自然她是有底气的,她这话出口,众人只觉是八夫人无礼。
自然碍不着我什么。
八夫人轻蔑一哼,只是提上一提,倒是你这小女儿,火气这么大。
楚姜也不恼,客气笑道:夫人神机妙算,今日确也吃了几副药,肝火正在旺头上。
□□夫人却对着楚姜暗忖了半晌,才出来打圆场道:九娘年轻体子好,屋子里炭火一旺倒燥闷了不是?瞧诸位在这里待着倒是闷得慌,林子里雕了冰花玉树,比这里有趣,不妨同去看看?另有几人便也附和起来,霎时间着这水榭里倒是空了。
顾三夫人带着楚姜跟楚衿走在后面,离远了几步才道:她最是个荒唐人,向来天高地厚不识,心中记着她那皇室,对周朝人事尽是不满,偏又不敢多肆意几分,你叫她说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她半个字不敢哼,就是说些浑话恶心人,你别为她动了气,是万不值得的。
楚姜捧着手炉笑道:多谢叔外祖母的提点,九娘明白,你明白就好。
三夫人轻叹道:虞氏那摊子,我是懒得理了,总之哪一桩我听了都烦。
楚姜没有接下这一句话,幸而三夫人也没有多提。
一行人来到林子里,便见枯树上顺着冰棱雕了许多冰花,虞氏几位夫人独离了人群,那位虞八夫人却与谁都合不来,叫婢女摘了朵冰花给她看。
而一边的楚衿也十分好奇地往树上摸去,却在碰上那冰花的一刻停住手来,眼珠子一转,看向□□夫人道:四夫人,今日这里赏完了花,衿娘可以摘一朵吗?□□夫人被一双水汪汪地大眼睛瞧着,哪里舍得说个不字,当即就要叫人摘一朵给她玩,不料她却摇头道:此时摘花,这树上就空了一朵了,我九姐姐教过我要体贴他人,这冰花我此时摘了,旁人便赏不到了,还是等大家都赏过了,我再来摘一朵。
此间人听了这话又是反应不一,多是纳罕这八岁的小女孩如此机灵,也有或明或暗的视线递到了虞八夫人处。
虞八夫人自也听到那脆生生的童声,面上一赧,弃了冰花往人群外去。
楚姜心中暗笑,带着楚衿到一边,笑问她道: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要体贴?楚衿往她身上靠着,撒娇道:无时不教,我是潜移默化学会的。
她嗔笑一声,点着她的额,往后不许狂言了。
偏要狂言,谁说九姐姐不好,我就说她不好。
楚姜心中一暖,倒是不再说她了,领着她又往林子里去赏景。
◉ 61、赏雪(二)等到时过日中, 雪势更大了起来,众人又往各处亭台中去。
刘呈便在此时到了园林里,没并有惊动太多人, 免去了诸人的问候,只叫了几个年轻的郎君随行。
见到楚晔时他还纳罕,三郎竟不在家中陪伴太傅吗?楚晔道:回殿下, 今日九娘跟衿娘来此游玩了,臣护送她们过来的。
刘呈看着廊外大雪, 轻点了头, 难得九娘有兴致, 上回那场雪,她也该去的, 那可是孤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看到那般的雪。
他身后的虞七郎听得冷汗直冒,当日事后太子分明并未怪罪, 甚至连陆氏这场赏雪宴都不来的,未料今早却突然变了卦, 自己若不是殷勤地往太子府去得频繁,还未必能够赶上。
众人自也听得出来太子是在提点什么,并不出言。
好在刘呈并非喜怒无常之人,转眼便道:陆氏这园林有趣, 只是少了诗酒琴棋,难免少了意致。
陆十一郎便上前回道:禀殿下, 前方亦有一场雅集, 殿下若有意,不若前往一观?刘呈便笑道:孤本不欲搅扰, 恐是叫他们失了自在, 不过也不该白来, 便叫他们自顾如常,并不必顾忌孤。
此言一出,陆十一立刻上前领路,不过姿态却也不卑不亢,与此冰雪园林倒也相衬。
不过一盏茶功夫又至一独立小园中,几间小轩并列,连廊相接,其间热闹惊扰了积雪,廊外林间簌簌落白,却在这皑皑中掺着墨色,廊上檐下,处处是书墨痕迹。
轩中莫不吟哦文赋、挥毫丹青,觞咏之间,尽是跌宕风流。
刘呈远看着,饶有兴致地问向陆十一,这是什么戏耍?陆十一神容惭愧,尚说不知,叫来一个婢女问了才知道是陆氏两位儿郎因琐事争吵,谁也不能说服谁,恰好这二人各有诗社,便皆叫了诗社成员来此,此时正是在逞酒斗诗。
刘呈抚掌而笑,有意思,不愧北斗西宿,共一魁星啊。
这话却叫虞七郎心情更为忐忑了,若是陆氏这场宴会处处得好,陆氏未必荣耀,虞氏之前卖弄的那一场却定会沦为笑柄,而看太子的意见,必然是他对虞氏有所不满了。
今时不同往日,当初他父亲得梁王亲笔,才敢一再矫情不向太子投诚,是梁王态度一再冷落,令他们失了把握才决心全力向太子靠拢,如今虞氏却是尽数系在了东宫,此时是万不能失了太子信重的。
想着他便回忆起今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令太子态度急转,却是未得因果,终于在看到太子身后的婢女时灵机一悟,想起了虞少岚今日凌晨匆忙离府的事,是否是她向殿下说了什么?还不等他再想下去,刘呈便已经提步去了小园中,众人见到他自是一番问候不提,却说他看到一方诗社的社主竟是年纪才十四岁的陆十九时,便生了十分的喜爱。
问答几句后听他条理十分清晰,不仅诗文清新,谈及时务亦有独到见解,更觉惊喜,笑问道:不知十九郎请的是哪位先生?陆十九尚是年少,颇怀几分意气,神采飞扬道:回殿下,并无先生。
刘呈当即叹道,竟是天生地长的灵秀!陆十一忙道:回殿下,舍弟年幼,又有些桀骜性情,家中请的先生无一不被气走,故而如今才没有先生。
陆十九却道:殿下,并非草民气先生们,只是他们才情不够,这天下能做草民的老师,至多楚太傅一个。
这话一出,热闹的小园瞬间安静了下来。
陆十一心中暗急,正在想着该如何圆好这话。
虞七郎却暗自欢喜,心想这倒是瞌睡了便有人递枕头来,心想人家楚伯安是太子的老师,你便是再欣赏,也不能当着太子的面说他能做你的老师。
想着他便暗里睃了太子一眼,却见他神色依旧温柔,并不受周遭寂静影响,倒是笑问了一句:为何如此说来?陆十一怕弟弟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刚想开口,就听弟弟道:十一自认天生灵秀,却也狂妄自大,只仰慕楚太傅的才华。
众人正想他这回答也不过尔尔,但刘呈却十分心悦地拍了拍他的肩,小子是狂妄,不过难得稚拙天真,比之谄谀卖弄者更得孤心。
方才还看好戏的虞七郎这下算是知道了苦,看到若有若无过来的视线,简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楚晔此时也出声道:十九郎终究年轻了,若是我父亲在此,你这话才算是拍对了地方,可如今只有殿下在前,殿下繁忙,未必递得了这话。
这话便有打圆场的意思了,刘呈也是开怀大笑,才叫各人继续诗文唱和,不必顾忌。
一旁的陆十一等到机会与楚晔相处时,便致谢道:多谢三郎出言回寰,十九弟年少狂妄,险些酿了大错了。
楚晔却对他颇有好感,一是此人才华过人,风度气质也俊逸,而二来便是他与楚郁交好的原因。
只听他笑道:殿下本也温和,十一郎多心了。
陆十一看他言谈真挚,便也不再赘言此事,与他就此间诗文谈论起来,一番交谈下来,两人倒是亲近了许多。
正在此间热闹时,楚姜还在与诸位女眷赏看雪景,□□夫人听说有诗社正在作诗,尚不知太子也在那处,以为还是家中儿郎们玩闹,叫来婢女,令她传话说诸位夫人们也想瞧瞧他们的诗文,叫送几篇来看。
这话一传到那小园中,陆十一便向刘呈道:殿下,家母尚不知殿下在此,绝非有意冒犯殿下。
即便他这话不说,刘呈也不会动气,反生了顽心,对那婢女道:夫人若要诗文也并非不可,只是她们看了,须得评个魁首出来,另外,你若回去也不得向她们说起孤在此处,可记住了?可怜那婢女本就心惊胆战,又见太子对自己笑得温柔,更是面红心跳,忙不迭地应了好几声。
刘呈便叫众人各自就着今日雪景即兴写一首,他自己也执笔正要落墨,却突然看向楚晔,九娘是否在那处?当是在的。
那便不令她评了,我的字怎么写她都认得,以她的机灵,这回准是我成了魁首。
他说着话时语气压得低,只有楚晔与他身边几人听见,正巧陆十一过来嘱托那婢女,将这话也听了去。
他心念只一转,不多时提着笔过来找楚晔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说出来,三郎若是愿意解答一二,我定当回报。
楚晔已经作好一首,正是闲暇,当即笑言道:十一郎且说,只要不是令我给你写一首。
陆十一知他玩笑,也笑道:倒与诗文无关,方才十九弟所言,实也真挚,他前日才来问我不知楚太傅喜好些什么,他常请教楚太傅,早想感激了,却一直不得其要。
我父亲倒也不爱什么,万不要令十九郎送些什么了。
还请三郎不吝指教,以我十九弟的性子,未必他就舍得拿俗物辱了楚太傅的清声,或说诗文所好、书画所专,也叫十九弟弥补今日失言之过。
楚晔看他实在诚恳,想想便道:我父亲喜好山水吟咏,最爱钟繇的字,若是十九郎有心,不如抄一贴《宣示表》,便是心意了。
陆十九面生感激,谢了他几回才继续回去作诗。
等到众人皆写好了,刘呈便叫那婢女将诗叠了送回去,等那婢女小心翼翼地捧着诗文去到女眷之中,便回道:夫人,郎君们说,这诗看了,夫人们该评个魁首出来。
□□夫人一笑,倒是真顽劣的,那点争执还将我们也扯进来。
话里倒没有不情愿的意思,反是叫了诸人都来赏看评选。
而那婢女也来到楚姜身边,低声道:楚娘子,楚三郎令婢子给您带句话,今日这诗,便不令您评了。
楚姜心生狐疑,我三哥也在那诗社中?可有交代什么缘由?只说您看了诗便知道了。
她只得跟着去到案桌边,看到诸多诗文陈列在案上,一张张读过去,先是看到楚晔的字迹,以为是上佳,暗笑一声往后看去,却见到了刘呈的字迹。
这下她便明白了为何不叫自己评选了,倒也乐得轻松,放心赏读起其他诗文来。
楚衿也在其中,一眼就瞧见了楚晔的字迹,捧着来到楚姜面前,悄声道:九姐姐,我们选这个。
她颔首道;好,你看过就放回去,不然旁人见不到该不选了。
楚衿狡黠地眨巴了几下眼,以为旁人不觉,踮脚将那诗放在了最显眼处。
顾三夫人瞧见了姐妹二人商量,招手唤来她们,拿过几篇诗道:这几篇我看着都好,却说不出为什么好,九娘,你来看看。
楚衿记着不让自己评选的话,跟着读了一遍,却说都好,要她也选不出来,顾三夫人倒也不勉强,自己选了一篇。
等到各人都选了一篇,□□夫人便叫婢女把她们选中的诗一一念来听,再选个魁首出来。
楚姜牵着楚衿坐下,一一听着,倒是有一篇令她深有所得,明明不识,却仿佛知己在前。
其中将雪上枯瘦的苍虬老枝比作钟繇的字,她亦喜钟繇,默读着将今日园中所见枯枝一一对应着,颇觉有趣,以为这才该是魁首,却在掷花时悄悄将花纳进了袖中。
……波磔钟繇笔,朴茂癯老枝。
这一首实在不错,是何人手笔?小园中,刘呈拿着一纸笑问。
陆十一上前道:回殿下,这是臣所作,不及殿下多矣。
这话说得并不恭维,此次魁首,自是刘呈无疑,他得到消息后还有些惊喜,想想却也明白原因,并不多言,兴致颇高地拿起了其他几首被评为上佳的赏读起来。
陆十一看刘呈十分畅快,心情松快了些,看向□□夫人那婢女,过去低声问道:母亲那处可好?都好,婢子最先执起那篇给夫人,夫人便都明白了。
他点点头,又想问问自己的诗,神情不太自然,我……我的诗呢?婢女一怔,倒不知她家郎君何时如此自怜了,看他耳尖红着,回想了片刻才道:十一郎的诗,叫好的人也多。
这婢女倒也机灵,看他神情没什么变化,知道他还没听到自己想听的,便又道:那里的诸位小娘子,也有不少人执起郎君的诗来读,便如楚九娘,在婢子读完之后还拿起看了看,说是字也好。
他眼睫颤动几下,微点了点头,手抵在唇上清咳了一声,罢了,你回去侍奉母亲吧。
婢女看他不自在的样子,关切问道:十一郎莫不是受寒了?并非。
他摆着手,耳尖的红意消退了些,端正了颜色才叫婢女自去。
◉ 62、赏雪(三)等到过了午时, 刘呈兴尽而返,众多郎君便也少了拘束,在园林中自在玩耍起来。
楚晔也将两个妹妹从女眷中叫走, 找了间个临湖的亭子,叫仆从们搬来屏风炭火赏起雪来。
楚衿用帕子兜着一朵冰花,怕花化了, 简直不愿离火炉近一步,楚晔便沉了脸色, 真是冻病了, 往后绝不要想出门一步了。
她身上裹着厚重的狐裘, 本也不冷,倒是知道好歹的, 把冰花抛在亭子外面,自己则是笨重地挪到火炉边来向兄长撒着娇。
楚姜调侃她, 非要等三哥生气了才听话,下回我可不愿带你玩了。
九姐姐是最疼我的, 我才不信呢。
楚衿转头往她身上靠过来,那花我是给姐姐留的,又不是我非要。
楚晔笑她,一朵冰雕的花罢了, 改日找个匠人给你雕一屋子。
楚衿却鼓起小嘴,那朵花不一样, 是骂过人的花。
哦, 骂谁的?楚姜便笑将虞八夫人之事说了来,将兄长逗得开怀大笑, 楚衿自觉骄傲, 又绘声绘色地说了遍众人的反应。
楚姜听完又叹道:都是一家的, 倒是出了各样人物。
楚晔知道她与虞少岚常有书信来往,想是从今日虞八夫人的言行有了感慨,便将跟着慨叹了几句。
不妨才在这冰雪琉璃中赏玩不过多久,又有婢女前来邀请楚晔,说是雅集中正在寻他。
他还正犹豫,楚姜便要他速去,三哥不必忧心我跟衿娘,正好这园林我们不曾逛过,三哥且去,我跟衿娘游赏过后也该回了。
他这才放心离去,楚姜便也起身,带着楚衿沿着一旁冰湖逛了一圈。
湖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正有不少大小孩子在上面玩耍,湖周尽是大人们看着。
楚衿看得眼热,九姐姐,那个小孩扔的雪团肯定没有我扔得远。
楚姜看她一脸的向往,嘴上还诱着自己,却不上她的当,嗯,我知道,你扔得很远。
可是我应当没有那一个扔得远。
她看姐姐不上当,继续道:上回,我就是这样子。
她猛地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往那群小孩中一扔。
她仰起脸来,九姐姐,我就是这样扔的。
楚姜及一众仆从欣然大笑,她便知自己成功了,一下子欢喜起来,将手里兜着冰花的帕子递给乳母,跃跃欲试地看向楚姜,九姐姐,我跟他们玩一会儿就回来,可以吗?得到许可她便欢呼着往那群小孩里去,她的乳母跟贴身伺候的几个忙也跟着,却不防她们才走开不到几步,那群小孩因先前这里砸了个雪团过来,都纷纷往这处扔来。
采采一看赶紧将伞往前挡去,楚姜也吓得低着头往伞后走了两步,然而她们没有听到伞面上传来动静。
等睁开眼时,却见伞下多出一双皂靴,其上碎落着雪块。
采采将伞移开,楚姜赫然见到面向着她们的陆十一,还将楚衿护在了身前,就在此时,还有几只雪团砸在陆十一的背上。
两人面面相觑,不等她开口,陆十一只点了点头,便放下楚衿转身朝那群小孩走去,竟对客人无礼,见我过来了还不收手,回去罚你们一人抄一百遍《礼记》。
那群小孩见到他果然惧怕,纷纷素手扔下雪团,口中莫不唤着十一哥十一叔。
楚衿惊呼:都是一家的小孩吗?幸好我还没过去,不然被围攻的就是我一个了。
楚姜便抖着她背上洒掉的一点雪,低声笑她,往后看你还贪玩。
她二人还说着话,陆十一便已经领着一堆小孩过来了,见到她跟楚衿,个个皆是笑脸致歉。
楚姜自不会与小孩子生气,笑道:本是我家妹妹先朝你们扔的雪团,都是玩耍罢了,不碍事的。
其中却有个机灵的,睃了眼陆十一,那娘子替我们向我十一叔求求情吧,他说我们惊扰了客人,势必要罚我们的。
这却叫她为难了,她与陆十一虽有几面之缘,甚至他还撞见过自己在药庐中利诱贼人自相残杀,可是毕竟从未有过结交,如何好开口。
好在陆十一看出了她的为难,冷着脸将小孩们都赶了去,又才揖身向她道:族中童儿无礼,险些叫九娘与十四娘受惊了。
楚姜也一笑,十一郎言重了,如方才所言,不过童儿戏耍罢了,倒是我们该谢过郎君相助。
陆十一闻言赧颜,是我惭愧,多谢九娘大度。
采采却见到有几道视线投了过来,在后轻轻拉了拉楚姜的袍子。
她也瞬间意会,便摸摸楚衿的头,衿娘,你还没有多谢十一郎。
楚衿当即便笑吟吟地行了一礼,十四娘多谢郎君相护,若没有郎君,恐怕我跟姐姐衣袍都要湿了。
陆十一对这小姑娘和煦一笑,十四娘不必客气,我听你六哥提起过你,总说你乖巧。
当真吗?楚衿眼睛一亮,那我六哥都如何夸我的呢?衿娘。
楚姜低唤她一声,又看向陆十一道:舍妹调皮,郎君勿怪。
陆十一如何看不出她并不欲深谈,便笑道:自然不会,此处风大,九娘与十四娘若是喜欢看冰湖,几处轩子还空着,叫婢女带你们前去就是。
楚姜便也曲身一礼,多谢郎君提醒,我们也不耽搁郎君了。
遂两厢别过,待人走后,采采便疑惑道:这陆十一郎倒是出现得快,应当不是十一娘口中的文弱书生。
提到顾妙娘,楚姜扬唇笑道:十一姨烂漫活泼,玩笑话罢了,可不要再多说了。
楚衿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陆十一离去的方向,九姐姐,上回六哥说陆十一郎打到一头熊,就是这个陆十一郎啊!是他。
说到这儿,她也想起了陆十一在刘呈面前多得青睐,而起因正是那头熊。
真厉害。
楚衿还在赞叹,他跟三哥六哥一样好。
楚姜失笑,这就瞧出来好了?她露出一口整齐的牙来,他长得好看。
这话叫几人得哭笑不得,楚姜低头给她掖着衣领,小声道:这话可不能与外人胡说。
我明白的。
小丫头眨巴几下眼睛,也低声跟她说道:我几回出去玩,都有人来问我九姐姐爱些什么,我一个都不说。
楚姜深有自知之明,或许她们是想与自己交好,又或许是打着旁的主意,却没有谁是因着她这个人来的,只是因为她是太傅的女儿,柱国大将军的外甥女。
她并没有因这个因果感到愤怒,却如何也说不上欢喜。
等到回程的马车上,楚衿瞧出今日游玩已经使姐姐倦累了,便也乖巧地不再闹,直催着乳母去看楚晔怎么还不上车来。
楚姜掀开帘子看出去,就见门口处楚晔与陆氏兄弟二人相谈甚欢,见到乳母楚晔便朝马车看来,那兄弟二人也跟着看过来。
她微笑着点了个头,也见到那兄弟二人端方回了一礼,不过片刻楚晔便来到车中。
可是等急了?楚衿正支了根小木棍在窗外钓着她那朵冰花,闻言便撅嘴道:三哥有话就该早些说了嘛,非要在门口说,要是冻坏了,我跟九姐姐是要心疼的。
楚晔捏捏她的鼻子,我看你是心疼你那朵小花。
她见心思被戳破,羞赧地吐了吐舌头往楚姜身上靠去,摇着她胳膊道:走嘛,九姐姐,我们回去了。
楚晔开怀不已,叫车夫赶路,又将手凑到炭炉前,感慨道:我倒是明白六郎为何与陆十一郎交好了,与他相谈,颇似春日临风。
楚姜笑道:还是头一回听三哥这么夸一个人。
并非我夸大,从殿下对他的态度便也能瞧出几分了,今日我们所作的诗,独他一人的最得殿下之心,将雪里老枝比作钟繇笔法,虽不新鲜,但是朴实自然,一眼明动,跟今日其他人尽情矫饰的诗文相比,一眼便能瞧出不同来。
他也并不觉陆十一郎从他这里得到楚崧喜欢钟繇的字是作弊,他父亲喜欢钟繇,可是太子并不爱,这只算他灵机罢了。
楚姜却不知道陆十一还问过楚崧的喜好,只是想了想,那要是他写出的诗,似乎也十分相衬托。
一时间又想起他前来挡雪,似乎多此一举,不过总是好心,合该是由陆氏这般诗书大族养出的。
只是她又想到太子,遂问道:三哥可知殿下为何突然来此?应是对虞氏不满罢!他叹道:今日虞七郎的表情可实在不好看。
少岚姐姐,她……她欲言又止,她今日可有随在殿下身边吗?楚晔摇头,自从虞氏得入东宫之后,她总是与秦娘子她们一道随侍,今日不知为何,并未见到。
或许是今日有事。
楚姜低喃一声,不知想了些什么,看到几点雪飘进窗中来,车外已是昏暗天地。
太子府中,虞少岚倚着门框,也在看飘落的大雪。
秦娘子招她进屋去,六娘,进屋来吧,瞧你身上飘的,全是雪砂子。
她转身,笑得勉强,今日脑子昏,我吹会儿风。
秦娘子便亲来拉住她回去,脑子昏沉,还不是怨你今日大早不叫门,要不是门房扫雪看到你,你今日非大病一场。
听她提起今晨,她眼中又添一分惆怅,却不想令人察觉到,与坐在炉边催了声,姐姐不必顾我了,先回去歇了吧,我坐一会儿。
秦娘子蹙眉,要么我便守着你歇下,要么我也陪你坐着,可不要想甩了我去。
是……她低头看着手上的热茶,热气扑到她眼睫上,烫得她颤了几下眼皮。
是殿下这么交代姐姐的吗?秦娘子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她,今日门房请你进府你不动,我叫你也不动,还非得要殿下去叫你,今日这么大的雪,殿下也舍得出门受冻给你讨个痛快,如何不是关怀你?你便该听话些,吃了药早早歇了。
她眼前的茶汤里落了一滴泪进去,却不是感动,只是委屈外人肯善待她至此,至亲至爱却一再利用她,甚至她母亲,分明知道了谁是凶手,却还要忍让。
你争这个又有什么用?我们还能杀了你叔父吗?适时她并不知道如何应对如此悲伤的母亲,只是拿着手上那纸信十分难过。
可是……可是这上面分明说,是叔父叫徐西屏昧下了粮草,才令龙骁卫困厄淮左,他甚至还多次为了讨好齐王,苛瞒军饷,延报军情……你闭嘴!虞大夫人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眼含热泪,我们……我们孤儿寡母,不在虞氏庇佑之下怎么得活?你这话说出来是要做什么?这信是从哪里来的?拿给你叔父去,这是人家离间的手段,你弟弟还这么小……他不是我弟弟!她将信一把撕碎扔进火炉,泣不成声,他是叔父胡乱塞给你的,他有自己的母亲,年节时他会跑回去叩拜他的亲生父母,母亲,我们为什么非要为着这点香火如此痛苦?虞大夫人伏在案桌上,哀怒交加,指着她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痛苦地流泪。
你……你不要再提此事,一个字也不要再提!凭什么要叫凶手逍遥!母亲,我不明白。
你就一定要明白吗?虞大夫人痛斥向她,明白了又有什么用?你父亲能活过来吗?母亲失望的眼神像一把直指向她咽喉的剑,令她呼吸一滞,仿佛血脉倒流,她再也不能与她共同待在一间屋子里,她也不能待在这画栋雕梁的门庭中,不知道哪一处,就是用她父亲的血染就的。
她驱马来到太子府门前,却不敢再进去了。
敌非敌,亲非亲,她怎么就到了如此境地?天还未亮,门房开门除雪,初见在马上的她还吓了一跳,唤她一声却不见动静,又叫秦娘子来。
却也松不开她紧握着的缰绳。
她不知道太子是何时来的,只是面前出现了一只手,触目是他温润的眼,六娘,下马吧。
你即便不说,我也猜得到你回家是受了什么委屈。
秦娘子的话将她拉回眼前,她手上的茶已经凉了。
可是我不好妄议你家族之事,你只需明白,我们东宫里,就是为奴为婢也是容不得旁人欺负的。
她捧着茶微微一笑,姐姐,我知道了,是我今日犟了,往后再不会了。
她往外看去,雪落满庭,冰天琉璃,眼前却是炉火温柔,何不是亲非亲,敌非敌呢?◉ 63、旧地深夜的金陵早已覆满一片白, 酒楼中尚有歌舞的动静,有三五醉客下楼,一人刚出酒楼便倒栽进雪里, 同伴皆笑话他,只有这醉客的仆人急忙扶起人送上车,紧赶慢赶离去。
街市的清净被这几个醉汉惊扰, 他们的仆人上前搀扶却被挥开,酒醉不知冷, 几人敞了衣襟在昏暗里逞着酒疯, 东倒西歪走了半晌, 见了间灯火通明的铺子。
也许是其间旺盛的炉火吸引了他们,几个醉汉往这铺子里去, 一人胡乱窜到灶膛前就要将手伸进去,烧火的人赶紧扶着他起开, 不经意间接过了什么东西。
几人的奴仆忙上前道歉,又一个个将人扶起, 一个烂醉如泥的却十分魁梧,正巴在临炉的台子上不肯走,两个清瘦的小厮如何也扒不开他。
戚翁手上夹着烧红的铁块,险些就要落在这醉汉身上, 便腾出一只手来,挥开两个小厮, 一把将那醉汉给挪开扔给小厮。
不妨那醉汉乍然睁开了眼来, 望着戚翁,十分疑惑地多望了几眼, 又才揉揉眼睛, 指着道:戚……师……戚……对, 老子这把铲子就是要打七十七下。
戚翁把烧红的铁往他眼前送去,两个小厮急忙将人往后挪。
那醉汉也被一惊,酒意渐低,模糊地望着眼前人,戚翁也毫不示弱地走到他眼前,一把将他领子揪起,凶横道:老子管你是哪家的贵人,我这铺子里,你敢胡来,老子就敢拿你开刀。
那人听到这话,混沌的意识开始与清醒较劲,他努力甩去酒意,却实在做不到,又有两个小厮打混,将他人也拖远了去。
等到醉汉们离去,坐在灶膛前那男子忍不住叹道:怕是认不出的,从前一个个的英勇骁将,如今醉里都逞不了英雄,怎能用呢?老子教过的,认不出老子来,我把他骨头给捏了。
戚翁在对着其余人时,便没有对着方晏那样的好脾气了,敲一下铁便一声老子。
那人倒没有继续反驳了,从灶里盛出一铲子炭来往屋里送去,倒在一口火炉里。
廉申坐得离火炉近,袍角被火星燎了几个洞,令他连声哀叹,我就剩这一身好袍子了,也叫你给毁了。
来人哈哈一笑,放下铲子,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来递给了方晏,一面戏谑道:改日我给先生缝缝。
你缝补那手艺,还不如世子呢!坐在案前的方晏接过枝条,不冷不淡道:廉叔要是不嫌弃,我也能动手缝补一二。
屋中几人纷纷戏谑看向廉申,想等他怎么应答,却见他也丝毫不慌,随手就要脱下袍子,属下哪敢嫌弃,这就去找来针线……戚翁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打断他们,我在外头忙,供你们说笑,不打了,你们自己打去。
屋里几人忙上前搀扶他坐下,问起他那醉汉来。
一人道:那虞舜卿还识得戚翁吗?敢叫他认不得?戚翁颇有些生气,当年教他的武艺,都叫他往酒色里消磨去了,要不是想着世子要用他,我早砍了他。
他说完话看向方晏,却见他看着手中枝条蹙了眉,便起身去到案前,是写了什么?方晏将纸条递给他,沉缓道:徐西屏的幼子被虞舜卿杀了。
屋中众人都十分诧异,戚翁更是愤怒,起身就要往外去,混账,不敢动虞巽卿,拿无辜之人泄愤,用他……用他做什么?廉申忙拉住他,看向方晏,世子,是否去将他掳回来。
方晏面色阴沉下来,叫人去暗地里护好徐西屏的妻儿,徐氏族中也叫人去守着,今夜不必拿人,等他明早来。
戚翁气急,万一他要不来?他要不来就让他醉死酒里罢了。
方晏沉声,目光冷冽,三日后长安的折子就该到了,他不在那一日之前来寻戚翁,便送他去见阎王。
廉申观他神色便知道他是真动了怒,心中却感触颇深,他庆幸方晏没有成为一个被仇恨蒙蔽双眼的人,并不辱没他父亲的英武贤德。
转眼看他目光凝在案上,上前一步为他研磨铺纸,世子可是要再交代什么?却没等到他提笔,只看到他手指在案上屈伸几下。
这事,是我的不察。
话音里夹着一丝寂落。
戚翁忙道:与世子全无干系,是他虞舜卿卑鄙龌龊,不敢动硬茬,只会拿小人动手,若说不察,也是我的不察,以为那混账还有几分人性。
夜深了,你们都歇了吧。
廉申看他提步就要出去,忙问道:夜深了,世子也该歇了。
廉叔,徐西屏那幼子,便如当年我的父母弟妹,也如我那位不曾谋面的师兄。
他眼里含着无边的寂寥与痛苦,望着铺天盖地的白,记起来他的父母弟妹与师兄,未曾得一片缟素。
世子要去何处?他轻挥开戚翁拉住他衣袖的手,投以安慰一笑:我回家看看,不必侯我。
他这话一出,众人便再也无法阻拦了,目送他走出了铁铺,片刻后没了踪影。
昔日的南阳王府,如今只是一座花苑。
南阳王一门被赐死后,仆役尽充宫廷,南阳王之妻伏氏的娘家不过寻常商户,事后怕受牵连迁出金陵,终无声讯。
而这座空旷的府邸,因为伏王妃喜爱花木,反成了陈粲年年御游之所,经年过去,画阁朱楼早已不复,只是雪夜里凋折的片片草木尚提点着人迹。
方晏翻墙入苑,一眼凋零,他只驻足片刻,便顺着覆满白雪的小道走了进去。
未久,他在一座荒弃的亭子旁停了下来,那里盛放着凌寒的老梅。
他撕下一角衣袖,小心地擦掉梅枝上的落雪,仍在下雪,这动作便十分徒劳,但他做得很恭敬。
他小心擦拭着,半晌才低语道:母亲,近日金陵的雪很大。
梅花自然不会回答他,一阵风来,倒是吹落几瓣在雪地里。
他将这当作了回应,微微笑了笑,母亲,我打算要到长安去了,有些远,您应当不会怪我走这么远吧,当初您是让我远走的,叫我走得越远越好,那时候我没有听话,缠着师傅留在了金陵,这回我该听话了。
雪飘在他眉间,疏落了他忧戚的眼神。
梅枝上又堆起点点的白,他彷佛闲不得一般,又扯了一片袖角去擦拭,一面絮絮道:母亲金陵的事,春来前便能解决了,我欲从水道去长安,该是明年春时,江上春景正好。
他说着突然想到什么,笑道:母亲,长安来了个楚三郎,很会作赋,写过一篇《春江赋》极为动人,您好文辞,我念给您听听吧。
他信口低声诵咏,末了又道:他们北人很有趣,有的性情辽阔,有的却十分小气,师傅收治了一个小娘子,便是这楚三郎的妹妹,倒是恼我几回了,母亲,我……他语气渐渐低落,犹疑道:母亲,我本来答应了她不会伤害到徐西屏的家人,但是我失信了,她或许会生我的气,或许也不会,母亲,她会生气吗?他像个小孩一般,就着这一句问得毫无章法。
雪已经停了下来,风也静了,梅枝没有再动。
他站在树前,顿了身形。
身后有沙沙的踏雪声传来,要知道她有没有生气,你去问问便知道了,你母亲没有见过那小娘子,要如何回答你呢?他收拾起脸上哀色,笑着回身问向来人,阿翁,你今夜又是醉酒了吧!来者裹着一身破衾,雪光之下分得清是个老人,正是曾经南阳王府的管事,只见他听到问话后拎起酒壶又灌了一口酒,呼出一口白气,这点酒醉不倒老奴,暖暖身子罢了。
说罢他拖着瘸了的腿坐进亭中去,猛拍了一把,世子啊,老奴这腿越发地不得劲,怨那昏君当初折磨,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冬日里去,您去方太医那里给老奴讨点药罢。
阿翁,师傅如今不在山中。
老者便将酒壶一顿,起身走到那梅树边上诉苦道:王妃,世子薄凉啊!老奴拖着这残躯看家,他连药也不肯为老奴讨一副来。
方晏因他此态笑了出来,我去讨来就是,阿翁不必告状了。
老者这才作罢,却不许他多在此处停留,一个劲儿将他往外推走,速去速去,这里破败得很,待久了人都要废了。
方晏叹息一声,在他推攘下终于提步离开,然而老者悠悠又不来一句,世子啊,去之后要好生与小娘子解释,是你的错要认,不是你的错万不能认。
方晏无奈回身,阿翁,我只是去给你抓药。
老奴知道,去吧去吧…………楚府中,采采将楚衿带回那朵冰花取下,其挂在屋檐下大半日,早没了形状,她借着灯笼的光照了半天,拎着回到屋里给楚姜看,女郎,可惜了,这成了个冰坨。
楚姜被她逗笑,从她手上拎过来,要是长姐在,这花她也能雕。
说到楚赢,一旁熨衣的阿聂便十分思念道:元娘早说要来,却一直未来,也就书信过来,叫我们思念得紧。
也不算长姐无信,她跟姐夫在外游历,天地广阔,万物都值得,来金陵守着我们反而少了自在。
她一面说着,开窗把那冰花扔在了雪地里,我是情愿看着长姐在外自在的,这里,并不是好江南。
阿聂将话咽回去,自然是不如长安好。
楚姜闻言轻笑一声,也不是都不好,人事各异,长安没有小娘子愿意与我说话玩耍,这里却有,长安也没有神医,没有小方祜这样的小童儿。
采采跟在坐在火炉边,拨着炭,顺口接道:那长安也没有方郎君那样的贼人呢!这样的,自然是没有的。
才刚说完,她似乎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不对,刻意绷紧了嘴角,跟着采采一道低斥了一声,这样胆大的贼人,长安可容不下他。
阿聂听得好笑,却不忘嘱托道:女郎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往后还是少与那方晏来往的好,先生是先生,他是他,山野之人,女郎是千金之躯,几回因他有了危险,如何能再与之结交?最好郎主在金陵的事尽快办完,我们也早些回长安去,跟这人远几分。
屋檐下的铃铛传来寒风信,砸在氤氲了满屋的暖香中,阿聂的话也像是这铃铛声。
暖夜的柔和仿佛被击碎,楚姜松快的心也似乎被什么攥住,却无以言表,怔了一瞬便低头看着通红的火炉,轻应道:我明白的,阿聂。
作者有话说:阿聂:《门第与偏见》◉ 64、心事采采立刻就察觉到了她心情的变化, 并不明显,可是阿聂的话显然让她烦恼了。
女郎,是炭火过旺了吗?采采想让她从那烦恼里抽身出来, 立刻转移了话题。
楚姜看到她关切的眼神,不明白心底那股燥闷是什么,便也以为是炭火太旺了, 火大了,取几块炭吧。
采采听话地取出几块炭放进陶瓮中, 又用盖子压实。
楚姜听着瓮中炭火响裂声渐歇, 直到再没有动静。
片刻后, 她突然疑惑地问向采采,炭火还是过旺了吗?采采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神情, 迷惑甚至委屈。
她家女郎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炭火旺心头火燎,还是因为阿聂的话心烦意乱。
阿聂也察觉到不对, 赶紧放下熨斗过来,仔细打量着她, 是前几日换了新的方子,还用不惯吧!楚姜抚着心口,又默认了她这一句,应当是的, 先生说怕我们哪日就要回长安了,他用药也猛了些, 该是药用得不好。
阿聂立刻便要伺候她上床歇着, 采采却神情犹豫,只等到阿聂才刚推门出去, 她便按捺不住, 边给她掖着被子边说道:女郎, 今天的炉子火不如往日旺,新方子也吃了几日……楚姜纤手按住锦被,柔声打断她的话,该是药吃不惯。
烛光透过莲青的帐子,星点微火映在她瞳仁上,明亮清澈,她说这句话时里面没有疑惑。
采采才明白过来,她家女郎如此聪慧,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烦恼什么呢?于是她也听话地退出帐子,吹灭了几盏灯,只在远处的案桌上留了一支。
屋中瞬间静了下来,窗外的雪也已经停了,起了风,淅淅飒飒的叶动惊扰着室内,楚姜抚着掌心的伤痕,默默数着那叶动声。
帷帐透出案上一点微弱的亮,她怕黑,也不算怕,只是不喜欢全然的黑寂,所以每每夜间都有一点微弱的亮在帐外。
数过了三百七十九遍,掌心的伤痕开始泛着若隐若无的痒意,她张开眼,轻喃道:采采,我仿佛生来就没有什么喜好,我喜欢素色吗?并不算,只是旁的颜色我都不喜欢,素色是堪堪入眼罢了。
我思来想去,这世上似乎并没有我喜欢的东西,奇珍异宝,再新鲜的我都见过了。
一屏之隔的矮榻上传来动静,采采翻了个身,女郎,婢子听着。
然而采采在等着她继续说话时,她突然就变得迟钝了,甚至想要对未出口的话一再斟酌。
风声刮过了窗棂,窗纸翕动了几下,她才缓缓道:采采,我想不明白,阿聂的话分明没有错,为什么会让我不愉快?采采暗叹一声,才道:老天既然生女郎在这显赫的门庭,便不是叫女郎拘囿的,该像元娘那样,任行自在,人家的小娘子嫁了人都在家相夫教子,远的游玩不过几月也该回家了,可是元娘喜欢那些山水,再远她也要过去,花上一年半载也不嫌。
女郎,婢子自小与您一并长大,形影相随,有女郎的地方一定有采采,可是婢子从来没见过你那样的欢愉。
如何的欢愉?她抚着伤痕问。
女郎随心时的欢愉,方郎君或许总叫女郎生气,可是之后只要提起他,女郎便似换了个人,哪有半点在长安时的平和,原来哪怕八公主言语难听苛骂于您,您也是一笑而过,并不计较。
从前的您,像个全人,可是来金陵后女郎每每动气,又像是添了一点生机,或是嗔笑,或是怒骂,这时候的鲜活,就像女郎小时候闹脾气一样,方郎君就像是您难得一见的奇珍。
今夜婶子提起方郎君,提点着女郎该要远他,这样的话,郎主跟三郎、六郎必然也都说过的,女郎与方郎君共有谋划,郎主也未必放心,可是女郎您想要如此,郎主便也允了,女郎,您从前从未对郎主提过如此要求。
楚姜一时语凝,心中狡辩那是她父亲事事周全,所以才不用她提,可是这托词才刚想出来,她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她确实是,第一次因为方晏,向她父亲提了一个不太合适的、于她有危的要求。
采采的话扰乱她的思绪,婢子虽是奴婢,可是自幼与您一道长大,并未受过半点风雨,女郎,采采希望您开心,像元娘那样自由自在,而不是拘囿于诸般人事。
她终于笑了出来,采采,你像个昏君身边的佞臣。
采采也笑起来,翻身起床给炉子加了块炭,聂婶子便是那忠言逆耳的大忠臣,婢子也甘心做个只会讨好主人的,都是为了女郎,谁又占了一个错字呢?笑声过后楚姜却茫然了,采采以为自己是将他看作了一件从未见过的新奇物件,因为一时新鲜,所以自己贪受那一时的欢愉,也因为自己从无爱物、无所欲求,所以将他带来的危险视作激越的奇趣。
她望着帐顶锦织的浓丽牡丹,心想自己绝非如此,绝没有要如此看低他的意思,他……他分明也很苦的。
她第一次对他如此想来,本来也是雨后清岚,却成为樵夫、渔夫、车夫……成为草莽。
一阵难言的哀矜涌上她的心,攥着她往浓雾愁哀中去,方才与采采欢笑的那阵轻快骤然不存,经年的病弱惆怅甚至不及此时的情绪令她低落。
她辗转在这样的情绪中良久,终于找到一句能为自己开脱的话,采采,我可以做个自私的人,厌恨他的所为,可是他毕竟没有伤害过我,他实在是个好徒弟、好兄长,阿聂那样否定他,是有些偏颇了。
采采听到她低沉的话音,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她,她也不期盼听到什么话,轻声道: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采采,我只是觉得阿聂的话有失偏颇,不是什么大事,睡吧。
叫采采睡下后她却依旧无眠,慢慢伸手挑开帐子边沿,想汲点冷气,便见到屋外的雪白莹亮便似月色一般,从桃花纸糊的窗透到了地上,冷白里只有案上那点明亮的焰火在摇曳。
她怔然记起来那双锋利的眼,不由心慌,忙不迭地收回手,让帐子掩盖了冷白,掩盖了火焰。
窗外叶动声依旧扰人,心乱的她嫌怨那株枇杷树冬日里不掉叶子,风一声惨惨,雪一坠凄凄,直扰她清梦。
方晏隐立在窗外的枇杷树下,手顿在了窗棂上,即便有树叶遮挡,他肩上还是落了一片的白。
他来得不早不晚,留了霜雪在眉,却不必陷入雪中,便正好听到了阿聂说的那句话。
他想阿聂的话并不偏颇,楚姜是世家贵女,不是草野之人,轻慢不得。
而楚姜,她分明也因自己受了几次牵连,却……他难以言说究竟是什么心绪,只是心口一阵激烈的跳动后,连带他眼中一点微芒一道归于平静。
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徒弟、好兄长,这是莫大的善良,自己并非好徒弟、好兄长,好徒弟不会不听师傅的话,好兄长不会任由师弟独自成长,显然他不是的。
他望着窗中那点不分明的亮光,心想即便卑劣如此,也不该一再打搅她,迁就着这念头,他想也不该将闺阁娇儿牵扯进各般阴谋中来,徐西屏的幼子枉死,他讨回来就是了。
提步之时,脚下有别于雪沙的触感让他低头看了看,红绳系着的一枝,形状已经难辨。
他附身拾起来,细看了一眼,心道若往后不扰,该回她一朵清净辞别的。
雪势不觉大了起来,砸得枇杷叶更为凄惨,楚姜数过了九百四十一遍,第九百四十二遍是雪掉落,接连砸过数片。
她翻身起床,披上袍子去到案前,案上一册《昭明文选》翻开着,正是一篇《高唐赋》。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赋句之中,摛藻如春华,却更令她不得沉静。
滴滴点点的檐下叶动声依旧,她将这当作替罪羊,一把将书合上,提灯就要去看这枇杷树究竟有几多枝叶。
窗外的方晏早听见了屋中的动静,在脚步声近窗时将雕好的冰花置在窗台上,轻巧移着步子往枇杷树后去。
随着灯影越近,窗户也被推开,他透过厚密的树叶看到那点烛火靠前。
窗台上那澄澈的冰花被火光照得晃眼,他才觉得自己藏匿起来是多此一举,从来的清醒竟也有慌神的时候。
要么就不雕那花,要么就不要藏匿。
他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好笑,可是那灯火却也一点点增加了他心中的慌张。
楚姜也看到了那朵冰花,是一朵栩栩如生的木兰。
她想到了方祜说他师兄雕工好,这也可以是其他人雕的,巡夜的下人中或许有人好雕工,随手捡了就刻了放在窗台上。
可是她知道这不是其他人刻的,就是方晏,他来过,或许还在。
她提灯照着窗外,四处看着,心脉一时快了几下,她却不觉,只是想他是否也听见了阿聂的话,所以才不现身。
风雪声呼啸,不过片刻她的脸上便刺骨的疼。
叶上雪块滑落,坠在方晏的肩上,他知道楚姜在寻他,也知道她被风雪折磨着。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医者不忍见而已,他默念了好几声,从来不把自己当作医者的他也找到了借口,拍拍肩上的雪,提步出了动静。
提着灯的楚姜听到声音眼睛一亮,将灯往出声的树旁找照过去。
方晏显然没有见过她如此期盼的神情,显然,她自己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他生出期盼来,于是在见到他身影出现的第一眼就立马疏离起眼神。
她神色变化如此之快,令方晏不觉失笑,可是他又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难得的那点松快尽消了去,只淡淡道:九娘,夜里风雪大,当心冻着了。
楚姜压下心中无名的情绪,不理他这句,反问道:师兄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闪闪?他站得尚远,不再近前,温声道:并非躲闪,只是想夜中静寂,我贸然前来,实在失礼。
她也不知信没信,只是将冰花提起,所以便是以这朵冰花为信,好提醒我,师兄你要白日礼过来?他点点头,正是,不过此时九娘既然令我得见了,便不拘什么时候了,我来是为请罪而来。
楚姜见他面色冷淡,将烛台置在窗台上,拢紧了袍子,师兄有何罪?方晏不知她是否会生气,可是却不得不如实道:徐西屏的幼子被人掳杀了。
她心中震撼不已,按在袍子上的手一松,突然不安地望向他,师兄是故意的吗?她刚问出口,便觉得自己仿佛泯灭了人性,一个无辜之人死了,自己不先悲哀愤怒,反担心方晏是否故意杀人?方晏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愣才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楚姜还在为自己先前问出口那一句难过,她不该是这样一个人,不该因为担心谁而罔顾旁人的性命,诗文经典从来不是如此教导的,可是,可是其中也没有教过她要怎么做。
她压下那股悲哀,只能循着本能问道:那是何人害之?为何害之?毕竟那孩子才十岁,谁能如此狠心为之?方晏眼睫翕动,低敛了神色道:虞舜卿,虞剑卿的堂弟,二人兄弟情深,也曾并肩作战,知晓徐西屏数次昧下龙骁卫粮草且背叛虞剑卿后,他为了泄愤,杀了其幼子。
楚姜语气中含了怒,一个徐西屏胆敢如此吗?他知道这质问是冲着自己来的,也不作辩解,是我将徐西屏所为拟作书信送到了虞氏几人手中。
楚姜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一丝解脱,好像这话一出,自己就会对他疏远了。
可是她没有。
他站得远,颀长的身形映在雪地里,被枇杷树的枝叶横断了一半,像个残破的玉人,又被风雪吹打着,凄凄惨惨的打叶声将这雪里的人衬得也可怜。
她赶紧别开了眼,不知是为那无辜枉死的孩子可怜,还是怕自己不忍看他。
幸而有冷风,将她理智带回,她醒了醒神,端起了烛台,手扶上窗,师兄既是给了虞氏几人书信,应当是有把握在手,我不便多问,想来师兄或许也能给那孩子平一回冤。
方晏观她动作,脚刚往前动了不到一寸便刹住了,我会的。
她将他动作看在眼里,眼神也不觉黯淡了下来,夜里不便留客,师兄慢走。
方晏深看了她一眼,往后退了一步,揖身辞别,雪霏风凛,金陵大寒,九娘当珍重。
她从他这动作里看出了一丝郑重,看着他就立在雪地里,像河上将碎未碎的冰。
一阵风来,湮灭了窗台上的烛火。
方晏看到她眼里莫名的哀伤,心下一揪,却不敢上前,反倒后退了一步。
九娘,你珍重。
楚姜双手覆上烛台,也轻轻回道:师兄也该珍重。
于是她眼看着他又退了一步,便也转身关上了窗,正听到采采翻身的动静。
冷气罩着她周身,她却不想多走几步。
窗外只有风雪凄凄拍打着树叶的声音,她不知道方晏有没有离开,什么时候离开,他的脚步轻巧,本就是来去无影踪的。
她刹那间明通,方晏揖别时的长躬,像是诀别一般,竟是如此,他听见阿聂的话了,他因为那话想要不再与自己结交了……未眠的采采看到她家女郎倚在窗前,脸上是凄迷的惆怅。
她起身点亮好几盏灯,突来的光亮将楚姜的视线吸引过来。
采采,我觉得很遗憾。
采采扶起她坐在火炉边,因为方郎君吗?她摇了摇头,我既然视他是个好人,就该在阿聂面前为他辩解几句的,他当时听见我还应了阿聂的话,应该很难过。
采采拍着她的肩,感受到她身上浓烈的惆怅,暗叹了一声,他若听见了聂婶子的话,也该听见了女郎后来同婢子说的话,不会难过的。
她倚在采采的臂弯,阖了眼摇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她并不清楚,只是担心他会因此难过,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担心他难过,这些问题让她像一只撞在网上的幼虫,慌乱奔逃,却毫无章法,只是可怜地被蛛网束缚,攀逃便是深陷。
作者有话说:采采:《好久没看到女郎这样开心地笑了》◉ 65、虞舜卿翌日楚姜便感了风寒。
楚崧难免自责, 望着她喝药时便十分心疼道:便不该叫你去凑那热闹。
楚姜十分清楚自己为何病倒,却不能明说,只得解释道:昨日游玩酣畅, 并不是赏雪之因,是女儿昨日夜里多读了几页书,一时忘情, 才受了寒。
楚崧便故作愠恼,胡闹, 你该知道你是个什么体子, 哪能因此就忘了性?楚姜看他已经将视线看向了她屋中几个婢女身上, 忙撒娇道:女儿往后再不敢了,是昨日听了几首好诗, 回来便忍不住琢磨,这才忘了时辰, 采采昨夜已是催促了好几回,炉子都点了好几个, 这回女儿已是长了教训,绝不会再犯。
楚崧面色这才好些,一旁坐着的顾媗娥见此便也微声劝了几句,倒叫楚崧生笑, 我日日里训她,本想你这做母亲的也能做个严母, 你倒是回回都与她通同一气。
顾媗娥忙笑道:九娘好文辞, 妾昨日虽未去那宴上,但听十四娘说那宴会做得十分有趣, 还有诗社斗诗, 九娘听得欢喜了些也是常事。
有她解围, 楚姜也轻松了些,却听楚崧好奇道:哦?都有哪些人?做了些什么诗?楚姜忙将记得的那几首说出来,又补充道:殿下那首得了榜首。
楚崧自然明了,随口夸了几句,却提到了陆十一的诗,不算好,讨了你的巧罢了。
楚姜含笑,讨了巧,就算是好了。
顾媗娥因他二人打这机锋笑了起来,妾是说不出什么来,倒是知道这陆十一郎文思也算佼佼,想来诗必是不差的。
楚崧点点头,此子心性不错,若如他幼弟一般能沉得了心来做学问,将来不会差了去。
楚姜见话头终于揭过去,端着药又灌了几口,楚崧见她神色倦怠,又嘱咐了几句才带着顾媗娥离去。
等到出了里间,遇到正在外剪着药的方壸,二人忙问了声好。
方壸正欲起身回礼便被他轻按下,先生不必多礼,明璋顽闹,又叫先生操劳了。
太傅客气了,方才太傅对九娘的教训十分合宜,她这身子虽养得好,却要己身珍重,观此间形势,太傅或是不久便要携九娘回长安了,适时老夫不在,九娘更该要严遵医嘱,不得有丝毫妄为。
楚崧听他此言虽觉可惜,却也知道不好强人所难,又诚挚道了几声谢才离开。
楚衿与方祜年纪小,不能入屋里去,便在外屋里玩耍,等到楚崧一走,两人又欢快起来,跑到屋后去隔着窗与屋里的楚姜说话。
九姐姐,我给你堆了个雪人,你赶紧好起来,我留了双眼睛给姐姐糊。
楚姜倚在床上与他们应答,又一面唤来采采,去叫他们回屋子里玩,可别跟我一样受了寒。
采采忙去屋后将他们引走,楚衿却眼尖地看到了窗台上一朵冰木兰。
她挣开采采的手跑过去,提起拎给方祜看,弟弟你看,这花还会变模样。
方祜也惊奇不已,围着那花看,啧啧道:真厉害,我师兄就只会雕一个样子的,不会变模样。
楚衿十分捧场,哇,你师兄会雕花呀!是呀,我师兄会得多呢!都会雕什么呢?我想要个兔子他会雕吗?当然会,他还能雕老虎……楚姜听两个小孩的说话声渐远去,阖眼靠在锦枕上,脑子里似一团浆糊般混沌。
在混沌里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前含糊想到,那朵花是她的。
阿聂正在给她擦着汗,乍然听到她嘴里出来这一句,还疑惑着是什么花。
楚衿提着花回到外间,刚坐在火炉边那冰花就开始化冰了,她赶紧提着跑到雪地里要给冰花上裹雪,采采忙哄着她回屋,好说歹说才让她将冰花又系在了屋檐下。
冬阳初绽,屋檐下滴漏,那朵木兰渐也消融,滴落在檐下泥地中,陷作泥淖。
城中雪地也大半做了泥淖,尤其是火光旺亮处,全无积雪在,尽成了水滩。
一人迟疑地跨过那滩水,却见铺子里出现了一道人影,脚下慌乱,似--------------/依一y?华/退非退,终于站进了水里去。
他看清了那人影的面貌,脚才坚定地从那水滩里移出,戚师傅,真是您!戚翁利落将火钳抽出挡在身前,拦住了他,厌恶地打量着他周身,酒色里英豪,如何配叫老子一身师傅?虞舜卿立刻便生出点惭愧来,讷讷道:戚师傅教训得是,舜卿往后绝不再沾染酒色就是,师傅您……你不必对我保证。
戚翁冷冷看他一眼,转身示意他跟上。
时隔多年再见恩师,虞舜卿却显得极为激动,这么多年师傅便一直在这铁铺里吗?老子像是傻的吗?他听到这话还愣了愣,随即就明白自己昨夜来此并非巧合了,忙亦步亦趋地跟着戚翁进了屋子去,难道是师傅您……他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低矮的棚屋里,站着令他瞠目结舌的人。
将……他不敢置信地向前了一步,口齿也迟钝起来,将军。
戚翁用火钳打醒了他的失态,睁开你的狗眼瞧好了。
方晏眉眼冷漠,眼神疏离地看着他,我该叫你一声虞五郎君,还是虞五叔?虞舜卿心里一激灵,又惊又喜地看向戚翁,师傅……这是……这是小世子?戚翁看他此态,才算是消了一点气,却未作声,而虞舜卿也没有等他回答,激动地往前几步打量起方晏来,世子还在,世子您还在,太好了,太好了。
方晏却侧身避开了他视线,不必叫我世子,戚翁他们如此称呼,只是追念我父,齐朝不存,也未有翻覆可能,虞将军不必如此称呼。
虞舜卿却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属下自也追念将军,如何唤不得?戚翁恨恨看他一眼,追念便是眼见忠良蒙冤而不言吗?他只觉冤枉,激动道:我自然说了,我也想去陛下面前求情,可是二哥把我绑在了家中,我连淮左都去不得,等我被放出来,不仅我大哥没了,将军也没了……方晏冷眼看着他讲诉,此时这年过不惑的魁梧男人像个小孩一般委屈,可是他神色没有丝毫松弛。
戚翁或许是记起了曾经的师徒之谊,看到方晏面容未改便知他不在乎虞舜卿曾经是否真心过,便打断他道:要诉苦,歌楼里多的是可怜人听你哀嚎。
虞舜卿受一声喝,便慢慢止了声,看着方晏负手立在身前,只一瞬就明白了他收到那书信是何人所寄。
莫不是那信,是世子所寄吗?他迟疑问道。
是我。
方晏走开几步,我给虞六娘、你、虞三郎、虞八郎共四人各寄了一封。
他听着这几个人,找不到任何相通之处,却十分害怕他会向虞氏复仇,辩解道:世子,当初只是我二哥一人所为,族中其余人并不……若说过错,至多也是不曾出言替将军陈冤……方晏听到他口口声声唤二哥,却将责任都推卸在他身上,冷笑一声,我当然明白,我甚至都不想杀虞巽卿的,若说冷眼见我父母弟妹含冤的,何止你虞氏一族呢?虞舜卿疑惑地看着他,便见他望向窗外,齐朝那些世家望族,满金陵城的百姓,谁人在那江水畔为我父亲哭过一声?我若如此记仇,该要杀尽了天下人。
并非不曾哭过,只是不敢而已。
虞舜卿低声辩白道:当年齐王之残虐,世子不会不知,百姓们谁敢为南阳王喊一声冤呢?便连戚师傅他们,若不是朝臣进言,他们如何还能活着……所以我不恨齐朝旧臣。
方晏依旧冷漠,眼里却含着痛色,只是虞巽卿不该再如此了,天下人都知道我父亲忠良,天下人都知道他虞巽卿卑鄙,可是忠良赍志而殁,小人处尊居显,这算是什么道理?他分明不曾指摘到自己,可是虞舜卿却心中一阵心虚,他为自己多年来不曾为南阳王叫冤而惭愧羞愤。
方晏接下来的一句话又戳中了他那可怜的羞耻心,我明白你们都在想什么,你们想着天下人都知道我父亲的冤屈,今时无人为他伸张,自有后人作书立传,既如此,你们何苦去得罪虞巽卿呢?他被方晏似笑非笑的眼看着,如芒刺背,血脉里似乎淌涌起一阵无端的战栗,激起他的羞愧和卑劣。
方晏看出他的羞愧,收回视线,可这不是我要的,青史里那淡描的几笔,不够书写我父亲的冤屈,也不足以缝缀我母亲弟妹的无辜。
虞舜卿听着他森冷的语气,内心的羞愧被尽数勾出,世子,我……我愿意为将军伸张,我去长安,找北周的天子。
他激动起来,将军若是活着,也该封王,平冤之后,世子便能取代齐王,我们去求天子为将军正名……他这话何其好笑,连戚翁都气笑了,你这蠢货,北周天子为何要为已亡之朝的旧臣平反,若是将军在世,又如何沦落至亡国之境?方晏也道:虞五郎君,前朝旧事,前朝人了结。
他明悟过来,缓缓平复下心境,想起收到的信,犹疑道:世子送那信的目的是?送信给虞六娘,是因为她是虞将军的女儿,又时常追念亡父,她该知道真相。
给虞三郎是因为他蠢笨,却渴望权欲。
给虞八郎,是因为他是会稽的郡守,若是虞巽卿不在了,他可为虞氏第一人,而给虞五郎君你,是我认为你曾也算得是忠良。
一个曾字,仿佛在发泄着什么不满,虞舜卿看向他,却不见他神色有异,犹豫中问道:那信中所写,尽数为真吗?方晏低眉,唇角微动,你若不信,怎么对徐西屏的幼子下手了呢?他霎时无言以对,可是如今我二哥正得周朝太子青眼,虞氏一族系于他身。
不,虞氏一族系于你身。
他听到方晏沉静笃定的语气,深以为惊奇,我多年未理外事,撑不起一族。
方晏叹气,我本也不想你会舍得大义灭亲,我只以为你也觉得虞将军与我父亲实在不值,若是死于敌手,是大义殉国,可是死于至亲手中,他们如何安息?虞舜卿见他似乎有些失望,忙辩解道:属下并非不愿为长兄与将军陈冤,只是此事需徐徐图之,虞巽卿执掌虞氏多年,族中莫不信从……方晏听他二哥也不唤了,轻笑道:莫不信服?五郎君你不就不服吗?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等他解释,方晏又道:都是嫡支,他不过占了个长,难道你当不得族长?虞八郎当不得族长?他怔愣着看向方晏,虞氏……虞氏不会舍他。
虞氏早就该舍了他,两日之后,长安的折子就该到了,其中必有一道是今岁考课的结果,虞八郎的会稽郡守做得其实很好,任谁看都该给个上上,但是五郎君猜猜,这回他能否得到上上?虞舜卿诧异地看向他,想到虞氏这几月里为了得到卓越的政绩,将大半的积攒都拿了出来,这竟还得不到一个上上吗?他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却不敢顺着这问,只问道:难道世子在长安也有耳目吗?我还没有手眼通天。
方晏淡淡道:不过我倒是知道,周朝的吏部尚书,是左融的舅兄,不巧的是,东宫诸属官中,最厌烦虞巽卿的就是左融,其次便是楚崧,更不巧的是,那位吏部尚书,还是楚崧的表亲。
任考官员,怎能凭喜好……任考官员,为何不能凭喜好?周朝也是世家林立,储君废立都要听世家的意见,怎么一个小小郡守他们还左右不得了?虞舜卿被反问住,看见他嘴角一丝讽刺的笑,心里那根弦悄然拨动了一下,慢慢成了波澜,他试探着问:世子笃定,我能取他代之吗?方晏笃定,自然能。
那如今,需要属下做什么?如今你什么都不用做,等到折子下来了,虞氏族中人心浮动,虞三郎开始闹事,虞八郎被诘责了,你出来稳住人心,说几句大道理的话,便静静等着族老们逼着虞巽卿让出族长之位给你。
不得不说这话令他十分心动,他复问一句:如此就够了?如此就够了。
虞舜卿眼中闪过异色,脸色也涨红了几分。
方晏看了他一眼便别了眼去,利益之下,人心如此而已,不是奇事。
◉ 66、太子府中冬至阳生, 葭管灰飞。
冬至日里的赏梅宴饮总是少不了,何况正是梅英处处,金陵城里便是东家宴罢西家宴起。
刘呈为表恩重, 于太子府中设宴宴请群官及家眷,宴上一派和乐自不必说。
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堂上早向天子敬献过贺表的数位官员不免要各自再向太子说上四六句贺语,文人共聚, 一时间堂上翰藻醲郁, 凤彩鸾章。
等到虞巽卿敬贺时, 楚郁便向同席的兄长掩面低笑道:此人倒是好脸皮,他家砸钱砸出个中下考评来, 听说虞氏几位族老十分不满,闹得沸沸扬扬, 都嚷着要来殿下面前讨说法了,他倒是一脸感激。
楚晔也忍俊不禁, 却拍了拍他的肩,正是宴上,端正好了。
他话音刚落,虞巽卿的贺语也说完了, 刘呈对他仍是十分和蔼,似乎为了安抚一般, 与他还多说了几句。
虞巽卿心中微苦, 却不得不笑着应答,自也瞧见了好几位年轻郎君对他的嘲笑。
然而这嘲讽对他而言却毫不影响他的心情, 他早知太子并不会轻易信重他, 也知道不必急于此时, 对那考评结果反而是反应最小的一个,倒是族人的折腾更令他烦躁些。
等他坐定之后,瞥见了太子身后几个婢女,并不见虞少岚的身影,略一想便起身离席,走到一处亭子,招来一个婢女道:烦请这位娘子带我前往虞女史处,前几日她与家中闹了些矛盾,至今还没有一纸半信回去,我实在担心不下。
那婢女自认得他,闻言回道:禀詹事,虞女史正在招待女眷,并不在住处,詹事若是等得,婢子便前去将她请来。
有劳。
他看着婢女远走,又觉族人给他带来的那点烦躁少了些,当日虞大夫人并未说明虞少岚是为何凌晨离家,只说是受了些委屈,而就在他回太子府的同一日,本说不会去陆氏赏雪宴的太子却突然去了。
只要不蠢,自然看得出太子是为虞少岚出气,甚至回护到了不顾出气对象正是虞少岚的家族。
这个认知让虞巽卿松快了些,宴会打脸并不算什么,虞少岚真要得了太子的宠爱,那才是长远,虽不能将家族兴衰寄托于一女子身上,但是男女阴阳,只要有了子嗣,未必,虞少岚肚子里未必就不能出个嫡长来。
他面上泛了些红,一阵冷风过来才将他脸上的热气吹走,却叫他心情愉悦起来,畅快赏看起园中景致。
而那婢女见到虞少岚,才如实说完,便听她拒绝道:劳妹妹回去说一声,我这里事情繁忙,唯恐出了什么疏漏叫殿下不满了,便不去了,改日再回家拜见诸位长辈。
等这婢女将这话转达过来,虞巽卿显见地有些不愿相信,虞少岚向来听话,从未有一事违抗,如今却这般言语,未必是在虞大夫人处受了什么委屈,怕是对自己不满。
在此关头,他自不能容许侄女与自己离心,想想便叫婢女带自己过去。
等近了女眷所在,远见园中各处倩影,他便止了脚步,在廊子上候着。
虞少岚正与楚姜说话,见那婢女又来,眼见有了些不悦。
那婢女也十分为难,虞女史,虞詹事就在外等候。
她也不想为难这婢女,便与楚姜道:九娘稍候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楚姜依言,看她离去后便坐在阁子里,却十分清晰地将廊子上的虞巽卿看在了眼里。
采采站在她身后,纳罕道:该不会是考课不好,要拿虞女史发火吧!楚姜经了一场病,身上还带着乏意,懒懒靠在栏杆上,笑道:连你都知道了会稽那郡守考课不好了?金陵城里便没有人不知道的,听说虞氏几位族老闹得厉害呢。
楚姜笑意微凝,手搭在栏杆上,不自觉点了点,这消息,应该是方晏令人传播的。
采采看她自从那夜之后便总是一副心思重的样子,今日也是好说歹说才叫她出来散散心,好不容易与虞少岚欢喜说了几句话,欢喜不到一刻,怎又起了心思?她试图提起她的兴致来,女郎,瞧,虞女史去了。
楚姜由着望过去,却一眼就回来了,这是少岚姐姐的私事,我们便不该多探究了。
女郎说得对,真想不到,都是一家出来的,差别竟这么大,虞女史性情真挚,难得与女郎如此相投,她那叔父却是这么个人。
她轻轻一笑,一树还开千朵花呢,一个家族出几个不同的人物也不算稀奇了。
像这样不同的,那可是少见的。
少岚姐姐的父亲,是英武的将军,她自不会差的。
就像女郎您是郎主的女儿,自然会像郎主那般灵秀智慧一样么?至此她哪能看不出来采采是在哄自己高兴,由衷笑了一声,抛去了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思,似往常一般与她打趣道:你这嘴已然可以出师了,但是只是这一张嘴可以,眼里全是小心思。
采采看她心情好起来,高兴地坐在她身边,婢子便知道,女郎最好哄了,下回……她一顿,随即叫楚姜看向那廊子上,女郎,他们争吵起来了。
楚姜忙也看过去,正见虞少岚似乎十分难过的样子,正在对着虞巽卿吼着什么。
采采,叫人去叫请少岚姐姐回来,便说我丢了支钗子,急得很,叫她速速回来安排人手替我去寻。
采采听她吩咐得急,忙出了阁子去交代一个婢女叫人。
少岚,二叔膝下无女,向来视你为亲生,你说几句忤逆的话便算了,却万不能在殿下面前胡言,你母亲身子向来就不好,如今你姐夫也正想寻个衙门里的差使……虞少岚冷眼看他,二叔何必句句如此?视我为亲生便是以我母亲与姐姐相胁吗?虞巽卿头一次听到她如此顶撞,脸一沉,你是听信了些什么荒唐话?若不是我保着你父亲的家产,你们孤儿寡母还能有今日的体面?若不是我一力要族中为你父亲一脉过继子嗣,如今……虞少岚憎厌他口口声声提到她父亲,愤声道:若不是二叔您,我父亲应当也不会死在淮左。
虞巽卿心中惊骇,看着她神情激动,忙按住她肩膀安抚道:当年是我没有劝动齐王出兵援助,这怨我,我无时无刻不在懊恼,少岚,难道我愿意见到我至亲至爱的兄长罹难吗?你父亲去后,虞氏的艰难是世人皆知,你……虞少岚听他还在颠倒黑白,激愤更甚,挥开他的手,二叔,您祭拜那么多的菩萨,金塑的木雕的泥糊的,是不是怕一个消弭不了您的恶业?虞巽卿急火攻心,若非顾忌着在外,简直就要动手了,此时只气得脸黑,你……虞詹事,虞女史,楚九娘子叫婢子来寻女史过去。
虞少岚求之不得,看也不看虞巽卿一眼便曲身道:九娘有事相请,少岚先去了,望叔父恕罪。
虞巽卿却不看她,问向那婢女,我与族中小辈说些要事,叫楚娘子稍等片刻就是。
那婢女也为难道:九娘叫得急,说是一支钗子丢了,贵重无比,叫女史去瞧瞧。
一支钗子,你们使唤人去找就是……虞少岚打断他的颐指气使,二叔,这里是太子府中,这位妹妹是殿下的婢女,不是二叔的下人,九娘是贵客,耽搁不得。
他见侄女句句拿太子撑腰,即便不满,也不能再拦她了,余了只一句:你母亲思念你,你记得回去看看她。
多谢二叔提醒,少岚告退。
他看着人远去,眼神暗下几分,心中却有了几分计较,拂了拂衣袖,离去时路过拐角,见到了站在阁子里的楚姜。
他笑讽一声,羸残病儿,托身贵体,不是好命。
楚姜也远远见到他嘴角翕动,侧头问采采道:他是不是骂我?采采细看着,应当不是的,虞詹事人是坏,仿佛也不蠢的。
楚姜却有些不依不饶,看人走过,呢喃道:我看他嘴里嘀嘀咕咕,不像好话,就是骂了我,我要向殿下告状。
采采失笑,女郎当真要告吗?她看虞少岚走近,低声笑道:等时机到了我再告。
虞少岚的情绪还没有收拾好,此时眼底还带着红色,闻言便温声问道:告什么?她毫不避讳,方才瞧见虞詹事走过去,他嘴里念念叨叨,我怀疑他在骂我。
虞少岚一愣,心想数次来往,可从未见她是个这样的跋扈,转念才见她嘴角微扬。
我险些被你吓着了,还以为你真要拿这胡乱猜测的去告状,原是哄我开心。
楚姜却笑得神秘,万一我真的告呢?她笑容沉凝了片刻,就又笑道:你告便告去,我求之不得。
楚姜想想也笑道:那改日我真去告了,少岚姐姐可别怨我。
我怨你做什么?虞少岚挽上她的手,方才说你丢了支钗子……不是钗子丢了,我叫人去请姐姐回来,便是看到你们争执起来了,若是无人之处,我绝不会多管闲事,可是我朝宣行孝道,一个不敬长辈的名声落在你身上,往后你做什么都有人指摘。
虞少岚便感激道:我也要多谢你解围,族中之事,实在令我疲累,如今在殿下身边,安闲就是最好的了。
楚姜见她提到太子时神情温柔,记起初见时她待太子有恭敬却少温柔,不由有些感慨,只是想想也觉平常,太子施以的诚心,少有人不会被打动。
她也明白自己似乎表露了得多了些,忙解释道:殿下待人和善,对待下人也从未有严冷之声。
楚姜无意戳破她心事,说笑道:这话不假,上至老人,下至小孩,无人不夸殿下好,我家十四娘,就是最最拥护殿下的。
看到她如此善意,虞少岚心中一暖,由衷道:我原来常进宫……常到齐王跟前去,齐王愿意纪念我父亲,叫宫娥们陪我组了支娘子军哄我玩,我那时候桀骜,以为金陵的小娘子个个都是撒娇卖痴的,谁也不愿来往,除了姐姐,从没个相投的友人,竟遇上了九娘,真要多谢殿下叫你我相识。
她听了也娇笑道:这可是巧了,在长安时除了我姐姐,旁的小娘子谁也不愿意多搭理我。
她这话音才落,顾妙娘便提着盏灯小跑进来,闻言笑道:亏得你来了金陵,不然我可找不着你这么个有趣的侄女儿。
她笑声活泼,瞬间这阁子里便欢快了几分。
楚姜掩唇,是亏我来了金陵,才知道这天下还有十一姨这么有趣的,青天白日里,竟还提着灯玩。
顾妙娘神秘一笑,这可不是寻常的灯,你们仔细瞧瞧。
两人看她将灯提起,往前细看了看,才见到里面一支烛微亮着,灯罩上纷纷呈现着不同的人物,其上人物或骑马、或执剑,再把灯往暗处移,便可见明显的物换景移,人物间你追我赶好不精彩。
楚姜道:我也曾见过转鹭灯①,但这般精巧实在少有,十一姨是何处得来?顾妙娘得意地努嘴,就是来的路上,有个灯铺挂在幌子上的,我一眼就瞧出不一般,赶紧先买了来。
虞少岚也赞道:这灯做得巧,想必夜里看更是别致。
她便笑道,可惜我问了那店家,只做了这一盏,再做一盏要三日,不然今日我就给你们都各买一盏了,眼下要看也并非不行,把阁子里门窗都合上,再用屏风挡着光,跟夜里有什么分别呢?她说完就交代婢女去关门窗,虞少岚犹豫道:殿下今日令我招待客人,耽搁久了怕是不好。
楚姜拉住她,便只看片刻,总之是我将姐姐叫出来的,我就不是客人了?况且秦娘子她们几个都在,她们可是招待过公主王妃的,不会有差错。
实则虞少岚也有几分心动,诚如她所言,前头十几年并未快意潇洒几分,此时难得有相投友人。
想想她便笑道:那我便躲懒片刻?顾妙娘少见她俏皮若此,闻言立马拉着她往屏风后去,一面交代婢女,嘴上顽皮道:速速关上门窗,我们虞女史耽搁不得。
楚姜也跟着小跑去屏风后,少岚姐姐可是做了女官的人,如何能与我们不正经?虞少岚不免羞颜,轻轻推攘着二人,左右我还去留都不是了,下回我宁愿与夫人们说客套话,也不与你出来了。
要是姐姐这样忸怩,下回我有新鲜也不给你瞧了……看,转了转了。
顾妙娘打断她们,扯来一张蒲席将她们都拉着坐下,灯屏上灯影光转,各般人物旋转如飞。
虞少岚看着灯屏上铁马回旋,转影纵横,立刻便被吸引了目光,真是好看。
楚姜靠在屏风上,手还被虞少岚拉着,闻言也道:不俗,合该我屋里也挂一盏。
顾妙娘知道她是故意打趣自己,便故作小气状,这一盏我还没过完了新鲜劲,是不给的。
楚姜便摇着她的肩,娇嗔道:十一姨将这允了我,等回了长安,我也送你些珍稀宝贝。
长安我可不去。
她轻轻别开楚姜的手,昂着头骄恣道:长安再有趣我也不去,我就在金陵,做我的土霸王。
那十一姨往后可难得见到我了。
那你还难得见到我跟六娘了呢?楚姜盈盈一笑,看向虞少岚,少岚姐姐也不去吗?虞少岚却显得十分迟疑,半晌才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楚姜莫名从她语气里感到一丝惆怅,几日里来的愁闷顿时也上了心头,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
一旁的顾妙娘想到长安,或也是有了心事,止了笑声。
灯笼里烛火不觉更亮了,灯影转动越发快了起来,顾妙娘轻叹了一声,靠在屏风上,手拨了一下灯。
我不愿去长安。
楚姜靠在她肩上,望着灯屏,喃喃道:可是长安多风流,花枝鲜亮,白马香车,英才少年,天下人物,俱在长安。
天下一半人物,在此时的江南。
虞少岚道,却不是为了反驳什么,低头见到转鹭灯投下一片影在她裙摆上,遂低笑了一声,东宫在金陵呢!阁中一时静默,只剩玉壶光转。
灯影一轮轮过去,烛焰升起袅袅的焰,旋落在少女各自的心事上。
忽听阁外一声,这阁子怎么紧闭着门窗?虞女史不在么?虞少岚从灯影中恍惚抬起头,即刻就起身道:是画筝姐姐……话音才起,她就踩到裙角,跌落下来,与顾妙娘跟楚姜跌作一团。
女儿家衣裾繁复,钗环碰撞,一时间三人都倚在竹屏下手忙脚乱起来,一会儿是步摇纠缠,一时又是环佩打结。
阁外几人渐渐听到小女儿笑闹声传出,不觉也都露了笑颜。
婢女询问是否要推门请她们出来,画筝嗔笑道:没有天大的事,玩乐就是第一重要的事,不必扰她们,世事短如春梦,今日不趁风日好,哪日梦沉书远,她们恐会怨我呢!作者有话说:①走马灯◉ 67、路过太子府里的宴会只是一隅的热闹, 金陵城里的寒意仍是重,依旧刮着冷风。
傍晚时分,陆续有宾客从太子府中离开, 楚姜自顾妙娘离去后便生了乏意,只是众官员扔在斗文和酒,看着顾媗娥也正在兴头, 她便独自先回了府去。
此时热闹了整个寒冬朔日的歌楼,照样鲜亮着颜色, 红绿的锦缦里坠下一支珠钗, 砸中了楼下过路的一个郎君。
这郎君捡起珠钗, 以为是楼上歌妓揽客的把戏,心中暗喜, 举头将珠钗举起,娘子的钗……他话未完, 便呆立在了原地。
直到一滴血落在他脸上,他才惊叫出声, 有人……有人死在了窗……路上行人被他声音吸引,尽数去看。
却见一人上半身搭于窗外,再细看,是一个袒胸露襟的中年男子, 胸膛上正插着一支珠钗。
众人惊骇不已,最先发现的那位郎君怔怔看着手上的钗子, 吓得大哭着扔开, 直往人多处去,死人了, 死人了。
对于从前的金陵, 死几个人, 不是什么大事,然而久见太平,再见不太平的事反使他们更害怕。
歌楼里这时才渐渐喧闹沸腾起来,不过片刻,楼里便不断有人跑出来,有客人,也有其中的歌妓、伙计,后来又有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衣衫凌乱地跑了出来,衣襟上还沾染了大片血迹。
众人正以为是这女子杀了人,不料她一脸的惊慌失措,口中还不停道:去衙门里,去衙门里。
围观的人见她如此,不免心生怜惜,恰有一人是这女子的主顾,上前一步揽住她问道:茵娘,楼里发生了何事?茵娘见到熟人,便似抓住了救星一般,梨花带雨地哭道:郎君救我,虞三郎把虞九郎给杀了。
这话似惊雷一般,炸得众人头晕目眩,扶住她的那人也好一会儿才定了定神,疑问道:虞氏的虞三郎君,杀了他的族弟,虞九郎君?茵娘泣不成声,妾也不明缘由,他们将妾身支了出去,妾在门外听到吵闹进去看,虞三郎便一把将妾的发钗夺去,竟是刺中了虞九郎的心口,之后他还要来杀我,郎君,您救救我,救救我。
那郎君却越听越慌,慢慢将她推开,茵娘,虞氏的事,我们怎敢过问,你还是速去找虞詹事……郎君,虞詹事怎会放过我呢?我本就是他从宫中掳来的,因着有几分颜色才有得几分人样,可是……可是我从前哪里又是靠卖弄颜色过日子呢?茵娘哭泣声渐大,几个歌妓都来搀扶着她,小声劝解着。
围观者议论声渐大,不多时又从楼里出来几人,正是几个魁梧的伙计,还共同架着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便正是那虞三郎。
虞三郎浑身带着酒气,脸上带着明显的恐惧,双目呆愣,浑身也颤抖着,那几个伙计不敢伤到他,只是擒住了他的手,他的衣袖上,满是鲜红。
他一被架出歌楼,第一时间竟不是出口解释些什么,而是破口骂道:全是这贱妇的错,是她挑拨我兄弟二人,我……他话未完,人群外冲进来一个郎君将他的嘴一把掩住,又对着人群道:三叔酒醉了,险些受这妇人陷害,幸好诸位路过,也好做个见证,方才我远见着,分明是这贱妇刺了我九叔,却趁着我三叔酒醉,借机诬陷。
茵娘不敢置信地啼哭道:七郎这样颠倒黑白,就是仗着你虞氏势大,我风尘里沦落无依无靠吗?诸位,诸位请信妾。
她泪目四望,却只是看到围观者各自后退了一步。
他们中男女老少皆有,有几个小孩好奇想往里看,被身后大人一把搂住走了。
之后,便无人为茵娘面露一点恻隐。
虞七郎姿态十分谦和,还在对人群道:诸位,我虞氏多年来行善积德,族中或有子弟不肖,然族规森严,若有不逊子弟,自有佛陀教训。
诸位若是能为我虞氏作证,我虞氏感激不尽。
虞三郎也恍然清醒了几分,推开侄儿的手,挣扎道:本就是这贱人害我,是她杀了你九叔,七郎,你速去衙门里请人,为三叔求个公正啊!驾着他的几个伙计也面面相觑,被虞七郎目光威压着,犹疑着放开了手,却走到了茵娘身边扶着她。
看客已经渐少,怕事的早已离开,但还是围了不少人。
歌妓们簇拥在茵娘身边,都为她伸张着。
妾当时看得清,茵姐姐一直在门外候着,是屋里闹了动静才进去的。
虞三郎君手上还有血,茵姐姐手上却干干净净,怎会是茵姐姐杀人。
妾听到了虞三郎君的斥骂声,屋里……茵娘泪眼婆娑地看着她们,又转向看客们,直直跪在了地上,诸位,妾绝不会杀人,若妾说一句假话,就叫菩萨不顾,死后下十八重地狱。
我远远便将楼上看得分明,我言若有假,便叫我下十八层地狱。
虞七郎也起誓道,幸好今日我去太子府中赴宴,此时回府恰好路过,正将那楼上的情形瞧得分明,诸位,此妇恶毒,因与我九叔有私怨,便下此毒手……围观者听他话里提到了太子府,不免有几人露出歆羡的目光,又想他口口声声提到他目睹了,他们若是作证,也不用费什么事。
茵娘见他此话过后,不少人隐隐对自己露了指责,愤恨道:我一介风尘人,与虞九郎有什么恩怨?今日单但凡你七郎说出一句来,我罗茵便自戕在这街上。
无礼妇人!这一句却不是虞七郎骂的,而是先前扶起她的那位郎君。
只见他挪动几步,站在了虞七郎身侧,一副大义凛然之态,方才某看得清清楚楚,那窗口分明有你一片衣袖!众歌妓哗然,纷纷出言反驳。
然而围观者中却有人对她们指摘道:娼妓嘴里出来的话怎么能作为证词呢?护着茵娘的一个伙计转头看了,见到出声之人正是才从他们歌楼中跑出来的一个客人,脱口骂道:你这狗娘养的,上过娼妓的床,怎么还配活着呢?那人恼羞成怒,当即便扯谎道:你这小子,我看就是你与这妓子合谋害人。
茵娘身边的歌妓们顿时便急了,个个都出声反驳,然而看客们似乎仗着自己是最清白的人,只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打量着她们,甚至不用什么语言,仿佛只用眼神就能将她们活活杀死一般。
原来,南阳王当年就是这样蒙冤的。
楚姜坐在马车中,听着沈当的汇报轻叹了一声。
车夫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以为她是抱怨路堵了,回道:女郎,这路是城中主道,今日又是节庆,人本就多些,前头还出了这样的事,一时怕是过不去了。
不过去,看看。
她挑开帘子,远远望着那歌楼,看了看那悬着人的窗户,虞七郎唬人,从这里,看不见那窗中的情形。
沈当闻言便看向了不远处停着的马车,正是虞七郎的。
他们从太子府中离开时,虞七郎的马车便遥遥在前,方才却见路被堵了,虞七郎的车也停在这里,只留了车夫守车。
沈当将自己所知说了来,女郎,那叫茵娘的,是虞氏在金陵中多处歌楼的主事人,曾是南齐宫中一位女官,闻说是虞巽卿的相好。
楚姜凝眉听着,虞氏,又是虞氏,这里面会不会又是方晏的手法?沈当没有听到她说话,只看到她望向了人群中的茵娘,她正在哭泣着诉说些什么。
她在说什么?楚姜凝眉问。
属下这就去打听来。
说罢他便要疾步离开,楚姜却叫住他道:季甫,无论发生什么,帮帮她。
沈当一愣,恐怕会与虞氏生出龃龉,太子殿下那里……我与虞巽卿本就有仇,没有直接杀去他虞氏,是我仁慈。
她抚着车窗,目光沉静,我担得起。
沈当听到她声音冷下来,忙应了下来。
采采烘着手炉,看到她眉间有些忧色,小心将手炉置在她手上,女郎,天要黑了,当心冷着。
她这才回了心神,捧着手炉,低眉思索了片刻就要起身,采采忙护着她,可是要出去透透气?去那楼下看看。
她立刻急起来,女郎,秽恶之地,怎能去得?楚姜微微蹙眉,拍拍她的手,惋叹一声,可怜人谋生罢了,怎么是秽恶呢?况且那虞巽卿今天嘴里念念叨叨地骂我,与他虞氏有妨碍的事,我该去看看热闹。
采采顿时无言以对,没影的事她非要当作把柄,她要不是为了……为了看看是不是那方晏的手笔,采采打死都不信,一面取了帷帽给她戴上,一面嘴里嘀咕道:要真想见人家,求郎主绑来家中供您戏耍,可不用着这么大费周章。
楚姜听她嘀嘀咕咕,故意冷了脸,恶声恶气道:我该把你先绑了。
采采可不怕她,一面护着她前去,一面招呼着部曲们跟着,把婢子绑了最好,省得婢子整日操心。
楚姜气笑,将暖炉一把往她手里扔去,不操心我,往后也不许你跟着了。
采采反笑起来,戏谑道:可从不见女郎这样子不讲理,想是长安的小娘子见了都要稀奇,从来冷傲的楚九娘,今日里胡闹起来了。
楚姜被她调谑,嗔道:瞧个热闹就是胡闹了?说着话,已经来到了人群外,楚姜瞧不清人群中,只看到了虞七郎站在歌楼前的台阶上满脸不屑地对着众歌妓指摘。
昔日齐室不存,是我虞氏看你众人孤苦无依,才给了你们庇佑依托之所,如今你们却反咬一口,可恨我虞氏苦心空付。
有人站在他身边附和道:自苦□□无情,正是虞氏施恩不图报,才养出了这般忘恩负义之人。
得鱼而忘荃,得意而忘言①。
酒色不过寻常事,却叫这等妇人做了杀人利器……这妇人蛇蝎心肠,若非有我等作证,难免不会叫她得逞了去……茵娘被他们个个言语羞辱着,面色凄惨,口中嗫嚅数句却无人细听,突然挣脱开歌妓们的搀扶,往歌楼门前的柱子上撞去。
人群中的沈当见状,急忙一个健步冲出去将人拉着,于此同时,人群另一侧也有一人冲出将人给拉住,二人隔着茵娘面面相觑。
众歌妓们涌上来,连声道了谢就将人给搀扶走。
沈当理理衣袖,回到人群中,也看着那人低着头走回人群,不由暗叹,正是冤家路窄。
而那人也心有惴惴,甚至面对沈当还有些愧疚,不是廉申又是谁?他见到沈当,就猜楚姜或许也在,忙叫人去将方晏请来。
作者有话说:① 《庄子·外物》楚姜:不管是谁,只要他跟虞氏有仇,那我楚明璋一定帮帮场子。
◉ 68、可怜人虞七郎眼看着他们出手, 认出了沈当是楚氏的人,却不知另一人是谁,想到楚氏有人在此, 他心念一转便笑着对沈当一揖,多谢这位郎君出手,这妇人真要死了, 倒成了我虞氏仗势欺人了。
沈当只是微点了点头,却不妨站在虞七郎那边的几人急着讨好, 又不识得楚姜是谁, 还以为虞七郎是在明里暗里地讽刺茵娘, 又出言道:未必不是合伙演这一出,好假作节烈。
想来这妓子勾人, 主顾不少。
沈当蹙眉看向那言语不尊敬的男子,某不过一过路人, 郎君多想了。
还不等虞七郎开口阻止,那人便继续道:过路人不好好过去, 怎么管起别人家的事了?说不定正是这妇人的奸夫,两人为了谋财害命串通一气……我叫他管的,这位郎君觉得不妥,我们往府衙里去分辨分辨, 看看以诽谤诬告他人者,衙门里会定什么罪名?众人听到这清泠的声音, 纷纷往人群外看去, 只见一少女临立,手上正摩挲着一只暖炉, 周身穿戴出尘, 还有护卫跟随, 一时间都纷纷让开路来。
虞七郎一见竟是楚姜,恨恨往身旁那出声的男子望了一眼,等到楚姜提步往前来才温声笑道:竟是九娘,失礼了,我家中乖谬之事,辱了九娘的眼耳。
众人看虞七郎且对这女子温声好语,都暗暗吃惊,那几个站在虞七郎身边声音最大的几个男子也面有怵然,尤其是那对着沈当吼骂的。
楚姜来到沈当身侧,也对虞七郎笑了一声,虞七郎君言重了,我不过是路过瞧了瞧热闹,不想你手下的人却辱骂了我的护卫,这可不好了结啊!虞七郎心中恨她多事,却不得不忌惮楚氏,忙回道:这位郎君与我虞氏并无干系,方才见到娘子的护卫出手,我也是感激不尽,今日叫九娘受了惊,改日我请少岚妹妹登门致歉去。
楚姜听他竟拿虞少岚来含糊人,蹙了蹙眉,谁犯的错,谁来担当,季甫,明早就去衙门里,将这诬告之人告上公堂。
那人知道自己捅了篓子,却见虞七郎丝毫不给自己脸色,急忙求饶道:是某一时失言,不过口中妄语,并未上了公堂去,算不得诬告,某这便向娘子告罪,向这位郎君告罪。
她却摇了摇头,指向茵娘道:我这里,就替我家护卫原谅你了,可是这位娘子也被你信口胡骂了一通,我想起来有一日路过这楼下,口渴向楼里要了碗水喝,就是这位娘子给我倒了碗水,我知恩图报,今日你骂了我的恩人,我也不想轻易了结,你看要如何解决?茵娘疑惑望着她,她身边的众歌妓也是惊奇又感激,不知还有这样一个人物在她们楼里讨过一碗水喝?可是茵娘却知道,如此贵人,何时会短了一碗水去,想必真就是好心相助。
虞七郎此时才知她是来者不善,看向那神色忐忑的郎君,轻笑了笑,九娘,眼下这妇人尚未洗脱嫌疑,又是风尘中人,与她牵扯,恐怕对九娘的名声有所妨碍?楚姜提步,想要朝茵娘走近几步,却被沈当与采采伸手拦了拦,她低声道:我不信她有罪。
二人对视一眼,忙护着她过去。
便见她扶上了茵娘的手臂,天色昏暗,隔着帷帽看不清她的脸色,只听她道:方才众位还贬责我的恩人,说她忘负恩情,得鱼忘荃、得意忘言,我可不想受这样的指摘,圣贤书中总提亲恩二字,坐罪时亲亲相隐不为罪,此时我的恩人被你们辱骂了,而她身上只是背了嫌疑而已,我若是背弃她,那先前诸位所骂不是一一应到了我的身上?她说着声音便凌冽起来,诸君方才句句娼妓辱人,可是虞七郎君却说当初是虞氏给了这些娘子安身立命之所,既然郎君以为风尘中人名声不好,为何当初虞氏要令她们沦落风尘?难道是郎君自己骂自己?如此想来,虞氏命她们做了娼妓,虞氏该是娼妓之首才对,诸君方才口中句句所骂,原来句句应在了虞氏身上,原来诸君是在为这群可怜人报不平,是我错怪,失礼,失礼。
虞七郎被她这讽刺激怒,一时脸色煞白,却轻易不好得罪她,心中倒是暗恼当初没能杀成了她。
先前那位辱人的郎君见形势不对,忙也对茵娘致歉道:先前是某失言,望娘子勿怪。
茵娘今日行事虽有自己的目的,但是对楚姜的善意还是十分感激,不想给她添了麻烦,便对那郎君道:妾已原谅了。
那人如释重负,却不敢多待了,拱拱手就逃也似地飞离此处,那几个最拥护虞七郎的人此时也十分无措,虽不知这位九娘是谁,却知道不是他们惹得起的人物,遂跟着那人,一个个地离了去。
虞七郎看到陆陆续续有人离开,都是先前为自己说话的人,一转头低声交代了身边下人几句,又才笑道:当时情形不同,形势之下,这些皆是齐王手底下的人,从来只有骄奢淫逸的享用,不会旁的谋生之计,若不给她们这生计,她们活命也难了。
楚姜闻言便是一声冷笑,还不等她说话便听身边茵娘声声泣泪地控诉道:这话唬旁人也就罢了,七郎却要一再说是你虞氏的恩德,我们这些个,哪一个离了这歌楼不能活?那日齐王被请出宫,宫人四散逃窜,第一个杀进宫里掳夺的,不是你虞氏是谁?貌丑的你们拿去充作庄园杂役,貌美的被你们送进这见不得人的地方,我罗茵若不是被你虞氏所掳,怎会至此境地?我手下这些女孩子,哪一个不是有本领在身,这一个,一手的好绣活,百官朝见的官服,那补子都是她领着绣局里宫娥们绣的,这一个,琴技绝佳,曾有几位夫人争着向宫里请过赐人,给家中女儿们教授,这一个……妇人妄言?真有这本事,齐王何不带了你们……郎君何必打断了她?楚姜听得怒火中烧,冷声斥道:妄语你也怕她说完?既是妄语,无根之水,郎君怕什么?虞七郎铁青着脸,看她如此回护,恨恨咬了牙,这场景并非他招架得住,忙叫人去太子府中将虞巽卿请来。
茵娘轻轻挥开她的搀扶,踉跄着转向人群,哭喊道:诸位或也有知晓我声名的,从前齐宫里文德殿七万卷藏书,每一卷都是我罗茵在籍册上添的名录,我父亲乃大鸿胪罗瞻,我祖父与曾祖父均是大儒,我自小便养自经籍中,朝官们在宫中见了我都称我一声罗女史。
她哭至此处,忽然痛难自抑,哽咽着望了望东北角的旧宫之址,悲痛中吐了一口血在胸襟上,我……我罗茵,满身的才学,教导宫妃帝姬礼仪,掌宫祭之赞导,天下经典莫不熟通,我怎么就谋不了生?最后一句,她彷佛用尽了全力才嘶吼出来,三年来的屈辱与旧日的瑰伟,似一把剪子要分裂开她的身体,进退皆是苦楚,她只是望着人群,眼中已然没了对他们的期待,只是喃喃道:我怎么就谋不了生?天倾地陷,丹青不知,我如何不能活下去。
围观者中有不少妇人先落下了泪,不少男子也面露惭色。
帷帽下,楚姜擦去眼角湿意,与采采合力将她扶了起来,又转身看向了人群,肃声道:我也刚从太子府中出来,就在虞七郎君之后几步,虞七郎说他看见了那窗中的情形,我却实在瞧不见,诸位若是有意去看看,我就叫我家护卫领诸位上我的马车去,从三里外一直望过来,看看哪个位置能瞧清那窗中,可好?人群一时喧沸,一听她也是从太子府里做客出来,更觉她身份了不起,先前觉得茵娘冤枉却畏于虞氏威压的人便纷纷出言道:我愿去看。
我也愿……众歌妓看此情形,也都纷纷落了泪,向人群磕起头来。
虞七郎本就是仗着虞氏声威胡言,哪里真就看清了窗中,此时更是焦急,而楚姜还在继续道:若是没有一处位置看得清,就是虞七郎诬告,亲亲相隐本非罪,可是虞七郎若是诬告了我的恩人,我这恩人此时无亲人可依仗,我便是依仗。
众歌妓闻言都似见了救星一般望着她,她却承受不起如此感激,只是虞氏之恶,人所共知,却无人敢言,何不是悲哀呢?她这时顾不得什么后果,想到她母亲救了曾经苦难的阿聂与她母亲时,说救不了全部的,便先救眼前的。
茵娘从苦痛里醒了醒神,感激地执着她的手,低声道:多谢娘子好意,今日之事,不该再劳动娘子了,妾……她携起茵娘的手,也低声回道:我能护你们,娘子勿怕。
虞七郎此时不知该如何驱走她,只得放狠话道:九娘,这妇人嫌疑未清,还是等官府定夺吧!官府定夺便官府定夺,等那些个从三里外看回来的郎君娘子们回来了,我们一个个去朝堂上作证,看看虞七郎你说那句你看清了是真还是假。
酒醉的虞三郎实在看不过去侄儿受一女子要挟,先前被交代不许出声的他忍不下气,冲着楚姜来了一句:是真如何?是假又如何?虞七郎立刻叫下人拉着他下去,而楚姜也没有理会虞三郎这句。
虞七郎看着许多人跟着楚氏一个部曲走向了不远处的马车,却也不上马车,口口声声要去三里外,一路瞧过来,看个仔细。
一时心中恐乱,叫下人们先将茵娘给拿下,楚姜叹他愚蠢,叫部曲们将众歌妓护住,自己上前一步,虞七郎君一介白身,就敢大庭广众之下私自拿人吗?虞七郎气急,不敢伤到她,叫手下人退了回来,心中只急恼他父亲怎还未到。
天渐渐黑了下来,远在铁铺中的方晏才得了消息,紧急赶了过来,此时人群早已稀落。
他看到稀稀落落的人群中站着的楚姜,就这么站在众歌妓的面前,似乎要将她们全给护在羽翼之下,分明她也那般羸弱,只一身轻裘,单薄得像一朵随时就要散去的云。
他正要往前,手臂便被拉住,正是廉申。
去不得,虞巽卿随时会来。
他摆摆手,将斗笠按低了些,无妨。
等到府衙里开始问罪,虞氏族中正好乱了,上了公堂后茵娘……廉叔,风大了。
风大便风大,之前还说往后不再牵连上楚九娘,这回再叫她瞧见了……歌楼下还是一团昏黑,倒是对年的铺子里亮起了灯,辉煌映在街道上,昏色朦胧里,方晏看见楚姜的的肩动了动。
风大了。
他继续重复了这句,不肯认廉申说的话,医者仁心,不能见病人……廉申也气恼起来,立刻松开他的手,您可算不上医者,本是让您来瞧瞧事态,还劝不住了。
说着便十分无奈地离得稍远了一点,好做护卫,然而在等方晏跨步过去之后,他嘴角却露出一点窃窃的笑。
楚姜手里的暖炉早已没了热气,人群散去后,冷风逼人,几次翻飞她的袍角。
不知何时,风似乎消停了些,有一道影子打在她眼前,她没有望过去,只是觉得鼻头一酸。
来人也没有说话,默默替她挡了一侧的风。
虞七郎却见不得,喝问道:这位郎君又是?护卫。
方晏淡淡道。
而茵娘顺着他过来的方向,看到了不远处的廉申,心中激动起来,却不敢惊动,上前走到楚姜身边道:多谢娘子相助,这里风大,娘子若是不嫌弃……只是她刚才说完,立刻又难堪起来,风尘之地,怎么能请她进去坐。
却不料她点了点头,正好,我站得也累了。
众歌妓也高兴起来,想要邀围观看客进去,他们却颇显犹豫。
楚姜看他们犹疑,忍住了喉中的一丝痒意,沉声道:君子之节,松竹之间,何必险峦幽涧。
众人一听倒是生了惭愧,一时无论男女,都跟着他们身后往歌楼里去。
虞七郎本站在门口,此时亦觉他们实在倚势欺人,恨恨看了茵娘一眼,不忿地让开了道。
◉ 69、煞破一进楼中茵娘便领着楚姜到了一间简陋的屋子, 一面道:这里干净,都是伙计们煮茶的地方。
楚姜坐在一张胡凳上,拢了拢袍子, 温声道:娘子不要看轻自己,是虞氏作恶,不是你们的错, 清白从不在身之所居。
茵娘心中一暖,整理了形容, 才笑着应了一声, 又慢慢抬眼看向了粗衣布履的方晏, 刚想开口,就见他站去了楚姜身后。
她心中顿时明白了楚姜今日为何会如此痛快的出手, 想必除了对她们的怜悯,也是她与方晏相识之因。
想到这个可能, 她心中更畅快了几分,今时今日, 何不似当年,世人怎不知南阳王之冤,只是无人与虞巽卿抗衡,而如今, 有人敢站出来与虞氏对抗了,这一位九娘, 就是楚九娘了, 是楚崧的嫡女楚九娘!她心底蓦然激动了起来。
方晏在她开口之际突然道:茵姨,我与九娘说几句话。
他这称呼让楚姜跟茵娘都是一怔, 楚姜是纳罕二人竟如此亲近, 茵娘却是因旧事的牵扯, 十六年来第一次再听他这样的称呼,眼里默默含了泪。
楚姜看到她眼睛一红,猜测今日必是他们商量好的,自己未必不是给他们添了麻烦,心中暗恼自己多事,此时方晏还冷声冷气,想是嫌自己添乱。
女儿家的心思,变得快些也寻常,她越想越恼,忽地起身道:我回府去了。
茵娘一愣,看她提步就要出去,忙也抬脚跟着,却不防方晏先她一步挡在了前方。
你冲动了。
楚姜一听便心中不快,暗暗咬牙不言,绕过他又要走。
方晏暗叹一声,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今夜之后,虞巽卿又要恨上你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聂婶子一再交代你的话,九娘不该不听。
她突然停住脚步回身,掀开帷帽望向他,晏师兄既听了,今夜又现身做什么?方晏被眼前乍现的姝色刺了眼,他身手迅捷,在她停步之时便后退了半步,而这半步并不算远,人隔咫尺,眼前人就这么眉眼倨傲地望着自己,眼底还残着一丝红意。
她为什么红了眼?是为歌妓们难过,还是……还是在,他没能想下去,因为楚姜就这么望着他,唇色鲜亮,眼中睥睨。
他答不上来,也或是,他不敢答。
他便又后退了一步,我……我送你回府去。
楚姜心底莫名失落,看他已经别了眼去,放下帷帽回了身,不必了,季甫,你留下来,娘子们若是受到刁难,你及时回府禀报。
方晏依旧跟在她身后。
采采看到他跟来,扯了扯楚姜的衣袖。
她也听到了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声,烦愁交加,又顿了顿脚步,不必送我。
季甫兄不在,无人护卫。
我家中部曲不是摆设。
若不是,九娘当日也不会在山道上受我胁迫了。
跟着的部曲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服地伸了伸脖子,却见到他脚下挪动轻快,又都怯怯地收了心思,老实跟着。
楚姜听他提起旧事,冷笑一声,想来也不会再有匪贼类汝。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门口,虞七郎正在檐下训斥下人,神色焦急。
虞巽卿来不了,他急了。
方晏道。
楚姜听到他这样笃定,疾步出去,还是晏师兄神机妙算。
方晏听她语气倨傲,又夹着丝不郁,知她是动了气,在她身后解释道:虞九郎的死只是引子,他却也不无辜,当初宫娥们被掳来时,便是他做的首恶。
不必与我说。
他顿了顿,若是不说,怕你……恐你会多想。
楚姜不由莞尔,却仗着帷帽遮挡,故意冷了语气,我并不悠闲,不会胡思。
说完她正到了马车前,上了马车又道:不必送我。
采采却道:女郎,沈郎君不在,又已天黑,不如便请方郎君护送。
天黑又如何?我怕黑吗?采采心想,平日里是挺怕的,嘴上却道:看方郎君之态,想是要去我们府中看看先生与方祜,顺便带上他去吧!方晏便也道:是,请九娘成全。
她这才似十分为难道:晏师兄既是要去,我也拦不住。
多谢九娘成全。
她倚在隐囊上,摘下帷帽便嗔怨着看向采采,许你多嘴了?方晏跟在马车一侧,应得极快,是,我不说了。
采采失笑,女郎并非说方郎君,是骂婢子呢。
他抿了抿唇,一时无言,马车启动时车帘飘曳,从中传来一阵杜衡①的清冷香气,他忽想她是否感染了寒气。
不知近日又用的是哪一张药方,可是药里添了味杜衡吗?他启唇欲问,却终究不曾开口。
车中楚姜也因他的回话一阵哑然的笑,笑过后又望向采采,采采便低声笑道:这几日的苦闷,是折磨女郎,还是折磨婢子?她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许说。
方晏听见采采的话,以为她是因疾而累,又不肯在自己面前露了怯,便也装作不曾听见。
不想此时那虞七郎竟赶着马车追了上来,辘辘声近前时,采采往后一看,惊道:堂堂男儿,莫不是要来为难女郎?方晏的手立刻便扶上车窗,安抚道:虞七郎此人外强中干,不敢做什么,别怕。
她冷静道:我并不怕。
不过片刻,虞七郎的马车便紧随过来,请九娘停步。
楚姜掀开车帘往后看了一眼,停下吧,看他要做什么。
车才刚停稳,虞七郎便疾步跑来,正站在了方晏身边。
今夜是我唐突了九娘,望九娘勿怪。
他突然的讨好令众人都狐疑起来,方晏站在一边,更是不悦,扶着车窗冷冷看向他。
半晌,只有马儿嘶鸣了一声。
车中终于传来楚姜的声音,郎君言重了。
听到她出声后,明显地,虞七郎眼睛亮了亮,不知楚太傅可有传什么话给九娘?楚姜顿时便明白了他这是未从太子府中将虞巽卿请出来,想从自己这里探话,这探话之举又透着点服软的意思,想想她便道:家父并未有话传来。
敢问往日在长安时,殿下作宴何时方歇?久有彻夜之欢,短有半日之乐,并无定数。
虞七郎神色多了几分凝重,朝马车拱了拱手,如此便不再耽搁九娘了,告辞。
郎君慢走。
方晏看着虞七郎走远,淡淡道:他来是向九娘服软。
我明白,想必他是请不到虞巽卿来,虞巽卿又交代了他不许与楚氏起冲突,他落不下面子,才来这一手。
他为何请不到虞巽卿?楚姜忽问。
因为诸东宫臣僚皆在宴上,他舍不得。
家中族弟哀亡噩耗也惊不动他?惊不动。
他讽刺一笑,顾三夫人曾在宫宴受惊,适时身怀六甲,只因那太医要从御花园中过路,那路上奇兽争斗正酣,虞巽卿怕打搅了陈粲斗兽的兴致,拦下了去请太医的人,令顾三夫人落了胎。
楚姜听到他声音蓦然一低,不觉也揪了心,知道他狠劣,却未想丧了人伦。
故而,我才说九娘今日冲动了,陈粲起初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杀人,是虞巽卿先替他杀了,有谏言他先压了,有违逆他先瞒了。
他若起了歹心,谁也不知他敢做什么。
他语气严厉起来,车中采采看到楚姜眉间怒意,捧着灯大气不敢出。
楚姜压着恼气道:我只是可怜那些娘子。
若是九娘出事,千里南来求医岂不枉费?共为女子,看着她们受辱,我做不到。
九娘不会猜不到其中有我筹谋。
楚姜呼吸一滞,急恼道:便是猜到了,我才……采采惊得手里的灯摔在了车壁上,幸好灯壁坚固,只有灯油在琉璃屏上流淌。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羞又恼,咬牙恨恨看向了摇曳的车帘。
采采小心捧正了灯,也望着车帘。
然而车帘只是晃动,采采看到自家女郎神色羞窘不已,慢慢将灯移到了车帘上去。
嗯。
窗外传来一字回应。
采采立刻竖眉看向楚姜,她却依旧咬着唇,神色未动。
嗯,嗯?采采疑惑不已,一个嗯字?一个嗯字就能打发了她家女郎?于是她将灼人的灯直接递出了车外,外面黑,方郎君拿着照路罢。
车帘之外,方晏面色沉静,脚步稳健,伸手接灯,多谢九娘。
只是他伸手时,手背被火苗燎了好几下,楚姜透过那一点微扬的车帘,看到他手背红了一片。
火燎着了。
她缓缓道。
方晏疾问:可严重?红了。
车中可有冷茶?采采忙去琴几下看了看,有的。
可慢慢浇在患处,缓些疼痛。
采采疑惑地望向楚姜,患处,在车中?楚姜忍俊不禁,伏在采采肩上笑得花枝乱颤。
随着她的动作,杜衡的香气又飘至车外,绕在方晏的四周,她的笑声与这冷香一道蛊人,什么面色沉静,什么脚步稳健,全被他鼓擂似的心跳出卖了。
方郎君,是您的手燎着了。
他这才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红了一片,他听到楚姜还在笑,也不禁唇角扬起。
随着车帘摇撼,总有些殷勤的情思煞破,怠慢的眷怀徐来。
车轮辘辘,过了石板,泥淖,印了车痕在长街之上,风未止,晃着马车上的角铃。
作者有话说:①杜衡:药用时可治风寒感冒。
◉ 70、许她方晏提灯在手, 听车中不时传出的笑声,手背上的那点灼痛便又轻了一点。
楚姜笑得迸了泪,良久方歇了, 从琴几下提出那壶冷茶,叫车夫停下车来。
方晏也跟着停下,刚要问话便见她掀开车帘, 手里提着壶,倚在车窗上娇俏道:晏师兄, 手且伸来。
她眼睛里有一片晃眼的亮色, 晃得他也神色愉悦。
并不严重。
话虽如此, 他依旧将手伸了过去。
楚姜提着壶缓缓浇在他手背上,茶水淅淅沥沥滴落, 晕在石板上。
今日,虞巽卿骂我。
她以寻常声气道。
采采这才想, 原来不是向太子告状,是来这儿告状了, 却跟着补充,不一定是骂人,只是他口中念念叨叨。
方晏语气放纵,过几日就能讨回来了。
楚姜笑眼望向他, 怎么讨?他本该要躲这笑的,但他并不忍心, 只是稍低了眉, 今夜虞氏会大乱,之后都不需我们出手了。
她毫不疑他, 那虞巽卿是否会连官也做不成了?会是, 九娘若想看他落魄, 之后我叫人日日盯着他,编成本子供你瞧。
她专注地提着壶浇茶,望着他的手背,不杀他吗?杜衡的香气直去他鼻尖,又钻肺腑去,他别了眼,不敢再看她玉润的柔荑,沉了声道:我不杀他,等他绝望自戕。
茶壶里的水已经浇完了,楚姜轻吹了吹他已经消红的手背,令他血液里暗涌起一股战栗。
我不听他的落魄。
她将茶壶放下,抬眼问道:好些没有?好多了。
采采在车中咂舌,这便多谢也不说一声了?楚姜可不知她的心思,只是觉得心思一片豁朗,今夜并无月明,可心似月明。
方晏的手还搭着她眼前,她轻声问:真好了吗?他血液里又激扬起兴奋,却是克制着神情,沉静道:当真好了。
那师兄当真是要入府看先生与方祜吗?她趴在车窗上问。
方晏心跳忽快,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神情,期待,又忐忑。
他是担心会牵连到方壸与方祜,自然也要担心会牵连到她。
可是她在看着自己啊!这个起初视活命为毕生渴念的世家贵女,似骄阳一样的人物,这样不定地看着自己,甚至因为想看看自己在不在那处,便舍了千金之重闯进麻烦里去,他怎么能狠心呢?只是一瞬间,心有风云翻涌,他微促的气息扑在凛冽的寒风中,缭乱兰薰的锦帐,跟她散在翠幔上的发丝自私的交相牵缠着。
他明明是要远着她的,可她眼里似乎有风雨暗啼,巫山沧海,她就如此看着自己,眼里带着一点希冀,任谁都舍不得破灭的微芒。
这天下再没有第二个楚明璋了,骄矜的贵气,纵贯古今的慧心妙舌,顾陆二圣①挥毫都画不出的秀骨清貌,她且这样问了,如何不诱惑人,足令王孙俯首,甘做她的弄臣。
可是他并不敢回答,看着她眼底的亮一点点地散了,看着那点忐忑成了失望。
九娘,夜将深了。
他嗓中紧得干涩,几近带了丝恳求,九娘,你的命很珍贵。
所以呢?所以,我需得求你。
他不再避讳她探究的目光,坦然道:我应求你好好珍重,江海倒流,天地倾覆,都不能挡你珍惜你难来的长命。
我好好用药,好好习导引术,命就留住了。
她听到这句,突然就不再失望了,浅浅笑了起来,师兄,你我的命,都是一样的贵重,是亲恩离丧换来的珍贵,我从来没有舍弃,你若舍弃,我会瞧不起你。
方晏怔然,由她的笑意引起,半晌才点了点头。
他轻声道:我不会舍弃,只是,只是不堪与你并提。
楚姜翘起唇角,轻轻地,慢慢地,傲气里带着丝欢欣,我许你,与我并提。
他举目过去,见到她眼里的笑意,终究还是抵不住了,方才的郑重顷刻塌覆,似乎只是提醒他这个机会有多难得,不是他避让就能安闲的心事。
琉璃灯撩动他的布衣,青灰的麻衣盖在了绚丽的琉璃上,他后退一步,微躬着身,心跳得飞快,呼吸举止尽沉湎在她那秾丽的笑里。
他斟酌着,呼吸微促,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欣悦,那便多谢九娘宽仁大度了。
采采在车中小心地瞥着二人,听这这两个心窍玲珑的人句句机锋,分明一字不提风月,却字字缱绻。
师兄客气。
楚姜搭着车窗,手绕在锦帘上,任谁见了都能看出她此时心情颇好。
方晏收回手,怀着笑看她。
分明不是月色,不是雪色,此间却澄明透亮。
采采掩唇,越发冷了,女郎,该启程回府了。
楚姜挑眉,叫车夫启程。
风灌进了马车中,采采缩了缩脖子,一把来到车窗前,女郎,风大了。
她面上一赧,回到车中坐正了。
方晏跟随在马车旁,手中的琉璃灯在寒风里只摇曳着淡淡的火光,那斑斑点点的亮照在石板上,也仿佛照出了他心中的畅意。
九娘,或许明年开春我便要去望长安了。
他柔声道。
楚姜唇角泄出笑意,我父亲说,我们春来也该回去了。
师傅会去吗?先生不去,他说要带方祜回琅琊去。
她突然感到一点惆怅,倚在窗上问他,那师兄呢,去过长安之后呢?他听出她情绪渐低落下去,心中不敢喜不敢悲,更不敢许她。
我不会舍弃生命,九娘,可我不敢许你更多。
我知道。
她自然知道,幼年横遭如此大祸,她并不忍心期盼他真的能许她什么,千秋万古太远,只要此时此刻,心事俱明白了,就已经足够了。
她便噙了笑,跟他说起长安风物,师兄,长安实在繁华,你一定会喜欢的。
渭水的沧浪,骊山的凌云,还有灞桥的三春飞絮,到了正月里,灯火会彻夜的明亮,你若去了长安,先去渭水畔看看,那里常年有雅客坐谈,世家最爱在那里捉年轻文士了,若是看中哪个了,就举他做官,许给他一个落魄旁支的女儿,这样亲家就结成了。
师兄,你若是去渭水畔,也要如今时这般常带好斗笠,曾有个寡居的夫人,在渭水畔看中了一个郎君,仗着娘家势大,就把那郎君给绑了放在私宅里,师兄如此姿容,要是被人绑了,长安城里可不是我楚氏独大,到时候我怕是找不到你。
方晏失笑,那我便不去渭水畔了。
骊山倒是可去,天下文人赴往长安,总要去骊山上的烽火台看看,去聆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失了江山的教训,这一处师兄是去得的,长安的女子都嫌太史公偏颇,将失去江山罪过归在女子身上,所以她们都憎嫌,轻易不去。
她娇笑一声,这一处,许师兄去。
除了骊山呢?可还有旁的地方?五陵原也可去,玉箫金管、锦袖红妆,我在那儿有一个宅子,偶也会去看看,那儿比淮河的歌舞管弦更有趣,师兄若去,便要穿戴得鲜亮些,那里处处都是富家纨绔,见你衣饰破旧恐会欺你呢!嗯,这我也记着了。
那里,还住着齐王一家,他家在长安并不招待见,我表兄常带着人翻墙去他家宅子里,或是将他家的花树给拔了,或是往他家园子里扔虫蛇。
方晏心中蓦的一热,低声道:九娘,你不必与我说这些。
楚姜低头抚着暖炉,笑道:师兄,他们一门,是真的不受待见,我大舅舅最是看不起他,一旦遇上了,他便要羞辱齐王一番,我大舅舅曾说,南阳王是他唯一瞧得上的对手,在长安,许多人都听过南阳王的威名,即便是作为我朝的敌人,他也是可敬的敌人。
方晏静看着那帘上映出的光,极力克服着挑帘的冲动,他渴望见到她,却不敢见到她,他怕自己会失礼。
第一次,他听到有人提起他父亲时,他不是痛心入骨,仿佛旁人口中得出的铺天盖地的安慰,全不如她一个字来得抚慰。
九娘。
他艰涩开口,那你呢?你觉得南阳王是怎样的人?楚姜笑得温文,我觉得,南阳王是一世之雄,碧血丹心。
说着,她声音也低下来,低到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我还以为,南阳王的长子,陈询,他是个好儿子,好兄长,好徒弟。
方晏顿住脚步,提着灯的手几近颤抖,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人再叫他的名字。
不是他母亲将他推给方壸时哀哭着给他取的名字,不是天清日晏,阴云不来,只是陈询。
他看着渐远的车,提步跟去窗前,却不知该如何应答她,良久才道:九娘,他……他或许承受不起这样的赞誉。
楚姜挑开帘子,眼神坚定,我说他当得起,他就当得起。
他的呼吸紧了几分,在这一刻,慕念似暗里滋生的邪祟,又像遥远传说里的蛊虫,总之是把他从理智里拉离的邪物,让他不自主想许她些什么。
本就是不由人的,冷静自持在楚明璋面前是没有用的。
他悲哀地想,他竟是个自私低劣的人,连活命之恩的师长都不能说动他向生的渴念,只一个楚明璋就做到了。
他会来吗?楚姜问。
方晏将颤抖的心思收起,抬眼轻笑,他会来的。
作者有话说:①顾陆:顾恺之、陆探微,合称顾陆,魏晋南北朝知名画家。
◉ 71、虞氏崩(一)寒宵漏夜, 城野皆静默,闲风里传来更人一声唱。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虞巽卿浑身的酒气, 赤红着脸色,怒目望着跪在地上的虞七郎,愚蠢, 你当今是何时?竟还妄图借众人之势,就该将你三叔与罗茵一道送走, 如何还容得她辩驳?今日不说是楚九娘, 便是陆家、顾家随便哪个小子出来说几句, 百姓们也敢不附和你。
父亲,孩儿知错, 只是如今……他说着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室外,全是妇人的哭嚎, 夹着几道劝解的声音。
他又灌了一碗醒酒汤,才在下人的搀扶下起身, 口中仍训诫道:现下你三叔与罗茵俱被关押在府衙中,又有楚氏的人守着,族中……夫主,夫主!你要我们孤儿寡母如何维生啊!凄厉的哭喊冲破紧闭的门, 打断了他的训诫,便见他蹙眉将虞七郎叫起来, 先安抚好你叔母。
虞七郎当即便起身, 搀扶着他出门去。
庭中已经站满了人,虞九夫人带着孩子扑在尸体上, 哭得撕心裂肺。
虞三夫人头上脸上全是被厮打的痕迹, 看她被护着的样子, 便知虞九夫人早厮打过她一回。
见他出来,九夫人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二伯,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虞巽卿作哀痛之色,眼带泪花,弟妹,这回是我不察,叫那罗茵逞了凶,此次……二郎,怎么回回都是不察。
虞巽卿看去,便见一位族老从人群中走出来,语气苛责。
头一次水匪作乱,你遣了几个旁支出去,他们虽不是族中的顶梁柱,却也是虞氏儿郎,当时我便不赞同。
后来徐西屏竟是与你离了心,失了佐助不说,还带累了楚太傅记恨虞氏,不然怎会有今日之事?她楚九娘一介女儿,就敢当街为难?虞巽卿脸上的红意仍重,不知是酒气激的,还是因族老的话生恼,但是语气依旧谦和,四叔,楚九娘骄纵,未必不敢。
她敢,她敢那是谁惹起的呢?随着他这话,数位族人似乎都觉得有理,却少有大声议论,只是低声交谈着。
虞巽卿当即便委屈道:四叔竟是将此事责怪到我的身上,难道是我怂恿不成?当初宫城破,可不是我提议去掳走宫娥,那是叔伯们共谋的,她罗茵因不堪屈辱报复到九弟身上,这也是我的错不成?分明是三伯下的手,人人都见到了,那贱人手上干干净净,三伯手上却满是血迹,难道是她抓着三叔的手刺去夫主胸前的?九夫人向几位族老哭诉道:各位叔伯,那贱人虽不干净,可是三伯又能干净到哪里去?素来都知道他是个最爱逞凶斗狠的……衙门里还没有出来决断,九弟妹怎么就先定了凶手!三夫人也喊起来,急嚷道:二伯都说了是罗茵所为,你三伯向来忠厚,平时就是嘴上占些便宜,哪有伤人过。
怎么二伯就能断案了?他的话就是至圣之言了?怎么罗茵从前不杀人,非要过了这几年才动手?难道是前两年她伺候人还自己快活了不成?几个夫人听到这话赶紧捂住了身畔女儿的耳朵,纷纷眼神指摘她,九夫人却不痛快,依旧哭喊道:今日若是族中偏袒了凶手,我就带着一双儿女跳淮河里去。
众人纷纷上前劝说她,虞巽卿一阵头疼,弟妹,族中并不会偏袒了谁去,三郎若真是有错……二伯!三夫人也凄惨地哭起来,因为先前遭了一番厮打,她形容更是可怜,三郎从来都唯您的命令是从,从来没有一回反驳,他怎么会动手伤了兄弟呢?此时不是谁哭得大声谁就有理。
他沉下声吼道,亲亲相隐都为法所容,今日你我亲人却要厮杀,说出去,虞氏在金陵还有什么脸面!夫主死了,我们孤儿寡母的,要什么脸面?你不要脸面,旁人也能不要?三夫人明显看出虞巽卿是要护着虞三郎,吼叫也大声起来,自古衅发萧墙,九弟妹何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即便夫主有错,虞氏族中若出了一个手刃兄弟的,传出去族中谁能得好?眼见三夫人将这事扯到了家族荣辱上,九夫人一见族老们都面色现出异样,心中也计较起来,便又哭得更大声了,三嫂口口声声拿大道理压我,可是我一介妇人,带着一双未成人的儿女,如何拾掇得了养育之重……九弟妹,族中自会承起养育之任,你不必担心。
虞巽卿耐心安慰道:今次九弟遇难,我自痛心万千,然则三弟妹所言有理,自是家族荣辱为重,今后你一门的花用如常,九弟名下的财产、庄园、各般铺子族中也会遣人好好打理,新开的那条玉矿,也给……二伯慎言,那玉矿已是许了人的。
虞八夫人乍然出言。
虞氏族人中,也有数人面色不豫,等虞八夫人出言后神色便更明显了,连先前出声的族老也不赞同道:那玉脉才刚开采,本是都要填了八郎在会稽任上的花用,如今虽是砸了大把的金银进去没能听到个响,但是既然砸了,绝不能半途弃之。
说着他便恶呸了一声,想当初三百万钱都能买个爵位了,如今只得了个中下的考评,若知他周朝的官这么难做……四叔慎言。
虞巽卿沉声打断他,八弟在任上,也有不称职之处,不然也不会被抓了……二伯也该慎言,夫主何时就做得不称职了?八夫人的刻薄挑剔此时便发作了起来,替丈夫不平道:自他八月去任上,便不曾离了会稽一步,百姓们提起他无不称道,怎么到了二伯口中还是他的不对了?九夫人见他们重点偏移,嚎啕道:方才三嫂倒是说我不顾家族一体,如今来看又有谁顾忌了?兄弟的尸首横陈在前,赴宴的赴宴,争功的争功,夫主,你死得冤枉啊!这样的家族,叫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得下去!这话一出,几位族老便又商议了起来,显然,说的正是虞巽卿知晓虞九郎死讯后仍在太子府中的宴会上,思及此,众多族人也面有异色,未必不是叹他冷情。
虞巽卿心中恼怒,铁青了脸色,我一心只为虞氏,东宫小朝廷,诸臣僚皆在,我得到消息时太子正在做什么,他在一个个问政啊!我非禽兽,忍能见兄弟哀亡?我宁做世人眼中的佞臣、弄臣,也要将虞氏拉扯起来。
他痛心疾首地看着九夫人,我宁愿弟妹与侄儿恨我,可我不能看着虞氏败落,一旦虞氏垮了,今时的享用,尽数将塌去,什么玉脉,什么庄园,没有一株草木留得住。
石碏大义灭亲、赵威后出长安君质于齐,哪一个不是舍了亲缘为了大义,难道我又是为了我的私利?九夫人却不理会他的大义凛然,顾自哀嚎着丈夫死去后将要面对的苦楚。
虞巽卿心中烦躁更甚,妇人胡搅蛮缠,比之丈夫不好讲道理,眸光沉了沉便唤了声虞七郎。
七郎,将我在会稽那座庄园分到你九叔门下。
虞七郎见他此言一出,九夫人的哭声显然小了一点,而族人们也并无什么反对的举动,立即应声道:是。
即刻去办。
虞七郎当即便叫来了一个亲近的长随,吩咐他去取来契书,然而九夫人仍旧哭道:难道我便是为了那些身外之物?我所求,不过一个公道,我要,也只要凶手付出代价。
虞巽卿耐住性子劝道:弟妹,我见九弟之哀,自是不忍,这只我给侄儿的,盼他早日成人,将来封侯拜相。
九夫人却看向了三夫人,衙门里未审出个结果来,我是不服。
这便是要三夫人也许给些什么了,可是三夫人却觉得族中定然不会弃了虞三郎,她若松口才是先认罪了,急道:九弟妹既要执着问你三伯的罪,那我也陪你等,不等出个衙门里审问的结果来,你我谁都不要离了此处。
虞巽卿心中恨这妇人短视,便是分了财产,将来也不是拿不回,何苦非争于一时?想着他又要开口,不妨一位族老却道:此事还是等八郎从会稽回来决断。
虞巽卿心中急怒,头一次族人不以他之意为首,却要等……要等他推上来的虞八郎来定?他望过去,见到虞八夫人站在了那族老身边,二人正垂首商议着什么,他便冷笑一声,八弟身在会稽,又至紧要关头,若是叫太子殿下知道他回来金陵,恐是会以为他对考评不满。
那族老却蹙眉道:可是我听说,这考评却并非是太子的授意。
虞氏族人不由都望向了他,他才沉吟道:先前徐西屏欲害楚氏女,楚伯安显然是将这事归咎在了二郎身上,周朝的吏部尚书,正是楚崧的表亲,二郎,未必是八郎在任上做的不够啊。
他这话便不是意有所指了,只差明说是虞巽卿的责任了。
另一位族老也道:虽说如今二郎在太子面前有几分体面,但是这位殿下,可不是齐王那般,即便二郎你才干出众,万一那楚伯安与左稚远嫉恨你的才华,处处给你使绊子,你又是虞氏的族长,恐怕我族儿郎仕途受阻啊!虞巽卿气笑起来,我弃了声名、清誉,为的不是虞氏,是我想要个遗臭万年不成?没有我,八郎是如何当上的郡守,没有我,虞氏怎么有了今天的声势?几位族老却不受他言语所动,虞九夫人还在哀声哭泣,族人们开始交谈。
在这嘈杂里,一直一言未发的虞大夫人突然却笑了一声。
要是大郎在,也未必不是成不了声势。
◉ 72、虞氏崩(二)众人不免怔愣, 虞大夫人一向温和,向来唯虞巽卿的话是从,连虞巽卿要将虞少岚送进太子府去她也没有多言, 怎么此时突然发作了。
正在众人疑惑之时,她却恍然惊醒,好似方才说错了话一般, 惊慌失措地解释道:二叔,我没有旁的意思, 只是见到九弟妹如此, 想到了夫主而已, 我绝无它意。
虞巽卿心有异样,顶着族人们各色的眼光, 不得不露了个笑安抚道:大嫂言重了,您身子一向就弱, 夜中寒冷,还是先行回去休息吧。
虞大夫人期期艾艾地应了, 由婢女扶着离了人群,却在离去时十分温和地对族老们道:各位叔伯,前夜侄媳梦中正见了大郎,飘飘渺渺看不见他面貌, 只听到他唱歌,‘伯氏吹埙, 仲氏吹篪。
①’今夜才知, 是他在天有灵窥探了今日,又不能道破天机, 只得如此提醒侄媳, 叔伯们, 又何忍令二叔与九叔相争呢?她言语殷切,几位族老都一时停了议论,虞巽卿忙趁着这契机道:八弟才德亦出众,定能执掌好虞氏,可是正值如此时刻,忠君之臣,便该将那考评视作教训,越加仁民爱物,一心守在会稽才是。
虞八夫人却立刻叫住了要离开的大夫人,大嫂,您劝说叫我们不要争,可是您也听听二伯这话,什么叫他就该守在会稽?难道族中如此大事,夫主还不能回来送别亡兄一程?若如此,这官做了,与不做有什么区别,况且二伯这话说得,好像八郎只要回来了,就一定会夺了他的权一般。
虞巽卿未想今夜她才是最棘手的一个,见她在几位族老身边殷勤,也知她夫妇二人是对自己不满了。
大夫人被叫住,回身十分为难道:你这话便是错怪了二叔,他一心只为虞氏,九叔遇不测,是合族之痛,八叔守在会稽任上,才是疗补这痛楚的良药。
虞巽卿刚欲谢她,八夫人却自怀中抖落了一封信出来,冷冷讽刺着大夫人,我就不如大嫂这样大度了,我是不能忍受夫主仕途受阻的,不像大嫂,大伯身死人手,您还能将那人当作恩人一般感恩戴德。
众人哗然,便见她将信呈给了几位族老。
这是八郎前些日子得到的信,我便说怎么龙骁卫全数战死,独活了一个徐西屏,原是他受人指使,害了大伯。
虞巽卿心中大撼,努力维持着面上冷静,南丰公主,果是记恨曾经齐王指使我诛杀了南阳王吗?故而今日,才与你的旧识罗茵一同作弄了这一出,来向我虞氏复仇?八夫人抚掌而笑,我与陈烁又非一母所生,我记恨什么?倒是大伯,好端端的,怎唤起了我旧日的封号,莫不是心虚了么?几位族老正在争看那信,大夫人也踉跄着往他们处去,满脸不可置信,不会的,大郎是死在周军围困之下,大伯怎会害他?不会的,不会的。
虞巽卿额上青筋跳动,八夫人还在继续道:我与罗茵,一个世家贵妇,一个歌楼娼妓,算什么旧识?二伯,望您向大嫂,向叔伯们,向族人们好好解释解释,这信上的内容。
徐西屏已死,何来信件?南丰公主你真是执念于皇家啊!非念你齐朝旧日辉煌,怎不顾我虞氏?让太子知道我虞氏有妇思归旧朝,他会如何待我虞氏!他的怒喝只惊到了几个胆小的孩子,余人无论男女,都欲争着去看那信,而大夫人已经扑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
八夫人向前一步,二伯不用拿周朝太子压我,人家周朝太子温仁,不会似大伯这般拟就莫须有的罪名,至于陈烁,他的死与我何干,今时,我就只是为大嫂不平,为我夫主不平,凭什么戕害兄弟的小人,能做了虞氏之主?虞七郎心中虽有震撼,甚至知晓那信上所言未必是假,然而还是坚定地站在了虞巽卿身侧,叔母,万不可受外人挑拨,前次那伙水匪尚未剿清,这信,定是他们所使出的离间计。
虞八夫人痛心疾首,七郎,你痴傻啊!你是没有看到这信上写了什么,连粮草被克扣了几次、数次苛瞒军饷余出多少银钱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几次延报军情,七郎,战场之上,粮草不足是要人命的,迟误一刻的军情,说不定就有千人丧生,你大伯可是神武大将军,就这么死在了淮左,他要是吃饱了上阵,是不是能畅快地杀敌?是否就有一线的生机能撤回来?你大伯母又何至于守寡,少岚又怎会连她父亲的面也不曾见过?虞七郎被质问得心虚,却听身边的父亲也冷笑一声,无凭无据,蠢人奸计。
蠢不蠢的,二伯何不解释一番,兆康元年三月,宫里修了个牡丹花房,耗银十万两,我记得当时国库正空虚,所有钱粮都拨去了前线,王兄还因此大发雷霆,二伯你是他最亲信的宠臣,怎知那银两从何而来?齐王有私库,怎能容我过问。
那就巧了,这信上正说到,徐西屏在兆康元年三月,瞒扣了一半军饷递给了二伯你,倒比十万两多些,是二十万两。
八夫人讥讽看向他,莫不是从二伯这里,又克扣了一层?可笑,可笑。
虞巽卿咬紧牙关,反逼向族老们,我与长兄少小相伴,我崇文他尚武,曾在书阁校场许誓,一内一外,永不离心。
我若是害了长兄,那南阳王的遁逃何至于令我心痛?几位族老站在一处,眼神闪烁了几下。
虞大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拍着心口,哽咽道:二叔,这其中仍有言,兆康元年六月十八,传令兵带着大郎被围困的消息回来金陵,正值林娘娘寿辰,你将那传令兵关押了一日,第二日才放他面圣,那一日……是否……是否那传令兵被关押的那一夜,大郎正坐在城墙上,等着援兵的到来。
她哭得实在可怜,却只是怯懦地问,并不敢职责虞巽卿,虞氏几位族老终究是尚存了良心,叫人将她扶起。
二郎,你为虞氏是殚精毕力,但有这信在,族人亦怕矣。
族老悠悠叹了一声。
此时,一直站在人群中的虞舜卿才第一次开了口,二哥,我不信你会存心害了长兄。
虞巽卿心念微动,语气激动,五弟,我……可我却信这信上所写为真。
他神情哀切,十分心痛道:若不是真的,二哥为何要给齐王献计杀害南阳王满门?难道不是因为南阳王察觉了龙骁卫军费有异,查到了真相吗?如何是我献计?陈烁早为齐王所厌恶,他欲杀之,我操刀耳,臣事主,岂非忠?五弟,你是受了什么蛊惑?他怒笑着指向虞舜卿,莫不是你也记着南阳王?你与南丰公主共谋,就是为了……八夫人长叹道:二伯,这里没有人要替南阳王申冤,您当初献奸计冤枉了他,这是满天下都知道的,可是他一家死光了,部下也尽鼠窜逃亡,没有人替他伸张,你不必混淆了主次,我们今日,只是问你这信上所写是不是真?族老也道:二郎,或你并非故意,可你定然知道粮草被瞒扣、军情延误的后果。
虞大夫人哀诉道:二伯,我不求你将少岚接回来,你是他的长辈,说什么她都不会反驳你的,可是我……我就想知道,当年大郎他究竟,究竟是不是,也有可能活着回来呀!虞舜卿失望地看着他,二哥,我不愿见到你将虞氏拖入深渊,周朝太子不是齐王,北边的世家,也不是顾、陆两家。
他颤着牙,见族人们皆投来异色,冷声道:笑话!一纸荒谬就要来问我的罪,长兄在天有灵若得知,岂不痛心?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如何振奋家族?长兄军功拼打来的家业,一夕之间岂不尽做齑粉?虞八夫人大笑,将信高高举起,二伯说话有趣,这一纸是不是荒谬,您不若证明给我们看?虞七郎震怒,叔母,不知何处所来的一张纸,竟要我父亲自证清白,传出去我虞氏岂不沦为世人笑柄?八夫人冷声喝道:若是清白,又何愁证明不了?虞巽卿怔然想起了什么,眼神颤动,这句话,是他当年对伏王妃说的。
彼时伏王妃在齐王面前哀诉,昏沉不知人事,如何自证清白?既是清白,如何不能证明?这话是他说的,如今,如今旁人反又拿来毁杀他。
他牙关紧咬,自证清白?谁敢叫我自证清白,我是虞氏之主,是我将虞氏从会稽一个寻常显望,拉扯成了齐朝第一望族,尔等不念我功德,却叫我自证清白,真是,真是一群辜恩背义之徒!虞氏众族人受了他痛骂,却无一人有愧色,反而议论纷纷。
便是曾经的第一望族,如今,却连顾氏与陆氏也不如,再过十年,世人焉知我虞氏?太子初来,便是二哥忸怩作性,不肯身先士卒投了,落了后却要拿族中财物去砸官声,若是长兄在,不说国会不会亡,定不至于沦落至此。
前几日我见到顾十一娘,她还在太子殿下面前说话,摔了太子的杯子,太子还安慰她呢!人家一个女儿,就得了这样的体面,而我族中男儿却要以金银投之,钻营苦之,要是当初第一时间就往太子那里投诚献好,说不定少岚妹妹早当上了太子妃。
……族人们的议论声如蚊,却渐渐盖过了虞大夫人与虞九夫人的哀嚎,一字字一句句直往虞巽卿眼前来。
疯了,你们全疯了。
他狂声大笑,环视向族人们的目光阴冷,没有我,不出十年,虞氏别说在金陵了,就是在会稽,也砸不出半点水花来,我,我是长兄选定的族长。
他张狂地指着北方,语气偏执,是当初长兄出征时,将一族之重交到了我手上,我有错,便是他识人不明的错,我卑鄙,就是他自私不察之责!虞大夫人听得心中大恸,泪涟涟地祈求他,二叔,大郎早去泉下十六载,你何苦要拉他挡箭!我只想要你证明这信上是假,你却有三五托词,如此……如此怎么信你!二郎,你如今,是当不起这担子了。
族老上前,召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护院,先将二郎送回去,等八郎回来再行定夺。
虞七郎大急,叔公,尚未证明那信上所言是真,此时定夺,如何叫人信服!虞舜卿幽幽看向他父子二人,那便请二哥证明给族人们看。
虞巽卿骤然仰天大笑,自证清白?自证清白,你们已经相信了的东西,要我来自证清白,你们早想好了,要夺我的权,可我是太子詹事,我有官职在身,朝廷的律法压着,你们谁敢动我!一位族老长叹了一声,二郎,朝廷的律法,大不过宗族的孝道,周朝宣行的是孝道,家族内事,朝廷怎会来管?你做你的太子詹事,族里的事,且放放。
虞巽卿早已酒醒,向前时脚步却踉跄起来,虞七郎伸手搀扶时,他已经栽在了虞九郎的尸首面前。
正入他眼睛的,是虞九郎未曾瞑目的一双眼,泛着白,似死鱼一样。
他怔然向后缩了缩,动作狼狈又难堪。
虞七郎赶紧扶他起来,可他的手撑在光滑的地面上,正流淌着血迹,湿滑一片。
他没能潇洒地起来。
族人们对他的畏惧在此时轰然倒塌,他只是个寻常的人,再没有了通天之能。
他再被扶起时,族人们已经开始毫不收敛地指责他了,连虞九夫人,也怕他不肯舍下虞氏那座庄园,叫两个孩子抱住了他的脚,直问契书何在。
作者有话说:①出自《诗经·小雅·何人斯》,赞美兄弟和睦。
◉ 73、虞氏崩(三)深夜的虞府, 灯火通明。
虞巽卿面色铁青,斥退了上前来的两个护院,我是太子詹事, 尔敢近身!虞九夫人更不愿让他走,哭着扑住他的脚,二伯, 二伯,夫主怎么办啊!虞七郎连忙叫长随将她拖开, 又看向族人们, 未有证据证明那信是真, 凭什么要父亲卸去族长之位?八叔母可是外姓人,怎能由她一言来定?八夫人冷笑一声, 我嫁入虞氏二十一年了,七郎说我是外姓人, 那在你眼里,你诸位祖母、叔母、嫂嫂弟妹, 是不是都不算虞氏的了?众多妇人一听哪能接受,纷纷开始驳斥虞七郎。
一位族老忙道:皆是我族之妇,不必听七郎的满口荒唐。
虞巽卿冷目嗤笑,妇人妄图以嘴舌压人, 何其可笑,四叔五叔, 今日这族长之位, 你们要,我可以给, 可是我给了, 你们谁人能做下一任的族长呢?虞舜卿都不等众人议论就高声道:自是该由八弟来做。
虞巽卿不料他竟毫不念权, 正在他怔愣之际,几位族老也赞同道:八郎行事稳重,如今在会稽,也打出了好官声。
虞舜卿补充道:我方才已命人快马加急去会稽了,八弟今夜或将能够赶来。
虞八夫人便谦和笑了笑,只要是嫡脉一支,谁人都能做,五伯曾随大伯行军作战,尽得其真传,三伯年纪长,论嫡长,他也能做,未必只有八郎一人。
如今选族长,该选贤能,不该以官身来定,族老们定当要好好商议才是,若不然,回去会稽,叫乡人们也共谋才好。
她这谦和令几位族老都有些刮目相看,只因八夫人从前仗着公主身份性情跋扈,齐亡后也不见她收敛多少,从不见她是个体贴之人,今日却说出这样深明大义的话,不由都偏向了虞八郎。
虞舜卿本以为他们会因此争执,不想竟如此平和,难以置信地看向虞舜卿,五弟,不对,你不该如此的,你从无主见,若没有人致使你,你不会如此,是谁?虞舜卿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抬眼却失望至极,二哥,难道我这一生,便不能为自己做一回主吗?我便不能,因为长兄,自决一次?他语气逼人地走近,在路过虞大夫人时被他拉住了,五叔,你容我再问问。
她哀切地擦着泪,拿着那纸信走向虞巽卿,众人以为她仍要质问,不妨她在走近时突然从一侧护院身上抽出刀剑,一把向虞巽卿刺了过去。
神武大将军之妻,怎会是怯懦的无能妇人。
大郎教她舞剑时,念唱起于心、达于剑,一招一式,去仇敌也!大嫂不可!大伯母!众人呼喊声起,大夫人却似她手中的剑一般凌厉,半点未肯收势,那剑,直直朝虞巽卿的胸口而去。
红白一瞬,白刃刺破的,不是虞巽卿的胸口。
虞巽卿倒在地上,举目见到血从虞七郎的胸口涌出,睖睁半晌,张嘴哑声喊不出半个字来。
虞七郎尚存了一息之气,抬眼看他,父……众人齐涌上去,有的抱住了虞大夫人,有的抱起了虞七郎要去求医,有的要上前扶起他。
虞巽卿却没能等到虞七郎一声完整的称呼。
眼泪自他眼中夺目而出,他甩开众人的搀扶,跌跌跄跄从虞舜卿怀中把虞七郎抢来,带着尸体一起跌落在地上,七……郎,七郎,我儿。
他悲怆的哭喊没有得到回应,虞七郎双目圆睁,胸口的鲜血还在不停的流淌,像是活水,红的江流。
我儿!只有虞七郎胸口的涌动,与他无声地对谈。
众族人红了眼,未有人上前打搅。
大夫人被妯娌们抱着,神情无悲无喜,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哀伤无助的虞巽卿,无声地笑了笑,这样好,这样更好。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九夫人已经哭泣到累倒在虞九郎的尸体上,族人们各自坐在了胡床上微养着神,待着虞巽卿清醒来。
虞巽卿还在怔怔地抱着儿子,望着那四方的黑天。
不知是谁摔了茶杯,骤然惊了他,他立刻捂住了虞七郎的耳朵,七郎别怕,不是打雷,不是打雷。
看得众人心酸,虞舜卿轻叹了声,二嫂去得早,都是二哥一手养大的七郎,怎么就……他话未完,忽有一人从院外急忙跑进来,惊慌失措地喊道:八……八郎堕马了。
众人惊骇,几位族老由人搀扶着起身,急切问道:人呢?伤得如何?伤得重,且来不及回府了,就近找了家医馆安置着。
虞八夫人一听就慌了神,忙疾奔出去。
虞舜卿眼神一闪,也匆忙跟着出去,却被几位族老叫住。
五郎,八郎情形恐怕不好。
虞舜卿当即也神色凝重起来,侄儿明白,我这便去府衙将三哥……族老打断他,五郎,事重,三郎莽撞,你须在这里守着。
未离开的族人们一见,都知道了这是何意,倒也没有谁多说什么。
虞舜卿面色为难,想了想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等到更人又唱过一更,他便叫众人先散了,将九夫人好生安抚了,答应她虞巽卿若不给那庄园了,他从自己名下出,如此她才是肯叫众人来收敛虞九郎的尸骸了。
未几,这庭中除了几个值守的仆人,只剩他与虞巽卿父子了。
二哥,叫人将七郎先安置了吧!虞巽卿被他扶着肩,侧头直勾勾地看着他,五郎,我的五弟,我就七郎一个儿子啊!我就这一个儿子啊!虞舜卿被他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又不知他的称呼怎如此怪异,强装镇定道:二哥,节哀顺变,你正值壮年,将来必能再有子嗣。
虞巽卿却突然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五郎,你心虚了,八弟堕马,是不是你动的手脚?是不是?未等他回答,他便毫不在意地转了头,我知道一定是你,你担不起虞氏的,他们个个都被养得自私又窝囊,没有一个人是助力,你不是我,也不是长兄,你担不起的。
他心底的不服气被激起来,二哥怎知我不能?都是嫡支一脉,一脉相承的血与骨,我怎么……然而虞巽卿却丝毫没有听他解释的意思,顾自将虞七郎背起,连仆人要来搀扶都被他挥退。
凭什么我不能?虞舜卿却急了,亦步亦趋跟着,凭什么?我……虞巽卿依旧不理会他,口中顾自道:七郎,你打小我就哀训你,教得你没出息了,往后我不训了……二哥,二哥!他喊得更加急恼,心中一阵空虚与荒凉,像是冰原上刮过了一阵狂风,卷走了最后一枝枯草。
次日金陵天大白,有人路过虞府门口,见到缟素铺了漫天,口中嗟叹。
造化弄人啊,前几日早晨还见虞九郎打马过去,今晨就见了丧仪。
这可不止一位的。
还有哪一位的?可不就是……两人正说着,便见几乘高大的马车过来,忙避去了一边。
正是刘呈与楚左两位太傅的马车,刘呈下马后,便见有几人站在门口,看到他后匆匆迎了上来。
草民虞舜卿拜见殿下。
刘呈看了眼为首之人,抬手叫他起来,温声问起了虞巽卿的情形,虞卿可好?失子失弟之痛,一时并不能平息,然二哥是坚毅之人,若见殿下必然有所抚慰。
楚崧抬眼看了看他,见他殷勤若此,莫名不喜,果见太子的脸色也寻常,显然不为他殷勤所动。
等到府中,却有两处灵堂。
虞舜卿忙道:草民九弟的灵堂,置在东府,侄儿的灵堂,置在西府。
长者为尊,那便先去东府吧。
他连声应下,等到东府祭拜过了又才去到西府,便见到了虞巽卿立在堂前,他见到太子来,形容虽凄惨,但也尚能维持体面,拜会道:臣拜见殿下。
虞卿不必多礼。
刘呈将他扶起,又说了一番关切之语,该是今日虞巽卿实在哀痛,倒少了些殷切,谢过了刘呈。
等到几人离开虞府时,刘呈便邀他们共坐于一车,脸上再没了方才的温和。
那虞舜卿,老师怎么看?左融道:昨夜虞七郎还曾在那歌楼前张狂放言,今早便有了丧仪,即便虞氏不对外伸张,想也知道是内中大乱,看今早的情形,该是这虞舜卿占了上风。
楚崧也道:昨日虞桓卿深夜从会稽任上赶来金陵,却深夜堕了马,或是虞氏内斗之因。
刘呈蹙了眉,若是没有虞巽卿,虞氏倒更好掌控一些,那个虞舜卿,倒合适当个傀儡。
楚左二人对视一眼,俱提了提建议。
便又等几日,虞舜卿之子虞十郎封了个低微的武官之职,却是太子近卫,叫好些人艳羡不已。
等到虞巽卿办完了儿子的丧仪再回到太子身边,虽不如之前那般受亲近,但因着詹事之职,也未受多少冷落。
不妨衙门里那桩未决之案却葬送了他的仕途,众歌妓齐齐来到府衙中,状告虞巽卿当初逼良为娼。
她们口称当初宫城破,她们便是大周子民,却因被虞巽卿所掳,被日夜关押在那些污秽之所,从未有一日得见大周的盛世,如今护着她们的罗茵又被虞氏诬告,她们便要冒险与虞巽卿这狗官斗一斗。
刘呈听闻,自当重视,亲自去了府衙坐镇听审,还将虞氏众人叫来作证,不仅歌妓们指认是虞巽卿命人掳走她们,逼压她们为妓,虞氏众人也纷纷言说是虞巽卿一人所为。
虞巽卿立于堂上,才刚开口辩白几句,刘呈便已十分不耐烦地起身,孤累了,赵卿不必顾念虞巽卿的官身,他犯下如此丧德之事,孤必不会包庇,孤即刻便写文书回京,必不令此人秽脏我朝纲。
姓赵那府君一听便明白了,待送走他后便要虞巽卿自辩。
虞巽卿咬紧牙关,脸色煞白,又是自辩,又是自辩,他突觉一丝荒谬。
然而不等他自辩,虞氏一位族老已经开口要为他赎刑了。
府君在上,其时慌乱,他也是好心为之,却因误谬之念成了大错,囚之流之,不若金银赎之,我族自放诸位娘子自由,再送以诸位娘子金银安身。
虞巽卿却不服道:既非我罪,何必赎我?赵府君一拍案,人证在此,何来无罪之说?他四望了望,身上几道芒刺,是众歌妓们厌恨的目光,和族人们冷漠的眼。
那口口声声要为他赎刑的族老,脸上毫无怜色,他们只是怕自己咬到他们身上去。
那族老道:二郎,七郎在泉下,怎忍你去受牢狱之苦?他嗫嚅数声,终究还是垂了头。
赵府君心有不愿,正是痛恶虞巽卿所为之时,然在周朝律法中,他所犯之罪确也能赎,便按章程定了案。
而如此定案之后,众娘子们又替罗茵申冤,赵府君自当提审,此时虞氏众人还想留在公堂,却再不是证人,丝毫不能为虞三郎支撑。
人本就是虞三郎所杀,因虞九郎笑话他不自量力,妄图争夺族长之位,他喝了几口酒,一时糊涂便杀了人,然而他又辩解是罗茵在酒中下了蛊物惑人。
赵府君本就对众位被逼良为娼的娘子心怀怜悯,此时听他已经认了罪还要辩解,怒喝一声,这天下何来蛊物?人是不是你所杀?虞三郎被关押了几日,早低迷了神智,是我所杀。
众娘子都松了口气,扑在一处哭了起来。
虞三郎却是丧伦之罪,无法以金银了却了,处以了斩刑。
◉ 74、送别江南的腊月, 万树初见一点绿,水气淡似烟。
金陵城外的渡头上人影稀少,罗茵带着几位娘子立在码头, 不时眺望远处,脸上神情忐忑又焦急。
廉申已将她们的行囊尽数搬去了船上,转来看她神色, 笑道:娘子不必急切,定会来的。
她被点破, 笑了笑, 十数年未见, 那夜他又戴着个斗笠,我实在没瞧见人, 今日怕他又有什么要事,恐往后相见就难了。
说完她又看去, 想想也觉得自己失态了些,便叫身边几个娘子去船舱中等着, 不必在这里吹冷风。
那几个虽不知罗茵要等谁,倒也听话,都上了船去。
廉申便道:扬州富饶,又是娘子的故乡, 此去娘子定当能安闲度日。
罗茵心有牵连,只与他寻常说笑了几句, 终于看到有人策马而来依旧是一身灰白的布衣, 斗笠掩面。
她看得眼睛发酸,别眼揩了揩泪, 廉申忙也避开视线, 不令她难堪。
铮铮马蹄声踏过渡头的风浪, 落在了她眼前。
方晏一下马便执着鞭向她作了一揖,我来迟了,茵姨……罗茵红着眼,忙将他手扶住,声音透着哽咽,并不迟,不迟。
方晏生得高大,站在罗茵之前,那斗笠便形同虚设了。
他低头时,就见罗茵神色怔然,触到他视线时又扬唇笑了,像你父亲,像了个七八分。
然而她语气里却有几分落寞,方晏便临风摘下了斗笠,毫无遮掩地将面容现于她眼前。
她却笑着落了泪,抬手想触触他的脸,却如何也下不去手,怎么……怎么一点……一点也不像你母亲呢?她语气颤颤,叫人心碎。
方晏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他从来就不像他母亲,眉眼唇鼻无一处相似,可这却叫罗茵有些难过了。
你母亲……她颤抖着声气,终于从他凌冽似霜刃的眼睛里,探寻到一点似三春水泽般的明媚。
伏姐姐就常如此看着我。
她和泪而笑,伸手抚着他的眼睛。
我们写诗斗文,我输了便回回都耍赖,你母亲却从来不恼,就是这么看着我的,阿询,阿询,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你母亲啊!她笑着低吼了一声,又哭得大声了起来。
方晏掩下沉痛的神情,温和扶着她,茵姨,我记得母亲与我说过的每一个字,我是她的血脉延续。
这话却安慰不了罗茵,她缩着肩,哭得肝肠寸断。
或也不是因为方晏不像伏王妃,只是她看到了他眼里的一点明媚,那是她曾经最好的时候,之后她十六年来都没有家人,再没有见到她的伏姐姐,家人尽在南阳王之案中离丧,只有她困在宫城,又被锁在脏污的淮水畔。
她心中似乎有千斤的苦痛,哭声撞进江涛里,随涛水扑岸,浇在堤上,将他们的衣摆尽数打湿。
渡口仍有行人,好奇地张望过来,以为是家人分别不舍。
廉申忙上前安慰道:待娘子去了扬州之后,我们得闲定然要去扬州看望娘子,不必忧于这一时的离别。
方晏摇头,示意他不必管。
而罗茵却渐渐收拾好了心绪,只是抬眼见他时实在忍不住掉泪。
阿询,你像你父亲,这很好。
她笑道。
方晏便也扬起笑,是,他们都说很好。
她擦擦泪,我……我帮不上你什么,你要顾惜好自己,长安不比金陵,权贵遍地,人物尽在,却也险恶万分,你去了万莫逞强,徐徐图之。
方晏谦虚聆受,点头道:茵姨的话,我都记着了。
渡口上来往虽稀,却不乏好事者,见到他二人虽衣衫简朴却姿态优雅,相貌不凡,时不时有好奇的目光探来。
罗茵便以袖擦了泪,为他把斗笠戴上,见到你我便知足了,你母亲见到你如此,一定会高兴的,回去吧,我去了。
方晏扶着她去到船上,茵姨,若遇难事,定要交代齐远去办。
船上撑船那男子忙应道:属下定会照料好罗娘子。
罗茵轻笑,上了船还不住看他,却又挥着手让他回去。
阿询,你们回去吧!方晏也招着手送她,却一直遥看着这船变做江上一粒。
廉申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若是罗娘子三年前肯由我们送走,也不会受了后头那些苦。
他转身沉吟道:有罗氏满门的冤情在,茵姨不会走的。
大鸿胪罗瞻是南阳王的授业儒师,两家一直来往甚密,罗茵也是因此才与伏王妃交好,十六年前罗瞻为南阳王求情,不仅其人受戮,罗氏满门也遭流放,又是寒冬之中,罗氏满门文弱,竟尽数死在流放路上,只有罗茵因在宫廷中得了陈粲一位宠妃的喜爱,未受牵连。
廉申便也不再多说,随他一同来到拴马的茶寮,两人刚骑上马,策马才下渡头,就见在路口停了一架马车。
虞八夫人站在马车旁,定定望着马上的方晏。
廉申从未与她打过交道,甚至她在虞氏内斗中如此大显身手,亦不是他们的手笔,南丰公主与陈粲一母同胞,从来没有对南阳王一门展现过丝毫好意,即便她与罗茵在齐宫时算是友人,可也从来都看不上商户出身的伏王妃。
廉申惴惴道:她是要过来吗?方晏却未理会,扬起缰绳便要离去。
虞八夫人眼神一闪,叫仆人将他的马给拦了下来。
方晏见有一人滚来马前,急忙勒马,将斗笠压得更低了些。
虞八夫人匆忙来到他身旁,疾声问道:可是大郎吗?方晏沉声道:夫人看错了。
虞八夫人却十分笃定了,脸上又带着一丝诡异的喜悦,大郎,是你吧!姑母就知道,你没死呢!听得廉申咂舌,策马上前挡在了她面前,这位夫人怕是认错了人,我侄儿怎会与您这般贵人有亲,请夫人让道,我们还有要事要办。
她自然不会认得霜翎卫中一个低微的文书,蹙眉看了眼廉申,你与罗茵,是何关系?即便如此情境,她依旧趾高气昂令人厌烦,方晏神情厌恶地扬了一鞭,高头大马骤然嘶鸣,吓得八夫人捂着胸口后退了一步。
然而不等马蹄动起来,她瞬间便抢上了他的缰绳,见近处无杂人便激动地低吼道:在我的封地,南丰,我经营了一家柜坊,有黄金数百万之巨,这些做复国之资虽不足,但已然够你招兵买马,陈粲昏庸,大郎,你不认我无妨,只要你能匡复齐室,这些……这位夫人,我不是什么大郎。
方晏讽刺地笑道:不知您是哪一家的夫人,我可不想与您这般人物有牵连,还请您将您所说写于纸上,我好呈给太子殿下看。
八夫人将他斗笠下的脸看得分明,闻言不敢置信地摇着头,言语有些癫狂,你分明就是大郎,你分明就是,不然你写那封信给八郎做什么?我一听说罗茵杀人,就猜到她定是要替罗氏报仇,果然,是你在背后,你不是要报复虞氏吗?我都替你做了,虞巽卿死了儿子,虞三郎跟虞九郎都死了,八郎残废了,如今虞氏嫡支里就还剩个虞五郎,他没有害过你父亲,也要杀他吗?是不是我杀了他你就会答应我……方晏冷眼不理会她,向廉申递了个眼神,他立刻心领神会,大声道:哎呦这位夫人,您可别纠缠我了,我是不会给你家做赘婿的,你也别在我们面前抖搂家丑了,你恨你夫君便恨嘛,下什么狠手让他残了呢?你们这些仆妇,赶紧将你家夫人拖走啊!虞八夫人显然没有见过比她更无赖的,手上一松,方晏便已经策马离去,廉申也紧随其后。
八夫人看着他远去,而身旁行人都向她投来复杂的眼神,忙掩了面,恨恨叫来一个下人让他去跟着二人,已经远去的二人策马进到城中,进了闹市便换了马,步行在街市上,跟来的那人在人群中找了半晌,终未再见人影,懊恼地回去禀报了。
乖乖,要是她真有数百万两黄金,那得花了多少力气搜刮,小晏啊,我们干脆假意应她,先将黄金哄骗了过来再说。
方晏嘴角微扬,她可不是等闲人,恐是真有那念头,想必那钱财她留着也是后患,保不齐哪天真叫她祸害了江南,害得百姓们又受战乱之苦,不如去劫了来。
廉申猛点了几下头,兴奋得两眼放光,那钱财要么是她从齐宫里得来,要么是从虞氏族中瞒来,总不是正经的,劫了它去!劫了去!他越想越激动,回去就好好打算打算,劫了来,去长安买个大宅子,买个大庄园。
他说着又促狭地看了看方晏,听说楚九娘在长安五陵原有个宅子,我们去将她方圆几里都买下来,数百万之巨,该能置个豪奢的大宅了。
方晏面色沉静,耳根微红。
长安居不易,廉叔,谨慎花用啊!廉申戏谑大笑,金银之物,要舍得花用,回去我也算算你名下的产业,不知道抗不扛得住她一个小娘子哦!街市熙攘,腊冬时节,家家户户都在为元日节庆备年节用物,被八夫人纠缠的方晏,于喧沸的烟火气里,听到耳边打趣,终是活了过来。
恰过酒垆,花椒酒新开,浓郁的酒气,翻飞进层见叠出的彩纸新绸中,行人摩肩而过,尘世鲜亮。
他的肩被碰了碰,廉申指向前方,莫不是等着你的?他探眼过去,见到楚姜站在酒楼上,临着栏杆笑望过来。
她猜到了我要送人出去,才来等了。
他轻声道。
隔着嚣杂繁闹的街市,他的手指动了动,在人群中步子渐快,路过一间门口挂着锦幡的铺子,上面绣着神女像,伙计在门口揽客,学了满口的文雅。
新刻的宋玉诗集欸,有顾大家的神女像相送,睆似天星,灿比朝阳啊!作者有话说:抱歉今天又晚了,最近搞了个新项目,每天下班都太晚了(痛骂资本家)◉ 75、相见残冬本是最凋零清瘦的时候, 年关之下却又不一样,薄霜初上枝头去,便被热闹的吆喝声融掉。
方晏避让开人群进到酒楼, 廉申紧随其后,一脸的好奇,她怎知我们一定会路过此处?她玲珑剔透, 不会猜不到。
廉申望向他不大自然的神色,戏谑道:怪了, 虞八夫人是跟踪了罗娘子, 才侯在了那处, 莫不是楚九娘也如此看重罗娘子?怎不亲去渡头上送人?方晏嘴角微动,廉叔何不亲自问问她?廉申立刻就摸着鼻子悻悻一笑, 调侃几句是无妨,真要到了楚姜面前, 他还是要小心谨慎的。
不过多时,两人便来到那阁子外, 采采正在门□□代伙计,看到他们便上前一礼,两位郎君请,我家女郎正候着呢。
廉申指着自己, 我也去?采采看得心生怪异,怎么他这表情倒像是一个要送女儿去给高门显贵相看的寒门儒生, 还以为他是不愿进去, 便道:若是廉郎君不去,也不需去的。
方晏一笑, 看向他, 九娘应是要见你我二人, 廉叔不必惧怕她,九娘向来很好说话的。
廉申扯扯嘴角,笑得并不赞同,一回是这小娘子令人恐吓她的族叔,一回是拿着簪子要捅了人的腰子,一回是兵不血刃败了匪贼,哪一桩看起来她可都不像是个好说话的人。
然而方晏已经迈着步子进去了,他啧啧两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方晏进去时,正见楚姜从栏杆处进到阁子里,青灰的狐裘裹着她,明明没有雪色映衬,却让她更比琉璃澄澈。
他眸光暗了暗,拱手向她笑道:竟不知九娘会在此处。
我一直命人看着罗娘子她们,知道她今日要离开,便想在这里送送她,却不想见到了师兄与廉郎君。
她微笑着坐下,叫采采煮茶。
方晏坐在她对面,心中一片融融,先采采一步拿过了茶具,修长的手指按在陶壶上,动作从容。
楚姜听到茶汤泠泠,轻笑问他,师兄惯喝什么茶?他垂眼分了一块茶饼,耐心挑了,我喝惯了散茶,贵贱都不拘,九娘呢?她伸手帮他摆着茶盘,回忆着自己惯喝的,倒也不用多好的茶叶,不过得是新茶嫩芽。
方晏抬眼,目光落在她清亮的笑上,心中胡乱搅动了一番,声气渐哑,如此江南的明前新茶倒是合适的。
廉申站在一边,默默往阁子外移了移,却叫楚姜正见到了,便也请他坐下。
他极不情愿打搅二人,却又要给她这面子,笑着坐在另一张案前,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九娘不必顾我,你与小晏接着商谈,别因我耽搁了。
楚姜怔然一笑,请廉郎君来,自是有事相请,岂能失礼。
他忙点着头笑笑:自然自然,九娘请说。
徐西屏还欠我他的全副身家,如今正是时候了,我想请廉郎君将他送回金陵来,我好向他讨要。
廉申一愣,先看了眼方晏,看他还顾自斟着茶,便斟酌道:眼下虞氏在金陵仍有余威,放他回来,是不是太急了些?正是因此,才要送他回来,只是余威,徐西屏的幼子死在他们手上,该由他自己讨回……九娘,你不必操心此事。
方晏将茶端给她,灰白的袖角盖在了她眼前。
既说了,你我共谋,一同叫虞氏坍塌,我便从来不是事外之人。
她减了笑意,眼神坚毅,反手盖在了他的袖角之上,语气固执道:徐西屏并不无辜,师兄,他曾想杀我,他应当没有后悔过做虞巽卿的走狗,后悔的只是当初没有做得更周全,没有将我杀成了,虞舜卿也不无辜,他杀了徐西屏的幼子,他们之前应该要彼此缠斗,两败俱伤。
方晏暗叹了一口气,手也不伸回来,便横在她眼前,任由她将自己的衣袖压住。
九娘,你不必非要将自己也拖进来。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又有些懊恼,等我解决好一切,他们也照样是两败俱伤。
可是楚姜从不是个自私的人,她当然可以等着方晏解决好一切,自己干干净净地站在岸上吟诵清风明月,即便徐西屏的家产去向引人怀疑,方晏也会将那些俗物洗得清白,可是……可我,应该与你处在同一境地里。
即便从不曾言明,她却想要与他纠缠不清。
她眼睛里带了一丝水汽,惹人哀怜。
方晏喉结上下涌动,隔着一片轻薄的袖子,他们几乎是肌肤相触了。
他忍住要握住她手的冲动,眼里暗色翻涌,九娘,你不必的。
她却突然看向一旁的廉申,廉郎君以为呢?我真的是不必吗?廉申本就大气不敢出,生怕两人哪一句不对坏了情分,一被点到,手都抖了一下,泼了茶水在衣襟前。
我……他清楚方晏在顾忌什么,两人或许今日有一时欢宴,明朝却未知,一个世家贵女,除了公主皇妃,满天下便数她这般门第的小娘子最尊贵了。
而一个却身世晦暗,淹没名姓,即便此身得全,该以什么身份与她共处一境呢?廉申暗恨自己看得透,他镇日的调侃,何不是趁着一时的欢愉,想着得一日是一日,可是这小娘子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非要有个牵连。
方晏也幽幽看着他,令他心头发毛。
九娘啊!他避开方晏的眼神,长叹一声,我们小晏命苦,你今日给了他承诺,绝不能始乱终弃啊!楚姜瞬间啼笑出声,面若春色,廉郎君放心,我绝不会始乱终弃。
方晏终是怕了她,额角跳动几下,沉积了许久的情绪终于迸发了出来,隔着衣袖反手盖在了她的手上。
他沉着声,目光幽暗,九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楚姜感受到手上的重量,心跳倏地加快,撞进他幽深的眼神里,激得她畅快地笑起来,我楚明璋,言出必信。
廉申在一旁看得老脸一红,还想添把火进去,采采却不乐意了。
咳咳。
楚姜侧头望她,可是受寒了?采采忙靠着她坐下,将她的手给抽出来,捧在自己脸上,应当是,女郎摸摸烫不烫人?她立即明白过来,面上顿时飞起红意,装模做样地摸了摸采采的脸颊,倒是还好,回去让先生给你开一副药。
方晏难道在她面前得了攻势,徐徐将手伸回,嘴角擒了笑问道:师傅与方祜可还好?都好,方祜倒是总念起师兄,不若师兄随我回府去看看他?楚姜抬头问道。
廉申正在喝茶,闻言被呛得胡乱咳了数声,狼狈地望着二人,这便能登堂入室了?采采立刻反驳起他,只是请方郎君去瞧瞧先生与方祜罢了,我家郎主且忙着呢!楚姜却道:我父亲早想见师兄了。
方晏不像廉申想得跳脱,立刻就明白了原因,楚太傅可是知晓了?楚姜点头,却未曾与殿下说过。
说也无妨的。
他柔声笑起来,将她面前冷了的茶水倒掉,换了热的,我绝无翻覆旧朝之念,天下人都知晓了也无碍,九娘尽可与楚太傅说起,若我有一念之错,便此生百年,不得见师友亲恩。
楚姜心念微动,捧着茶犹疑道:那便晚些时候,等师兄事皆毕了,再去见我父亲?这回说的,便多了旁的意思了,方晏见她神色里多了丝郑重,自不肯叫她失望,好,晚些时候。
得了回应,楚姜兀自低眉,笑声跌进了茶水升腾起的热气里,叫他恍然想起先前路过那铺子时听到的招揽声,睆似天星,灿比朝阳。
廉申自觉做了好事,起身将他们案几上的热茶拎走,美滋滋道:这茶好,比我常喝好多了。
楚姜笑问:那廉郎君平常喝的都是些什么茶?若是觉得不好,我家中倒是余得多,顾渚紫笋、蒙顶石花、峨眉白芽、天目山茶,这几道剩得多,改日我叫季甫送去?廉申听到沈当的名字有些心虚,敷衍笑道:这便不用了,我都喝惯了,不必劳烦。
楚姜一眼看出了他心虚,还记得当初在山道上被他们摆了一道,小心眼地想打趣他,季甫曾与我说,他与廉郎君算是朋友,被算计了一回,倒是难过呢。
啊……这我……廉申支吾几句,即刻指向了方晏,怨叹道:若不是小晏的主意,我也不会伤了季甫兄的心啊!方晏本在看好戏,突感压力袭来,见她目光悠悠转来,神色颇为淡然,廉叔若说是,便是吧!廉申一急,如何不是?廉叔,我并未否认,哪日见到季甫兄,我会向他言明内情的。
他越是淡然,反显得廉申的话有假了,楚姜憋着笑看廉申一脸的着急,半响才松口道;那事便算是过去了,改日见到季甫,廉郎君可以亲自与他说。
廉申看他二人都一脸谐谑,何不知是自己被逗弄了,一时羞恼一时笑,喝掉了好几壶茶。
时过正午,采采催促了一声,女郎,出来时答应了给十四娘买花灯呢。
楚姜轻应下,由她搀扶着起来,我便先去了,等……她止了话声,抬眼看向方晏。
方晏坦然道:不必改日,后日我去见……咳咳咳。
采采突然猛烈地咳起来,身子半侧着挡在二人之间,她先前见着楚姜烦闷,想方设法也要为她解愁,可如今瞧着是动了几分真心,她便得拦着些了。
方晏移开一步,换了个说法,后日我给方祜送花灯去。
楚姜掖着笑,轻轻点了点头。
◉ 76、夜阑夜阑沉静, 楚姜坐在镜前,素净着脸,采采正给她绞着头发, 嘴中喃喃道:是不是身子大好了,女郎的头发比原先厚了不少呢!楚姜伸手摸了摸,嗔道:一年半载也长不了这许多, 是你绞得轻了。
当真?婢子可使了最大的力气了。
说着她手里那帕子又收紧了些,复用一支木钗盘了, 拿过熏炉来将水汽烤走。
她望着水汽氤氲到铜镜前, 模糊了楚姜的面容, 仿若瑶台飘渺的幻景,不禁叹了一声, 瞧着女郎已是大姑娘了,恍恍惚惚地, 若不是近身的,还真会以为是元娘呢!傻采采, 便不是恍恍惚惚,我与长姐也相似。
她擦了擦镜子上的水汽,笑看着,不过长姐热烈, 我更冷些。
采采当即敲了敲自己的头,恍然大悟道:便说怪呢, 从前婢子从未如此感慨, 原是从前女郎整日似个瑶台仙子,沾的都不是尘气, 如今倒是越来越像红尘中人了。
楚姜正对着镜子一时嗔, 一时怨, 一时蹙眉,一时娇笑,呢喃道:笑时更像,不笑嘛,板起个脸倒是像三哥!采采也捉着她的神态,调笑起来,眉毛粗一点……窗外忽传来一声树枝摧折的脆响,采采瞬间屏起气息,往门口看了几眼,莫不是方郎君来了?楚姜被她窃窃的神态逗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勾结了什么窃贼呢,去看看。
采采立刻去到窗前,便见了挂在树上的一盏鲤鱼灯,她复看了外间几眼,却未见人影,伸手将灯取来,摇了摇头。
她便也解了帕子,头发散了周身,将灯置在案上。
映着月明,她一眼就看见了隐在琵琶树下的一片影子。
她勾着唇,手撑在窗台上,漫不经心道:想是哪个惯爱讨好主子的献殷勤,将灯扔出去罢!树下那人影才动了动,踏进了月色里,冷峻的眉眼里透着愉悦,那灯可是我亲手做的,九娘实在狠心。
谁叫师兄躲躲藏藏呢?她招手叫采采将灯拿来,仔细看了看,拎着问他,只有给方祜的?他走近几步,本想给你家小妹妹也做一盏,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改日再送。
那我的呢?话音刚落,他便自袖中掏出了一把刻刀,上回送你那朵木兰不长久,灯是哄童子的,这回给你刻一朵长久的。
楚姜心中绵软,想到曾经方祜说他还会做箱子,在箱子上刻各般花样,便要转身去拿只匣子来,却不妨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忙道:应是阿聂,师兄且等等。
方晏正要隐去,未料阿聂只是在门口停留了一瞬,小声扣了扣门,采采,不要再与女郎玩闹了,熏好头发便歇了。
采采心里正慌,急忙回道:是,正熏着呢!等门外脚步远了,她拍着胸口惴惴来到楚姜身边,女郎,要是郎主知道了,怕是要拘着您了。
方晏眉一挑,将刻刀收进了袖中,本来是要多做几盏灯的,不过方祜贪玩,我想做多了反叫他心散了,便只做了这一盏,九娘,你家幼妹喜欢什么灯?楚姜叫采采回去坐下,细望了望他的神色,低眉却见他手上的刻刀已经不见了,心中一沉,怎不问我喜欢什么灯?哄童儿的东西,我未必不喜欢。
她声音里夹了点嗔气,方晏顿时失笑起来,将袖中的刻刀拿出来,举在她面前道:方才听采采说了,便想死物配不上你,故才不刻了。
她面上一红,梗起声气道:那要什么才配得上?该是独一无二的。
他笑叹一声,待我细寻寻。
她这才显见地高兴了几分,她从来便是入了眼的舍得花心思去哄,此时便毫不吝惜好话,独一无二的也多,师兄刻的,哪一个不是独一无二的呢?方晏实在承受不起她这样的温柔,侧了侧眼,清咳一声,那便再刻一支木兰好了。
都好。
她转身抓了只匣子递给他,便见他手里动作利落无比,轻扬的木屑洒在窗台上,一点点累成堆。
师兄是从哪处学来的?方晏手上顿了顿,是我父亲教给我的。
楚姜想起他的身世,心中一疼,不知是否触及他伤处,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便用帕子一点点将木屑收集起来。
我母亲也会,却刻得不好。
方晏将她动作看在眼里,轻笑着将匣子递到她面前,这样大小的几朵花可以吗?润亮的声音传进她耳里,她便知他并非心伤,将匣子接过看了看,笑道:正好,我用来装我的几支好笔。
说话时,她手腕的玉镯碰在窗台上,手帕碰去了外面,晚来风正急,一个旋儿那锦帕便挂在了树梢上。
她仰起头,看到那帕子将她所见的月亮挡了个分明,不经意地扯了扯方晏的袖子,师兄,那帕子挡了我看月亮。
方晏动作凝滞了一瞬,转眼便一个飞身,攀着树干将那帕子取了下来,动作轻似飞鸿临水。
楚姜看得心跳,抚掌惊道:难怪方祜说师兄三拳打死一头虎,果真厉害。
她这惊慕的眼神毫不敷衍,令方晏的心防一再溃败。
她若是想哄骗谁,玩弄谁,始乱终弃了谁,一定不是她的错,他毫无底线地作想,定是别人先辜负了她。
师兄总共打死过几头虎呢?她绕着帕子问他。
他又咳了一声,正了正颜色,方祜胡说的,我没有这么厉害。
那也不差了,都是廉郎君他们教的么?都有,幼时是我父亲教导,后来便是廉叔他们。
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沉重,只是在平和地讲述,却听得楚姜心中难受。
她拂去窗台上的木屑,柔声问他,先生仿佛并不喜廉郎君他们,师兄是如何学的?方晏抬眼,轻笑道:九娘很好奇吗?她点点头。
并不光鲜,很危险,你听了夜里睡不着。
我不怕。
方晏停下手中忙碌,将刻刀在手里转了几下,挽了个花式,楚姜却看得眼睛一亮,一脸的跃跃欲试。
他笑得无奈,九娘,那些地方,我情愿你一辈子都不要见到。
她就该永远活在这琉璃仙境中,尘埃不染才好。
可是楚姜却摇头道:师兄,我并不害怕。
她渴望了解他的一切,她贪慕他身上未知的新鲜感,她本来就该受这样一个人吸引,不受什么门第、家世、财富的规束,她已经被病弱规束了十六年。
脱缰的思潮一点点蚕食着她的理智,或是吃药躁了火,她看着眼前人,她颤声道:师兄,明日带我去看看吧,我要回长安了,往后再也看不到了。
方晏与她对峙,从来没有赢过,这一回也不例外,只是听到她声音颤抖,他便俯伏了。
若是不怕,今夜,今夜我带你去看。
采采豁然起身,拦在了两人之间,女郎怕黑。
我不怕。
她按下采采的手,转身便去案上写了张纸条塞给她,哄道:好采采,你等我回来。
采采顿时苦了脸,要是聂婶子进来寻不见……她笑了一声,阿聂不会来的,采采,阿聂知道的。
采采便想到之前阿聂来了又去,这才应了,却见方晏已经伸手将楚姜带出了窗外,忙从架子上取了件大氅扔去。
方晏将大氅接过,盖在了楚姜身上,她纤瘦得要被这大氅淹没,墨发披散,一动一曳,掖在她臂上的手暗自收紧,怕她不经意间就从什么缝隙里逃了出去。
师兄,我们怎么去?飞檐走壁,蹿房越脊?她太胆大了,她本来也就如此胆大,是敢收买水匪恐吓她族叔的,这也寻常,他暗忖道。
楚姜只隔着冬衣与他相触,呼吸落在他胸前。
他空咽了一口,打击着她的激动,骑马去。
她眼神瞬间失落,当真不上屋脊去?方晏垂首低笑了数声,手隔着大氅,紧拢在她腰间,若要上去,便该抓好了。
她立刻就欢欣了几分,却不知要抓哪里,手在空中胡乱攀了几下,最后,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方晏身子一僵,幸好在月下,面色并不明显,不知道她头发熏的是什么香,他别开脸,心想绝不是什么正经的香。
楚姜心跳得飞快,却故作镇定,一只手抓住,够不够?够了。
他吹了会儿冷风,终于冷静了些。
女郎,你们还去吗?采采握着那纸条,好奇地看着二人。
楚姜回过头,神色不太自然,去吧,你……你关窗,别冷着了。
方晏唇角动了动,一把将她拢得更紧了些,可抓好了?她接连点了几下头,一瞬间便感受到脸上猛地被风刮疼,身子也随着方晏的动作而腾起。
吓得她立刻就闭上了眼,走……走了吗?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笑,九娘不是要蹿房越脊吗?楚姜感受到所倚的胸膛起伏,脚下似乎也踩在了实处,缓缓睁开了眼,便见他们已经站在了屋脊之上。
当真是……她深叹了一口,却一时不能言语。
眼前不是最繁盛的灯火,却明暗里交织,锦绣夹藏在江畔繁市里,远处的人声分明并未近前,不曾入耳,她却似高台俯瞰的圣人,彷佛洞悉了人间。
星月近前,她伸手触向天星,冷冽的风与寒穿指而过,当真是,高处不胜寒。
◉ 77、江上寒色带疏星, 夜风飒飒,楚姜惊奇地望着楼市中的繁火暗灯,三千星子直下眼前来, 胸次全无一点尘。
师兄,我以为已经看遍了奇珍,可这, 我从未见过。
她声音里带着喜悦,即便是我临登高楼时, 亦不曾见过。
这才是不设防的夜, 没有刻意的灯火行人, 只是寻常的夜,她站在屋脊之上, 不知登的是哪片屋顶,这是一种难明的刺激。
方晏的手环绕在她肩上, 闻言又低沉一笑,九娘, 这才是一鳞半甲,我带你去看,金陵的黑夜。
说罢他便要从这屋顶跃下,楚姜心惊, 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肩,两人便从屋顶来至一院墙之上, 未等她出声, 方晏又揽着她前行数百步,脚下轻快, 似点水的蜻蜓。
这是一家富户, 院墙修得结实, 寒宵中毫不吝惜灯火,他们落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旁,透过窗隙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抱着几本册子睡在榻上,床边有两个婢女正在捧着一箱金子,看着像是要往光亮的地板上倒。
这是吴轸,江南有名的富商,姬妾无数,却从来不与她们过夜。
为何?方晏指指他抱着的账册,他谁也信不过,每日都要点一遍账册,可他家产实在太多,一时半刻怎能点完,白日夜里都在点,只是一旦被叫醒又会动怒,他便想了个主意,每隔两个时辰便叫婢女往地上倒一箱黄金,照他自己的话,只有黄金叫醒他,他才能心甘情愿醒来。
楚姜掩唇,那他平日去处理生意了可怎么办?他不是徐西屏那样的傀儡,家业是祖上传下来的,他自己年轻时也有些雷霆手段,如今多是叫手下人去谈生意。
从来只在故事里听过这样的,这一见,倒是……倒是钦佩莫名。
在她说话之际,那两个婢女便已经将黄金倾倒于地,那商人一把就坐直了身子,因身子肥胖,起身时将两本账册与一枚散着床上的黄金夹在了腰腹之间,便见他由婢女扶起,那黄金扑地弹去了墙上。
楚姜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伏在方晏怀里,笑得肩膀都在抖动。
方晏见她愉快至此,眼中现出几分笑意,又携着她往另一户人家去。
这次落在了屋顶上,方晏揽着一脸好奇的楚姜缓缓蹲下,取了一片瓦,便见这坐落于繁华闹市的大宅里,竟藏着这样一间破陋不堪的土屋。
有一个儒生装扮的中年男子,正卧在干草上翻着一册书,眼前悬着一只苦胆。
这人翻一页书,便要抬头舔尝一下苦胆,然则尝完后却并不镇定,总是龇牙咧嘴、苦皱眉头好一阵才安定下来。
这人与友人在十年前比试文赋时败下阵来,从此每每见到那友人都要喊一声阿翁,他在外人面前装得霁月风光,却心有不甘,在家中布置了这陋室,效仿勾践卧薪尝胆,日日苦读,只盼哪日雪了那耻辱。
楚姜忍住笑,凝眸仔细看了一眼,才恍然道:这人,在秋猎时我曾见过,殿下还夸过他的文采呢!说话间她脚下的瓦片有所滑动,惊得那人往上一瞟,方晏便揽着她下了屋顶,行在巷道之上。
这些说出去只是趣闻,有些人的隐秘,却是污秽不堪。
他迁就着她的步子,行得缓慢,自下了屋顶,手也规矩地放在了身侧,不时撩动着楚姜大氅的一摆。
人之隐秘,也该有好有坏。
她毫不意外,忽停下脚步,仰着头笑问他:以师兄这样的本事,岂不是能将人心暗处尽明于心?方晏失笑,我还做不到,只是少年时,戚翁嫌弃我步子慢,就常把我往各家院子里扔,万幸,我没被发现过一回。
只是久了,总能都知晓些。
说着他便指了指远处,我不想你见到那些脏污,我带你去江上。
她抑着声音,便是渡口,也太远了,如何过去?先与九娘说过了,骑马去。
他抬脚后退一步,吹了一声口哨,一匹马便从巷子深处跑了出来,在二人眼前停下。
楚姜看到这大物近前,不可避免往后退了几步,不过瞧这马儿温顺异常,在方晏鼓励的眼神中才上前摸了摸马头上的鬃毛。
粗粝的手感磨得她掌心发麻,令她笑了起来,我还想师兄是如何过来的,原是藏在了这里。
她笑时眉眼微弯,一头浓密的发散在肩上,裹着她明媚的脸,方晏看得心中生出莹亮,将手伸在她眼前。
楚姜微怔,眼睫翕动了片刻,缓缓地将手递给了他。
第一次除去外物肌肤相触,二人都微红了脸。
即便这双手是最无隐秘可谈的,在身周或是绮罗或是布衣的包裹下,这双手就这么清白地坦诚着,有的布满粗茧,有的细白柔软,或许是从这一片毫无遮掩的肌肤上,能看出一个人的处境所在,所以这片肌肤的相触,才比那些邪淫与狎昵更纯洁,也更诱惑。
方晏常年习武,手掌自有数道茧子,每一道,都刻进楚姜柔嫩的手心,掌心相触,掌纹也亲昵地连络着。
他呼吸紧促了几分,近前一步,你我需共骑一乘。
楚姜微垂着眉,头一次声音细弱起来,那便共骑一乘好了。
马儿的嘶啼打破了这旖旎,方晏沉了沉心,抚着她的手小心将她置在马上,而后一个翻身上马。
楚姜整个人都处在他的怀抱之中,闻到了一阵清淡的松香,这香气显得她熏头发用的苏合香过分轻浮,她心念一启,便向前挪了挪,与他隔了一分,手往前抓住了缰绳。
方晏无声一笑,拉了一把缰绳,马便疾速跑了起来,缰绳对于楚姜来说过于粗粝,马刚跑起来她就被勒得嘶了一声,整个人又回到了方晏的怀抱里。
她还来不及想些什么,方晏便已经微向前倾了一分,话音在她耳侧响起,令她无端战栗。
九娘,别怕。
她颤着气息,微微点了点头,只一动,便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就在耳后,她的头发,纠缠在了他的手臂上。
长街寂落萧瑟,一骑青骢踏破月色,马蹄扬起冷白,飒沓流星,锦衣疏狂。
不过多时,便已来到城外一处废弃的古渡。
暗夜中,远处低伏的群山好似沉睡的猛兽,似乎随时能将连年来脂粉气颇重的金陵拖进厚重的故事里去。
方晏勒了马,将人小心抱了下来,牵着她往那古渡去。
这里……这里会有船来?楚姜疑问。
我能令船来。
他笑得清朗,牵着她又行了数步,踏在了渡头上仅剩的几块板子上,青骢马跟在后面,此时先一步就踏进了水里。
水中响起了一阵无名的响声,像是铃铛,又像钟声,片刻后从不远处的丛野里,驶来了一叶小舟。
坐在船头的是个满身横肉的大汉,冬夜里竟还光着上身,还不用起身划船,只坐在船头动了动手,那桨便激起一层大浪。
哟,世……是小晏啊!大汉看到他身侧还有余人,惊异不已,看他将人紧紧护在怀中,以为他是掳了哪家娘子,马上揶揄笑道:总是开窍了,不枉我与戚翁日日念叨……齐叔,这是楚九娘子。
大汉吓得一个激灵,猛地起身,迅速将船划到了他们面前,口中急道:怎能如此?掳了她,楚崧不得烧了金陵?楚姜掩住笑意,清咳了一声,这位……齐叔,我不是他掳来的,是我逼着他带我来的。
啊?齐叔更惊奇了,却见二人亲昵,十分不敢置信,真是楚九娘?方晏点头,正是那个,曾令你恐吓了楚十六与楚十九的楚九娘。
这话一出,齐叔更是惊诧了,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楚姜,惴惴道:这是为何要,为何要逼着他来这里呢?难道是你们要对小晏下手……齐叔,她只是好奇,想去寨中看看。
方晏怕他再想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来,叫他将船扶好,携着楚姜上到船上。
楚姜见齐叔看着自己时颇有些小心翼翼,与外表极不相符,心中好笑,想起来廉申,还有之前那个假装乞丐的老头,心想他们并不像一群失意之人,反而颇为可爱,便是因此,才将方晏养育成了如此轩昂的郎君吗?那个幼失怙恃的小小少年,是如何,成为了眼前这般郎君的?她思绪涌动,似汹涌的江水,靠着江岸时,听到风声振着林野,直将万物号动化作江涛声。
轻舟易过,未多时,金陵城便全然落入了黑暗中去,月下江水遍起银光,闪着粼粼的莹白,挟裹起涛声送着这轻舟。
楚姜坐在舱中,看着江舟渐近了一座青山,一路贴着崖壁,从山壁缝隙里去,不由屏住气息,看得方晏一笑,起身牵着她行至船头,内中尚有天地在,九娘,来。
楚姜随他出来,便见几点寥落的灯火挂在崖壁之上,其余只昏黑一片。
她突然感受到船身一震,齐叔跑进了水中,淌着未及踝的水踏上了江岸,似是去通传。
在她的惊疑中,方晏也踏下了船,将船头的灯笼取下,照着江岸。
九娘,踩在我脚上。
楚姜还在犹豫,他便已经伸手将她扶了下来,她吓得赶紧攀着他的肩,两只脚都落在了他的脚上。
仰头便是他的脸,饶是她再镇定也心慌了一瞬,忙就着灯色看江岸,水浅,我走过去也不过湿了鞋底。
方晏给她找了个合适的借口,湿了鞋底,回去不好交代。
话音才落,便已是干燥的江岸,忽而灯火大亮,她还不及抬眼便听到了有声音传来,小晏带的是谁?方晏刚要启唇回答,却又顿了顿,牵着人向前走了一步,是楚氏九娘。
◉ 78、不悔这不是徐西屏来时所见的那几座低矮的寨楼, 而是连绵在山壁之下的一座村落,桑竹错落,灯火连岸, 仿似世外之所。
当年戚翁与廉叔他们从金陵离开时,皆带了家小,便至此处, 另辟了一片村庄。
方晏带着她向内去,一面道:十六年来, 每每遇见孤儿, 他们也往里面领。
他话音刚落, 村子里便跑出来几人,为首的正是戚翁, 满脸的笑,原是楚九娘子, 不知您还记不记得老叟?那日您的马车坏了,我曾提醒您要提防奸商的。
楚姜曲身向他一礼, 笑道:自是记得。
戚翁更高兴了几分,向身边几人得意地撇了撇嘴,方晏看楚姜落落大方地向他们一一点头致意,便含笑叫他们都各自回去。
他们从未见我带人回来, 新奇了些。
他们很热情。
这一群人,身上没有带着煞气, 反而大方朴实, 似乎十六年前那桩苦难并未给他们带来多么难以消磨的影响,只是塑造了他们, 而这一点, 也在方晏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他没有被仇恨淹没了善良的本性, 不会伤及无辜,强大着,也温柔着。
楚姜一时竟不知能用什么语言形容他,从前读过的骈章清句,在此时全成了空白。
方晏挥退众人,便见她目似清水一泓,在灯色与月色之间,潋滟着千般风情。
他嗓子一紧,捏着她的手也不舍得松开丝毫,二人似乎只在彼此对视间,便能消磨去无数光阴。
沉闷的一声江浪响起,在他们身后的崖壁之上激起数丈高的银浪。
归航了。
他低喃道。
楚姜好奇回身,却被他带着向前走了数步。
九娘,随我来。
江风撩人,她看着眼前目灿寒星的郎君,心不可抑制地跳了起来,任由他带着自己攀上了崖壁去,落在其上一间简陋的亭子中。
江天一色,明月伴潮,辉色之下,江舟归航,三艘大船似乎是挨着前方崖壁而过,激起千朵浪花拍岸。
楚姜看着大船过去,毫不停留,不明白这如何是归航,不待她想,便见从他们下船的地方进来了几个年轻郎君,衣饰儒雅,眼睛却被一块黑巾给蒙住了,打头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十分娴熟地叫他们肩搭着肩,将他们带进了村中。
他们是谁?楚姜问。
想走航运的商人。
她心中隐隐明白了些,却未敢想,又问道:从长江走商,皆需师兄许可吗?方晏轻笑,江水自在,他们任意来往,不需我许可,我也不会管,但若与我商量过了,利大于弊,我不会收取他们分毫钱财,反而会叫人护着他们,令其不持寸刃,便可远适数千里。
楚姜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叹一声,九娘,我不缺财物,缺的,是人。
说完他就感受到了她的手在渐渐抽离,心下谓叹,捉得更紧了些。
她似笑非笑,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师兄要人,还说不是妄图颠覆我周朝江山?他笑得更是温柔了,九娘啊,我要人,只是想要给廉叔他们一个安稳,陈粲缩在长安,周朝天子……他看到楚姜的眼神,换了个称呼,陛下为显示仁义,不但会护着他的命,还要善待他,我杀了陈粲之后,恐会有轩然大波,廉叔他们为了替我父母弟妹报仇,已经付出了太多,若我出事,他们需要闲适的生活,我收拢的这些人,有商人,亦有官宦,他们散落在各个州郡,能替我护着他们。
楚姜这才信了几分,问道:就像罗娘子一般?是,便如扬州刺史李甫珃,出自陇西李氏,他背着家族收了一房外室,还在扬州置了家产,不下于他在族中所有,那些财物,俱是我引线搭桥他才得到,正欠我几个承诺,恰好茵姨是扬州人,李甫珃在一日,茵姨便能得一日闲适。
楚姜却心有异样,刺史乃一州长官,竟也与他连络甚密,大周朝廷,他又渗透了几分?晏师兄,你要的,只是杀陈粲吗?方晏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神情笃定道:若我存有别念,何苦今夜令你来此,令你猜疑?她望着他的眼,半晌才应了声,若你存有别念,有碍我亲族,有碍我朝纲,今日之好,他日霜刀。
声音坚毅,毫无拖沓,叫方晏忍不住想要揽她入怀,九娘,我绝不会与你对立。
他没有多么沉重的诺言,这一句虽轻,却叫她信了,他今夜如此坦荡,令她来此,令她生疑,却也叫她思想浑沦。
她终复笑颜,指了指村中,只是蒙住眼睛,他们听到江涛声,不会猜疑江岸之上吗?方晏低笑了一声,他们猜到了也无妨,每一个外来之人,皆有秘辛在我手中,一触即伤及其全身。
她捏着袖口,那我来了此处,师兄是掌握了我的什么秘密?这一句叫他怔了一瞬,片刻后眼中又润起春泽一片,你这样的人物,与我这山野莽夫来往,已是秘辛了。
……楚府之中,采采坐在案前,对面是一脸严肃的阿聂。
楚姜所写那张纸条置于案上,阿聂看一眼叹一口气。
今夜必回,就这四个字,这是拿准了我不会告诉郎主呢。
采采讪笑一声,女郎说婶子您必是知情的,我才敢让女郎离去。
阿聂白她一眼,她自然是知晓的,她的女郎,养在深闺十六年,哪一个不是哄着疼着她,偏一个山野郎君,与她争斗几回倒成了新鲜。
她要走,你还能拦得了?也不知那小子是好在了何处,叫她如此痴迷了。
越说她越气,往漏壶看了一眼,再过半个时辰不回来,便去告诉郎主。
她话音刚落,窗外便传来响动,采采忙跑过去开窗,就见楚姜笑盈盈地站在窗前,方晏立在她身后,看见阿聂,躬身行了一礼。
阿聂,不要告诉父亲。
她正要翻窗,身后人便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送进了屋中。
阿聂忙过来阖上了窗,低声催促道: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方郎君请回吧!窗外立刻传来一声告辞,阿聂却有些怀疑,拉开一点缝隙看了一眼,当真走了?如此厉害?楚姜笑了笑,脱下大氅便要歇息,阿聂却回身上下打量着她,虽说长安女子少受拘束,游玩也不拘时辰,可是往后,女郎再要如此,奴便要向郎主告状了。
楚姜拉着她坐下,语气娇嗔,阿聂今日不也知道?她顿时无言,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女郎,金陵之事,不要带回了长安,方郎君无官无职,更谈不上什么门第,若不是方先生,您与他几辈子也搭不上干系的,若沉湎其中,将来郎主如何肯许?便是郎主疼爱您许了,大将军呢?如此天差地别,如何长久?楚氏这样的门庭,您该配的即便不是楚氏、杨氏、李氏,那也该是说得上的家族,该是长安数得上的俊彦。
楚姜笑着听她说完,摇头道:可是旁人不入眼,相处也是厌憎,阿聂,他日之事,他日再看,我不会伤父亲与舅舅的心,也……也不会伤他的心,将来事难测,长姐与姐夫行走天下之前,无人敢信女子亦有郦道元之志,那我又凭什么,将来就一定要循着什么门第嫁人?凭什么非要嫁一个有官有职的世家子弟?她声音渐沉,阿聂,那样我不会甘心的,今日即便没有晏师兄,我也不会甘心的,我不该非要配什么门庭,我若是想去山水里自在,就能去看山看水,我若是想要嫁人,无论那人是贩夫走卒还是天潢贵胄,我看得上的我便能嫁。
阿聂被她说得有些动容,伸手抚着她的发,可是天下哪有这样简单的事呢?元娘久不在长安,便落了多少口实,那些人怕楚氏与左氏,当面与你笑声笑气,背地里却编了多少脏的臭的。
楚姜拉下她的手轻拍几下,眼神无畏,阿聂,我若怕他们几句口舌,前头十六年便白活了,长姐若怕他们的口舌,她许给父亲那句长安纸贵这辈子也实现不了,只有怯懦的人,才会畏惧他们的嘴舌。
她淡淡一笑,我不会怕,即便他日未得好景,我亦不悔今日。
阿聂望着她的脸,终是笑叹了一声,笑眼里又有一点珠泪,似无奈也似妥协,若是不悔,便不是枉费了。
◉ 79、有婢似旧人当长安来信催促刘呈尽快返京时, 建始六年还尚未结束,此时左融新纳的一房小妾才刚刚抬进了门,顾媗娥刚诊出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因这封信的到来, 两府都不曾有多大的欣庆气氛。
这日楚姜才刚用过早食,便听阿聂说顾氏一大早又送了礼来,还送了五个相貌妩媚的侍女来。
她叹了一声, 糊涂了。
阿聂也附和道:郎主昨夜宿在太子府中,尚未回来, 夫人便已经将人和礼都收下了。
楚姜有些意外, 母亲看似温柔, 实则大有主见,她未入长安, 族中却都知道她是个贤惠能干的,任谁都瞧得出顾氏打的什么主意, 她心中若是没有父亲,收下倒也说得过去, 但素日里瞧着,她对父亲,绝非无意。
阿聂笑道:金陵百姓都夸赞郎主清正,不似左太傅一般惯会风月的, 夫人虽是继室,可比多少元配夫人都惹人艳羡, 您与元娘、三郎都大了, 从来都谦恭有礼,十四娘打小就离了生母, 对夫人又爱又敬, 她的风光, 在这金陵必是数一数二的,顾氏这一回,令奴也想不通了。
倒也不是想不通,父母之事,我们总不好多管。
阿聂看她神色淡淡,猜测着问道:女郎可是要提醒一二么?她摇摇头,昨夜父亲一夜未回,或是长安出了什么事,母亲若是有主意的,绝不会让后宅不得安宁,我们且先看看吧。
阿聂点头,又听她问--------------/依一y?华/道:今日母亲可好些了么?说是好多了,昨夜吃了先生给开的药,今晨便有胃口了。
她眉头松了松,叫衿娘近几日少去打搅母亲,若是得闲……女郎,青骊姐姐来了。
采采疾步进来,身后跟着青骊。
楚姜跟阿聂对视一眼,便笑着问候了一声,母亲可是有什么吩咐?青骊笑得可亲,行了礼才道:昨夜劳方先生给开了一贴药,今早便胃口大好了,夫人特叫婢子来谢过九娘,若不是您与先生的交情,这般神医可是难求了。
楚姜展眉,不必谢我,是先生仁心。
自也要谢方先生的,正好今早顾氏给送了些补品奇珍来,想着都赠给先生去。
说完她笑意便淡了点,眼中带着迟疑,又有些愧色。
不瞒九娘,随着那些补品一道来的,还有五个娇俏的婢女。
楚姜手中拿着珠钗,转了几转,也面有疑惑,可是有什么说法?青骊脸色一苦,这五个,却不是顾氏几位夫人送的了,是顾氏族长,说前几日宴上这几个弹琴奏乐的,咱们郎主多瞧了几眼,今日趁着送补品来,他给添上的。
楚姜心中颇有疑虑,她父亲虽不至于不近女色,可是多年来修身,在她母亲去后,身边就只有楚衿的生母,两人一年到头也才见几回,何至于在宴会上会多看几个乐人,还让人给看了出来。
想着她便沉吟道:那母亲的意思是?夫人说,想请您去看看。
她更是疑惑,看到青骊攒眉苦脸,便也应了下来。
路上青骊又道:九娘若见了,万勿动了气。
这话已是相当坦白地告诉她那几人不对了,楚姜心中疑惑更甚,等来到了顾媗娥院中,便发现了其中十分沉闷,院中伺候的下人见到她来都不敢多说几句话,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便低着头继续做事。
夫人,九娘来了。
楚姜随着青骊进门,第一眼便见到了并排立在其中的五个婢女,相貌艳丽,容貌相似,气质如出一辙。
最先惊疑地却是阿聂,她轻轻拉了拉楚姜的衣袖,这……真是荒唐。
众人此时都顾不上想她贸然出声是否不合规矩,连顾媗娥闻声,面色也是困顿不已,看到她们来,便伸手叫楚姜去她身边坐下。
楚姜却迟疑了些,慢慢经过那几个婢女,吓得她们大气不敢出,望着一双浅青的绣鞋从她们面前缓缓过去。
九娘。
顾媗娥又叫了她一声。
她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下,母亲,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顾媗娥苦笑一声,抬头看到阿聂,正好阿聂来了,你与九娘一道替我出出主意。
阿聂低头,奴不敢。
青骊忙搀住她的手,拉着她一并坐在了席子上,婶子万勿如此说,这事,您是定然说得上几句话的。
阿聂便看了眼楚姜,见她点头才应了。
顾媗娥一招手,就有人来将那五个婢女请出去,她这才道:难怪我三叔会说,你父亲在宴上多看了几眼。
楚姜心中有几分怒气,却不是对着她的,上一次,是见到几位小娘子学着我长姐,这一回,却是连长相都能相似了。
说出去,谁人不觉好笑,顾氏为自家女儿,找了几个与前头元配夫人容貌相似的婢女,元配夫人所出的两个女儿还与其母肖似,能做出此事的人,不是昏蒙就是愚妄。
顾媗娥知道她气些什么,也不想替娘家辩解,只觉心中发苦,拉着她挚切道:这几个我若不收下,难保他们不会再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我虽不曾见过你母亲,却从来都敬慕她,今日见到这几个,心中也是气的,本也能暗自处理了,可此事,还是要与你商量一声,我信你父亲绝不会玷污了与你母亲的情意,即便宴上多看了几眼,也是忽见生疑,却不想顾氏竟以为你父亲那几眼与他们俗人一样污秽。
这事若是被我大舅舅知道了,顾氏即便是楚氏姻亲,也不要想让杨氏高看哪怕一眼,不使绊子那都是我大舅舅仁慈。
她说得毫不留情,眉眼带怒,此事若是怨我父亲在宴上多看几眼?何不怪他生了双眼睛?青骊忙上前轻抚着她的背,九娘,莫要气着伤身子。
她这才悠悠从怒气中清醒几分,自也知道顾媗娥的为难,想她此时尚有身孕,便柔了声音,母亲,此事您是如何想的?五个人都能相像,绝不是几日就能找到了,少说也要几月,怕是他们早就有这样的打算,我三叔为人虽不奸诈,却也不算忠厚,他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我丝毫不疑,可是你叔外祖母智谋不下诸多男儿,她竟不拦着,怕是顾氏族中出了什么事,他们害怕这一层姻亲不够,得新用些手段,好叫你父亲相帮。
她说得坦诚,楚姜心中也对她更为敬重了,又听她道:叫她们再做回乐人不好,为奴为婢也不该,也都是苦命人,便先关在府里,教些规矩,等我们要回长安了,挑几户殷实人家给嫁了。
如此倒是妥帖。
听到楚姜也赞同她又看向了阿聂,因知道她是杨氏夫人留给楚姜的,向来对她也都和颜悦色,此时也不忘问问她的意见。
若是请夫主也来看看,可是妥帖?阿聂恭敬道:回夫人,夫主清风峻节,若他见了,定也是依着夫人的意见行事。
她这才松快了几分,楚姜想想也安慰道:母亲有孕在身,此事也不必过多牵念,若有了主意,更不要再多想此事了。
顾媗娥一笑,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我明白的。
楚姜便又关切了几句,等到日中陪她用了午膳方才离开了。
回去后阿聂便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楚姜以为她仍有旁的念头,阿聂可是觉得母亲的处置不妥?自是妥帖的。
她摆开几分沉重,却不免叹了口气,只是想新人与旧人,谁都没有错。
她缓了缓声气,轻声叹道:父亲、母亲、继母都没有错,继母更是无辜,她实在受顾氏牵累太多了,做高门主母做到她这样,已是很难了。
阿聂赞同,如此之事,还要询问奴的看法,可不就是做得太难了。
但凡顾氏对楚氏无所求,她也能多自在几分,可顾氏实在不省心啊!阿聂扶着她坐下,也叹道:方才夫人说,怕是顾氏族中出了什么事,想来必不是什么正大光明好开口的,不然两府是姻亲,怎么还出了个这么下作的法子呢?她深以为然,却不想多为之劳神,手支在琴几上眯了眯眼,从前我想着两族是姻亲,想着母亲的为难,也会多体谅体谅顾氏行事,若是他们一再不念亲戚情分,甚至连母亲的体面也不顾了,这姻亲要来也是无用,任他们兴风作浪去。
阿聂看她如此,知道她真是动了怒了,想想也平常,自己都气得不行,何况杨氏夫人的儿女,也暗忖着等郎主知道了此事,或也要发一回威的。
果真到了夜间楚崧回府时,见到那五人,顿时便怒不可遏,都顾不上顾媗娥有孕在身,扔下一句你当我楚伯安是酒色之徒?便摔门而出。
青骊忙去看顾媗娥的脸色,竟见她不怒反笑,夫人?她往门口走了走,笑道:怨我没有说明白,只说顾氏送了几个人来伺候他,他怕是以为我懦弱不敢反抗娘家呢!去请回来吧,应当也不会走远的。
青骊这便放心了,唤人去请了楚崧回来,果见他在长廊里徘徊。
待他回来之后,顾媗娥便将白日里与楚姜所说向他讲来。
夫主,我也不是无知妇人,知道事情轻重的。
楚崧难得赧颜,向她致歉道:怪为夫话未听全了,夫人勿怪。
顾媗娥温柔一笑,将自己的主意与他说了,又道:顾氏不知出了什么事,夫主,虽说姻亲是要彼此关照,但不能只说情分不讲道理,若是他们有何事求到了夫主这里叫夫主为难了,绝不要应了。
外人听了怕是会以为她无情,可她却想得清楚,顾氏盘踞江南数年,又拜在了太子门下,家业总不会朝夕被败光了去,自是送她联姻可以,绝不能毁她人生。
楚崧听了眼神稍暗,也不曾多说什么,撇去此事,关怀起她的身子康健来。
◉ 80、长安来客在金陵城中还在为即将到来的年关忙碌时, 太子府中已经开始打点行囊了,连带着东宫诸属官,看着都似是要在旅途中过了这个年的样子。
方壸知道了消息后, 第二日便来向楚姜请辞了。
她还想挽留一二,却见他意思实在决绝,心中虽是不舍, 却也不会勉强他。
方壸笑了笑,递了本医书给她, 我与你家两位疾医议论过数日, 知道了不少长安贵人的疑难之症, 大都记在了这书中,若是长安有贵人因你病愈想来寻我, 你家疾医也能挽回几分。
他此举虽有要撇开麻烦的意思,却也是要助楚姜一把, 数月相处下来,他知道楚姜并不如诸多世家儿女一般。
他明白这些世家, 从来就没有哪一姓是干干净净的,任是养出了多么清风明月的人物,究到底子里,哪一姓不是压在百姓头上, 可是楚姜,他弃了偏见去想她, 她也是松风水月一般的人物, 却与他那孽徒有着纠葛。
楚姜望着手中的医书,似有千斤之重, 看到他眼神有些凄暗, 不觉茫然起来。
先生, 您若回琅琊,楚氏绝不会泄露您的去向,不必将您的心血……也不算什么心血,老夫还是信得过你跟你父亲的。
他叹了一声,我若回乡,哪孽徒必然会命人暗中相护,你莫受他几句花言巧语骗了,就以为他真是个憨厚老实的。
楚姜不知他竟能猜到,倏地红了脸,先生,并非……九娘,我已是古稀之年,见多了小儿女心事,况你也瞒得不好,上次你送与方祜那灯,不是他的手艺还能是谁的?他话里意思是调侃,可是神色却并不大喜悦,令楚姜心有惴惴,莫不是他觉得自己不好么?未料他又是一声嗟,九娘,那孽徒,怎堪与你相配呢?楚姜怔愣,先生,师兄他也很好的。
听她此言,方壸便也笑了笑,抚着胡须道:少年未知衰伤,落笔自在轻快处。
你的病根已除,往后照我开的方子好好吃着,保你活到老夫这岁数,这本医书,算是我送你的一份礼,他日若是你师兄有何得罪之处,你看在这本医书的份上,饶他一回。
楚姜当他是在担心自己会玩弄了方晏,郑重看了眼医书,先生放心,不说这大礼,便是您对九娘的救命之恩,便足以令我铭记在怀。
方壸却摆摆手,语气豁朗,拿你家的诊金,做的也是分内之事,是我不曾想到你与那孽徒还能有所纠缠,罢了,不提了,劳你派几个人为我师徒打点行囊。
她自无不应,我再派几个人送先生回乡吧!方壸笑得谐谑,我此去,你楚氏往后可不要再想寻到我了,总之路上不会少了人护送的,你不需操心。
楚姜无法,知他是真不愿再出世了,想想也应了下来。
而方壸似是怕被什么人追赶一般,才等过了两日,便带着方祜出发了。
临行前方祜与楚衿好一阵哭,两个小孩泪涟涟地诉着离别之苦,等方祜哭完了伙伴,又抱着楚姜的裙子一阵不舍。
九娘,等我长大了,我去长安找你跟衿姐姐。
楚姜弯身给他擦着泪,好,我等你过去,等回了琅琊之后,你师兄不在时,要是先生有什么不便之处,你记得要去找热心的乡邻帮忙。
他哭着点头,又记挂着在东山的小伙伴,九娘,你得空了,去东山找玢娘,把我的玩具都送给她好不好?嗯,我稍后便叫人送去。
还有我师兄,我好久没见他了,九娘你消气了吗?方壸拉着他衣领,笑骂道:都说了,你师兄就在琅琊等着我们。
楚姜心知他是哄骗,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方祜却道:我知道师兄在等着我们,可是九娘还在生气吗?你要是生气,我替你出气。
我不气了。
她摸摸他的头,即便知道方晏定会着人护着他们,心中仍是惆怅,看方壸连着催了好几声,才让了开来。
方祜脸上刚干,顷刻间又落了泪,坐上了马车还不停地向他们招手,楚衿被楚姜牵着,也直抹眼泪,为什么不叫弟弟跟我们回长安呢?因为长安太危险了。
我都能长大,有什么危险能被弟弟碰见?该如何与童儿解释呢?她望着远去的马车,黯然想道,说长安贵人太多,惦记神医吗?说神医的大弟子会在长安搅弄风云,或会碍及他们吗?童儿怎会明白呢?他们一时欢一时喜,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小陶虎破了都要抹眼泪,怎会明白呢?九姐姐,弟弟长大了就不好玩了,大人都这样的,长大了就像三哥跟六哥那样,都要做官,说的话我也听不懂。
楚衿哭得越发大声,我不要长大了的弟弟,长大了就不好玩了。
她眺望着越来越远的马车,低喃道:衿娘,我怎么能决定这个呢?……当日晚间,沈当形色匆忙地从府外回来,见到楚姜都顾不上礼数便急忙回道:女郎,先生与方祜在山崖下遇难了。
楚姜一骇,走动的几步都有些踉跄,听到沈当说尸首已经寻到时整个人都站不住了,瘫软在了阿聂身上,不是去的渡口吗?怎么经过了山崖?属下一路送至渡口,看着先生上了船,见船远了才回来的,回来的路上便被船翁追上,说先生在船上见到了东山,一时牵念,想要找个荒渡停下,让他上山看看,船翁就在船上等着,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上山路上经过一处山崖,被乱石砸中,先生与方祜的……尸首还在船上,船翁正等在院外,属下已经令人去收敛遗骸了。
楚姜怔然听到东山,觉出了一丝不对,艰难道:你将那船翁请进来。
沈当忙去将那船翁唤进来,那船翁见到楚姜便跪下哭道:都是小人不察,老先生瞧着小人在渡口等得可怜,大方给了银钱雇小人的船,半日不到就能过江了的,老先生下船小人竟不拦着,真是辜负了老先生。
楚姜听着此人声音,似有些熟悉,心中定了定,你说得详细些。
那船翁便抬起了脸来,她一见便想起了这是谁,那夜方晏带她去江上,在那村子里,这人随着戚翁一道出来迎接的。
船翁一看她眼神便知道他认出了自己,在她注视之下眼珠转了一圈,微不可察地摇了个头。
楚姜突然放下心来,向屋中的阿聂与采采道:去将我衣裳取来。
又叫沈当去通知她父亲。
便趁这无人的空挡,她无声问道:无事?船翁一面点头,一面无声回她:尸骸是义庄新棺。
刚说完阿聂已经拿着外袍过来了,匆匆给她披上。
楚姜便叫船翁起身,神色哀戚道:多谢船翁相告,我这便去将他们迎回来。
她们才刚出了院子,楚崧便也匆忙赶来,见她神色不免心痛,又为方壸师徒难过,语气自责,是我叫方先生速离金陵,未料竟是害了他们。
楚姜脚步一顿,乍然明白了为何方壸如此着急离开,却不能将方晏暗中换了人的事说来,便落了泪道:天命难测,父亲万勿自责。
楚崧叹气,带着她向前,难过之色不减,也顾忌着女儿,在她面前总要做她倚仗,打起精神安排下人去置备丧仪。
……以方壸师徒名义的丧仪不说风光,却也实在尽心了,是尽数照着楚氏族中安葬族老的规程来办。
停灵的第二日,所来祭拜者寥寥,却从长安来了一骑,落在楚宅门前,不经通传便要闯入。
门房看他手上刀刃,一面拦着一面向府内唤人,这郎君却冷冷一笑,你家主子见我都要行礼,你敢拦我?门房不识这人,听他口气心中惧怕,却还是要尽责,并非不让郎君进府,您若找家主,待通传之后……等通传?他楚伯安好大的脸面。
他抽出刀,一把比在了门房颈上。
门房再不敢拦,任他走进府中去,此人却不放过他,要他带路去往灵堂。
我正要寻神医,神医转眼就死了,怎么只有那病秧子配神医治?此人一路来到灵堂,见到了站在灵堂之前的楚姜,便皮笑肉不笑地讽刺了句:看你还是个病秧子的样子,莫不是也把这神医给克死了吧!楚姜见到人有些意外,却毫不失礼,曲身行了一礼,九娘见过八公主。
门房一听这郎君竟是个公主扮的,震撼得都忘了害怕,眼睛斜斜瞟了好几眼。
楚姜早在听说有人闯入时便出了灵堂等候,见到竟是八公主,实在有些惊骇,面上却镇定道:还请殿下放了我家门房,他乍然得见贵颜,若是大喜过望往殿下的剑上撞了去可就不好了。
八公主刘钿这才收了剑,向前几步站在她面前,挑剔地打量着她,你这样子,说出去不还是个病秧子。
楚姜任她打量,轻笑道:殿下若是说,那就是了。
刘钿看她不受激怒,撇了撇嘴,我告诉你,这神医是母后亲自说了,要我跟二哥来请的,现在被你克死了,回去你就等着母后问你的罪吧!殿下说得好笑,若是娘娘要请,怎么不给太子殿下来信?不向我父亲下令?神医之哀亡,我合家上下都悲痛不能,殿下擅闯灵堂,这就是您对亡者的敬畏?刘钿理亏,恨恨看她一眼,楚明璋,你就仗着父皇偏袒吧,这回你如何也逃不了了。
楚姜暗叹一声,她与这位八公主,小时侯是玩伴,因些琐事,却成了冤家,每每遇见都少不了口角争斗,此时听她这话,便任她挑剔的视线打量,浅笑道:殿下若认为我为救命恩人守灵有错,那便是我的错好了。
刘钿一听就怒道:你又给我下套,等二哥来了,看你如何狡辩。
奇了,太子殿下可在金陵呢?为何要梁王殿下来治我的罪?◉ 81、梁王刘峤刘钿从来就说不过她, 心中一梗,羞恼道:你给我等着,总之这回你是躲不过去了。
那我便等着, 不过此是灵堂,我不承望殿下是来为神医上一炷香,只求殿下对亡灵敬畏几分, 不若此事传回了长安,殿下怕是又要遭弹劾了。
她闻言脸色果有些不好, 昂着头冷漠地哼了声, 我这是看在神医亡灵的面子上, 将楚崧给我叫来,本殿下与你这草民……阿钿!有一行人急匆匆地赶来, 为首的正是刘呈,身后跟着一郎君, 面容冷峻,神色恭谨, 正是梁王刘峤。
当今周朝后宫之中,除中宫皇后生下太子刘呈外,便只有两位昭仪与两位夫人有子,其中尤数郑昭仪所出的皇长子刘岷, 及谢昭仪所出的皇二子刘峤格外出色,而皇四子与皇五子年纪尚小, 并不显能。
刘钿与刘峤便是一母所生, 二人于此年关前来金陵正是为生母求医。
原是谢昭仪在十一月下旬便觉身子不痛快,宫中御医诊治后不得结果, 恰有人听说楚姜来江南后似是遇了神医, 天子因此也来了信询问太子是否有其事。
不料刘呈的回信尚未寄出, 隔了三日天子又来信催他速回,这信中却只字未提是否要让他带上神医回去,而于此同时,楚崧又得了天子密信,信中令其将神医送走,这才有了他提醒方壸速离之事。
其中纠葛,楚崧只与楚姜粗略提了几句,她便猜测到谢昭仪有病应是假,不过是给梁王一个恰当的理由来江南,周朝向来遵从孝道,刘峤担忧生母之疾,若没有天大的事,自是没有理由拦他。
天子应当是看了出来谢昭仪母子的打算,所以才过了几日便叫刘呈速回,太子都从自己的地盘走了,旁人自没有理由再留,谢昭仪与梁王的打算自然也就落空了。
而刘钿,一向爱与她拌嘴,为了奚落自己几句而行走千里也不是不可能。
此时打断刘钿的正是刘峤,只见他说完之后便向刘呈请了罪,殿下,臣多嘴了。
看着像是对自己的辅佐地位十分清楚的,刘呈一笑,二哥不必如此,阿钿说话不对,自要叫喝住她。
刘钿脸色更不好了,嗔怨地看了楚姜一眼,向正走来的两位兄长小跑几步,撒娇道:我与明璋闹着玩呢,二哥怪罪我了,三哥也跟着这么说我么?刘呈温柔看她一眼,望向正对着自己行礼的楚姜,伸手让她起身,却就着刘钿的话问她:九娘,阿钿说的可是真的?应当不是的。
这一声连此处的众多下人都惊讶了,未想她竟敢反驳公主的话,却不知她对刘呈极为了解,自己若是稍有偏袒八公主,就是对谢昭仪与梁王有所顾惜了。
虽说楚氏百年望族,所出臣子不少,自也有几个偏向魏王与梁王的,但是如今楚崧只是扶持太子,他是楚氏最为出色的儿郎,楚氏自然是要站在太子这边。
果然,刘呈听到此话后便眉一挑,楚姜不顾刘钿的震怒之色和刘峤的惊讶,只盈盈笑道:回殿下,九娘自幼多病,幸而得遇神医才养好了几分,九娘是弱质女儿,本就恨此身多病,不料八公主一见到九娘便说九娘还是病秧子,又说九娘把神医克死了,想来这话,决计不是玩笑,若是玩笑,九娘也受不起这样的玩笑。
刘钿以为她说完了,正要发作,就见她神情蓦然低落,二则,八公主一来,便直直唤我父亲之名,公主天家贵人,自是无错的,只是九娘愚孝,也听不得这个。
不等刘呈说话,刘峤便先开口了,声音温和,全是阿钿的不是,九娘勿怪。
刘呈眼中闪过一丝暗色,未言。
楚姜便回道:不敢当梁王殿下这句,九娘也绝不敢责怪公主殿下,所言句句,只是为了证明,公主绝不是与九娘在玩笑。
刘钿咬牙,被亲兄长盯了一眼不敢再出声,惴惴看了刘呈一眼。
我自是信九娘的,阿钿向来骄纵惯了,我都从未唤过太傅之名,她却敢如此,真不知她是不敬太傅还是不敬我呢!刘呈幽幽笑叹了一声,语气亲昵,似是玩笑。
刘钿此时再顾不上气楚姜,急忙解释道:三哥,阿钿绝无不敬之心,只是过于担忧母妃病体,一时冲动了些,待见到了楚太傅,阿钿定向他请罪。
刘呈笑容浅淡,侧头看她一眼,缓缓点了点头,只是你对九娘如此奚落,也是不该。
刘峤便又盯了她一眼,她急忙向楚姜道:是我不好,明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楚姜便也一笑,向三人复行礼道:九娘不敢,想必公主也非故意,此是灵堂,不好招待三位殿下,不若请殿下移步,九娘去请母亲父亲。
她话音未落,楚崧便已携着顾媗娥姗姗来迟,也不能怪他们怠慢,只是他们住处与灵堂离得远,得知八公主闯进府来时便已经动身了,此时见到太子与梁王俱在,忙请他们移步。
刘峤却对刘呈道:请殿下先行一步,阿钿先前得罪神医亡灵,臣该敬一炷香告罪。
刘呈弯唇,点点头,刘钿便也跟着留了下来。
才待他们离开,刘钿又急不可耐地冲着楚姜过来,满脸幸灾乐祸,跟在她身后,贴着她道:楚明璋,你继母有身孕了啊!等着那孩子出来,你就等着失宠好了,到时候可别来我面前哭。
殿下好笑,我失宠了为何去您跟前哭?她低声回道:等弟妹出来,自是我该疼爱弟妹,什么失宠不失宠的,说出去旁人还以为我楚氏多么小气呢!你就嘴硬吧!她撇撇嘴,我跟你说,枕边风最是可怕,到时候楚太傅把你随便嫁了,你都找不到地方哭去,我劝你趁现在好好讨好我。
她像是只逐花的蜂,楚姜动一步她跟一步,想好了吗?现在你讨好我还来得及。
楚姜回身轻笑,将下人递来的香塞到她手中,楚氏可从来不出阿谀奉承之辈,殿下请吧!说完她又向后几步,恭敬将香递给了刘峤,殿下。
刘峤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不过片刻,便点点头将香接过,却在棺前徘徊了几步,仗着身量高大向棺中打量了几眼。
殿下,神医与小方祜,都已看不清面目了。
楚姜幽然出声,面有戚戚。
毫无准备的刘峤手上香灰颤动,落了几许在虎口处,饶是他年少便去往军中,乍然在静寂的灵堂上听到身后幽幽一句,还是惊了些许。
他低敛眉目抖了抖手上的灰,面色镇定地将香敬上,随着她的话叹息道:可惜。
不知昭仪娘娘是何病症?神医离去之前曾给了九娘一本医书,上面记了不少疑难之症,或是将家中两位疾医请去,他二人与神医相处过多日,本也是医术卓越,应当能有些助益。
他转身回来便见楚姜说得十分真挚,神医曾与九娘说,家中疾医并非不好,只是用药不如他大胆,经他数日点拨,二人早已脱胎换骨。
刘钿倒是不知谢昭仪是装病,不然也不会贸然撞入楚府来了,此时听到楚姜的话脸色有些不自然,别了别脸强硬道:看你识相,还说不会讨好我,这回我便勉为其难替母妃收下了,下次你且上点心,不要再让我们多等了。
刘峤望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又对楚姜点头道:阿钿胡言,九娘别挂在心上,若二位疾医方便,自是欣快之事,我与阿钿皆要谢过九娘相让之情。
楚姜忙曲身道:不敢当殿下的谢,灵堂简陋,还请殿下移步。
刘钿还要说几句,便被刘峤叫住,楚姜看着刘钿面上的不甘,心中暗笑,唤了几人送他们过去。
在目送二人时,采采便嗟叹道:这一年女郎身边没有八公主,还真是寂落了些。
阿聂嗔怪道:叫你每天被这么冷嘲热讽地就热闹了?楚姜莞尔,转身回到灵前,我倒是情愿她不在呢!我可受不住了。
刚走远的刘钿也在回望,正看到楚姜转身,忙拉着兄长的袖子,二哥,看,她不敬我们,我们人还没走远她就转身了。
刘峤深叹:阿钿,你何苦呢?她愣了愣,复又笑道:我就是见不得她好。
阿钿,你若想与她和好,这样下去是行不通的。
二哥说话真好笑,谁想跟她和好了,跟一个病秧子玩,说出去人家当我傻呢!她昂着头否认道。
刘峤转身望了一眼灵堂,并不否认她的话,脸上却也没有认可之色,只是平淡道:往后说话,也该顾忌些,殿下面前,更要敬重楚太傅。
什么殿下不殿下,凭什么我连自己的兄长都不能叫了?她不服道:二哥就是太谨慎了,母后如此宽仁,又从来不跟我们摆那些排场,倒是二哥你顾东顾西的。
他沉静地轻叹了一声,往后我与大哥皆要辅佐殿下,绝不能因此血缘便忘了君臣之分。
刘钿听得有些不耐,便不想再回他,低着头嘟囔了几声,刘峤听着又是念叨楚姜,凛若冰霜的眼中闪现一丝笑意,九娘何其无辜,跑出长安了还躲不掉你。
刘钿脸一板,羞恼道:父皇母后护着她,三哥护她,连二哥你也替她说话。
她少时多病啊,本就很可怜了!刘钿嗔怪地向前几步,反身打量起他的神色,二哥是不是还记着她替你作了一首诗的事呢?就那一回罢了,她又不知道是你的功课,还以为是我的呢,现下我书房里,全是她无聊时替我写的,这可承不上人情。
刘峤轻笑,低了眉,我倒是不记得了,你却记得。
刘钿信以为真,得意道:你们都爱夸楚明璋好记性,倒忘了我记性也好,那年二哥从军营回来,父皇要你写一首诗,母妃怕你想不出,把诗题也给了我,正好她瞧见了……唔,如此想来倒也算得上人情。
她咬着唇兀自点了头,就看在她这回懂事,送了两个疾医的份上,先容她清净几日好了。
见她如此,刘峤戏谑了一声,若是要她与你和好,可不是几日清净就能解决的。
那要……哪要与她和好!她的话急转了个弯,我是懒得见她。
◉ 82、走水(捉虫)或是因为梁王的到来, 本来未定的归期,骤然便定在了腊月二十三,年关之下, 这归期显然会令人猜度。
腊月二十一这日,正是刘峤与刘钿来到金陵的第二日,刘峤深居在太子府中, 一副对金陵毫无兴趣的样子,倒是刘钿, 初来金陵, 饶有兴致地乔装扮作了郎君, 在城中畅快游玩了大半日。
时过正午,她正兴致勃勃地踏进一间茶寮, 才刚坐下便听到其中两个儒生打扮的正在议论,说的便是刘峤南来, 与太子乍归之事。
一个道:虽说梁王有军功在身,母族未免也太低微了些, 谢娘娘早年不过宫娥,毫无母族势力可言,若要与太子相争,一是宗法难容, 二也不自量力啊!她听得怒火中烧,竖着眉正在过去, 恰伙计上前招呼, 挡了一挡,她便听见另一人回道:梁王刚到, 太子便要回京, 想也知道这是敲打了, 只是未免蹊跷,梁王若有心,为何不曾早些时候过来,如今江南尽在太子殿下袖中,不论是世家望族还是平民百姓,莫有不服者,这时候来,可不就是白白招了猜疑。
刘钿听得震怒,推开挡在身前的伙计就朝两人过去,两位兄台不知是在哪一府当差?皇家之事,也是能做笑谈的?某素闻太子与梁王兄弟情深,到了你们这好事之人口中怎么就变成了兄弟相争了?二人狐疑地看着她,见她面容净秀、身量纤细,又满身好绸缎,当是哪家小郎君,皆生戏弄之心,这位小郎君,莫不知太子殿下曾说天下事尽为百姓事,殿下是储君,我们说的便是天下事,这如何是妄议?刘钿身后两个仆从一看她似要动怒,忙小声上前劝她道:二郎交代了,不要招摇行事。
她这才歇了几分,恨恨看了那两个儒生一眼,也再无游玩之兴,回到太子府中便向刘峤抱怨道:若是这些书呆子知道二哥与母妃素日的谦卑恭谨,怕是要为今日这样张狂的猜测自投渭河了。
刘峤站在窗前,正赏看着太子府中的景致,闻言笑道:嘴在旁人身上,任他们说去,总之你我不要逾矩了就是。
偏偏这些读书人最是可恶,书由他们编,诗文也由他们写,我们来金陵是为了寻神医,到了他们口中倒是成了二哥另有图谋了。
她面色越加不忿,他们还说为何之前不来,偏偏在这关头来,白白叫人猜疑了。
刘峤手上的一朵枯叶随声折成了两半,只听他笑道:什么猜疑不猜疑,你万勿在外胡言,你我皆是殿下的附庸之臣,若是在外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事,恐叫人以为我们兄弟失和。
刘钿越发以为那两个儒生的话好笑,他们要这么猜,还不如猜大哥呢!一样都是军功,大哥可没少仗着他比三哥大就摆谱,我们一宫可都老老实实……刘峤回身对她微微摇了摇头,这也要慎言,大哥只是性情粗放了些。
她吐吐舌头,顺着点了个头。
此日夜中,城东突然旺起一团红云,火光冲天,盈沸的人声直将半城唤醒,喧声直闹到第二日清晨。
楚姜晨起之时便觉府中喧闹,唤来阿聂问了才知道昨夜失火的竟是顾府,大半个宅子都被毁了去,仆人也死伤了十多个,更遑论身外财物了。
毕竟是姻亲,住在那宅子里的大半人都先来府中暂住了,另一半赶回了吴郡去。
阿聂道。
楚姜便叫她随意挽了个发,十一姨可有来?阿聂摇头,也有些不解道:不曾,夫人也还问呢,说是十一娘随族人回吴郡了,不过顾族长跟三夫人、大夫人都来了。
听到顾妙娘未来她便不甚急了,慢条斯理用了早食,又去书架前翻找着,枚乘①的《忘忧馆柳赋》呢?我要在船上讲给衿娘听的,怎么也收起来了?采采便道:那一篇女郎不是收进了枚乘文集里了?昨日收拾的时候婢子将这本放箱子里了,可要找出来?她在书架前踱着步子,找吧,慢慢找,别伤了你的手。
采采一笑,找一本书,哪就能伤到手了?傻姑娘。
阿聂笑瞋道:叫你慢慢找,你便慢慢找去。
采采恍然明白过来,楚姜一听说顾妙娘不在,连早食都用得慢腾腾的了,可不就是不愿意去见那几人?思及此,她也慢悠悠地去箱子里翻找了,过了半刻才拿着书缓缓过来。
趁着楚姜翻看之际,还煮了一壶茶,女郎,当心烫,慢些喝。
楚姜浅斟了一口,任茶香萦绕在唇齿之间,细细回味道:这回茶煮得不错。
采采便又慢慢给她续上,一边收拾细软的阿聂一脸慈笑,说是慢些,倒也不必这么慢,莫等过了午时这一壶茶还没喝完,夫人那边倒叫人来请了。
她疑惑地歪了歪头,难得的俏皮,为何要请我去?明日便要启程回京了,今日该好好休整才是。
阿聂掩笑,正是,这稍敬着些,他们还真当自己是女郎的正经外祖了,上回弄出那腌臜之事,说出去谁不笑话他顾氏。
楚姜嘴角微扬,靠在隐囊上十分悠然,有些糊涂,可真是要日久了才能看出来,初时怎不是通情达理的呢?阿聂也叹,故而才说,岁寒知松柏。
这厢正在议论的人,此刻也正在说着楚姜。
顾族长夫妇与大夫人显然是一派安好之态,顾三夫人看了眼顾媗娥住处,凝目看向她道:你月份也将大了,这几日也不必理政,伯安怎不在?顾媗娥淡淡道,我们也是天将亮了才知道顾府走水了,夫主昨夜便去了殿下府中,尚未归来呢!对面三人也不知信没信,顾族长却是十分大言不惭道:怎么九娘也不曾来?虽说我们尚隔着些,但也逃不掉一个孝敬。
顾媗娥心中讥诮,上回见着那几个婢女,气得狠了,侄女担心她气出个好歹来,等闲绝不许她走动。
大夫人顿时便脸色不好起来,郁郁道:上一次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你有孕在身,伯安正值壮年,身边多几个红袖添香的,说出去也是风流趣事,旁人说起来你来,也是你识大体。
顾媗娥不妨她母亲有如此言语,心中微冷,将视线送至三夫人处,三婶婶也如此想吗?三夫人笑意凝住,低眉沉思了片刻,才沉吟道:媗娥,总是为了顾氏。
若是为了顾氏,那主意出得才是下乘。
她也沉了面容,眉眼带了愠闹之色,元娘与九娘跟杨氏夫人面容肖似,那五个拿出来,是谁的替身呢?夫主要真是贪色之人,要真是舍得作践他与杨氏夫人的情意,哪里轮得到我嫁给他。
顾族长听到侄女这话,认为少了尊敬,脸也一板,你是顾氏女儿,怎不知道以家族为重?婶婶还是虞氏女儿呢,怎么如今虞氏内里都散成沙子了也不见婶婶去管?顾三夫人惊骇,天下如虞巽卿卑鄙者有几人?顾氏又何曾如此对你?顾媗娥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气得站起身来,姻亲是要彼此扶持,有彼才有此,难道顾氏以为一个顾媗娥就能拿捏了整个楚氏吗?我从来都劝告三叔,若是有事相求,大大方方说了,夫主不是狭隘之人,能帮的自会尽力帮了,若是不能帮的,难道使些下作手段就能帮了?三夫人神色愧赧,顾族长却犹自辩解道:若是相求,那便是谢礼了。
顾媗娥不看他,望向三夫人道:婶婶难道也如此想?天下哪有请求的话没有说出口,先就将谢礼送上的,更遑论是那样的谢礼,你们可知九娘那日怎么说的?她说此事好歹没让杨大将军知道了,否则往后在朝堂上,有他在的地方,绝没有顾氏的落脚之处。
顾大夫人听得心头一怵,惴栗道:那……那五个我们还是收回去,往后绝不再犯如此糊涂就是了。
三夫人却知道顾媗娥是想催问他们顾氏究竟发生了何事,她看向夫君,见他对自己摇头,便按住他的手,眼神坚毅。
顾族长心有犹疑,环视屋内,顾媗娥便将除青骊外的下人都叫出去,才听他惭愧道:前年我往长安去时,曾与齐王赴了同一场宴,宴上我二人皆有些酒酣,不免失态了些,哭了几声故国,言语中多有几句不敬。
顾媗娥惊得站不住脚,掩唇向后靠了几步,如何……如何不敬之语?他哀叹一声,那年齐王有孙年幼,未知江南,见我之后齐王问我江南如何,其孙听了问江南多远,齐王说永不可见,他那孙儿便说可见江南不及日月之远,不然何故举目得见日月,不见江南。
②听之,我与齐王皆潸然。
顾媗娥颤着身子坐下,此事……外人可知?当时幽园无人,只有齐王抱孙,遇见我便说了几句话。
他惭愧地站起身来,未知……便在两月前,有人散了几本话本子在宅子里,正写了此事,又几日,花匠辟花圃十,在几桩老树根下又得了几纸,亦是此事,遍在宅中寻觅,所得不下数十。
所以昨夜走水,是故意为之?三夫人也起身道:是,正借着这事,好叫族人们都回吴郡去,二来也是想将顾氏儿郎多留在金陵几日,未免得见齐王,牵扯了旧事。
顾媗娥惊疑未定,虽说如今齐王得天子善待,可是如何容得下一个思念故国的臣子呢?即便顾氏儿郎入长安之后才能得显,总是妨碍的,对北方世族来说,他们本就是外来之客,再有不堪过往,如何能在朝堂上立足。
她小心地抚着腹部,轻叹道:此事……此事夫主也不能摆平了,叔叔所为,或还会带累了他。
对面三人也愁眉不展,三夫人斟酌道:或是……或是能让他想想办法。
婶婶,他若知道了,岂不成了知情之人?往后牵连,如何不会碍及他?作者有话说:①枚乘:西汉时期辞赋家。
②典故改编自晋明帝答坐元帝语。
原文是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83、虞巽卿之死顾三夫人却又深叹了一声, 与顾族长双手交握,神情颇有难色,此事未必能令我们如此艰难, 你叔叔悲哭故国,总是文人,感时伤世也不是大罪, 推说是他一人之过,如此即便顾氏少了器重, 往后族中儿郎正身清心, 我百年大族, 不会毁于一时。
顾媗娥心中稍定,如此作想才是正理, 而今殿下在江南所为莫不表明其重视儒家之心,江南一向儒风盛行, 顾氏即便不如陆氏儿郎个个皆能吟咏诗章,却也不乏才高识远者, 等到殿下继位,未必不是兴复之机。
不料顾族长话锋一转,注视着她道:可是若等数年,亦是败相。
正在她怔愣之际, 顾三夫人便已上前一步道:媗娥,此事必得求伯安给我们出个主意, 他熟知天子与太子的性情, 必当明白如何处置才能令顾氏寻得最佳之解。
顾媗娥眼中乍然一红,咬唇轻摇着头, 若是叫夫主得知了, 不管他有何想法, 往后被他人当作把柄又如何好?不会的。
顾族长也逼近几步,伯安何等智慧,必不能……叔叔怎就笃定不能呢?她后退一步,还欲反驳就忽感腹中一阵痉挛,额上现了薄汗。
三夫人并未察觉到,仍劝道:媗娥,亲亲之间,何提罪矣,即便是……夫人,夫人。
青骊忙冲过来将她隔开,便见顾媗娥已经捧腹呼起痛来,三夫人大惊,忽记起当初自己失子之痛,负疚不能,忙也向外唤疾医前来。
顾族长正待上前,被她一把拉住,夫主,此时不要逼她了。
只是顾媗娥再未听清他们的话,伏在榻上痛不能自已,青骊小心为她擦着汗,口中急切道:速去请郎主回府来……叫……叫九娘来。
顾媗娥声气微弱,揪着她的袖子道。
她便急忙让人去请楚姜,大夫人看得也心惊,蹲在榻前问道:怎就突然发作了?不是说怀相甚好?青骊既来了楚府,自也不当自己还是顾氏的人,只一心护着主子道:怀相再好,可也耐不住责难之下动了胎气。
顾族长神情有些难堪,站在不远处看了几眼,也觉近前会再惊了她,后退几步坐下,再不言语,只是神情焦愁。
三夫人见他如此,心中无奈,却也别无他法,与他并排坐着,不时拍拍他的手背以示抚慰。
楚姜来时疾医正在给顾媗娥开药方,显然已是安抚好了胎气,只是人显得虚弱些。
她向三人行礼后便直直去到床前,探向顾媗娥的手腕,略听了听,又问疾医详细。
得知并无大碍后才放心了些,三夫人见到她,亦觉之前的事做得荒唐,心中羞愧不能,便起身道:是我们不好,与你母亲起了几句争执,才惊动了她。
楚姜想想也明白是因为什么争执,回头轻笑一声,如今母亲无碍便是无妨了。
三夫人有些愕然,这话说得倒像是顾媗娥一旦有碍,便要向他们问罪了一般。
顾媗娥也不欲她知道内情,看向三人道:昨夜母亲与叔叔婶婶必是惊慌的,不若还是先去歇下,等得夫主回来再行招待。
有楚姜在,三人再有什么话自也不好说,只好先离去。
顾媗娥这才拉着楚姜坐在床沿上,方才她是担心自己恐会不好,楚崧又不在府中,便要青骊将她请来好主持大局,眼下无事,她倒不知说些什么了,便只笑道:是我听闻顾氏走水心中惊骇,引动胎气了,现下倒是无碍,疾医都说不会耽误明日动身的,白白累你跑动一躺。
楚姜自不会信,思及顾媗娥的体贴,想想也道:母亲若是有心事,不妨与我说说。
都只是些府中的琐碎之事,你要是得闲,帮我去点点箱笼。
她见顾媗娥不愿深谈,再不好多说,便顺着她的话去打点起行囊来。
等她一走,青骊便喃喃道:夫人是顾惜楚氏了,就怕顾氏怨您呢!不得两全法,总该寻一头恰当的站。
她抚抚肚子,低头神伤,我不怕母亲对我生怨,也不怕叔叔婶婶对我生怨,我只想我腹中这孩儿往后也能如三郎、九娘一般,皇子公主面前也不必多低眉几分,青骊,哪怕那事对夫主并无多大损伤,我也是怕的。
第一条路是将来夫主的政敌以此事来攻讦他,令他失了上意,第二条路是他将来位极人臣,我儿亦是人中难得的高枝,如此想,谁都不会选第一条的,我是自私,可我不会后悔,妻以夫贵,夫主不是薄情寡信之人,不会因我娘家如何就弃了我,为了这孩儿,我必不能为顾氏做打算。
青骊点头,婢子明白的。
可是他们未必明白,我只怕他们就如此去了夫主面前相求。
她神色黯淡,向青骊嘱咐道:明日动身之前,必不能叫他们见了夫主,前头去请他的人你且叫回来,你亲自去,说顾氏又带了几个妖娆的婢女来,非要借着长辈的由头赠他,叫他先避一避,顾氏失火之事,我已安排得十分妥当,待我们去后,这宅子可留给他们暂住…………女郎,那日也未见夫人如此动气,莫不是他们见上回那五个婢女没了下落,又送了人来吧!楚姜听采采如此猜想,不由笑道:或是他们以为母亲没有向着顾氏,斥责了她,母亲既不向着顾氏,楚氏便能安宁,该是个顺卦。
采采便也一笑,跟在她身后道:不过说来也是有趣,之前顾氏几位夫人对您与十四娘可都是亲近得不行,左也体贴,右也担心,如今一看,那体贴里全是主意。
阿聂也赞同道:若非血缘相亲,可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坏。
楚姜抿唇未言,心中想到顾媗娥的为难,心情并不松快,抬眉看到府中新枝初放,记起初见时的青木葱茏,朱门翠色,眼前倒是聊少生机。
分明春将至,金陵却仍余了寒声。
过眼之处,楚衿正搂着一只小羊在倾诉些什么,脸上神情瞧着十分忧愁。
她不由叹道:时过境迁,连衿娘都有烦心事了。
却在同一时,有人在欢庆这余着的寒意。
老天不会弃我,不会弃我。
虞巽卿衣冠整齐,姿态依旧儒雅从容,似乎独子的离世与族人的厌弃只是痛他一时,而今他又抖擞了精神,坐在这江心孤阁中,眺望着正划着竹筏过来的身影。
他灌下一壶冷酒,眼角发红,可怜你虞舜卿不知,哪怕你机关算计,罗织罪名,所得的,全是我不要的。
于是越看着那人近前来,他的心情越发激动。
未等竹筏停下,他便跑下楼去,看到一袭青袍的年轻人,忙跪拜道:拜见梁王……殿下未至,郎君误认了。
来人将他托起,某是殿下近卫,如今殿下正在太子府中,不便出府。
他毫不为先前认错了人羞愧,反笑道:是该如此,不知郎君如何称呼?免贵姓赵。
虞巽卿看出了他不愿多说,邀他上楼坐下,看他腰间刀刃不离,心中猜测着他的身份,应是随梁王一道征战过的。
赵郎君随他上了阁楼,便直截了当问道:账册与信件何在?虞巽卿一笑,郎君莫急,我要的辟书①呢?赵郎君从怀中掏出一张绢帛递给他,武昌郡守,已经盖了印章,郎君去了便能上任,那是个好地方,殿下为了这一纸所付出的精力,你送去那些俗物可抵不了。
虞巽卿接过看了,心中一喜,笑道:俗物自然难抵殿下厚望,亦不枉我弃暗投明一场,烦请郎君告知殿下,往后我虞巽卿所至之处,便是梁王殿下手眼能及之处。
赵郎君也笑了一声,向他伸出手,当初方先生向殿下引荐郎君时,便曾说郎君之大才,殿下心中早有爱重之意,区区三十万两黄金,殿下收下不过为了抚慰你之不安,不想郎君却将之当作把柄要挟,实乃殿下未曾料及之处。
虞巽卿嘴角牵动,当初徐西屏背叛了他,太子审问之后他便觉在东宫处难以得到信任,暗中遣了亲信送了三十万两黄金,以及前次未送走的虞十娘去往长安,而梁王回信中却说黄金愧领,美人不受。
他见虞少莘颇有几分胆识,便令她留在了长安,如今这赵郎君只提黄金,想是虞少莘实在不曾入了梁王的眼。
只是这赵郎君的话未免有些好笑,即便不缺,可是三十万两黄金已是巨财,哪怕当初梁王只是想令自己蛰伏在东宫以图后用,可是既收了俗物,何谈清高呢?他一面讽刺想着,一面自怀中掏出一本账册和几封信件,笑道:殿下必不缺那些俗物,应是缺臣……他顿了顿,念起那辟书上所写的名字。
应缺臣温阐这么一个挡得了所有骂名的佞臣。
赵郎君接过后翻了翻,忽掀起眼皮笑问道:郎君若是仍余下了什么旁的,武昌可就不好待了。
虞巽卿回道:郎君说笑了,这东西一回好用,如何回回都能好使呢?赵郎君便将账册与信件都收进了袖中,眼睛弯了弯,手正往腰间去,忽来江风,他顿了顿,郎君可曾见过方先生?虞巽卿正看着辟书,闻言一怔,未曾,只是从殿下信中知晓是先生举荐了我。
赵郎君哦了一声,缓缓点着头,手探上了刀柄。
江风又拍了几下窗户,吹乱了虞巽卿手上的辟书,他往里站了站,听见赵郎君猜疑的声音,想来方先生应当是江南人士,不然也不会知道郎君大才了。
他回身疑惑道:怎么殿下也未曾见过方先生?见是见过,却不知其身世,有些好奇罢了。
不若请其……唔……唔……他忽然睁大了双眼,手往腹中摸去。
不必了,此事郎君便不用挂心了。
他捂着虞巽卿的嘴,刀自其腹部横穿,血浸透了那张辟书。
往后之事,皆不须郎君担心了。
他将瞪着眼睛的这具尸首横在地上,捡起辟书,又为他阖上了双眼,悠悠叹道:武昌郡守,哪是你三十万两就能买到的?作者有话说:①辟召,察举制做官的一种途径,可由中央和地方长官自行任用下属人员,例如汉制规定:上自三公九卿,下至地方州牧、刺史等,都可以自己辟用士人作为僚属,被辟的对象,可以是乡豪、名士,也可以是布衣,小吏。
被辟者一般都由长官颁发任用文书,称为辟书或辟命。
——解释来自百度◉ 84、遇刺建始六年的腊月二十三, 北方来客辞别了金陵。
楚姜站在船头回望,隔着遥阔的江天,新草旧烟俱无踪迹, 只是被雾气浇筑的金陵城,稍响着些烟火气。
若记此岁,倒也悠长, 得遇神医,病体渐安, 又遇方晏, 得历情关, 她凭舷而立,忽弯了弯唇, 侧头往遥远的山壁上看去,心想那村落不知是在哪一处, 亦不知他在哪一处。
初识相思未觉苦,她倒觉那些模糊的山壁也有趣, 江水湍急,片刻间又过了几重山。
采采看她望得出神,心生好奇,也看过去, 却只见一色的江天和远处淡墨泼就的山影。
楚衿正在船上跑得欢,看到临近的大船上楚郁正提着剑巡视, 忽地扑在栏杆上, 六哥,六哥, 午时我跟姐姐吃拨霞供, 你跟三哥可要回来吃吗?楚郁所在的正是太子的船, 他身侧尚有几个年轻武将在,一听都笑话他道:六郎要是想回去吃,值守的活也不须担心,哥哥我替你。
欸,我也能替,不过等六郎回来也该给我带上一顿才好。
我看干脆叫六郎给送一口锅子来,我们自在涮了吃才是。
楚郁面色一赧,挥手将他们驱散,才笑着回楚衿的话,我与三哥抽不出空,你们自己吃就是。
说完又吓她,再往外边靠,当心落下水去。
楚衿嘻嘻一笑,倒也听话地后退了几步,等过几日下船了,九姐姐答应了,许我去逛铺子呢!楚郁事忙,无暇顾她,哄了她几句便叫乳母将她带走了。
楚衿却不消停,又在船上散了散,楚姜回头看她站在几块板子往下跳,瞧着似是欢乐,又像是无聊至极,便招手叫她近前。
可是无聊了?她翘起嘴角,捏着袖子道:有一些。
楚姜一笑,摸摸她的头,那许你去抖空竹。
见她眼睛倏然一亮,她便嘱咐道:只是不许来外头玩,殿下他们都在呢,瞧见了还以为你失礼!楚衿掖着笑猛点了几下头,得了许可便拉着乳母婢女回舱中去。
殿下的船在前头,轻易也不会绕到船后来看,十四娘若是在外头耍耍也是无碍的。
阿聂道。
楚姜对她笑笑,手指了指右方的大船,那一位在呢,我被她说几句无妨,衿娘原来可是一见她就眼泪汪汪,要是被她说上几句,怕是直到回京她都欢快不起来。
阿聂一叹,八公主也就是嘴上刁些,却也愁人,怎么专盯着女郎一人来烦。
就是仗着我不怕她吧!楚姜轻笑,转身又看起了江上来。
不一会儿楚衿又跑了出来,手上只有两支木棍,哭丧着脸,九姐姐,空竹落水里去了。
几人失笑不已,楚衿的乳母忙道:正玩着呢,十四娘往窗边才近了几步,一个不妨便掉了下去。
楚姜弯身看向妹妹,那空竹轻巧,想是会浮在水面的,你可有往水里看过?楚衿一愣,摇摇头,拉着她便要去看,要是真在水面浮着,如何捞起来呢?你寻个网,找个杆子,只要它不随着江水漂远了,总能捞起来。
说话间二人便到了窗前,低头得见江水中果然漂浮着一只空竹,却在船每破开一层江浪时便漂远一点,看着在船上是难以取回的。
众人瞧着都不免有些失望,楚衿也不是无理取闹的,十分懂事道:九姐姐,这便算了,回去找匠人新做一个就是了。
她心中却想这是顾妙娘送她的,不免言语显得有些失落。
楚姜瞧着便安抚道:这是十一姨送你的,虽不是你故意弄丢的,但也有些疏忽,你该亲自给十一姨写一封信,说明原因。
小童儿乖巧地点着头,等回了长安,我也给十一姨送宝贝去。
楚姜笑着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江上,那空竹已经离得越来越远,便也不多纠缠,带着人出了船舱,想起顾妙娘,不觉也轻叹了一声。
顾氏因府中走水,族中那几个做了官的儿郎便都请求先留在金陵,等到族中元气恢复了再行入京,太子与众多官员却并不同意,毕竟此次回京是要昭示江南已归东宫,顾氏若是晚了几日,总少了声势。
太子便从私库中赐下了二十万两黄金给顾氏,顾氏也知道好歹,再也没有旁的托词了,只好叫儿郎们跟着入长安去。
楚姜想着也觉出一点好笑,楚顾是姻亲,按理该在路上彼此照应着,楚崧却是一听说顾氏的人来了便要想法子避开,而顾媗娥也一脸的乐见其成,饶是她再聪颖,也实在猜不透其中的缘由,莫不是顾媗娥不愿顾氏与她父亲碰面?阿聂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女郎,瞧着十四娘还不舍呢!她回身望了望,看到楚衿还趴在窗上,又弯身进了船舱去,走近窗边搂着她道:一等回到家,我便找匠人去。
楚衿绷着小脸,郑重地点着头,却十分可惜道:我都没有玩过几回呢!楚姜随她一道望着江上,那空竹被浪冲了数次,早不见了踪迹。
她收回视线,正要牵着妹妹起身便听楚衿惊喜的一声,九姐姐,水里头有人,我们可以叫他帮忙捡起来。
舱中众人都有些惊讶,冬寒水冷,便是渔人也不会于此时入水中去,楚姜也向外看去,果见几道人影浮出水面,尚远,未见相貌,却绝不是他们一行。
就在这一瞬间,水中又有人影冒出,正攀在太子所在的船下,楚姜得见之时,各个船上巡视的士兵也都发现了,一时数声惊呼响起。
她迅速将楚衿搂在怀中,叫仆妇们噤声,心中想到,他们一行人,所随士兵便有数千,水匪见到如此声势绝不敢胡来,或许只是冲着太子来的,是刺客!得出结论后她便看向了右侧的船,是刘峤与刘钿所在,不料他们的船上也闯了几个苍衣人上去,又令她怀疑了几分自己的论断,甚至不知楚氏的船上是否也有贼人,不知家人是否安好。
楚衿一头扎进她怀中,抖得厉害,她忙轻抚着她的背,小声道:我们人多,别怕。
她叫阿聂将门窗都给合上,心中想到当初方晏所说,他能保商人在长江上的安宁,如此这江上的黑白,他必是能掌握的,如今却有人蛰伏水中,在江上行事,他当初若不是夸大自己的本事,此事他定然知情。
一时间她心乱如麻,若是他知情,自己却还遇见了今日这事,想来自己于他也不算什么,什么自己与他来往是秘辛,什么不堪相配,皆是他哄骗自己。
楚衿感受到勒在自己背上的手紧了几分,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在她怀中动了动,也让她更加冷静了几分,外面纷杂的叫嚷声传进来,不知是哪艘船上的。
她透过门缝向外看去,见他们所在的船上船夫、部曲等人虽都在外,却未见贼人,稍心安了些,正看着,门外忽传来了沈当的声音。
女郎可在此处?我在。
沈当便说得十分迅速,夫人与顾三夫人在舱中,皆是无碍,未曾找到十四娘。
她与我在一处,我父亲、兄长情形如何。
郎主跟三郎与太子在一处,属下并未看清情形如何,只见六郎领兵在与贼人厮杀。
一行数条船上,只有太子与梁王所在的船上有贼人,贼人有数百之众,身手皆不凡,看情形是冲着太子与梁王而来。
我知道了,我母亲那里可有人护着?属下已安排人护着了。
楚姜松了一口气,殿下身边近卫个个身手了得,我父亲与三哥应无碍,叫几个人来这里守着,你去帮帮我六哥。
沈当依言,叫来部曲护卫,便搭了船板上了太子的船,不妨刚上了船,便见亦有人踏过船舷,飞身上了这船,正是梁王。
他还不及感慨梁王的身手,便见他已经一剑挑下了一个贼人的尸首,便知他是来护卫太子,果见他一路厮杀,去到了被士兵拱卫着的太子身边。
刘呈虽是第一次遇见刺杀,却并不十分惊慌,甚至隐隐怀疑是梁王手笔,此时见他近来,便先关切道:二哥与阿钿的船上亦有贼人,该先珍重己身。
刘峤恭谨道:阿钿已藏好了,殿下这船上的贼人数倍于臣,护卫殿下才是臣的本分。
话刚完,士兵们组成的包围圈向后退了几步,他们在其中便也跟着动作,又见众多贼人直往一处攻破,刘峤再无言语,持剑挡在刘呈面前,挡下了过来的数道暗箭。
刘呈正心情复杂之时,又见水中窜出数道人影来,手中武器各异,皆冲他而来。
一时刀枪激碰,白光飞刃齐发,刘呈眼见数道飞刃过来,楚郁与数位近卫纷纷持刀相挡,刘峤亦在他身侧观察着四周。
然在众人未料之处,有一低矮士兵突然反身,手中□□直向刘呈而去,他乍然不防,眼见白刃来到胸前,却是刘峤转身替他一挡,哪□□直直从他肩上穿过。
一时间众官员都慌乱不及,楚郁等人一边御敌,一边将那士兵制住,刘呈忙将刘峤扶住,看他肩上血流不止,还尚有意志地说着话,殿下,这些贼人……蹊跷。
刘呈心生惭愧,即便疑他,此时心中也是感动颇多,忙止住他的话:二哥不要再说了,留些精神。
楚崧因楚姜之故粗通医理,上前来为刘峤把了把脉,听到心脉稍弱了些,蹙眉道:刺得偏下,又是在左侧,怕是妨碍甚多,该即刻请医。
刘呈所在船舱早被撞开了舱板,闻言便叫人清理了一张榻出来,又叫楚郁速去将船上医者带来。
◉ 85、擒敌贼人见他们稍显了些慌乱, 又一齐攻上,此时士兵们也因梁王受伤,都担心太子倘若有事, 怕是他等性命难全,个个皆显了英武,倒叫贼人尽显了颓势。
等到楚郁生擒了一个似是小头领的人, 那人刚被楚郁擎住了脖子便叫其余贼人撤退,不过片刻, 先还战意浓烈的贼人纷纷就近跳入水中。
楚郁一把将所擒之人下巴卸了, 又一脚踢掉其手上刀刃, 随手捡了绳子便将其缚住。
只见他将人扔在地上,便要纵身入水, 刘呈叫住他,穷寇莫追。
楚郁心有不甘, 却也知道追去也无踪迹,便回身将生擒的那头领踢了一脚, 又将先前擒住的那伪士兵口中的一只布鞋拔出,也卸了他的下巴后,才蹲下身查看起他们口中是否藏有自尽之物。
两人被他摆弄时流了楚郁满手的口涎,他恶心得不行, 咧着嘴往后靠,似是两人口中有什么恶臭, 手上却更用力了, 在两人后牙槽处见到一颗牙上藏了东西,便招手叫一个武将蹲身下来, 各自往贼人脸颊上来了一拳。
楚郁一拳倒是令那人牙齿松了, 他一个用力便将藏了毒药的牙齿拔出, 任那头领对他话语不清地叫骂,流了满口的血。
转头看那武将似乎第一拳少了力道,并未拔动牙齿,他便咬了咬牙,自己一拳上了那伪士兵的脸颊,瞬间自贼人口中迸出三颗牙来。
刘峤苍白着脸,竟还有力气夸他,这一下好,六郎替我再打一拳。
这话显得他这人有些率然,楚郁倒是乐意听的,欸了一声将贼人另一边的牙也打落下来。
有几个文官竟看得掩了面,楚晔暗笑一声,撕下一角袍子将那两颗藏了毒药的牙包了起来,递向刘呈。
刘呈接过看了一眼便往怀中放去,又见楚郁跟另一武将已经对两个贼人搜起身来,从所用的武器到身周衣物,无一留下,直到将贼人剥得赤条条的才扔在了甲板上。
且不说贼人是否以为侮辱,总之船上的诸侍婢是不敢看了的,虞少岚与秦娘子藏在一架柜子后,本都担忧地看着刘呈,此时看到两条黢黑的躯体,忙掩了眼去。
一边刘峤却瞧着贼人笑了笑,再要说话就被医者按住了,殿下这伤非同一般,险些就要伤了心肺,绝不可再动了。
他忙噤了声,刘呈听着也面露担忧,蹲在他身边,问向医者道:这伤好后妨碍可大?医者凝眉摇摇头,养护得当身子无碍,只是伤及肩臂,往后左手恐会失了灵活。
刘呈看到梁王神色蓦地黯然,即便左手并不多耽搁他使刀弄剑,也知对习武之人来说一只手失了灵活亦是难事,忙问道:可有法子能使得左手恢复如常?这医者虽是御医,却也摇头道:只臣之力不能及也。
楚崧一见,便叫楚晔去将楚府两名疾医带来,又对太子道:殿下,臣府中两名疾医虽医术不及御医,不过与神医相处过数日,亦习得一二,不若请来看看。
刘呈点头,楚晔当即便提步过去,刘峤见太子神伤,提了提嘴角,微声道:殿下,臣惯使右手,左手只是失了灵活,不算大事。
众多臣子见其如此,心情各异起来,脸上倒都是感动之色。
刘呈也蹙眉对他摇摇头,我定请求父皇遍寻天下名医,往后若是……时人总不爱将不好的后果说不来,刘呈亦然,他携住兄长的手,许诺道:我势必会找出幕后之人,为二哥报仇。
刘峤轻笑点头,刘呈回看船舱,尽是破败,想想便道:该行陆路,在扬州落脚,再请杨大将军前来。
杨戎在淮左驻军,有他在,众人的安全也有保障,若要追究敌人,有老将在,亦是助益,各臣子皆出言赞同。
刘呈便叫余人都各自散去,楚郁与几位武将亲自看押着两个贼人,又叫手下人去将船上江中的贼人与士兵的尸首收拢起来。
楚崧等见到楚晔带了两名疾医过来,上前低问道:你母亲、妹妹如何?皆无碍。
楚崧放下心来,叫他将疾医领去刘峤处,转身走向刘呈,见他身边秦娘子与虞少岚都在关切地询问,笑着侯了侯,虞少岚先见了他,忙出声问候:见过太傅。
他笑应了一声,刘呈便也转身来,一面却嘱咐虞少岚与秦娘子道:去看看阿钿与太傅的家眷。
楚崧笑谢了他的心意,等人走了才低声道:殿下前次剿匪,声势浩大,颇有成效,如今江上再有贼人袭来,有两大不利。
刘呈略一想便明白过来,仍有贼,是他剿匪不利,前次剿匪之功作废,遇刺,重则身亡,轻则身残,他们甚至不必杀了自己,只要作弄一出便已经足够。
他望了眼江上的浮尸,问道:太傅以为,是何人手笔。
绝不会是水匪报复,核对籍帐时便已知,江南这些水匪,多是当初日子过不下去了的百姓,不会有如此身手,二来水匪多粗鄙,从来只为劫财,自相残杀的事都常做,绝不会为了死去的伙伴以死相搏。
此事只关殿下之利害,贼人再来,世人皆会以为是贼人报复殿下,损殿下前功是一,疑殿下能力是二。
他话不必说尽,刘呈自然明白,叹了一声,知是手足不相亲耳!楚崧的心情也十分复杂,梁王相护之情无论是真是假,在天子与太子眼中,仍是嫌疑满身,他微微看了眼梁王所在,看到他似是被疮药给咬得疼了,正痛得面目狰狞。
他阖眼暗叹,饶是梁王向来就恭谨卑微,可是他既有了军功,朝中武将多爱之,那他便是太子的忌惮,如此之人即便从来都不曾现了野心,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太傅,先请人去通知杨大将军,令他来接,二哥曾随他打过仗,想必他见了也会心疼的。
听他提到舅兄,楚崧笑了笑,要他究敌,自不能晦暗了他的心情,他若得见九娘大愈,喜将掩悲。
刘呈展眉,与他相视一笑,梁王曾经入的是杨戎的军营,即便他再偏爱,可是杨氏亦是天子为东宫选下的辅佐,有楚氏在其中转圜,是与姻亲共繁荣?还是翻脸独争?杨戎即便不明白,杨氏其余人难道不懂?……另一头秦娘子与虞少岚离开后,秦娘子便先出声道:楚太傅船上家眷多,六娘你担待些,便让我去瞧八公主,你受些累,多走动几步。
虞少岚心中一暖,她与八公主都还未说过几句话,去了怕是相对无言,秦娘子此举自是替她担了难,她便感激一笑,姐姐这话正是投了我的巧,我与九娘久未说话了,这机会我便也不让姐姐了。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上了船。
楚姜正牵着楚衿往顾媗娥处去,正见她过来,喜道:倒是不用我多跑一躺去看了。
我却是奉了殿下的命特来的。
她走近拉上她的手,细细打量了一回,又低头看楚衿,十四娘可吓着了?楚衿甜甜笑道:多谢少岚姐姐问候,我并未被吓着,有我九姐姐呢!楚姜捏捏她的鼻子,方才是谁直往我怀里拱的?小姑娘撅起嘴,眼珠子转了转,我瞧着是采采呢!众人失笑,虞少岚一面逗着她,一面问道:六夫人安好?我正担心是吓着了,昨日惊了一回胎,今日又遇这事。
她便担心道:方才见楚府两位疾医都被叫去为梁王殿下治伤了,船上可有医者?楚姜道:那两位专研的是我这病症,母亲有孕后又请了个千金科的。
她这才放心,随她一道去到了顾媗娥的舱房中,见到其中顾三夫人也在,问候过便关切看向顾媗娥,殿下嘱咐我前来看看夫人。
顾媗娥坐在榻上笑道:方才是吓着了些,却未动胎气,六娘替我谢过殿下好意。
她笑应了,又看向顾三夫人,得见姑母安好,少岚也放心了。
顾三夫人虽与虞氏早就划清了界限,却一直都顾惜虞剑卿一门,素来对她也算亲近,此时便笑道:我也想着呢,那些贼人怎地专往殿下的船上去,正挂心你的安危,见你安好,我也放心了。
顾媗娥也叫楚姜姐妹二人近前,可是吓着了?楚姜摇头,将楚衿牵出道:倒是这一个嘴硬的,吓着了还不肯承认。
她便将楚衿揽进怀里,爱怜地摸着她的脸问道:要是怕了,夜里去与你九姐姐睡好不好?楚衿忙不迭地点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往姐姐身上瞟,显着些得意。
楚姜笑她,你就是不曾吓着,我也许你与我睡。
那我就是不曾吓到。
她从继母怀中出来,在舱中蹦了几下,嘴硬道:方才是我哄母亲开心呢!因她的举动,舱中人皆被逗笑,因遇险带来的沉闷尽散了去。
船改了道,横穿江面而去,将泛着赩光的江水抛远了。
江面又复湛明时,扬州城已近在眼前。
楚姜叫人搭了船板将虞少岚送回去,正要转身时,看见刘钿在对面幽怨地望着自己,不时又幽幽看向虞少岚。
她心中愕异,趁着天色将晚,日色不明,装作没看见转了身。
你还以为你吓死了呢!她听到这惊吓的语气无奈回身,原是殿下在,殿下可是无碍?刘钿神色黯淡下来,我无碍,我二哥受伤了。
梁王殿下有武神庇佑,定能无虞,我这儿有些珍稀药材,这就给殿下送去。
刘钿看她又要走,莫名瞪了眼虞少岚,气急败坏地走了,你这么弱,还是自己留着用好了。
虞少岚不明就里,楚姜隔着船板对她笑笑,招手请她回去,殿下率性,姐姐不要多想了。
作者有话说:明璋是有点渣气在身上的。
◉ 86、抵达扬州直至江上月轮初见, 一行人总算是抵达了扬州,江水映静影,暮霭沉树色, 扬州不比金陵厚重,只是流云飘逸的清丽。
单薄的月色浇在江面,潋滟波光直扑上渡口去, 冲刷着岸上的石板,得见数艘大船过来, 渡口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动了动。
有一中年人着一身鸦青袍子, 站在最前方, 苍髯如戟,目光似炬, 正是柱国大将军杨戎,他一看到船上人影便率手下之人齐齐拱手相迎, 呼声震天。
刘呈站在船头,温润一笑, 等到船停稳了,才刚搭上板子,他便叫士兵们先将刘峤给抬下去。
刘峤急忙推说于理不合,正要下了榻, 却架不住刘呈已经行在他后面,他若不肯动, 太子也无法动作。
岸上的杨戎虽提前得知了刘峤受伤的消息, 心中不可惜是不能的,刘峤自十三岁便去了他的麾下, 十五岁起跟着他打仗, 那时候皇长子刘岷已经十六岁, 得见异母兄弟因军功搏得了些关注才初入军营,两人虽都在他麾下待过几年,他对刘峤却更为看重些。
此时却得太子如此爱护兄长,心中那点怜惜也减淡了些,只粗粗看了几眼便叫属下护着刘峤,将他带去安置。
待两厢见了礼,杨戎便领着太子往城中去,殿下,臣并无宅邸在城中,还请殿下先驻节李刺史府中。
在他身后的扬州刺史李甫珃闻言便上前道:寒舍简陋,得迎殿下踏于贱地,蓬荜生光。
刘呈对他一笑,有劳李卿。
李甫珃出自陇西李氏,与长安诸官员自也识得,皆亲近问候了,又向顾氏、陆氏几人招呼了几声。
楚姜仍在船上,与众多女眷站在一处,看到在人群中左右逢源的李甫珃,想到了方晏与她所说他掌握了李甫珃的秘辛,思及今日之事,便想该通过他与方晏见上一面。
可是这念头才刚出来,她便蓦然意识到了自己与方晏之间,一直是她在等,他在哪里,在做什么,自己一概不知。
而方晏想来就来,他知道自己左不过就是在宅中翻翻书寻寻趣,出门戏耍也不过是女儿家的玩闹,他对自己一览无遗。
她低头看着江涛,心中忽涌上一阵悲楚,她再明白不过,方晏身上的未知对自己而言是莫大的吸引,可这种不确定,也让惯来镇定自若的她感到无措了。
她乍然知道了阿聂说的以后难以长久,明白阿聂为什么不拦她,外人并不需拦,只因骄傲如她,一旦感到事情不可掌控,她便会想通了。
她忽然急切地想见到方晏,她笃定,今日之事与他绝脱不了干系。
阿聂见她突然认真地看向李甫珃,好奇问道:女郎可曾见过这位刺史?她摇摇头,并未见过,应该见见。
阿聂不明白她这话是何意,一脸的疑惑,正待要问就见下方已经来迎女眷下船了,忙护着楚姜下船。
杨戎站在路旁,将太子一行送走后便见到了楚姜下船,本欲近前,却见到她身边的顾媗娥等人,便按下了脚步。
楚姜一见,向顾媗娥说了一声便向他而去,久未相见,自是欢欣。
大舅舅。
杨戎身周的士兵便见这冷面铁将军顿时笑得满脸的慈爱,脸上的那几岔胡须似乎都软了几分。
他接住欢欣过来的外甥女,环视着她周身,目光柔软温和,你信里说身子已经大好了,我还疑心你是哄我开心,现下瞧着,倒是真好了几分。
楚姜笑着将手伸给他,不信舅舅搭脉听听,父亲说如今脉象可是极为稳健了。
杨戎笑得胡须抖动,把着脉点了点头,是稳了些,不过还是要谨慎,听你父亲说你遇了几回险,怎么当时不叫人来说?楚姜揽上他的手,几回可都是我自己解决的,连父亲都不曾插手,哪里就要劳动舅舅?我就知道你父亲看顾不得当。
他说着睃了眼顾媗娥所在,似是有些不满,倒也不曾多说。
楚姜知道他一向对南方世家多有偏见,不想顾媗娥受他苛难,又说了几句自己是如何养好的身子,才将他注意力给移开了。
等到入城之后,刘呈与众官员都住进了李甫珃的府中,其余人则是住在客店或驿站,楚姜姐妹与顾媗娥因是楚崧家眷,由李甫珃的内眷腾了两家屋子出来。
次日清晨,楚姜是被同床的楚衿叫醒的,她睁眼就见妹妹一脸的好奇,九姐姐,李刺史的小妾去拜见母亲了。
她想起昨夜来时迎接她们的一个娇小妇人,适时夜深,倒是顾不上细看,不过既是妾室,便不是他那位外宅了。
若是她来问候顾媗娥,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她拽拽妹妹的手,拜见便拜见,你兴奋什么?楚衿咯咯一笑,趴在她耳边道:拿了好些礼去,母亲都不收呢,她又不肯走,赖着非要陪母亲说话,我刚才去院子里玩,看到她的屋子与母亲的屋子挨着的,她硬是一步都不动。
楚姜一哂,应当是李甫珃叫妾室如此行事的,不过他也是一州长官,亦是重臣了,如此行事,实在是不太好看。
她想着又翻了个身,罗茵正在扬州,自己要找方晏问个明白,从她入手再合适不过。
念头一起,她便挠了挠幼妹的咯吱窝,与她玩闹着起了身,待梳洗过后,便在院中找了个婢女问话。
请问娘子,近日扬州城中街市可热闹?那婢女笑道:到了年关,来往商客少了,是不如从前的,娘子若要出去瞧瞧,城西的绸缎坊倒是好去处,哪里的坊子有数十家,天下丝绸皆有。
话音刚落,在顾媗娥那里没讨着好的那小妾出来了,立刻就朝着楚姜过来,娘子可是要出门去?妾叫人陪着娘子出去逛。
显然李甫珃的妻子不曾来此,便是这名妾室做着后宅的主了,楚姜点头笑了笑,一面谢她,一面不留痕迹地打量着。
见这妾室面貌生得极好,体态也温柔,只是说话少了些底气,便猜测她行事皆是听从李甫珃的,楚姜心中一忖便低声对她道:正好我有位姓罗的故人,不久前刚来了扬州,适时我疏忽未曾问了她安身处,如今得闲正想拜访她,想劳烦娘子您去与刺史知会一声,问问我那姓罗的故人此时住在何处。
她看人果然不假,叫一州刺史帮她寻人这种话,是个能做主便该疑问了,可这位妾室却只是面有疑惑,便向下人问了问李甫珃正在何处。
一婢女道:正在前厅与杨大将军议事。
这妾室正欲叫此婢前去,楚姜便笑道:正好我去拜见我舅舅,便不叫娘子多劳了,烦请娘子指个人给我带路去。
这虽说有些于礼不合,可是楚姜既说的是去拜见杨戎,这妾室也不好多说,便叫了个婢女领她前去。
李甫珃正在协助杨戎分析贼人的衣物,他一见妾室的贴身婢女领着楚姜过来,心中正十分诧异。
杨戎见到时也有些惊讶,招着楚姜来身边坐下,明璋可是有事?楚姜对二人行了礼,笑道:听说舅舅来了,便想着来请个安,二来也是有事相求刺史。
李甫珃也一脸的笑,不知九娘有何事?我有位故人,月前刚来了扬州,我一时疏忽忘问了她安身之处,想请刺史帮九娘寻寻人。
杨戎当即便一脸的不赞同,李刺史何其忙碌,此等小事怎好劳他,你说你那故人是谁,舅舅叫人替你找去。
李甫珃也心中生疑,即便他不在长安多年,却也知道楚九娘不是跋扈骄横之人,怎会做出让一州刺史为她寻人之事?正忖着便听她笑道:大舅舅,明璋自不会妄行狂事,正是我那位故人与刺史是旧识,这才来了。
李甫珃心想近日从长安并不曾有他哪位旧识过来,便按下心中疑惑问道:是哪一位?楚姜轻笑,缓声道:姓罗。
杨戎正疑惑她哪来一位姓罗的旧识,李甫珃却有些惊讶,一时不能分辨出她的用意,却不好轻慢了她,虽说他家族也不差,自身也在重职,可他在扬州任上已经多年未动了,家族转圜又不力,若是再得罪了杨戎与楚崧便不好了。
只是楚九娘,既如此说,难道是她知道了些什么,可一介女儿,若知道些什么,该是父兄透露的,如此……他越想越心惊,细看了看杨戎,听他向外甥女问道:你何时多了个姓罗的故人?楚姜道:闺中相识,舅舅知道了才是稀奇。
李甫珃便猜测杨戎当是不知的,而楚九娘这话也坐实了,她要寻的,正是罗茵。
心念一过他便起身道:她的住处我倒是有些印象,却记不清了,正好前几日得了她一封信,还请九娘移步。
楚姜便向杨戎拜别,又对李甫珃谢道:有劳刺史。
二人才刚移步出了堂中,在廊上一前一后,李甫珃在前便问道:九娘是如何得知我与那一位是旧识的?楚姜轻笑,是一位廉郎君告知。
他心中震撼,又试探道:我与廉郎君也许久未见了,若是九娘下次遇他,替我问声好。
廉郎君常往来江中,行踪难定,我亦是难见的,若是见到,定替刺史问好。
他慢慢停下脚步,知道楚姜必然是清楚自己的秘密了,回身笑了笑,刚想起来我一位手下是知道那位罗娘子的住处的,便叫他领九娘前去。
楚姜对他曲身行了一礼,目光含笑,多谢刺史,你我与廉郎君相识,俱是秘事,我不会向外人提起。
李甫珃闻言才安心了些,望着她走远时,想起来方才交谈,自己竟仿佛句句受她胁逼,所说的每一句话,彷佛尽在她筹算之中,心中大骇之余,又有些佩服起楚崧竟养了如此一个女儿。
◉ 87、方晏夜来得益于李甫珃的暗中帮助, 罗茵在扬州的日子过得十分安闲,因时日尚短,营生尚未操办起来, 却也买了个铺子,正在装点。
楚姜去时正见了她与几位娘子皆着一身粗衣在铺子里忙碌,她刚进了铺子便被一位娘子叫住:这位娘子, 我们这铺子尚未开张呢。
等……楚娘子!茵姐姐,是楚娘子来了。
楚姜未想她还认得自己, 笑道:我随家父回返长安, 路过扬州, 知道罗娘子在此,特来拜会。
罗茵忙放下手中的活过来, 先是惊喜,继而便生了疑惑, 她并不知李甫珃与方晏的交易,虽隐隐明白自己在此处有人暗中相护, 却并不知详细。
此时只想即使楚姜曾相助于她等,可之后便未有交集,她怎能知道自己的所在?莫不是陈询告诉的她?她只缓了片刻,便迎道:娘子远道而来, 妾不胜欢喜,只是这铺子里杂乱, 娘子若不嫌, 便去前头茶寮里说话。
楚姜看出了她的疑惑,微微看了眼她这铺子, 我尚有事在身, 便不必多劳了, 娘子这铺子瞧着,是要办一家书肆?书也卖,琴也调,也接些绣活,都是我们几个身上还算拿得出手的本领,不图挣多少金银,谋个营生罢了。
她赞许笑道:瞧着便十分雅致,像是娘子们的手笔,不知哪日开张?我可能凑上那巧?罗茵一赧,还远呢,得要开春了,那时候怕是娘子已经回了长安了。
楚姜便叹了声可惜,又看向几位娘子,好奇道:若是开春便要迎客,日子也不算多了,这铺子说大不大,可也不算小了,只几位娘子怎能忙得过来?怎不雇几个伙计?罗茵便指着里面的杂间,看向一个锯着木条的少年道:本也想要雇一个,不过前不久在门前捡了这孩子,瞧着瘦弱,力气倒是大,揽了所有重活去,我们几个身下都没有孩子,便当他是个养儿了,如今有他帮忙,倒是忙得过来。
楚姜轻笑一声,看着少年轻松举起一把大斧,瞧着是有把好力气。
才一说完,她便托言仍有要事,出了铺子才似想起什么一般,向罗茵道:容娘子先将那伙计借我片刻。
罗茵心中虽疑,却也不好说什么,唤那少年出来,阿戚,你来。
那少年十分腼腆地走了出来,楚姜见他瞧着不过十三四岁,微微一笑以回礼,招手让他侯在马车旁,叫采采去车上取了几只大匣子,一一叠在了这少年手中。
罗茵这才明白,连忙推辞,却被楚姜拉着手道:我敬佩娘子们的气节,这些都是俗物,不抵娘子们与恶人对抗的勇气,说句不好听的,我生来就不缺这些俗物,缺的是娘子这般志气。
罗茵被她说得心中感动,为自己先前那点猜疑愧疚不已,又推辞了许久,见她实在诚恳,才是肯接了她的礼,又从铺子里拿了几把好扇子出来回赠于她。
等楚姜上车时,那少年手上已经堆满了匣子,在临行前她又将他招至窗边,从窗中递出一只小木匣给他,低声道:叫你家主子来见我,我在扬州时若等不来他,这匣子便叫他自己毁了去。
不顾这少年的反应,她向罗茵招了招手,我看这位小郎君帮衬娘子们的心诚,这俗物也当是见面礼了。
罗茵感激得不知说些什么才好,等车走远了还忍不住跟着动了几步,回身看向少年道:阿戚,这位娘子可是好心人,往后我们若得了机缘,第一个便该报答她。
阿戚抱着许多礼品不敢回答,那好心的娘子威胁自己呢!他将所有礼品抱进了铺子里,将楚姜最后给自己的小匣子塞进怀里,闷着头回了杂间。
瞧着是喜欢那礼呢!怕是阿戚要藏着偷偷看的。
他听着娘子们的调侃,心中发苦,摸着那表面凹凸不平的匣子,心想楚九娘怎么就知道自己是谁的人呢?真要回去见了主子,岂不是耽搁了夜里睡觉?可等到一入夜,这少年便摸着黑出了城,在一艘商船上见到了方晏。
他委屈道:大郎,那楚九娘好生眼尖,又颇凶悍,您要是不去见她,怕是她找人剿您呢!戚翁一脚踢上孙子的屁股,没好气道:臭小子,我们又不是匪,用得上剿字?人家九娘与大郎情谊深厚,闹着玩笑罢了。
阿戚反手抱臀在屋中窜了几下,也不看方晏渐渐簇起的眉头,一边向外跑一边道:反正大郎您得去见她,罗姨明早要给我炖野鸡汤喝,我要回去了。
戚翁立刻就拖下鞋朝他扔去,直直叫他扑在了一堆麻绳上,看他爬起来时还跌了一跤又大笑起来。
等他将视线从孙儿身上收回来,就见方晏拿着那只匣子站在窗前,神情惑然,眉间有些郁色。
这是他夜访楚姜时为她所刻的匣子,那时却只刻了一半,未想她还留下了。
戚翁刚走近一步,就见他摩挲着那匣子,口中正喃喃道:总不能与她亲族作对,还叫她喜爱我,也并非不能,不过……戚翁一惊,绝不能啊!昔有帝辛攻有苏,妲己亡商;幽王攻褒国,褒姒祸周,更有虞巽卿之鉴在前,您看罗娘子可未曾对他有丝毫爱恋?方晏失笑,将匣子收进怀中,她若听见戚翁前头两句,定然又不赞同了。
戚翁一愣,不理他的话,世子,我的大郎啊!可不能学那无情之人啊!虽说眼前我们是为梁王谋划,可是等我们的事做完了,管他梁王是谁,瞧您这相貌气度,哪一样有人比得过,到时候向楚九娘求一求,想来也能凭颜色与她好上几日。
他说着还像是故意一般,老叟可是知道她那乳母甚是瞧不上您,您要是真伤了她的心,她那乳母还不知如何高兴呢!说不定就撺掇她在长安寻个人嫁了,她那样的出身相貌,配个谁配不得?世子啊,说不定她是拿咱们当作一时的消遣呢!他们长安不就有贵妇人爱玩弄寒门书生?楚九娘门庭如此,沾了些坏习气也寻常……方晏倚在窗前,笑叹一声,戚翁,您这激将法对我无用的。
戚翁大笑一声,环视着他卷起的袍角,若是无用,将袍子卷起来做什么?去江里打鱼么?他被看穿,扶着窗棂纵身一跃便到了舱房顶上,戚翁听着头顶细微的动静,又听到他的声音传来,我送三郎回城去。
小少年阿戚欢欣地跑在小道上,方才离开时从他祖父腰间摸了只钱袋,他一面掂着一面想着买些什么吃食好,忽然身边来了个人影,将他手里的钱袋一把夺了去。
大郎,这里头是您中秋那时候赏我的,被我祖父收着一直不给我,我再不拿,到了明年又没了。
中秋赏你的不是被你买了糕点吃?你私拿长辈的财物,这已是不孝了,还敢扯谎骗人,回去抄一百遍《孝经》,等我再来扬州时拿给我看。
阿戚不服地跟上他,偏偏他脚下飞快,他跟得吃力,越想越气,大郎您自己招了相好的骂,拿我出气,我祖父克扣我花用您怎不说?他无能的怒火并不能阻止方晏的脚步,他攀树过草,不过几刻钟时间便已经到了李甫珃府上。
他并不知楚姜住在哪一处,思索不过片刻他便扯下单衣的下摆蒙了面,直往李甫珃住处去。
时至深夜,李甫珃正在睡梦中,忽感腿上一痛,悠悠醒过来时便见床头站了个黑影,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抱着锦被惊疑道:壮士是谁?方晏冷声道:廉先生命我前来,索你一匹叠山素纱。
李甫珃有些迟疑,这叠山素纱因薄似蝉翼、身披此纱便似流云叠山在绕而得名,然自其初现世不过才几月,是今年的鲜物。
这纱又需十名蜀地织女,历时三月才得一匹,工艺复杂,有这手艺的织女不多,如今世上所存不到十匹,他手上正有两匹还是托了那位廉先生的路子从蜀地重金购置而来,正想一匹送于外室,一匹送回长安妻子处。
听说刺史这儿有两匹,我只要一匹。
李甫珃有些不愿,与他商量道:这两匹都有了去处,不若我赠郎君千金……想必一匹已是足够刺史送回长安去了。
他沉了声音,我们替刺史隐瞒您那位外室,已是十分艰难了,刺史所置的那几座庄园,也总被人问是不是……李甫珃白日里被楚姜要挟一回已是不悦,今日再被要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已答应你们护着罗娘子等人,你等却毫不守信,不仅令楚九娘得知我秘事,如今又要索取,真当我陇西李氏是什么寒门陋户了?方晏冷笑,背着月色,颀长的身影将他尽数掩在阴沉中,刺史可别忘了您那些资产是托了谁人手笔得来?我们当然知道李氏的厉害,可脱离了李氏的刺史您,有什么值得我们怕的?李甫珃明白自己的资产与外室若被族中知晓,或是无碍,可他妻子若知晓了,那便妨碍大了。
他夫人出自左氏,其叔父是天子近臣,李氏近十年来都少有重臣,还是他娶妻之后岳家提携得多,加上族中转圜,才叫他有了如今地位,一旦捅到了他夫人处,恐是……方晏哪容得他一再思考,再去晚了恐楚姜以为自己不肯与她会面了,便道:我替刺史做主了,剩下那一匹送往长安尊夫人处吧!李甫珃这算是知道授柄于人的厉害了,心中怨艾也无法,只得起身去唤了下人,叫他取来一匹纱。
方晏在等候之时便坐在案前,看李甫珃踱步之态,忽出声道:楚九娘也是我们半个主子,不是外人,她知道些消息也寻常,刺史不要惊奇。
他不说还好,一说李甫珃才要惊奇,长安人人皆知的病儿,是他们这伙江上流匪的半个主子?是杨戎给外甥女打下的?还是楚崧表里不一给布下的?他脸上神情变换得飞快,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难道郎君是楚氏与杨氏麾下吗?非也。
许是仗着黑夜,或许也是仗着楚姜不在眼前,他装作不知道自己脸上发热,镇定道:只是楚九娘一人罢了,与楚氏杨氏俱无关,她将我们主子给降伏了,便分了一半给她。
李甫珃又是佩服又是震惊,百思不得其解,她是如何降伏得了这帮流匪,他身为一州刺史甚至不知道这伙流匪驻在何处,人数多少,是为何帮何派,而楚九娘一介女儿却做了这些人的半个主子?下人捧着纱敲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继续往下想去,他一看到锦盒装着的素纱,不舍瞬间占了满心,岂料方晏竟是挑剔道:瞧着这锦盒有些简陋,刺史可有什么精巧的匣子么?他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郎君,可没见过打家劫舍还挑包袱的。
罢了,就这个吧!李甫珃听他还一副将就的语气,险些一口血上了喉咙,听他临走还交代道:对了,楚九娘与我等交集,还请刺史保密,也不要扰她才好。
他笑应了一声,心中却想势必要扰的,既是半个主子,想必也能左右眼前这贼子的下场,等他打通了楚九娘的关节,俱是北方世家出身,又都居长安,楚九娘的姐姐还嫁去了他妻子的娘家,有这层亲近在,或许哪日就能报了今夜这仇呢?作者有话说:李甫珃: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 88、楚姜威胁方晏刚出李甫珃房中, 便发现有人暗中跟随,绕了几步便出现在了那人身后,手扼住他的咽喉, 回去告诉刺史,再有人跟着,我可不保证他那些秘密会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那人吓得双腿颤抖, 一等他的手松开便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
他挑了挑眉,又提着锦盒在刺史府中转了转, 在一座长廊上见到楚姜身边的几位侍女正在值夜, 略一观察就知道了她所在。
李甫珃这府邸建得素雅, 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一般,尽添了山石树木装点, 不见几分富贵堆砌,这倒是方便了方晏, 他提着盒子坐在山石上,静静候着楚姜屋中的烛火灭下。
他耳力好, 听见了里头小孩的嬉笑声,心想如此深夜,她那幼妹倒是好精神。
九姐姐,我还撑着, 睡不下,姐姐给我念书听好不好。
要是睡不着, 你把《忘忧馆柳赋》背给我听一遍。
‘忘忧之馆, 垂条之木。
枝逶迟而含紫,叶……叶’小孩支支吾吾几声, 忽问道:九姐姐, 忘忧馆在哪儿?他坐在山石上险些笑出声, 想听楚姜生恼,却听她细语温柔地解释道:忘忧馆早已不存了,那是西汉的梁孝王所建,枚乘这《柳赋》便是在园中所写,还有其他文人也作了文赋,记的都是馆中景致风情①。
你若要知道那馆中如何,就该先将《柳赋》给熟读了。
那我明日再读几遍。
此时何不读?小孩拖长了声音,唔,我睡下了,读不了。
他听到楚姜数声笑,心中度着她那装睡的幼妹应当真睡下了,便起身拍了拍袍角,缓缓踱步到了窗前。
楚姜还坐在案前翻着书,忽听到窗前几声轻叩,望了采采一眼。
采采明了,去床榻前看了看楚衿,见她深睡了过去,便将其乳母叫来,让她抱起楚衿回了自己的屋里睡。
楚姜合上书,看到采采出去阖上门后,仍未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响起了他的声音,九娘,是我。
她这才起身过去,行至窗前,她缓缓推开,心中压着气,沉着脸看他,却见他一双笑眼,手上捧着一只锦盒,正要献给她。
那股气忽没了去处,她怨自己被美色迷了眼,侧着脸不想看他。
方晏也知道她生了自己的气,也是第一回,他知道自己身上竟还有些死缠烂打的功夫。
九娘,这是叠山素纱,今年蜀地新出的丝绸。
楚姜倒是没听过什么叠山素纱,可也见惯了新鲜,对置在眼前这锦盒微微看了眼,心中还有气,可不想因这物件就原谅了他。
这盒子瞧着,倒不像是装得下什么奇珍的。
他心叹果然,知她身边奇巧颇多,故而在李甫珃处他才挑剔上了,可也知她不是对俗物多么热衷,便笑道:这便要怨李刺史了,我问他要一只精巧的匣子他也没有。
这是他送于师兄的?算是吧。
看到她总算起了点谈兴,他将这锦盒又递进来一分,方才从他那里抢来的,此等男子不忠不义,值得这一遭。
楚姜抬眉,看他说起不忠不义时那一脸的凛然正气,带着丝笑,一字一顿道:是乃天下男子,不忠不义者多矣,今日是他,明日是谁?明日应当也是他,他还托了廉叔从东莱给他带回了一盒海珠,一颗足有半两重,九娘若喜欢,改日我再去要来。
楚姜被他哄着,气性莫名下去了些,忍住笑嗔道:怕又是师兄抢来的赃物,我才不稀罕要。
方晏听她话音带笑,知道她气消了些,便当着她将那锦盒打开,取出那素纱来,置在两人之间。
昏烛光色浅,楚姜透着纱,竟能看见他眼睛里的烛火色,终是伸手摸了摸那纱,我要是拿了这个做衣裳,岂不是也做了强梁?他将素纱搁在她手上,声音清朗道:若是九娘以为不好,有人追究起来,便送我出去抵罪好了。
楚姜见他脸色,也笑了笑,真有那天,我可不会舍不得,我与师兄,相识不及一载光阴,便受美色相惑,言语相骗。
方晏长叹,知她要兴师问罪了,从怀中拿出那只匣子来,又递给了她,九娘,我绝不会欺你。
楚姜一笑,不但素纱不收,匣子也不收,全塞回他怀中去,眼神十分决绝,昨日江上,师兄可知?他静静看着她,似乎自己要是一个字说不对,便要被她弃了。
看着她越来越难过的眼神,他叹道:不会有人伤及你与楚氏诸人。
她神情有些哀伤,似是对他失望至极,可是一旦太子殿下受伤,我六哥便会被问责,若是再不好,我父亲、三哥皆不得好,这不是牵连吗?太子不……他止了声,看她神情里那点愁色尽去,忽轻笑道:九娘,这是你欺我啊!既已经从他口中得出结果来,楚姜也不再作伪,太子不会有伤,他们的目的便不是刺杀太子,而是……想着她便将那纱从他怀中取过,对着灯色细细欣赏道:倒是不一般,我夏日里正缺这样一副帐子,这叫叠山素纱么?方晏被她套了话,不怒反笑,撑手进了窗中,一步步逼近她,直至她眼前只有他灰青的袍子,触目只是他的胸膛。
九娘,你欺我。
他委屈地低喃道。
他从林木中穿身而来,周身尽是草木的鲜润之气,楚姜被他逼在怀里,仰头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师兄不也欺我么?她伸出手指点着他的肩,我父亲辅佐太子,却因为师兄从中作梗,令他不得不娶了我继母,我继母人很好,可是我不喜欢顾氏,顾氏叫我不高兴了,这是不是师兄欺我呢?他抓住她的手,点头道:是我的错。
师兄惹了虞巽卿,令他无缘无故要杀我,这是不是师兄欺我?她的手被抓住了,还在他掌心不安分地动了动,与若有若无的杜衡香一同作乱,搅乱他的神志。
他想方才楚姜的话真是颠倒黑白,分明是她美色相惑。
我在江上见到贼人作乱,师兄知情却未告诉我,这是不是师兄欺我?他喉结动了动,呼吸微促,是。
我从来不知师兄在何处,师兄却想来就来,这是不是……她眼中有了一丝水汽,看得他心中一疼,弯身与她额头相触,拍着她的背安慰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欺你,是我不对。
她声音渐渐委屈,揪着他的衣襟道:师兄,方才你敲了窗,我让你等的那一刻钟,你有没有想到,一日百刻,我若在哪一刻想见你,要花上一个时辰的功夫去想如何才能见到你,满天下没有一个儿郎值得我如此,可我为了师兄,却至如此境地,师兄,如此之你我,如何长久?她眸中的水意,仿若要将他拖进沼泽里,他无声叹息,将她揽在怀中,往后我每去他处,必令你得知。
她并不满意,手依旧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反身仰望着他,可你若与东宫为敌,便是与我父亲为敌,有人碍我父亲,便是我的仇敌。
师兄,我说过的,你若碍我亲族,我不会手软。
他轻轻拉开她的手,摇头道:我不帮任何人,也不会伤害你的亲人、友人。
可昨日江中,作何解释?非受我命,我亦不会阻拦,知道你在船上,我叫了几人潜入其中,是为护你周全。
她从他怀中抽身,手里握着素纱,仿佛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若如此,我也不会逼问师兄他们是受何人之命。
他笑问:为何不问?她噙了笑,低眉抚着素纱,我知道是谁。
是谁?是魏王吗?他唇角微弯,为何不猜是梁王?本来我不确定,听到师兄这么问,便八九不离十了。
她移步去到案前,寻了一把裁纸的小刀,慢慢地给那素纱开着口子。
其中或有梁王手笔,但是追查出来的,一定是魏王。
只是有人透了信给梁王,让他笃定那些贼人不会伤及太子性命,才有了他勇救东宫的举动,也借此叫世人知晓他爱护手足,忠诚东宫。
我猜透信给他的,便是师兄了。
方晏跟在她身后,在她执起刀时小心护着她,闻言便在她耳后道:为何是我?我不知师兄是与梁王、魏王哪一位有来往,可是太子初南来时,是虞氏带头不服,后来才知道了他暗自送了黄金美人前往长安,师兄又向我承认过其中有你手笔,我非愚钝,也该猜到你与他们中的一位有交易了,如今看来,还不止一位。
方晏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昏烛之下,气氛有些旖旎,他拿捏着她的手,一点点划开那素纱。
她却拿捏着他的心,每出口一字,成了句,浮在杜衡与草木的香气中,分明句句轻快,却似雷霆万钧。
那么,九娘要弃我了?我不弃。
楚姜反身,将裁成两半的素纱比在他袍子里的单衣上,那一角被他撕开来挡脸了。
她捧着那方衣角,面色忧愁,像是个满心只有丈夫的妇人,正在为即将要出远门的夫君缝补衣衫,只是嘴里的话又像是刀子一般。
往后师兄的每一步,我都会猜度,一旦我发现自己无法掌控了,我便告诉我父亲,我大舅舅,还有太子殿下,陛下,我要他们都知道有一个南齐宗室,侥幸活了命,不仅不安分,还想要颠覆我大周江山。
她扬起明艳的笑,我还要求他们把那叫陈询的给绑起来,挑去手脚筋脉,把他困在我五陵原的那宅子里,我高兴了便去看看他,哄哄他,不高兴了便冷着他。
方晏只觉自脚下而起了一股战栗,却不是害怕,是难言的兴奋,他信楚姜真敢这么做,莫名的,竟令他心跳加快了。
可是下一刻,楚姜又温了神色,转身要去翻找针线,被他一只手便钳制住了。
她话虽狠,可人实在娇小,被他逼在案前丝毫动不得。
他的声气触在她的颈侧,把我困在宅子里,之后呢?只是看看我吗?楚姜抚着他的眉,微微一笑,他以为她要做些什么,眼神里带着期待。
可她忽向外道:阿聂,我渴了。
门外立刻便响起动静,正在阿聂进门之际,她低声笑道:有此登徒子,夜闯我闺房,阿聂见了,绝不会许我再与师兄来往了。
方晏眼见门口人影渐渐出现,无奈笑着松开她,携着那半截素纱翻窗离去。
阿聂进来便见楚姜乐不可支地伏在案上,笑得周身肩背都在抖动,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为她拍着背,好半晌方歇了。
作者有话说:①《西京杂记》◉ 89、泥哨翌日, 东宫一行停留在扬州的第二日,对江上刺杀一案的追查也有了进度。
杨戎在翻搜死去的贼人衣物时,从一件布衣中找到一只泥哨, 上面刻了太原马家泥哨六个字,上面的字迹磨损得十分厉害,似是长久偏爱之物。
而偏巧的是, 魏王刘岷的母妃郑昭仪便是太原郡人士。
在翻搜这些贼人的衣物时,便可知他们在行事前, 已将身上一应能辨出名目的物件丢弃, 皆是一色的布衣, 武器也是寻常,行事风格十分严谨, 这只泥哨,或许是那贼人的爱物, 便十分舍不得丢下。
杨戎便寻了些去过太原郡的商人来,一一询问他们可知晓这太原马家泥哨, 果然有了些眉目,能知道在泥哨上刻上招牌,应当也不是什么小作坊,这马家泥哨便在太原十分有名, 整个太原郡的小孩,不论贫富, 手上都有一只拿着玩, 不过早在十年前便壮大了声势,如今泥哨上刻的只有太原马氏四个字。
一位商人说完还十分殷勤地要回家将小儿子的泥哨拿来, 将军, 我七八年前去太原郡, 从他家置了些货,那时候他家的泥哨上便只刻‘太原马氏’了,这一只,少说也是七八年前的货了。
杨戎笑着谢绝了他的好意,又叫人好生将众位商人招待了一番,拿着那哨子回了堂中。
自从两个贼人被抓住,便一句不言,饭食俱不用,俨然是要将自己饿死,杨戎手中摩挲这泥哨,心中想着这哨子若是数年前的东西,便是那贼人常年带着的,这伙贼人身手又不一般,没个十来年的训练绝出不来,这只泥哨,应是纪念之物,纪念人也好,物也好,总与太原郡脱不了干系。
自古不论游侠还是行商,总爱讲究个乡党,贼子也不例外,况且如今既然怀疑到了太原郡了,杨戎便不会放过,那二人心中防范甚重,并不好审讯,正在他焦愁时,楚姜带着羹汤来了。
他们说舅舅自今早起便无心餐食了,莫不是心疼两个贼人了?他见到外甥女前来脸上神情顿时便松快了些,笑道:事态紧急,总不能将这案子留到了年后去。
楚姜挽着他坐在案前,给他盛了一碗鲫鱼汤,这是阿聂做的,与母亲做的味道一样好。
杨戎看了一眼便道:还是不如,你母亲做的汤没这么香,这鱼骨也剔得太干净了,你母亲可从来都不剔骨头的。
楚姜坐在他对面,闻言失笑,歪了歪头看舅舅,那就是明璋的错了,是我叫阿聂做得香些,生怕舅舅不肯吃。
杨戎展眉,拿着勺子喝了几口,若是明璋的交代,我势必要多吃几口了。
话虽如此,可他眉间仍有丝愁意,楚姜看了便问道:可是那案子不好查么?杨戎摇头,她便道:殿下虽是叫舅舅与李刺史全权负责此事,可也并非不许他人插手,何不请父亲与左叔父也一并参谋呢?若是能请,我便也请了,只是此事却涉及了东宫与梁王,甚至魏王,你父亲他们俱是东宫属官,未免事后真查出些什么不利于另两位殿下的,他们便是要参与,也该在最后审问时。
楚姜点点头,李刺史去了江中,可有什么消息送回来吗?他见她如此关心此事,笑了笑道:此人平庸,若是等他,还不如盼着你给我出主意。
她本就是带着目的前来,一听便义不容辞道:舅舅如此说了,明璋可就不让了。
杨戎慈笑着看她,莫不是你有什么妙计了?妙计倒是没有,不过我却知道,他们不是真的为了刺杀太子殿下。
杨戎自也明白这一点,这才短短两日,扬州城中便已经有些对太子当初剿匪的议论了,众口铄金,一场针对性的袭击被传了几回,成了水匪的复仇和太子当初下令剿匪的失误。
背后之人的目的,已经达成大半了。
他叹了一声,即便不是,可事已至此了。
楚姜知道他并没有明面支持哪位皇子,心中想着事情也不是不能挽回,只要将此事定性为夺嫡阴谋,如今这些人议论得越大声,等真相得出的那一日,再待转圜一二,今时议论太子的,都会心怀愧疚地支持他。
她便道:舅舅,您是不是已经有了怀疑之人?杨戎一笑,并未有证据,不能胡言。
可是,那得益最大之人,不该被怀疑吗?他微微怔愣,复沉吟道:明璋,不该这么说的。
若说得益最大的,如今该数梁王了,可是,梁王若是真的……他并未深想,或是怕失望,或也是怕旁的想法。
而楚姜,他明白这外甥女受她父亲影响颇多,心中极为偏袒东宫,想想他竟笑叹了一声,你看,你父亲未至此处,只一个你,便带着舅舅往偏处想了。
楚姜微微一笑,看着他已经喝完了一碗鱼汤,便又给他盛了一碗。
杨戎推了推,起身道:喝不下了,该去审问了。
她露出了几分感兴趣的神情,舅舅,我可能去听听吗?杨戎摸摸胡须,那处脏污,你要去了可是吃不下饭的。
她立刻就跟着起身道:舅舅小看我了。
杨戎哈哈大笑,见她实在感兴趣,便也带着过去,路上便将那泥哨之事说了来,倒是不知这泥哨有没有用,若是问得急了,又恐打草惊蛇。
未防楚姜有了主意,叫阿聂去将楚衿的泥哨取两只来。
杨戎瞬间明白了她的目的,满意道:倒也不枉你父亲那书呆子的教养。
她佯做生气,舅舅这么说我父亲,可是要我回去告状么?他又是大笑,哄了她几句才作罢。
等阿聂拿着泥哨回来,几人来到监牢外,楚姜询问了杨戎之后,便叫阿聂拿着楚衿的两只哨子远远吹了数声,而杨戎则在监牢外暗中观察着其中两个贼人。
听到泥哨声,两个被拔了牙的贼人伏在杂草上,仍旧一副闭着眼睛等死的样子,毫无动静。
杨戎便对阿聂示意了一番,她又吹响了那只出自太原郡的泥哨。
透过监牢的一扇偏窗,杨戎看到原本寂如死人的贼人眼睫动了动,他在疲弊行军中亦能决断千里,这点细微动作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哨声持续响了数回,两个贼人渐渐睁开了眼,神情有些茫然。
至此,再不需什么怀疑了,杨戎示意阿聂停止,打开监牢的门走了进去,站在两个贼人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太原郡人?二人方知是上了当,立刻闭上眼往草上趴去。
楚姜走进去之时,便被这其中的恶臭熏得直皱眉,掩了掩才走近杨戎身边,杨戎不想她能进来,正欲开口便见她摇摇头,指着阿聂手上的哨子,示意她再吹。
杨戎明了,在哨声中长叹道:霸王值末路,四面尽楚歌啊!可惜,此情此境竟叫尔等贼子玷污了。
他从阿聂手上拿过哨子,蹲身在二人身前,连吹了数声。
饶是二人一再隐忍,终究神色间有异色流露出来。
杨戎满意地起身,踢了踢二人,楚姜立在一旁看着,正听到他冷声对贼人道:这世上从没有真正的亡命之徒,所谓亡命之徒,要么是身后无路的,要么是牵挂过多的,我看你们年纪轻轻,不像是前者,可是家人尽在太原么?贼人依旧伏在杂草上未言。
他也不急,继续道:其实两者都不难收买,前者给他后路,后者动他牵挂,不是造反的大事,想要活命都不是难事,你们虽是刺杀了太子,可是殿下仁慈,只要你们老实交代了,依旧能允你们活命,可是看你们这不为所动的样子,是不是只要你们活了,就得有人死去?终于,那伪作士兵的贼人肩膀颤抖了些许,杨戎便继续道:又是否,你们所搏,并不是为了自己,你们死了,你们牵挂之人才能过得更好?另一贼人睁开了眼,几日来第一次开了口,不必废口舌了,我等不畏死。
你们不畏,你们在太原郡的父老乡亲也不畏?杨戎俯身揪住这人的衣领,恶声道:太原郡养出了你们这等胆大包天的贼人,乡党俱该受牵连,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儿友人,无一人能幸免,刺杀东宫,罪该株连九族。
先前那颤抖的贼人也爬起身来,面有恐惧之色。
杨戎冷笑,你等不招,也是无妨,待将你等画像拿去太原,百家千户地问,叫人指认,若是指认出了,便是你九族之祸,指认不出,便是整个太原郡之祸,加重赋税、徭役都是浅的,哪日胡人来犯便以太原儿郎作头阵,只教血水换汾水,尔等何其蠢,竟敢刺杀一国太子。
我……我招!被拔了牙,这伪作士兵的贼人话音并不清楚,眼神却十分明显,先前的恐惧已经尽数换做了恳求。
另一人便是在船上时命令众人撤离的小头领,神情也极为痛苦,听到同伴的话便咽了一口血,拖着手脚上的铁链跪伏在地上,我等招认。
杨戎拍了拍手,叫来下属,令他们去将太子、梁王及所有东宫属官一并请来,并命人布置案桌,只等众人到来便要开审。
楚姜见状便也要告辞离去,杨戎将她送出监牢,温声问道:可是吓着了?她笑着摇头,并非,明璋见此一堂,获益匪浅。
他抚抚楚姜的头发,笑道:叫你瞧了也好,往后等你做了宗妇,族中欺上瞒下的多了,便该要你亲自审问。
她笑着咬咬唇,抬头道:舅舅,除了在宅子里,总有旁的机会能让我用上。
杨戎见她眼神十分认真,也不打击她,依着她的话哄了几句。
等到楚姜携了阿聂回去,阿聂还心有余悸,太原郡可是被带累惨了。
楚姜淡笑,所以这话由大舅舅来说才更具威慑,那两个贼人至多杀过百人,可大舅舅破过万马千军,燕雀安能知鸿鹄?阿聂恍然明白,掩唇笑道:奴便说呢,陛下与太子殿下何等仁厚,怎会……哎呦,奴真是燕雀之见了。
◉ 90、伤病审问的过程如何, 对众人来说并不重要,但是结果显然是令人震惊的。
刘峤侧卧在榻上,听到贼人招供他们皆是郑氏所豢养的死士时, 险些从榻上跌下。
刘呈急忙扶住他,二哥当心。
他凝凝神,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或许,其中有隐情也说不定。
刘呈眼神晦暗不明, 却是笑了笑, 我亦不信矣。
话虽如此, 却并未叫杨戎停止招供。
两个贼人便如实将事情说来,郑氏虽不及周朝诸多豪门世家, 却也是太原显望,二十六年前郑昭仪采选入宫, 第二年便生下了皇长子刘岷,先是升夫人, 后又晋为昭仪,郑氏便是自那时起,便在太原择选儿郎培养为家族死士。
他们此次来的数百人中,便有一半是郑氏的死士, 另一半是江湖中招募的流匪,本是既想保证行刺队伍的忠诚, 又想队伍灵活多变, 岂料那些流匪竟是收钱不办事的,逃窜倒是飞快。
那小头领说起时还有些愤慨, 被杨戎冷喝了一声, 郑氏是否指使你们杀害太子、梁王及八公主?未曾。
如实说来, 否则一应罪过,尽加太原郡。
两个贼人对视一眼,便立刻匍匐在地顿首求道:我等实未受此命,来前家主交代,作乱第一,伤人第二,绝不可伤了皇子性命。
杨戎便看了刘呈一眼,殿下。
刘呈摆摆手,如实记录,留待入京复奏再审。
若是涉及郑氏,即便两个贼子不曾说到魏王,却已经涉及了皇家争斗了,容不得敷衍,贼人签字画押后,供词上除了杨戎跟记录官员的字印,连同所有在场官员,俱一一画押。
梁王离开时还难掩震撼,向众人拜别时神情竟有些难过。
刘呈望着他被下人抬走,对身边两位老师淡淡道:我已经能猜出入京之后的流言如何,若我宽恕,便是我不体恤二哥,若我不宽恕,便是我心狠不肯顾惜与大哥的手足之情。
左融与楚崧对视一眼,皆叹息一声,轻轻摇了摇头,若那般境地,只要天子依旧爱重太子,四大世家便会依旧支持太子,流言并不足以伤他。
可是刘呈却不只想要世家的支持,他要的是天下人的心。
或许他也并不期盼着两位太傅能乍然想出妙计来,只是又望向梁王离去的方向,看向楚崧道:听闻九娘那里有些珍稀药材,我有一支白玉杆鸡距笔①,与她换些补药,送于梁王可好?楚崧自无不应,楚姜库中的奇珍药材,与皇宫里太医署相比也不差多少了,尤其方壸离去之前,又给她留了不少炮制好的补药丸子,现下送出去,倒是减了负担了。
等他回去向女儿一说,楚姜便欢欣笑道:正好呢,上回我要送给八公主,她还咒我,这回我送出去了,怕是她听了又要气着了。
楚崧笑叹,痴儿,平素你躲她,她不来了你又惹她,莫不是看八公主近日郁郁寡欢,担心了?她抿着唇佯怒,父亲若要如此说,女儿可就不给了。
楚崧抚抚她的头发,这回也不是你的由头,殿下此刻想也烦躁呢!贼人不是已经招供了?还有何恼?楚崧看她好奇,历来政事也未瞒过她,便与她说了详细。
楚姜闻言便神色怪异起来,只在顷刻间便站起身提起裙子小跑出去,在廊上交代阿聂道:取栀子金花丸十枚,麦冬、 柏子仁各五钱、二十年的人参……楚崧缓缓移步出去,听到她交代的方子,似是对于急火攻心之症,正有所思,便见她已经交代完,正回身笑道:父亲,昔有司马懿一辞曹氏以风痹之症,二辞病重谋得高平陵之变,如今殿下得知手足相残,何不会气恼伤了自己呢!楚崧即便早知这女儿智谋过人,如今又见急智,实令他心喜自豪,大笑起来,不过刚出声便见她眉眼弯弯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走进屋中时楚姜扯扯楚崧的袖子道:父亲,梁王殿下身强体壮,如今既已经能应对审讯,想必等到回京,也该大好了,可是殿下这心病,可是能时好时坏的,一国储君,怎能不顾身子熬着心力去应对案件呢?楚崧看她神情促狭,说得俏皮,哑然发笑,转眼又沉了脸,拉下嘴角来,作了哀伤之色。
楚姜被逗笑,便听他语气哀伤地向外唤着阿聂:阿聂,速取药回,殿下正候着呢!对了,疾医叫来,疾医呢!楚姜立刻跟着神色哀痛下来,疾医都在梁王那处呢,不若叫人去催催。
阿聂捧着药回来,楚崧便一把携着药疾步离开,在出门时回头对女儿眨了眨眼,再回头时便只悲怆着神色向太子院中赶去。
她绷着嘴角忍住笑,看向阿聂道:你再拿两张清火的方子去撵撵父亲,怕是这一招,那头有人也想使呢!梁王院中,刘峤正在换药,撒上药粉时他肩部那伤处的血肉似乎在翻滚一般,可他却神色镇定,毫不似那日在船上时的痛苦。
等到太医给他换完药出去后,站在他身后的一个护卫上前来将他扶起,一看面容,正是那日在江阁之中杀了虞巽卿的男子。
细看他周身,脚下还带着些泥土,似是刚从外返回,果听刘峤问道:金陵如何了?护卫敛眉道:虞巽卿的尸体两日之后才被人发现,血已流干,虞氏族人皆在攀咬,倒是那位南齐的公主一口说是虞舜卿所为,这时候又忽然跑出来一个本该死了的徐西屏,说是虞舜卿勾结他陷害虞巽卿,还夺了徐氏家产,虞氏本也并不在意虞巽卿的死,一听到徐氏家产便又暗斗了起来,如今虞舜卿因着谋杀亲族的罪名被族人告上了官府,昨日殿下身边那名虞氏出身的亲卫便赶了回去。
哦,那一个,是虞舜卿的儿子?正是,属下本欲拦上一二……刘峤扶着窗,望向簌簌的林木,不必,如今虞氏已成烂泥,不是东宫助力,再有动作怕是会激怒了太子。
护卫低头应下,又道:不过却有些疑点,属下查了虞舜卿一房的财产,并无一笔横来之财,怕是那徐西屏的话有假。
刘峤倒是并不太在意什么财物,只是问道:当初徐西屏分明已死,还是楚六郎亲自监刑,如今却乍然现世,便未曾引人生疑?他所言,是虞舜卿瞒天过海救了他,便连当初令人去东山药庐杀害楚九娘,亦是虞舜卿与他合谋,不过如今楚氏诸人已经离开金陵,府衙似乎也故意敷衍,不曾来人通知。
听到楚姜,刘峤的眼神闪了闪,忽想在金陵见到她之前,距离上次见她该有两年三个月之久了,虞巽卿本也未必非要死,只是他想,他既然敢杀楚姜一次,将来不论楚姜身处什么地位,他还会杀第二次。
虞巽卿可以有很多个,可是楚姜不会再有第二个,她太娇弱了,轻易一阵风就会吹折了。
殿下,是否要将此事泄于楚太傅?不必了。
他缓缓转身,楚六郎不是无能之辈,虞舜卿那等庸才绝无可能在他眼前瞒天过海,想必便是他们故意放了那人在金陵,要他与虞氏缠斗的。
护卫便也不再多言,却听到他问道:可曾打听到了方先生的身世?并未,应当不是江南人。
刘峤深叹,这回可有见到先生了?护卫摇头,正要谢罪,忽然檐下一阵响动,二人抬眼时,正有一块石子穿过了檐下铜铃直直落入屋中,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了桌案之下。
护卫正要弯身去捡,那窗前忽有一片衣角闪过,再眨眼时,便自隐处的窗户翻进来一锦袍男子,周身似一树的青,白玉发冠下又隐隐露着一片流云叠山的纱,却是面容寡淡,只有一双眼睛是亮色。
刘峤见到来人,忙回身拱手道:见过先生。
来人也向他拱手行了一礼,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殿下若要问方某身世,何必劳烦谢倓行走,殿下想知道的,方某绝不会隐瞒。
刘峤便神色愧疚道:并非我窥伺先生隐私,只是见先生孑然一身,若能知道先生家人,或能添置几房香暖,以慰先生辛劳。
这方先生便哂笑一声,家中已有妻室,凶悍霸道至极,她若知晓方某在外玩狎声色,方某余生怕是……他言未尽,刘峤便已是一脸会意的笑,那叫谢倓的护卫也笑起来,道:若是如此,属下找的那几个貌美的娘子,便是白白浪费了。
方先生戏谑道:也不必,殿下房中无人,不若……先生说笑,此事不提,不提。
刘峤笑着打断他,又听他说笑几声才提起正事来,此次多赖先生妙计,还劳动先生涉险前往太原说动郑氏,小王实不知如何答谢先生。
方先生谦虚摆手,为殿下参谋,乃是分内事耳,此事还是殿下有先见之明,洞悉了魏王与郑昭仪的野心。
说完他又一脸关切,不知殿下伤势如何?先生不必担心,这伤不过瞧着吓人,仔细些便好得快了。
却也不必好得快。
方先生道:查审此案,本就易惹流言,若是殿下好得快了,陛下又偏爱东宫,难免不会令殿下查审此案,适时……他话未完,便被门外一声着急的通传打断,殿下,太子殿下身边的秦娘子来了,说是太子殿下急火攻心晕厥了过去,急着请太医过去。
刘峤蹙眉,与他对视一眼,竟被先生说中了。
方先生一叹,又是惭愧又是难过,躬身道:南州冠冕,北地英杰,东宫实在……实在是占尽了啊!方某无能,竟不能提前想到。
刘峤忙叫谢倓扶起他,绝非先生之过,只是想来,我这伤,不好也得好了。
方先生语气有些不平,陛下如此偏袒,怕是殿下这伤不好起来,反成了您畏事贪闲。
刘峤沉着脸,只叫人将太医跟楚府两位疾医都送过去,又整整衣袍,对方先生歉疚道:太子有疾,我理该去探视,不能招待先生,真是小王之过。
方先生忙拱拱手,直说无碍,等到送了人出去,又翻身出了窗,寻着隐秘处翻出了院子,直至一暗巷中,正有一男子在此接应他。
见到此人他伸手摸了摸脸上,便有一张□□从他脸上扯下,丢给了那接应的男子。
主子,不走?他唇角微弯,看了眼身上的锦袍,你先回去,我还有要事。
作者有话说:①鸡距笔:晋唐时期盛行的一种毛笔。
◉ 91、情郎清冬白昼寒, 饶是春将来,总是惹人倦怠。
楚衿在廊上戏耍了一阵,不见姐姐归来, 得清寒眷顾打了个喷嚏,采采忙哄着她进了屋。
她便拿着两只小风车在屋中玩了片刻,一时倦意袭来, 自己摸上榻去睡着了。
方晏来时,隐在暗处正见采采轻手轻脚地从屏风后走出去, 又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门, 他望了望身上的锦衣, 只觉来的不是时候。
正在他思索之际,那屏风后又出了点动静, 他以为是楚姜醒来,翻身入户, 站在屏风外轻轻敲了敲。
等他见到小童儿蹬蹬跑过来时,只得忙不迭地绕去了屏风后, 想着伺机离开。
你就是我九姐姐的情郎吗?小孩清脆的声音响起,惊得他赶紧查看自己是否露了什么形迹,却并未见何处不妥。
楚衿没有听到回应,板着小脸在屋里找了一圈, 方晏早已纵身上了房梁,坐在上面看着这小童儿严肃地道:你不要不出声, 我知道你就藏在屋里。
他眼中闪现笑意, 将发冠下的素纱抽出遮了面,又优游自如地从怀中掏了一只匣子来, 打开取了一只海珠往下扔去。
楚衿正气呼呼地在各处查找, 忽见一颗珠子从上方落下, 忙往上看去,就见一青袍蒙面郎君正坐在房梁上望着自己。
小孩,你家姐姐有情郎?天下竟有如此靡靡之事,我势必要说出去讹你楚氏一笔。
楚衿翻了个白眼,我是八岁,不是痴傻,你穿得就像是……就像歌楼馆子里的小倌人,才不是好人家的郎君,就是你勾引我姐姐。
他轻笑一声,你这小孩嘴真是毒,我可不认识你姐姐,不过要是你姐姐真看上了我,我也却之不恭,与你家做个上门女婿也无妨,到时候等我入赘了,第一个就谢你。
呸!我姐姐与你决计不能长久!她气得跺脚,我九姐姐要配的郎君,必是人中龙凤,我家不会许你入赘的!你这个……你这个以色侍人的登徒子,等你颜色衰老了,我就叫我九姐姐抛弃了你。
既是如此,我便也不隐瞒了。
他在房梁上站起身来,楚衿以为他要坦白了,正是得意,心想势必要将这人赶离她姐姐身边,决不让她姐姐名声有损。
未料方晏只是在房梁上抱臂轻踏,梁上风过,吹起他袍子,偏生施然奕奕,端是神仙态。
童儿,如此我便也不瞒你了,如今你正在梦中,该醒来了。
楚衿大笑,这回我才信了你不是我姐姐的情郎,我姐姐绝不会看上你这般愚蠢之人,你还装神仙,哈哈哈,笑死我了,我知道了,你是贼人,你偷了我姐姐的珍珠。
他徐徐摇头,轻叹道:童儿,你竟张狂至此,本仙君本不欲泄露天机,念你父功德深厚,便点你一二吧!待你睡醒后,可见东南角火光冲天,乃是其位之主德不配位,天道降罪。
什么神仙还藏头露尾的。
她叉着腰大笑,忽听外面脚步声响起,立刻动作道:我这就叫人……方晏挥袖,翩然自房梁上跃身下来,衣袂拂动,风神卓然。
楚衿果被吓到,向后退时只听到一句童儿,醒来!便没了意识。
楚姜推门进来,见楚衿悠悠倒下去,正被方晏接住。
她忙回身关了门,衿娘在里头睡着了,阿聂,稍后再来收拾。
说完她便疾步跑过去,都顾不上方晏头一回穿了华服锦衣来见,看着他将楚衿放在榻上,拍着他的肩背急道:你把她怎么了?方晏扯下面纱,愧色道:只是安神药粉,师傅配来用镇癫狂之症的,对身子无大碍。
她眉眼生怒,嗔道:是药三分毒,我平素煎药都舍不得叫她多闻了,你这……你吓她做什么!她拍在方晏身上的几掌似抓痒一般,反叫他心神荡漾,又见她因生恼,白皙的面容上有春色娇媚,便侧了脸,呼吸稍有些急促,将事情详细说了出来。
楚姜听了不免失笑,便听他道:我去给李甫珃院子里放把火,听到动静之后你把她叫醒,我……他顿了顿,深看了她一眼,等我。
楚姜却含笑打量了他一眼,难得见师兄如此打扮,放火可别燎了袍子……他耳根一红,离去时丢下一句:你这幼妹小小年纪,竟晓得了小倌人的打扮,好生管教着,免得被什么人带坏了去!她不由笑意大盛,却也挂上了心,在榻前坐下望着楚衿,细想了想她都接触了些什么人,等到见到东南角冒出一阵浓烟,便轻声唤醒了妹妹。
衿娘,快起来了,我给你带了荷花酥回来,可是秦娘子亲手做的呢!瞧着就是一朵活的花,酥松香甜……楚衿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手还在揉眼睛,嘴里已经咽了好几口,九姐姐,我……她四处望了望,又抬头看了看房梁上,十分疑惑。
瞧什么呢?她摇摇头,掖着声不肯讲话,楚姜却已经叫采采将热好的荷花酥端了进来,她闻到香气又咽了一口。
先下榻净了手再吃。
采采给楚衿擦了手,一边将刺史府中失火的事说出来,女郎,李刺史那院里火烧得可真是大,咱们从殿下那里回来时,路过瞧见还好好的,这一下子起了这么大的火。
楚衿咬着荷花酥愣住了,连嚼也不嚼,便小跑着往外去,趴在廊前栏杆上目瞪口呆,意识到嘴里的荷花酥要掉了,她赶紧嚼了几口咽了下去。
楚姜出去时,只见她小手指着东边与南边念叨,这是东,这是南,那是东南角,怪哉!姐姐,九姐姐,我梦里见着神仙了!她回身兴奋大叫,一把扑进楚姜的怀里,姐姐,神仙梦里告诉我,那里要起……嘘!楚姜藏着笑,带着她回屋坐下,鬼神之事可不能胡说。
真的 !她低声道:我真的梦见了,穿个青袍子,戴个白面纱,我还对他不敬,说他……她瞟了一眼姐姐的脸色,不敢说实话,我与他吵架,他说念在父亲功德深厚,愿意点我呢!楚姜神色严肃,仿佛信了她的话,你将梦里的事都一一说来,等回了长安,我们去观里卜卜。
她有些迟疑,楚姜便道:此事关系颇大,你这样的机缘,往后怕是再也难遇见了,衿娘,你将实话告诉我,是否说了什么触怒了神仙?她瘪瘪嘴,眼睛里憋出几滴泪,有些委屈,我说……我先问神仙是不是姐姐的情郎,说……说他穿得像是歌楼馆子里的小倌人,勾引姐姐,后头他不承认,我便说等他颜色衰老了,就叫姐姐把他抛弃了,他又说要入赘我们家,还掏了一盒珠子,我说他是贼……九姐姐,我知道说错话了,往后我再不敢了。
楚姜看着妹妹嚎啕,忍着笑给她擦泪: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我又没有情郎,你是如何胡乱想到的?她吸吸鼻子,抽抽噎噎道:我看到姐姐案上写了几句诗,原来先生讲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是思念情郎的,还有那天晚上,我还没睡熟呢,就听见有人在敲姐姐的窗,后来我在我屋里瞧着,采采守在门口,就想……就想姐姐在屋里见谁了。
楚姜不想她竟也想得如此缜密,怨自己大意,忙哄她道:那诗我随手写来罢了,至于那晚,确实有人,不过,却是沈当。
楚衿疑惑,她便解释道:我交代了他一些事,不好被人知道,你没见他这几日都没出现?便是我打发他出去做事了,况且你想,我可是那般易被人引诱了的?楚衿摇头,不像。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也不要胡想了,再有,你何曾见了什么小倌人,怎会知道小倌人穿些什么?她立刻心虚地低下了头,支支吾吾道:我前日出去玩,看到有个楼修得好看,里头好生热闹,有些郎君娘子,都穿得花花绿绿地站在楼上,我还要看,乳母就说那里不好,好品性的娘子都不会多看。
她以为会被训斥,不妨只是听到姐姐淡淡道:你乳母说得不错,往后不可去看了。
她点点头,那神仙会怪我吗?你年纪小,又是担心我,神仙会原谅你的,只是此事你绝不能与外人说起,不然真就泄露天机了。
她猛点了几下头,却有些难过,早知道是神仙,我就问问他有没有见过弟弟跟先生了。
楚姜不能告诉她真相,心疼地抱住她,安慰道:方祜跟先生,已在仙境之中,或许哪日也要化作神仙来你梦中。
小姑娘点着头,又默默擦了擦泪。
夜将暗时,楚姜点了灯坐在镜前散着发,临近的桌案上还有一只食盒。
不多时,方晏便自窗外翻入,她听到动静回身,看他徐徐走近,笑着看他身上锦衣,看到袍角有火燎过的痕迹,摇摇头道:师兄,难得一身好衣裳,怎么如此不爱惜?他并不顺着回答,只是道:未想你我第二回联手,竟是哄孩子,废的心思倒比第一回毁杀一个家族还要多,不过有了经验,往后也不须想旁的主意了。
他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楚姜,眼中仿佛有一团火,火舌卷起随时能将她卷进去。
她故作镇定,假作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指着案上食盒笑谑道:师兄行强梁事,或是还未用膳?佳人揽镜,案前茶饭,这温情万千实在不好招架,他便打开食盒,拿起筷子用了几口,方才放火时,见到李甫珃院中厨下做了几道好菜,我不忍毁之,替他吃了几口,那时觉得好,此时才觉那味道何其寻常。
楚姜哑然,手支着下巴望他,想他总是在各处来去自如,缓缓道:方才衿娘也没说错了,情郎是你,贼人也是你,师兄,你还是什么人?江湖侠客?朝堂谋士?不然也。
他放下筷子,起身行至她身后,袍上青竹呈于锦绣纹,与她发丝交缠。
他将怀中那盒海珠取出置在镜前,取了一颗比在她发间,看镜中姝色明艳,低吟道:只是你的情郎,为你行强梁事的贼人。
一府之中的废墟旁,有人怒喝,贼子!贼子!盗我珍珠便罢了,还盗我饭食!作者有话说:李甫珃:大家好,我是冤种。
◉ 92、互许方晏可不知李甫珃的怒吼, 灯色下,楚姜就直直透着铜镜凝视着他,认真地看着他将海珠比在她发间。
瑶光浮白, 粒粒呈绛光。
她垂眉寻了一支银钗,对镜比在那海珠旁。
这一支配得么?她对镜问,端是眼波流转, 潋滟波光。
至少方晏二十三年来没有见过如此姝色,如此明亮似骄阳。
他想起几年前也是在扬州, 笙歌十里欢场, 他冷眼看着只觉人间污秽肮脏, 可怜的,可笑的, 可恨的,俱在秽亵凡尘。
然而此时他伸手盖在了她手上, 带着她将那支银钗送至发间,又俯身来看, 热气扑在了楚姜的颈窝。
明月宝镜中,物物天照齐。
①她笑着伸手探向镜中,纤指轻点着他在镜中的眉眼。
方晏只觉呼吸也急促了几分,她触着那冰冷的铜镜, 却传递着叫人发颤的热。
她的手移到了镜中那银钗上,在镜中与他的手相交缠。
这支银钗, 师兄可记得么?她说话时, 微微侧了侧头,兰气扑在他眼前, 隔着铜镜, 像是她在轻吻着他。
似有万蚁噬心, 他克制着心中那股激动的情感,对她笑道:自然记得,那时月明,长安城里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女,忽地心狠手辣,要我小则亏了肾阳,重则风瘫。
她将头转过来,细腻白净的肌肤就这样撞上他的脖颈,吐气如兰,香软的气息绕在他鼻尖,那时月明,山野间的樵夫变作了匪贼强梁,要拿捏我的性命要挟我父亲。
他叹气,阖眼感受到她的手触上了自己的眼睛,迷醉在她的若即若离的碰触中。
第一眼,我还想,哪来的娇娇女儿,害得我每日要在东厨里多忙上一刻。
第一眼,我也想,这山里,竟有这么个仙君似的人物,分明一身粗衣,却比长安那些膏粱俊俏上那么多。
他笑,过几日我发现,这娇娇女儿倒是爱卖弄读过几本书。
过几日我也发现,这山野莽夫分明长得如此俊俏,怎是个痴傻的,明明一把腰如此劲瘦,怎么力气如此惊人。
他伸手怀抱住她,与她交颈低语,后来见这娘子,倒是可爱得很,摔了还晓得抱树。
可我后来想这郎君,怎如此可恶?竟叫我为他销赃。
她的手探向他发间,拆了他的冠,让他头发落下,与她的墨发交织纠缠。
那时候我便想,哪一日把这郎君绑去我的庄园里,叫他做个伐桂的吴刚,无休无止地砍柴。
他点着头,这郎君实在可恶,值得如此下场。
楚姜失笑,抬头看他,俱是欢快。
良久,纠缠在一处的头发缠结得更为紧密了,她忽然心中一恸,抬头望他,眼中带着一汪似水的情意。
师兄,回了长安之后,会有很多人来向我求亲,他们不是图我,只是图我父亲跟我大舅舅的权势,图我在陛下跟娘娘面前得到的几分亲近,往昔我病弱,他们怕揽了我反与楚杨两氏结了仇,你可不知,长安仕宦多么会盘算,连衿娘,从她出生起便一直有人打她的主意,师兄,我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后你去见我父亲跟我大舅舅,可好?他从她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不确定,抚着她的发安宁她的心,灼热的呼吸一点点地撩拨着暧昧。
我会去的,或许不用一年,只要半年,三个月,九娘,他们配不上你的,他们不知道你敢拿着银钗威胁人,他们会害怕你兵不血刃擒了贼人,诸多世家男子,懦弱卑微,不及女儿勇,九娘,楚太傅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们呢?楚姜只觉颈侧酥麻阵阵,听到他气息游离在耳底,寒门士子、江湖游侠、朝廷新贵、落魄王孙,九娘,你喜欢哪一个身份,他们会接受哪一个身份?他们喜欢世家儿郎,要匹配的门阀,出色的品行才貌。
她拂了拂置在自己肩上的俊美面庞,悠悠道:可是,都不及我喜欢的,师兄,你到时候就大大方方地来,便只是你,是方晏,也是陈询,带着白茅包好的鹿,一对大雁。
野有死麋,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②。
方晏默念,眼中似有暗涌,她这样平平淡淡的一句,已是极力的温柔哀求了,他一时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得她如此眷顾。
于是他许道:那之后,我便与九娘做个伐桂的吴刚,为你砍柴,为你做饭食、缝补衣衫。
她捉住他一丝头发绕在指尖,失笑道:那谁去外头讨生活去?我的资财,已足够你我呼奴唤婢地奢靡一生了,若是你我坐吃山空了,我便再做贼人,往李刺史这里使使力。
怕师兄适时年老了,被人捉去了府衙里,难道还要我去求人救你么?他眼神遥远,也畅想着,那便金盆洗手罢了,到时候叫方祜供养你我。
她再忍不住笑,在他怀里颤着身子,乌发如云,一点点拉拽着他俯身。
终于,他已经尽数将她抱在了怀里,揽着她玲珑的腰。
楚姜心跳如雷,面上结了红晕,眼中水光潋滟,芙蓉泣露,手攀在他肩上,低声伏在他耳边道:师兄,你我还不见长久之像,怎能如此亲近呢?催命的穿肠毒药也不及她这一声逼人,他俯身一息,她便拿着银钗调拨着他的眉心,轻敲着逼他后退。
然而她眼神又如此缠绵,红唇轻启,令他气血上涌。
她感受到身侧的肩膀硬得似铁,紧绷着,似乎要将锦衣挣裂,心生顽劣,用银钗挑起他的下巴,师兄,夜深了,仍不归么?他咬住银钗,唇齿翕动,生出靡艳之色,九娘当真如此狠心,要赶我走么?楚姜心头一热,竟是愣了一瞬,片刻后便醒了神,恼羞成怒地想他竟以美色惑人,闭上眼道:师兄每每夜来,传出去也不像话。
什么话?他以唇齿从她手中夺过银钗,弃在地上,在银钗碰击地板的铮铮声中,他声气低迷,楚氏九娘,楚明璋,竟与山野莽夫暗夜来往,二人情意缠绵,互诉衷心,互许姻缘,是这样的话吗?楚姜闭着眼,能感受到他越来越近的气息,知道自己是玩火自焚了,便壮起胆子睁眼,看到他眼睫与自己的眉相抵,入目,是他挺直的鼻,向下,他的唇只差丝毫便要碰到她的鼻尖。
她咬了咬唇,等着他的动作。
然而他却停住了,只是呼吸更加急促,扑在她脸上的气息越加灼热。
她不敢再激他,刚要伸手,被他叫住,九娘,不要动,也,不要说话。
如此已经过于刺激了,他该敬她,未有婚聘之书,岂能孟浪?然情之不可抑,便致忘形,放浪形骸。
楚姜却大着胆子抬起了头,与他唇鼻相接,只蜻蜓点水的一触,她便盈盈笑着推开了他。
师兄,夜深,该归矣。
方晏被她如此眷顾,一时且无法平静,手撑在妆台上冷静着。
楚姜自他怀间抽离,未料二人头发相缠,拌着她不能动。
他见她眉一蹙,抚着她的肩笑问:头油呢?她嗔了他一眼,反手拿起头油,向两人纠缠的头发抹去,我这头油,可就最后一盒了,还是我长姐从益州给我送来的。
明日我叫人去益州置备上一箱子。
她抬眉,三五盒也该用腻了,不过益州我没去过,将来我也要去瞧瞧。
他脱口笑道:也可,那里有我一处……见他稍有迟疑,楚姜笑问:一处什么?一处贼窝?他本也不想瞒她,也算是,不过也是正经贼窝。
贼窝还有正经的?专挑富人们做生意,只挣他们的钱,如何不是正经呢?她慢慢分开头发,漫不经心问道:什么生意?杀人越货的生意。
他本以为这话会吓到她,不妨她眼睛一亮,便是我予你金银,你替我杀人?他失笑,探向她的手,替你杀人,不要金银。
楚姜轻哼着拍开他的手,我又没有要杀的人,倒是师兄这样,怕是杀孽深重,哪日我要始乱终弃了师兄,这便是一条原因。
你若始乱终弃我,我便夜夜探你闺房。
他见她终于将头发分开,心有不舍,俯身揽住她,不仅如此,我还去长安哀告,这楚明璋玩弄我青春年少,见我容颜老去,便弃了我,如此无情女子,必引世人口舌。
她攀着他的胸,仰头道:那我便说是这郎君先欺我哄我,骗我青春年少不知事,哄得我以为他是朗朗君子,不想他是个登徒子,探我闺房,久久不离,坏我声名。
他又欲开口,门外响起了楚衿的声音,采采,九姐姐睡下了么?方晏咬着她耳尖,说睡下了。
她忍住笑,当真么?而不等他出声,她便向外道:我睡下了。
楚衿直乐,哈哈哈,九姐姐真傻,睡下了怎么会出声呢?她抵着他的胸,笑得满脸得意,是啊,我真傻。
方晏哑然,乍然神色低落,我明日便要去长安了,却不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在朝夕,思卿朝暮。
她推开他,便等三十朝与暮。
他无奈地摇摇头,从怀中递了块牌子给她,每至一驿,以此令牌示于驿外茶寮之主,便能得我消息。
她伸手接过,忽生不舍,门外楚衿却又唤了一声,方晏翻身出户,笑着与她对视了一眼,九娘,我等你来。
她握着令牌,笑着点了点头。
夜深时,楚衿在她床上滚了一圈,懊恼道:九姐姐,方才我睡了一觉,神仙也不曾再来,看来是真的不会再有机缘了。
楚姜随口应答了一句,抚着袖中那块令牌,怀着缱绻入了梦。
作者有话说:①孟郊《寒溪》②《诗经召南-野有死麋》◉ 93、长安审查出刺客是太原郑氏所派的消息并未外泄分毫, 对外只说是刺客嘴硬,留待入京再审。
东宫一行人便只在扬州草草过了年,大年初二便继续赶路了。
灞陵新柳迎归客, 亦送离人。
于此长安冲要,除了东宫仪仗令路人震慑,更见诸多书生身负囊箧, 次第赶赴长安。
左融与楚崧陪坐在刘呈车中,见此情景不由心中感触良多, 左融叹道:又是一年太学招考, 今年兼有南方学子, 盛况果不寻常啊!楚崧亦叹然,如今入仕方式除荐举、征召等, 更有于诸多寒门学子而言更为稳妥的太学,若得入太学读书, 再经太学考试,若试经及格, 便可拜郎中。
而今太学共有太学生一千余人,每年一次大考选拔,每三年便向天下招考,学子多是自各州郡官学中而来, 也有小部分来自各地私学。
刘呈掀帘看了一眼,亦笑道:三年前南地学子少有往者, 而今果真盛况。
左融不免赞了他几句, 皆是殿下在江南之功。
他倒是谦虚,向两位老师拱拱手, 皆赖两位老师尽心, 子衎惭愧。
三人间又是一番来往不提。
待至灞桥, 便见有宫廷仪仗相侯,为首的是一紫袍青年,得见东宫仪仗,他便骑着马热情过来,到了太子驾前并不下马,只是在马上招呼道:三弟,父皇母后已在宫中久侯多时了。
楚崧与左融忙下了马车,向他见礼,臣拜见魏王殿下。
刘岷爽朗一笑,这才下了马,虚扶着二人起身,又才见太子下车来。
刘呈面上尚且苍白,勉强对他一笑,有劳大哥相迎。
他见了便担忧道:听闻三弟遇刺,为兄心中大恸,却也知你安好,如今为何……莫不是你为了安我们的心,才假传了消息?楚崧忙上前扶住刘呈,回魏王殿下,并非刺客所伤,只是殿下心病难消……刘呈按下他的手,摇头道:我只是担心二哥罢了,并非大碍,大哥不必担忧。
话虽如此,说话间却又痛咳了几声,十分骇人。
听他提到刘峤,刘岷眼神微暗,安抚了他一声,便见到了神采奕奕的刘峤走来。
他心中不由暗惊他伤好得如此之快,看向他时便微不可察地望了一眼后方的囚车,见囚车被黑布罩住,并不见详细,便按下了不安,与刘峤客套了几句,再才迎着东宫仪驾回了宫。
诸官家眷皆在灞桥之外停了停,见到东宫一行尽去了才入长安。
楚姜担心顾媗娥初来心中紧张,便带着妹妹与她共乘一架马车。
顾媗娥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因着赶路,神色有些疲惫,又兼新入长安,亦有些不安宁。
楚姜自能瞧出她的担心,轻声安慰道:母亲不必担心,我们一府并不与族人们住在一处,还与在金陵时一般便是。
她笑了笑,我明白,总是挪了地,心头不安宁罢了。
楚衿不知如何安慰她,抱着她的胳膊道:母亲别怕,有我跟姐姐呢,没有谁敢欺负您。
她心中感动不已,虽是小孩子戏言,却叫她安心了些。
等到马车进入城中,楚衿便挑起帘子向她介绍起来,母亲,长安可比金陵热闹多了,常有人在街上打架呢!她掩唇,好奇望了望,楚姜便笑着解释道:争闹常有,却不至于打架,今朝廷有令,若遇京城街市逞凶者,尽可府衙查办,便往往是世家子弟们斗富,若有不服时,便要从城东斗到城西,母亲瞧,街上那些金银玉器行、坊毡铺子、乐器行、酒楼,只要能花钱摆阔的地方,都能叫老板们大赚一笔。
顾媗娥讶然,如此岂不是奢靡荒唐?哪家儿郎如此不逊?她眨眨眼,哪家都有,哪家都得有,此事虽伤了家族体面,却无伤大体。
顾媗娥这才明白了些,心中想着这些北方世家,倒是会在这上头下心思。
马车正路过一处乐器行,楚衿忽惊讶道:九姐姐,那是七表兄。
马车中人忙看出去,便见乐器行中有四五位郎君,分呈两派之态,一郎君身着鸦青锦袍,手中正调着一把胡琴,另一位身着缃色布衣,飘逸洒脱,正拿着一把琴与伙伴们调试,却仿佛不谙此道,神情有些不好。
那缃衣郎君正是楚姜的亲表兄,杨戎的长子杨郗。
楚姜便叫停了马车,向顾媗娥道:母亲,容我与表兄说几句话。
顾媗娥自无不应,却想杨戎如此受倚重,却有子如此,瞧着便像是楚姜方才所说的世家子弟相争,又对北方士族的露拙叹服了些。
未想他们马车才刚停下,不等楚姜下车,杨郗的一个伙伴便已经发现了停在外的马车,透过挑开的帘子看到了楚姜,便见他眼睛一亮,当即拍了拍杨郗,七郎,你家妹子回来了,快叫她帮忙调琴。
杨郗当即看过来,见到表妹也是欢欣,不理对面郎君的脸色,抱着琴便跑出来,巴住车窗把琴递进来道:明璋真是回来得巧,快替我把这琴调好了,左小八那厮真是无赖,哪想他今日想出这法子来斗我。
他刚说完,又见得了车中的顾媗娥,只一愣便想到了她是谁,收束了嬉皮笑脸的模--------------/依一y?华/样,正了神色向她拱手道:想必这便是姑父的新夫人,不曾拜见夫人,失礼了。
顾媗娥温声一笑,郎君多礼,不必顾我,且与九娘叙话便是。
楚衿这时才从她身后钻了出来,倚在车窗上笑道:表兄怎么没有瞧见我呢?他当即一笑,伸手捏捏她的鼻子,我且忙着呢,改日哄你玩。
楚姜一面调着琴,一面笑道:表兄今日不去灞桥迎我便罢了,倒是拦着我替你做事。
杨郗知她玩笑,眼巴巴看着她调试,我早与左小八定好了日子,那厮心机深沉,竟然暗地里学了胡琴,这才叫我落了下乘。
明日我去楚府,正好近日我得了一株一人高的珊瑚,你摆着廊子里瞧新鲜。
她已动手调好了琴,闻言谐谑道:珊瑚且不新鲜,一人高的瞧着还显笨重,不如改日表兄带我去五陵原玩。
乐器行中那郎君也走了出来,正是左八郎,九娘,我在五陵原新辟个跑马场,你将琴扔了,我领你去玩。
她一笑,将琴递给了杨郗,八郎说笑了,不论有没有五陵原一遭,我都该帮着我表兄才是。
左八郎不服地昂起头,我也算是你表兄,况且你长姐可是嫁给了我堂兄的,你不帮我,往后我在族中也不帮你长姐。
杨郗哈哈大笑,你不被元娘欺负便不错了,还帮她,左小八,我先调好了,你那颗夜明珠该给我了。
说完向楚姜眨了个眼,我改日便带你去五陵原。
左八郎气得要动脚踢他,他却先一步跑进了乐器行中,拿起置在柜台之上的一只盒子向伙伴们炫耀。
楚衿失笑,看他们又在乐器行中争闹起来,便令马车继续前行,不妨才刚行了几步,杨郗便骑马追了上来,将那盒子往车中一扔。
明璋,这珠子给你扔着玩。
她掀帘一看,便见他正骑马追赶着左八郎,片刻就不见了人影,回来笑着将那盒子打开,便见一只婴儿拳头大的珠子,润似白玉,却光泽几位鲜亮。
顾媗娥心想这郎君倒是爱护表妹,便见她摇头笑道:这哪是什么夜明珠。
她便细看一眼,伸手摸了摸才发现就是个汉白玉的珠子抹了些油脂上去,不由笑道:倒是意气少年郎。
楚姜面上带笑,心中却惋惜,将珠子递给楚衿,给你玩。
楚衿倒是欢喜,乐道:我的陶雁正要下蛋了,就拿这一个做蛋。
众人被逗笑,顾媗娥因见到一场逐闹,心中的不安更淡了些。
另一边的太子等人,自入宫门又有宫娥引道,南地世家那几个头回得见周朝宫廷,都暗自留了心神。
楚晔兄弟与陆十一站在一处,稍落后了些,向他说了几处随伴东宫时当注意的场所,倒叫他感激不尽,又问起了在灞陵见到的那些书生。
太学设考在三月,为何如今还未出正月,便已见人群蜂拥?楚晔抿唇一笑,自要留待人观。
他心有疑惑,却点了点头不再询问,等到进入了内宫之中,来到议政的太华殿时,太子与两位太傅被先行宣召入内殿,其余官员皆留在了大殿。
在闲饮茶水稍作歇息时,他听到一位官员不经意向身旁人道:这一批学生倒是有些资质。
他这才恍然那句留待人观是什么意思,既能知道资质,便是提前看过了才知晓的,他本以为周朝与南齐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官员择选。
南齐只有举荐一途,寒门难见,而周朝却有太学一门,故而得见大周朝廷之上亦有不少庶族出身,而今一听,莫不是看似庶族,实则也是门阀瞧中的人选?不待他细想,内殿中便传来了动静,不多时,有几位宫娥迎着一位身着宽博衫子的中年男子出来,刘呈与两位太傅紧随其后。
他只看了一眼,便见到天子神姿凛然,面色沉静然不怒自威,始一端坐便探目下视,再不多看,低敛了神色列班下拜。
◉ 94、天子天子端坐在上, 俯视众臣跪拜,只微微向下抬了抬手,便有内监唤群臣起身。
他往南地臣子所在投来视线, 却只是微微一眼,便叫楚崧与左融上前呈报太子在长江中遇刺一事,二人遂将事情详细一一说来。
众臣神情本都严肃, 忽听二人齐跪在地,左融自怀中呈上一纸, 慷慨道:贼子受擒, 非不招也, 只是兹事体大,在扬州时, 杨大将军提审,臣等与太子殿下、梁王殿下旁听, 得此供词,却见恐怖之处, 不敢妄报,故请陛下观此供词,再定复审与否。
众臣一听都不免面露骇色,刘岷本来温和的神情骤现一丝僵硬, 却掩饰得极佳,立刻眼怀关切地望着面色苍白的刘呈。
天子眉头微蹙, 他身边那内监立马去将那供词请了上来, 摊开呈在他面前。
随着他视线在纸上行走,殿下诸人都不由屏气凝神, 几位重臣都暗自揣测着纸上所写, 不可避免都有了些猜测。
不过片刻, 天子便面色铁青地站起身来,目光森严地看向了楚崧与左融,肃声道:何故当时不报?不等他们答话,他又看向了刘呈与刘峤,太子、梁王又何故不报?众臣讶然,刘峤心中微苦,看到刘呈脚步踉跄上前,急忙先一步扶住他,兄弟二人一齐跪下,端是和睦之态。
刘呈先拜倒回道:父皇,是儿臣优柔寡断,与太傅、兄长无关。
父皇,儿臣亦同殿下之念,与两位太傅无关。
刘岷一看两个弟弟如此,忽觉诡异,却不见天子给他任何眼神,却颇有些骑虎难下,不知是否应当上前求情,却看几位重臣都低敛神色,便也先按下了这念头。
天子听到儿子们的答话,冷哼了一声,自与他们无关,你二人擅自就定了主意,他们做臣子的还敢拦你们不成?两人急忙告罪,皆说是自己的错,天子的脸色却没有好上几分,复坐下来眼神巡视了一圈众臣,忽点了几个人出来。
度支中郎将、郑侍郎,你们怎么看?刘岷顿知不好,这二人俱是他母族中人,岂不是……岂不是那供词里,真有实际内容?在他惴惴不安时,两名官员已经站了出来,二人低着头互看了一眼,都知道怕是来者不善,又兼心中有鬼,心中地不安不比刘岷少。
且天子言语不详,是问他们对太子遇刺一事的看法,还是对东宫隐瞒供词的看法?二人内心焦灼,面有踟蹰,众臣亦不敢言,皆噤若寒蝉。
未想天子先笑了笑,招手叫内监把供词递给二人齐观,若是无言,也是无妨,等看完这供词了,朕不吝再问你二人一遍。
此时饶是刘岷再作镇定状,额角冒出的汗也出卖了他,天子语气含笑,看向他道:魏王可是觉热?他心中一惊,急忙回道:回父皇,儿臣不热。
若是不热,何故汗如雨下?他便看了跪在地上地两个弟弟一眼,拱手道:见兄弟受斥,心中哀怜。
既如此,便将你两个弟弟扶起来吧。
说完他又看向楚左二人,伯安、稚远,也起来吧,他二人行事荒唐,倒是连累了你们。
二人齐声谢恩起身,刘岷也正好上前搀扶两个弟弟。
而此时那供词已经到了郑侍郎与度支中郎将手中,二人只细看了一眼便齐齐跪倒,膝盖与地板相击的声音撞进刘岷耳中,惊得他扶人的手一松。
刘呈与刘峤本都接力于他,乍然被松开都不免有些狼狈,踉跄着彼此搀扶了才起身。
郑侍郎哀诉道:陛下,冤枉啊!这供词实在是空穴来风,郑氏满族惟效陛下,绝无妄心。
刘岷这便知道那供词写了些什么的,忙也跪拜道:父皇,儿臣虽不知那供词写了些什么,然纸上若指责郑氏忠心,实不该也,数年来郑氏儿郎戍守北境,若有一人心生妄念,何叫我边境安稳数年?望父皇明察。
天子冷肃脸色,在龙椅上向前俯身道:那你们这意思,这供词里所说,郑氏派了死士刺杀太子与梁王并非为真?是这供词冤枉郑氏了?还是说,是太子与梁王冤枉了郑氏?乍闻此消息,众臣不免都倒吸一口凉气,郑氏二人与刘岷也低伏在地回道:儿臣不敢,当是贼人攀诬。
臣不敢。
刘峤便又上前拱手道:回父皇,正是太子殿下见供词如此,亦怕贼人胡乱攀咬坏冤枉了良臣,才不忍妄自报回京中,殿下亦因此染病,而今儿臣等人尽在京中,恳请父皇复审,只盼得还郑氏清白。
刘呈也面容惭愧,父皇,儿臣愿主审此案,望得还郑氏清白。
天子尚未回话,丞相左芩便上前一步道:陛下,臣以为不妥,东宫赋性仁慈,只见供词便忧戚若此,若行主审之事,恐大伤矣。
刘呈一听正欲反驳,天子却点了头,丞相所言有理,太子至性纯善,不宜主审,此案复审,便由……他向下巡视了一圈,目光停在了刘峤身上。
便由梁王主审,限一月之内查出真凶。
刘峤早知有此结果,瞒下心中不平之苦,面色沉静地应了下来。
便见天子又望向了跪伏在地的刘岷与郑氏二人,眉眼依旧沉郁,郑氏若蠢如斯,他并不惊讶,一个发迹于军功不过三十年的家族,底蕴微弱而图求甚大,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长子竟也如此,却叫他怒火不知何所泄,北境驻守的儿郎,各家族皆有,郑氏那几个算得了什么,又怎敢称功?因着这怒火,他对刘岷毫无温色可言,魏王难避嫌疑,在复审结果出来之前,便先在府中休养,两位郑卿,亦当避嫌。
天子这话说得客气,但是众臣都明白了意思,与魏王走得近的那几个都难免焦急,却见魏王神情尚好,又想案情或有转机。
待至众人离开太华殿要赴宴时,刘峤便叫住了左丞相与楚崧、左融三人,只见他请教道:小王初担大任,恐审问有失,欲请丞相及两位太傅协助一二,不知三位意下如何?楚崧一眼便知他是拖不下太子,也要将太子身边的人拉几个下水,却也有推脱之词,便笑道:得协助殿下审案是臣之幸,然尚有不巧,今科太学生选拔,陛下已施圣意要臣任主考官,一身难以两处,实在愧于殿下相请。
刘峤便笑道:自是太学选拔为要,太傅言过矣。
左融见此也轻叹一声,臣亦然,今科太学生选拔,楚太傅主考,我当辅助从之。
刘峤心下更沉,倒不是因二人的拒绝,而是东宫两位老师皆做了太学选拔的考官,如此一来,这批太学生将来所偏向,自也不必多言,他虽知天子偏心,却未想能至如此。
然纵他掩饰得好,左丞相也看出了其中暗涌,笑了一声,看来只有老臣是个闲人了,殿下若不弃,老臣愿受殿下驱驰。
他便一脸欣然,拱手相谢,仍也对楚左二人亲热,四人一并赴了宴。
正当众人赶赴接风宴时,魏王刘岷却去了郑昭仪宫中,未想初至永延宫,便见宫门紧闭。
他身后随从忙上前叫门,便听其中宫娥回道:殿下请回吧,娘娘已知太华殿中处置,为避嫌疑,在结果出来之前当紧闭宫门,娘娘亦请殿下恭谨为要。
他陡然一惊,母妃如何得知?那宫娥惊疑他为何如此发问,难道不是太华殿中林内监前来……他暗道不好,快开门让我进去。
那宫娥还在犹豫,便听他伏趴在门上低声道:后宫干政乃是大忌,而今太华殿中竟有内监前来相告,便是要闭宫也要本王来过之后,什么林内监,本王从未使唤过。
此时里面才知道不好,急忙打开宫门让他入内,郑昭仪也听到了方才的对话,急切出来相迎,珉儿,不是你使人前来,还能是谁?他面沉如水,想着大殿之中众人的反应,眼含怒,不是太子便是三弟,母妃,那位林内监是何时而来?约莫一刻之前。
他看见郑昭仪面色惶恐,抚着她肩背安慰了几声,又才与她分析道:母妃,当是那被生擒的两人招供出了郑氏,如今舅舅与郑侍郎已经被父皇下令幽于府中,暗中势必有人盯着,母妃切记,不要替郑氏求情。
郑昭仪眼含热泪,可是……可是他们是为了你我母子……母妃!刘岷扶住她肩膀,劝诫道:死士是郑氏豢养,母妃与我俱不知情,刺杀之事是他们所行,你我仍不知情。
他们既然能审问出一次,这一次结果定然不会比上一次好,留待京中再审,不过是怕落人口实,而今入了京中,能有机会置我于死地,不论是三弟还是太子,绝不会手下留情。
父皇虽偏爱中宫与太子,可对我们,从未冷视过,只要你我咬死不认,左不过换个偏远的封地,适时一切尚有可能。
郑昭仪忍着泪点点头,可是我们要是没了郑氏,可真就毫无倚仗了。
刘岷摇头,目光探向太华殿处,母妃,我们的倚仗是父皇,只要父皇有一念恻隐,你我便得全,我手下还有武卫营一万士兵,这也是倚仗,将来前往封地,他们尽可随往,此时最重要的,是让郑氏咬死了此事与你我无关。
郑昭仪点点头,我明白了,我明白,我给你舅舅写信,你着人……她恍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位谋士呢?让他想想法子保全你舅舅,将来……母妃,那是郑氏的谋士。
他蹙眉道,此次,恐是国士也力不能逮也。
郑昭仪更是难过,伏在案上研墨时仍忍不住落泪,刘岷看之不忍,只等取了信便离去。
再出宫门时,他看向了喧声震天的宴会处,不甘与嫉妒齐上心头,相由心生,倒显得他面貌有些狰狞。
他的随从看得心惊,又在宫中,恐有人见到再生闲话,忙提醒道:殿下,仍在宫中。
他收回视线,低头整理了神情,咬牙低声道:我的两个好弟弟,一个有病装没病,一个没病装有病,都是为了送我下地狱去。
说完疾步往宫外过去,随从不敢妄言,只得紧跟着。
宴会之上,绣衣朱履交织,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刘呈一口酒下肚清咳了数声,身后一个内监忙上来搀扶,趁着搀扶之际在他耳边轻声道:永延宫事成。
◉ 95、齐王府外建始七年春二月, 长安城外千山绿,芳华初惊,草芽新发, 不比江南的杨柳春烟,长安的春风中,多有几分豪迈。
琵琶胡琴, 鼓舞醉人。
远来的书生乘兴举笔,落墨盼惊长安人。
正趁春光, 五陵道上白马相斗, 少年半醉, 上得高楼听绿琴,亦有侠客系马垂柳边, 典裘换酒拭青锋。
楚姜临立高岗,放眼看去, 颇为享受这样的热闹。
杨郗刚与左八郎比试完一轮跑马,落了下风, 不愿再玩,借着看护楚姜的借口跑了出来。
如今三郎与六郎竟都不得闲,还是你我自在。
楚姜听到身后声音,回身笑道:自在归自在, 却也闲得慌。
杨郗撇撇嘴,如今你这身子也大好了, 倒不必如从前一般拘束, 过几日我领你去黄河里玩。
只是稍好了些,又不是乍变神勇, 黄河我是不敢去的, 不过我要去看看齐王的宅邸。
她笑得灵动, 在金陵时听了不少齐王的事迹,我实在想瞧瞧这齐王现今如何了。
杨郗却十分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去年九月我跟左小八扔了条巨蛇进齐王院中,把齐王的一个小妾给吓疯了,齐王去宫里边找陛下告状,陛下特意嘱咐了,不许我们再靠近齐王府。
左八郎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愤愤道:哪是吓傻了,齐王那老小子当我们不知道呢,那巨蛇被他全家炖成蛇羹吃了,那可是我花了五十两黄金从胡人手上买来的,还指望它通灵的呢。
楚姜伸手挡了挡日光,笑道:便远远看一眼,你们不得近前,我独自前去,总不会违了陛下的圣令。
杨郗见她怕晒,便从随从手上拿过折扇打开替她遮阳,却并不赞同她的话,这齐王从年初起便好生怪异,陛下派给他的一百卫兵被他反复折腾,日夜值守在王府内外,本来我还以为是我们吓着了他,可一想这老家伙可从来没有如此过,莫不是从前他虐杀的那些人,化作亡魂回来了……杨七,你且闭嘴吧!左八郎似乎畏惧这些鬼神之论,提高了嗓门打断他,九娘听了这些话,夜里害怕了可怎好?楚姜抿唇而笑,表兄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应是作恶多端,如今报应才是来了。
杨郗看左八郎神色,说得更欢实了些。
楚姜只笑看着,心中却想或许那也是方晏的计策之一。
她不知道的是,这实则是虞八夫人命人往长安送来的消息,自她认出方晏之后不久,她在南丰的那家柜坊①便被人给劫掠了,数百万两黄金顿时便没了,可恨的是她那柜坊多为贼匪销熔金钱,更不敢上报官府,只能吃了那哑巴亏。
虞八夫人在家中看着残疾的丈夫心中火气越来越旺,眼见复国无望,虞氏又已是破败不堪,唯一算得上出息的竟只有虞少岚与虞舜卿那个在太子身边做亲卫的儿子,真是捉鸡不成蚀把米。
她一深想自己只将那柜坊告知过陈询,便知是陈询盗了她钱财去,更是咽不下这口气,遂命人将南阳王长子仍存的消息送来了长安齐王处,盼着齐王能威武起声势,哪怕不将陈询剿杀,也不要让齐王先死在了他手上。
虞八夫人这想法说来也不算错,她心心念念复国,如今陈询无此念,她更要寄托在齐王身上了。
然其不知,她给齐王送来数信,即便暗里谨慎,却每一字俱被人誊抄,齐王收到的是原本还是摹本且不知。
且不说虞八夫人的希冀,端看眼前,杨郗与左八郎带着楚姜来到了齐王府外,远隔一条街,便见卫兵们来往巡逻。
一个卫兵长眼尖,发现了杨郗等人,喝道:杨郎左郎,不可近前,不然奏于圣上……杨郗与他似乎极为相熟,在马上朝他拱手,谐谑笑道:王五啊,我不过来,你别怕,我就是许久未见齐王了,想得慌。
左八郎也一脸浪荡,王五,你记得向齐王通传一声,就说我跟杨七来看他了,过几日我纳妾作宴,请他务必赏光,若是他来不了,叫他家大郎来也好啊。
王五十分无奈,挥着剑朝他们走来,心中又猜测这两个混世魔王身边怎还有辆马车,不知又是哪一个,口中却喝道:陛下有令,杨七郎、左八郎不得近了……欸,王五,我可一步未近。
杨郗拉着缰绳绕了一圈,挡在马车面前,这大道宽敞,我骑马累了歇歇也不行?左八郎也大笑,王五,你再敢近前,我可要去官府告你以官身威吓我等白身了。
在马车中的楚姜看着齐王府良久,回了心神才听到二人与王五的对话,颇觉有趣,正欲掀帘就见拿王五丝毫不畏,正提剑过来。
杨郗手上缰绳一紧,往车中说了句:明璋,看够了就该走了。
话音刚落,他便催车夫赶车,自己跟左八郎却又奔马绕过王五,在齐王府院墙外跑了一圈,哇哇一通呼叫才追上了马车。
王五看着生气,追他们时却并未尽力,只因近一月来齐王总是折腾他们,要他们日夜不停在府内外轮值看守,叫他们俱是身心疲惫,如今杨左二人这一遭,倒是解了他心头一点气。
另一边楚姜得见二人骑马追来,掀帘笑问道:方才表兄与八郎在齐王府外是喊些什么?左八郎眉飞色舞,我说过几日我雇几个游侠去偷他的小妾。
楚姜掩唇,又问杨郗,表兄呢?怎么我听着表兄吼的那几声怪里怪气的。
我那是学妇人叫呢!他脸上尽是得意,尽显齿牙春色,我说我是被他虐杀的宫娥们,齐齐来要他的命。
可惜这话未必能吓得着他。
楚姜黯然道:我去了金陵才知道南齐竟无史官敢记他,倒是几本野史写了齐王的残虐,想他杀人如麻,或也不怕鬼魂索命。
杨郗笑意稍淡,不平道:忠良赍志不得善终,却叫小人安坐高台,若不是陛下留他一命,早该有侠士去取了他狗命。
楚姜看他神情,心想若是天子不保齐王,怕是她这表兄第一个就要充作侠士去杀了齐王。
不过这也只是她心中作想,又听到左八郎难得地赞同了杨郗的话。
他神情悠远宁静,南齐虽亡,那虞剑卿与南阳王倒是风骨长青的。
楚姜还以为他会有一番感慨,却不想他忽然一脸向往地望着自己,九娘,我听说虞剑卿的女儿就在东宫,是个绝色美人,你可有见过?她忍俊不禁,八郎这话好笑,好好说着齐王,怎么又念起了旁人?左八郎咧咧嘴,这长安城里的大大小小的娘子我都见过了,倒是想看看南方女子如何,九娘,你且说说那虞娘子如何?楚姜知他并无秽亵心思,便笑道:与我们长安的女子并无多大区别,倒是性子坚毅,又大方温煦。
你这话听着倒是寻常了。
他骤然失了兴趣,百无聊赖地甩着缰绳,九娘啊,江南有趣么?杨郗也投来眼神。
并不算有趣。
只是刚说完,她忽想起了方晏,瞬间笑似熙春,轻缓道:不过也算有趣,有好人,也有坏人。
左八郎立刻作声道:这我知道,我听我母亲说了,你在金陵遇险,说是那些贼人还未动手,见到金银便先自相残杀了,九娘,多亏了那时你运气好,六郎又及时赶到,不然真是凶多吉少。
杨郗也唏嘘道:江南一行,你也算是逢凶化吉了。
她只是微笑着应了一声,想必她利诱贼人自相残杀之事,在长安人看来并不可信,传着传着便成了贼人先斗了,这样也好,倒是少了些口舌。
三人说着话又至闹市之中,忽见一间茶寮热闹非凡,方圆不过几丈大的茶寮,竟是密密麻麻围了数十人,一时人声熙攘,一时又只听蚊声。
左八郎惯爱凑热闹,一见便下马往人群里凑去,杨郗本也欲往,思及楚姜在此,便故作调侃,这左小八啊,真是和尚排队买木梳。
她不解,这是什么话?他指着往人群里扎的左八郎,大笑道:瞎凑热闹。
楚姜哑然自笑,正见到在人群里扎得满头大汗的左八郎回来。
他满脸不屑道:两个呆书生辩论呢!害得我以为是斗鸡。
他话音刚落,那边人群中便高喝了一声彩,妙,秦郎君这句说得妙。
熟料方才还嫌无趣的左八郎下意识便问了声:哪一句?杨郗与楚姜俱是发笑,楚姜看出二人都有心想听,便指了指茶寮后的酒楼道:正好我想听听,瞧着那里清净,应是能听着,表兄与八郎不若陪我坐坐,一并听听。
杨郗倒是好说,左八郎却别别扭扭,好半晌才似十分为难般应了下来。
三人始在酒楼坐下,便听下方声音传来:方才秦兄以韩非子《五蠹》‘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一句,陈明当今斯以武力为先,然而若及教化,百万雄师不及一本《论语》,且《五蠹》中尚有言‘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
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
’其中上古、中古、下古不当以年岁久远分,当适其时,或今日可适中古,或明日可适上古。
亦如我朝,若当从前,自是力气争雄,故收南齐。
而今天下一统,得有敌万乘之能,以此根本,再施教化、行仁义,秦兄当见东宫于南地兴办官学蒙馆,仁义教之,故得江南民心,若以兵刀驭之,或见垄上田间怨言,必不如今日多矣。
左八郎听得咂嘴,那秦郎君照本宣科,这人倒是有几分真才实学。
说完又欲交代下人去探听姓名身世,楚姜一笑,八郎不必去了,那是东宫的陆司直,吴郡陆氏陆十一郎。
左八郎当即便有些失望,还当是哪个寂寂无闻的书生呢。
楚姜深看了一眼,知道陆十一不会狂妄到在闹市之中与人随地辩论,这是太子,要为自己挑门生了。
作者有话说:①唐都市中代客保管金银财物与借贷的机构。
◉ 96、长安再见东宫此举, 楚姜并不惊奇。
由来寒门入仕,或是才德昭彰,显于州郡, 自有刺史郡守前往征辟,另有一途便是太学了。
若进入太学之后能得门阀庇护,更是保障, 而若是受东宫青睐,便更难得了。
可惜陆十一对面那位秦郎君并不知情, 他见陆十一年纪尚轻, 竟是轻蔑嗤笑一声, 郎君说天下一统,莫非是忘了塞北虎视眈眈的鲜卑胡族?遥想当年霍去病操兵, 禅于姑衍,封狼居胥, 登临瀚海,直击匈奴王庭, 是为一统,而今尚有鲜卑觊觎我北境,焉能称之为一统天下?说着他朝北方指了指,夷族卑鄙, 不通文化,如何怀柔?故纸陈墨俱是枉费, 而我百姓顺服, 故而教以文明能得民心,然则胡族野蛮, 若非兵刀不能驭也。
兵刀过处, 自有臣服。
陆十一先是赞同了一句, 接着又道:然灭南齐不过数载,若再兴烽火,不免伤及筋骨,而今北境多有胡人与我百姓互市,若其不通文明,便该无市,若有市,便知其尚晓文明,只是懵懂愚昧似幼儿,施以仁义,怀柔教化,使之衍变,我朝即为父母,为师长。
众人闻之不免随之细想,不少信奉孔孟的看客一听,颇觉有理,天地君亲师,天仰地俯,天子在上,父母师长,如何不比拿着刀枪来打杀的要亲近?那秦郎君一见众人纷纷点头,有些躁了,野蛮胡族蒙昧,何以知晓报恩?陆十一淡淡一笑,若如秦兄所言,胡人更似初生稚儿,天生一副野蛮,因得以教化,故有今日你我,你我忠君尊亲敬师,他日胡人衍化,何不是今日你我?左八郎在楼上笑出声,这陆十一郎说话有趣。
杨郗仰靠着,面上神情纨绔,口中却道:要是兵刀震慑,辅以教化,应比一策单行要好些。
楚姜轻笑,不过下头这辩论,是要分个你死我活的,若是糅杂了意见,想必旁观的该先失了兴致了。
然而未等看客们先失去兴趣,那秦郎君先耐不住了,草草应对几句便离去。
杨郗三人顿觉无趣,楼下茶寮里人群也渐渐散开去,陆十一也向众人一一作别,便离开了此处。
杨郗便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这陆十一郎,是不是就是与三郎、六郎交好的那一个?楚姜点头,正是。
便是那运气上佳的?显然左八郎也曾听说过。
她又噙着笑颔首,心道果然,长安对金陵城的事,无一不关心。
待至午后,楚姜与杨郗二人分别后,带着采采在一间铁铺面前停了下来。
我要铸一把剑。
铺子里正在打铁的是个年近六旬的老翁,闻声好奇看来,见到是个形容高贵的小娘子,咧嘴笑了一声,露出一口烂牙,这位娘子,我们这里不铸剑,要是旁的锅呀盾呀老汉倒是能做,这剑嘛,从来没做过。
她往铺子里打量了一圈,淡淡道:可是有人告诉我,你们这里能铸剑,且只铸一把剑,剑名眉间尺。
老翁眼神矍铄,忽笑着迎来,原是如此,娘子请进。
铁铺中湿热,亦非洁净之所,老翁似乎知道她是谁,迎着她往铁铺后走去,便过了铺子里两间杂室,见一雅致小院。
其中正有个少年在择菜叶,口中骂骂咧咧,听到有脚步声,忙端起菜来,大郎,活我都做完了……咦!看到楚姜,他吓得向后一缩。
楚姜一看,正是当日在罗茵铺子里那少年,见他此态笑问:难道罗娘子也来了长安?戚三是知道她与方晏的关系的,不免觉得别扭,担心自己方才骂方晏的话被她听了去,闻言便讪讪笑道:未曾,是我祖父把我送来长安伺候大郎的。
不知郎君祖父是哪一位?我可曾见过?他看她笑似春风,心中更怕,我……我祖父姓戚,我不是什么郎君,在家排行第三,娘子同大郎一般唤我戚三便好。
先领她进来那老翁一看便笑道:原来戚三也识得娘子,老汉便不招眼了,外头尚有活计,便使这小子招待娘子。
楚姜对他曲身谢道:有劳老翁。
戚三便拖了张胡凳给她坐,有些拘谨地抱着篮子站在一旁,大郎早上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无妨,我左右无事,等他就是了。
春光薄淡,楚姜正坐在了一架葡萄下面,新绿的叶子稀疏,挂着嫩色,替她遮了大半的日光。
戚三也嫌太阳晒,缓缓挪到葡萄架下来。
你家大郎出去做什么你可知道么?楚姜忽问。
他急忙摇头,大郎从来不跟我们说的。
只是刚说完,他眼里便闪过一丝狡黠,故作黯然道:不过长安繁华,大郎时常玩得晚些也能理解,他那般年纪,上个歌楼争个歌妓的,也都是常事。
楚姜忍住笑侧头看他,常事?那他花销岂不是颇大?戚三以为她信了,向她大倒苦水,娘子您是不知,岂止是大,用黄河决堤来比他的花用都不为过,我这么跟娘子您说吧,我去年的压岁钱,哎呦,一个子也没落到我手里,全被他拿去花用了。
她看戚三神情悲痛,叫采采递了只荷包给他,若是去年,我也算识得你了,这是我该给你的。
他心中一喜,又觉得不好,推脱道:若叫大郎知道了,该要说我了。
不怕,我担着你,他不敢如何。
戚三思忖不过片刻,立刻就接了荷包,先向采采拱手,多谢美人姐姐。
又对楚姜殷勤道:多谢娘子,难怪祖父跟廉叔他们都说您是难得的好人,说你既善良,人又亲和,您看上我家大郎,那真一朵鲜花插在……他忽搂着荷包愣了愣,即刻便改口道:那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一只仙桃上,一个仙姿佚貌,一个神采英拔,真是檀郎谢女,一双佳人啊!楚姜与采采都笑出声来,楚姜看他迅速将那荷包往怀里塞去,若然猜到了方晏就在身后,回头看去,就见他倚在门框上,正笑看这方。
戚三便似刚发现他一般,拿起菜篮道:大郎来了,我正与娘子夸您呢!方晏拍拍手,眼似墨玉,虽是对着戚三说话,却直直向楚姜走来,夸我上歌楼争歌妓么?呦,大郎可是听差了?戚三后退几步,我……我说的都是好话呢!楚姜看着他走来自己身前,仰头拉了拉他的衣袖,我作证,说的都是好话。
戚三长吁一口气,看着方晏正低眉缱绻地望着佳人,急忙抱着菜篮跑进东厨里去,采采见状也识趣跟在他身后离开院子,正见他抖了抖肩,口中嫌弃道:嘿,真是怪兮兮的,我瞧炙鹿脯都没这么痴迷。
那眼神痴迷的郎君,正轻轻抚着心上人的头发,低喃道:我未曾去歌楼。
楚姜掖着笑,手攀在他臂上,我又不曾信了戚三的话。
那为何赠他金银?瞧他被你没收了压岁钱,怪可怜的。
她摩挲着他袍上的花纹,低眉见到素罗上绣了几枝柳条,轻抚了抚,二来,也是想着收买他,近来郑氏诸人被幽禁,魏王与郑昭仪闭门不出,我怕师兄你不安分,想出什么坏主意来。
方晏摇头轻笑,九娘竟如此想我么?她仰头,笑得明亮,那师兄敢同我说,你再不插手了?他险些被她温柔蛊惑,眼睫颤动,避开这话。
九娘,你我分离多日,再见竟是这句话吗?楚姜将手从他臂上抽离,捉了一片叶子置在眼前.他避而不答,是为承认,又微弯下身,手盖在她手上,两人摆弄着那片叶子。
叶片上的脉络纵横交织,楚姜白净细腻的手衬得新绿更深,他的手一盖上去,与她手指相合,彼此缠斗,便似交织的脉络。
叶片被他们压在掌心,楚姜施手轻轻将叶片抽出一许,师兄,你有不告诉我的理由,我能谅解,可若师兄所为碍及我亲族,那我对你逞凶那一日,你也不该怪我无情。
若有那一日,你我不该互怨。
他争夺着将她抽出的叶片又覆上。
不仅不该互怨,我若对师兄逞凶,我也依旧要缚住师兄你这个人。
她欲挣脱与他相合的手,却每一指都被紧扣,那片娇嫩的葡萄叶子,在两人手中已变作凄惨的一滩绿,枝液渗去袖上,将她衣袖染绿。
方晏被她霸道的话逗笑,细细的笑声扑在她颈后,九娘,我若碍及你亲族,我也不会对你放手。
她怔然失笑,仰身靠在他肩上,将手上那片捣碎的枝叶举起来对着日阳,几缝光影打在二人交缠的身影上。
只是轻风,便将那可怜的叶片吹得只剩几丝经脉,楚姜笑叹,师兄啊,你我可真是一对佳人。
方晏也瞧着那可怜的叶片,轻声附和她,天下间,再无人比你我更相配了。
◉ 97、审问之后春庭朦胧, 双燕翩跹过藤下,惊落枝叶三五。
楚姜弃了手中那一片,轻拉着方晏的衣袖, 让他来到自己身前。
她才刚仰头,方晏便担心她累着,半蹲在她身前, 眼神缱绻,九娘, 你要与我说什么?她含笑伸手, 抚向他脖颈, 用手指细细为他拢起碎发,我没什么说的, 只是久未见师兄了,觉得想念。
她轻柔的衣袖摩挲着他脸颊, 像是一湖温洋般细腻,可他却感受到了她正触摸着自己颈后, 在她纤细的手指下,在皮肉之下,血液在激烈地涌动流淌,而这, 也是一处命门。
他与她对视,在春光里眼神缠绵。
只是轻柔的摩挲, 竟至心潮沸腾, 即便她所轻抚之处,只用力一击便能致他于晕厥。
九娘, 我又做了什么叫你不高兴了?他笑问。
楚姜摇头, 将手从他颈后移开, 探上了他的玉冠,师兄,你还是该穿布衣,这精巧的玉冠加之你身,倒叫这玉冠庸俗了,岂不可怜它自矿脉里深埋千载,一遭经了雕琢现世,却叫师兄给掩了风采。
他低笑出声,心想她若是动了心思哄谁,可真是那人的劫难。
她见了便又轻笑道:师兄若是仁慈,就该穿布衣,粗粝的经纬,疏略的纹路,是被轻视惯了的料子,穿在师兄身上被埋没,倒是它们的福气了。
他顺着她的话哄着,我毕竟须得一身好衣裳与人周旋,等哪日不理俗世了,九娘叫我穿什么料子我便穿什么料子。
她娇嗔一声,怨道:这倒是奇怪,为何与人周旋还非要一身好衣裳?我倒是知道有些寒门书生讨好贵夫人时惯爱装扮,莫不是,师兄也为此等不齿之事?他牵上她的手,谓叹道:若是世事简单若此,倒不必九娘担心我了。
楚姜怔然失笑,不再逗弄他,与他双手交握,仰头望了望四方的天,师兄,我回了长安后,倒觉心思索然,今日得见师兄了,才算心头顺畅了。
琴棋诗酒太风雅,度日简单,却闷倦寡趣,见到方晏,总是鲜活了半分。
未见九娘之前,我心思亦索然,所见皆寡淡。
骗人。
她从胡凳上起身,也拽拉着他跟随。
院中除了一藤葡萄,便只是利落的柴堆,她望着那柴堆,想起药庐中来,笑问道:如今先生与方祜可好?很好,师傅回了乡,给方祜找了个学堂。
衿娘还想念方祜呢!等她大了可以告诉她。
她轻轻点头,神情追忆,只是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与先生相见,先生心性纯稚,却世事洞明,延请名师聆听学问,俱不如他一言。
说着她低笑起来,先生总爱骂师兄孽徒,这一条我是不赞同的。
方晏揽着她,低声道:我受了这许多年骂,总算有人为我抱屈了。
不过师兄也该受这样一场骂,我要是先生,骂且是轻的,该给师兄下几剂药,叫你吃吃苦头。
方晏顿时苦笑,九娘怎知我没吃过那几剂药?楚姜眼睛一亮,反手捉上他,什么药,吃了会如何?他却讳莫如深,向后避了一步。
楚姜更是好奇了,在院子里追着他问,非要他说出是些什么药。
……纱窗日落渐黄昏,沈当在铺子外传来话,楚姜便没能等到戚三做好那餐饭,只让方晏送她至这院门口。
师兄明日要做什么?我要去长生观里,师兄有空随我一同去吗?临别时她回首问道。
他却惭愧道:尚有些琐事,九娘若不急,待忙过了明日,我陪你同去。
她便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待上了马车,看到他出了院子,正遥遥笑望着她,便也颔首微笑着对她摆了摆手。
然才等放下帘子,采采正欲调笑,就见她笑意骤然减淡。
女郎?回府吧!她低眉抚着手上那块令牌,手指顺着上面的陈字勾画了一遍,在马车辘辘声里,轻叹了一句,眉眼怅惘。
采采,我爱他,却不能全然信他。
采采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而她都能明白的事,方晏自不会糊涂。
戚三看马车远了他还驻足不动,怪声怪气道:难怪大郎舍不得放手了,要是我,我也舍不得放。
在铺子中打铁的老汉哈哈大笑,你个三小子,大郎要是哪日再欺负你了,可不是无缘无故的。
方晏嘴角带笑听着他们戏言,待见马车拐过街角再不见了才笑看了戚三一眼,戚三被他眼神盯得发瘆,后退着嘴硬道:人家九娘叫你陪她去道观里你都不去,哪日她不喜欢大郎了也不奇怪。
老汉便瞟他一眼,笑骂:说你这小子没个眼神,还真没说错,也不看看明日是个什么日子。
戚三疑惑,数了数,明日非节非庆的,什么日子?方晏收起笑,负手往院中走去,梁王提审刺客的日子。
梁王提审刺客?这与大郎有什么干系?戚三嘀嘀咕咕跟在他身后,又不是大郎去审,要是我,我就陪九娘去道观里了。
经今日一面,他对楚姜的称呼亲近了些,尤其怀里那只装满了金豆子的荷包,时刻温暖着他的心。
方晏却顿下脚步,对他伸出了手,荷包。
什么荷包?他捂着胸口后退几步。
九娘给你的荷包。
哦,大郎想要荷包啊!也是,想必九娘从来没给过你什么定情信物,这下醋着了啊!他贼兮兮地笑着,转身飞快将荷包里的金豆子倒出来,将一只空荷包递给他,喏,大郎你要的荷包,下回你直接问九娘就好了,何必扭扭捏捏的呢?一只石青锻绣牡丹纹的荷包放在他掌心,他本欲收走戚三所得的黄金,忽想起楚姜说这是她该给戚三的,唇角微弯,掌心合拢。
这回便先罢了,不过你手里那点不要再被胡商骗了。
戚三一见金豆子保得住,饶是个半大少年,也忍不住欢欣,从怀里摸出一个金豆子来,大郎放心,我心眼多着呢!方晏淡淡看他一眼,手中拿着荷包,你且珍惜着,过几日她该生气了,或许再也不会赠你黄金了。
她方才还摸大郎的脸,怎么会生气?戚三满不在乎地咂咂嘴,幽幽道:我看大郎你真是走运,这么阔绰的娘子看上了你。
他眼底涌现暗色,荷包在他掌心,其上绣线细腻,似乎要镶进他掌心的纹路里去。
他低喃一声,只盼她践诺,即便对我逞凶,也要缚住我。
翌日凌晨,天刚破晓,两名江上刺客便被羁押至公堂之上,梁王与左丞相分坐两侧,先对着两名刺客询名问字。
堂下可是郑奇、郑兰?刺客应然,又问其籍贯、行事目的、受何人指使等等,所出供词与扬州时杨戎审问出的毫无二致。
待至审问完毕,公堂上旁听的几位官员已经能预测到了魏王的下场,想必这供词只要一到天子眼前,魏王也少不一场刑狱。
刘岷在府中自也是心中焦急难耐,即便知道结果不会太好,待听到下人汇报供词时还是禁不住颓然倒在了榻上。
怪我心急,怪我心慈手软顾念兄弟性命,若不然就叫他们直接放手将那几条船上的人都杀了干脆,何至于留得刘峤一命来如此害我。
下人听他如此念叨,又观他眼神阴鸷,吓得不敢近前。
然不过片刻,又有一内监从宫中匆匆赶来,神色急切地对刘岷哭道:殿下,咱们娘娘被降了位份,移居了池林苑。
刘岷不敢相信,父皇竟如此狠心?池林苑荒置多年,如何住人?娘娘那日紧闭宫门的消息传了出去,陛下不知从哪儿知道有人从太华殿里给娘娘递消息,斥责娘娘窥视前朝,干预政事,是皇后娘娘求了情陛下才作罢,未料那供词送进宫中后,陛下一见便勃然大怒,任谁求情也不顾,直接下了圣旨将娘娘降做了容华。
他激动起身,在屋中踱步,喃喃道:容华?母妃自入宫后还没有过如此低的位份!那内监忙道:娘娘说郑侍郎与度支中郎将都将被羁押,殿下此时更该谨慎清心,若是有人来要殿下受审,殿下务必配合,一如商量好的那般。
我明白,我明白。
他看向内监,母妃可笃定郑氏一定不会供出我来?娘娘叫殿下放心。
他却不敢放心,在屋中来回走动,康内官,母妃……母妃那里,你们定要好好伺候了,不许有丝毫闪失,告诉母妃我一切都好,叫她不必忧心。
内监应下,殿下,老奴须得赶回去了,您务必保重。
刘岷点头,叫人将他送了出去,心中却是急躁难安,他与郑昭仪是承诺了会设法保全郑氏妇孺,郑侍郎与度支中郎将才答应将罪名担下,可刺杀东宫是大罪,天子一见供词都不管他母妃于此有无干系,便动了如此盛怒,万一自己之后为了保全郑氏妇孺再触怒了他,岂不是再无余地?◉ 98、路遇八公主郑氏密令死士刺杀东宫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 不过一日,街头巷尾便尽是流言。
黄昏未尽,寒鸦初落前山, 长生观上烟雾暝迷,余辉沉入烟中,遥引开星汉, 便见西方红霞尚在,已见东升月。
楚姜一身素衣, 由一位道姑送着出了长生观。
在她出门之际, 却见有几个宫娥正侯在楚氏的马车附近, 她一见便觉十分头疼,刚迈出观门的脚又往后退了一步。
刘钿眼尖, 从她马车一侧现出身形,一看到她便高声唤道:楚明璋, 我就说一定是你!你家这部曲还不肯承认。
她无奈地告别道姑,朝她过去行了个礼, 真是碰巧,竟在此遇见了殿下。
刘钿冷哼一声,可不是巧,我从山上下来, 瞧着你的马车故意等在这里的。
楚姜微微一笑,之前在扬州得见她心情低迷她还有些担心, 未料回程路上刘钿一见刘峤身子大好了, 嘴上又开始不饶人了,一会儿挑剔她冷淡, 一会儿又挑剔虞少岚寡言。
楚姜虽知她不过刻薄骄纵, 然被她冷嘲热讽多了, 总是懒得再见,此时听了她这话便敷衍笑道:原是如此,殿下有心了。
我当然是有心了。
刘钿最恨她冷冷淡淡的,又哼道:你上车去,我有话跟你说。
她无可奈何,由采采扶着上了马车,刘钿便手脚轻快地跟着她进去,才等落座,她便对她马车内的摆设又挑剔了一番。
楚姜只觉眼前有飞虫在扰,佯作头痛,手扶上了额头。
你就装吧。
刘钿恶声恶气地对她道,待会儿我给你说的消息,你听了谢我还来不及呢!她轻叹,今日嗅了太多香灰,正是难受。
刘钿又冷飕飕地吐了口气,看她矫揉作态,才终于道:前几天有人进宫拜见母后,我母妃也在,她说赵七夫人请求母后为她家六郎赐婚,就是求的你。
她这才有些重视了,当今中宫便是颍川赵氏女,赵氏虽不及左、楚、杨、李四姓势大,却也是门阀中的佼佼者,楚赵两族也并非没有通过婚姻,只是不先通个声气便请皇后赐婚,此举未免鲁莽,皇后必不会应。
果真,刘钿下一句便道:不过母后未曾应,说你的婚事要仔细慎重,赵七夫人就哀天叫地,直说可惜,然后你猜她怎么说?怎么说?刘钿调皮一笑,她说这么好的轮不上她,那便请母后指她个差些的。
楚姜失笑,这是拿我做筏子呢!娘娘应了她谁?刘钿见她来了兴致,倒是卖弄上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殿下不告诉我,为何在道观前等我?说完她也摇摇头,一副并不上心的样子,殿下不说也无妨,既然娘娘允了她,过几日总有消息,我亦非好事之人,晚些知道反而清净。
刘钿没想到这一茬,有些下不来台,愣了愣才抬起下巴倨傲道:看你问得诚心,本公主便好心说了吧!我倒也不是诚心。
好了,你不要嘴硬了,我告诉你。
她眨眨眼,就是你长姐的小姑子,左十娘。
楚姜愕然,左融要将女儿嫁给太子的母族?于此关头,这婚事势必也是由左丞相点了头的,这是不是表明,往后无论如何,左氏全族,必定心效太子?而先求自己,不过是自己正好此时回了长安,恰好身子大好,先向中宫求自己,倒显得他们图谋的是自己这个人,只是皇后不应,便再求了左十娘。
刘钿见她神情怔愣便得意起来,哈,我就说你会害怕,左十娘本就最讨厌你,几次她说你坏话都被我抓到,这回要是知道赵七夫人说她不如你,还以你做筏子讨她,我看你只要出门就一定会被她堵了。
她这才想到这一茬,又听到刘钿在耳边幽幽道:楚明璋啊!你说要是一个人讨厌你,或是那人自己看谁都不顺眼,可是满长安都没有几个小娘子喜欢你,你该要反省反省了哦!楚姜暗笑,面色却乍冷,眼含霜色望向她:怎么,殿下也以为我惹人厌烦吗?刘钿顿时支吾起来,我……我当然是厌烦你的。
她便喝住车夫,既如此,坐在我这马车里,真是委屈了公主了。
刘钿心头一梗,你敢赶我下马车?我可是公主。
楚姜无辜道:可是公主厌我,怎能叫您与厌烦之人共处狭室?刘钿明知这是她的激将法,却忍不下这口气,立刻跳下马车,楚明璋,我记住你这回了。
楚姜撩开帘子,对她行礼道别。
等马车悠悠驶远,采采回头看到刘钿在宫娥的搀扶下气急败坏地上了轿辇,回身看到楚姜神色冷淡,怕刘钿的话伤到了她,忙安慰道:女郎,公主的话并无依据,像左十娘跟公主这样骄横的,自是谁都看不惯,旁的小娘子只是怕同女郎玩耍时女郎伤了病了,她们回去会挨骂,才稍稍远着些,可是一旦见了,都是和和气气地招呼,除了左十娘几个,没有谁讨厌女郎。
她蓦然轻笑,人人都有日子要过,谁无缘无故要去讨厌别人?我若是十娘,我也会讨厌楚明璋,凭什么一样的出身,她就因为身子不好非要让人人都让着她?凭什么一道随驾秋猎,她坐在帐子里一动不动,领到的赏却比我猎了一只狐狸还要重?所以啊,十娘即便是个菩萨都该被逼出三分反性了,可我也无法,我也不能低声下气去哄她高兴,她要厌烦便任她厌烦,也碍不着我什么。
说完她也掀帘向后看了一眼,轻声笑叹,采采,我不爱与八公主共处,是恨她嘴上招人,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可她又是公主,我也不能像对十六叔、十九叔那样找人吓她,故而她一日说话气人,我一日不爱搭理她。
采采心头一松,见车外天色将晚,又叫马车赶得快些,总算是赶在天黑之前回了府中。
正在府门口看见有下人套车,似要出行,楚姜忙问道:天将要黑了,还有谁要出门么?回女郎,宫中有诏,召郎主入宫。
她点点头,在门口侯了侯,便见楚崧身着朝服匆忙出来,她忙上前问他入宫事宜。
楚崧叹道:郑侍郎与度支中郎将已经招认,是郑氏密令死士刺杀东宫与魏王,并未与魏王、郑昭仪通过气,陛下看了供词之后又叫梁王再审,还叫御史台将魏王请去了,如今召我,当是有了什么变故。
楚姜见他神色,便也不多耽搁他,将八公主与她所说一一说来,父亲,是否娘娘也认为这场轩波与殿下无益,故此叫母族与左叔父在此关头定了亲事?楚崧不想她触觉如此灵敏,沉吟道:应是如此,今夜兴许不太平,你三哥又在东宫值守,叫人去将你六哥叫回来。
她乖顺应下,待送走了楚崧便依言让人去城外大营中将楚郁请回来。
楚崧进宫时天色已昏暗,新月高悬,夜风拂动,宫道上灯火通明,照着他的影子晃曳着去往内廷。
他来到紫宸殿中,在门口看到了肃立着的左融,上前低问道:见过陛下了?左融摇头,正等你来了一并进去。
话音刚落,便有内监出来请他们,口中仍叮嘱道:傍晚便未曾进食,两位太傅劝劝。
娘娘劝过了?楚崧问。
内监点头,左融便向楚崧摇摇头,示意这回当是事态不对。
两人还未进殿中,就听里面天子声音愠恼,几步路要走这么久?楚崧轻叹着走进去,陛下,医理有言,若是腹中空荡,脾性便会浮躁,如今看来医术果真不假。
说着二人已进内殿,正见到天子站在书案前,眉头紧皱。
听到他的话,天子一抬头便呵责道:身为臣子,君王有急竟还嬉笑,佞臣耳!这一声,哪还有当日在大殿上的威严,倒似兄弟间顽笑斥责一般。
果真楚崧与左融皆是笑脸,向天子揖身行礼。
天子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将两张绢帛扔给他们,瞧瞧,郑氏说与魏王毫无干系,只是他们想要杀了太子与梁王,好为魏王铺路,如此无私付出,朕瞧了都难忍感动。
这话显然是冷嘲热讽,楚崧看过供词后便道:刑狱已去太原拿人,待将郑氏族人悉数审问了,或能有不同。
天子冷笑,又自案上扔出另一张布帛给他,这是魏王被御史台请去的路上所写。
楚崧接过,一见竟是血书,那布似也是自衣袍上撕下,心中不由一惊,便听天子道:朕以为他至少不蠢,只是心思不纯,如今你们看看这血书,他竟拿这东西来堵朕的心。
左融看过去,只见血书之上俱是魏王自诉其为人子、为人兄、为人甥做得不足之处。
……为人子不孝双亲膝下,汲于功名奔波在外;为长兄不教兄弟,以至于兄弟不睦;为人甥者暗于外家心思,以致彼此离心……楚崧顿时明白了天子为何如此动怒,这魏王啊,一说自己汲于功名,却是暗表军功,二说兄弟不睦,暗指此事有兄弟陷害之因,三说自己与母族离心,于此事无辜至极。
难怪天子要说他心思不纯了。
于此同时的御史台,魏王刘岷正被送进一间净室之中,殿下,得罪了,陛下有令,在郑氏复审结果出来之前,委屈您在这屋子里候着了。
待人走后,他便在矮塌之上细思起来,被咬破的手指上又传来隐隐的刺痛,他眉头拧起,想起那封血书,不知天子的反应如何。
长夜漫漫,他静坐在榻上,直直看着新月西下。
忽门外有声响传来,有人微声道:殿下,郑侍郎招了。
◉ 99、魏王刘岷神情错愕, 竟无心去辨这声音是谁的,沉了嗓音道:其心怀忤逆,招了便招了, 何必通知本王。
门口却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便有一青年进来,殿下, 是臣。
刘岷一见是自己的下属,武卫营的将领孙平, 心神稍宁, 起身看着他手里的钥匙, 这钥匙何来?孙平显得有些急切,殿下, 臣守在诏狱外,听到录事说郑侍郎翻供了, 这回的供词中,说是您跟娘娘与他们共谋, 陛下方才又诏了左太傅与楚太傅进宫,殿下,您虽未与臣说过您的谋算,臣却不能坐视您受刑狱流亡之苦, 这钥匙是臣暗中盗来,殿下, 您随臣等出京去吧!他心中不愿相信郑侍郎会反水, 然孙平是他忠实的部下,又为他行此违逆之事, 情形如此, 也容不得他不信了。
只是他还心存念想, 即便父皇……殿下!孙平着急地打断他,刺杀东宫、残害兄弟,陛下便是再仁慈,又能如何处置您?是流放还是□□?还不如今日您随臣等逃出京去,往后隐姓埋名富足一生……不!他想到将要庸碌余生便眼中生出些恐惧来,本王不贪生,不畏死,况且本王走了,母妃怎么办?娘娘毕竟是陛下的妃嫔,至多也就是被冷落……屋子外渐渐起了些动静,人声火光齐现,孙平便上前拉住刘岷,殿下,臣只带了百余人前来,若是动静传进内廷去,陛下派了御林军前来,您便再也没有机会了,是逃也好,还是殿下旁有他念,此时皆需出得此处,若再被□□,臣等无法近身……刘岷眼睛逐渐睁大,旁有他念,旁有他念……孙平带着他奔逃至宫墙下时再回头,便见他双眼通红,鼻息粗重,孙平,本王不甘心。
孙平惊愕,殿下,您,您之意如何?刘岷深看他一眼,看着身边数丈高的宫墙,声音阴恻,五千御林军,敌我武卫营一万兵,胜负将会如何?孙平吓得脚步踉跄,殿下,城外大营尚有五万营骑,如何……端只看,一万武卫营与那五万营骑,谁先赶到宫城。
他目光森冷,孙平,若叫本王隐姓埋名庸碌一生,倒不如一搏得个痛快,皇祖父与父皇俱是中宫嫡出,便以为只有嫡出的才能担得起那大位,可本王实在不甘。
大军未得天子喻不得进京,武卫营离长安不过十里,营骑大军却在三十里外,亟发密令,你领兵先拿下城门,除武卫营士兵之外,一应人马消息俱不通行。
孙平从他眼神中看到了漫天的野心,又听他声音低诱道:武卫营是本王一手建成,本王若死,你们必遭猜忌打压,余生升迁无门……不待他说完,孙平便已跪下表明忠心:殿下,不为外物,臣甘愿为殿下赴死!他目光幽暗地扶起他,拍着他的肩低声商议起来。
另一边的紫宸殿中,天子心中盛怒依旧不减,楚崧与左融见安慰也无用,便也不再言语,陪坐在殿中。
天子忽悠悠叹道:若是当真与他无关,余生叫他做个富贵闲人也便罢了。
左融眸光乍闪,知道这是要放弃魏王了,却开口道:陛下,魏王那血书或也只是一时冲动。
天子冷笑,你我之间,说话竟也含糊其词起来了。
左融忙起身拱手,臣不敢,只是魏王为皇长子,臣以为陛下不论如何处置,心中俱会痛矣,故请陛下三思。
天子轻哼,看向巍然不动的楚崧,伯安呢?怎不说话?楚崧微叹,臣忽见窗外寒霜,思及明璋清夜遇寒咳喘,为人父者,心不宁也。
天子斜睨他二人一眼,半晌才笑骂道:两个谗言媚上的佞臣,句句机关,是生怕朕心狠枉杀了自己的儿子?话虽如此,却也叫他心中满意,知道太子的两位老师对魏王心怀仁慈,便可知太子立场如何了,一个温仁怀爱的储君,在此非大争之世,才是明君之选。
二人见他展眼,俱是一笑,皆口称不敢。
恰与此时,内监来报魏王自御史台中逃走了。
天子刚舒展几分的眉眼顿时又紧皱起来,唤来御史台官员询问。
复审结果未出,他便先行逃离,原来这血书不过缓兵之计。
左融与楚崧心中俱是复杂难言,对视一眼便不再多说。
天子起身,负手看了眼窗外,令御林军在宫城与京中搜捕魏王踪迹,城门关隘,自即刻起,不许通行。
夜将过半,长安百姓们自睡梦中被催醒,配合着御林军的搜查,又闻街市中传来铁蹄声,御林军大惊,皆出街市中,得见有士兵直引皇城去,他们便上前搏斗,或奔走传信。
陛下,武卫营将士造反了,魏王,起兵谋反了。
随着这一声通传,宫门的城墙处,箭雨火光齐放,将这寒夜,彻底唤醒了。
天子率先出大殿,人声火光齐冲而来,只令他蹙了蹙眉,随后便轻吐出一句:朕竟生了这么个蠢货。
楚崧心中也叹魏王粗莽,即便破了皇城,御林军中多是世家子弟,折损多了,便是他真破了宫城又如何?各大世家俱有儿郎殒命他手,这皇位,拱手送他坐,他也坐不稳呐!天子轻叹了一声,忽见皇后形色匆忙地赶来。
她是个相貌华贵的女子,眉眼秾丽,却面若银盘,端庄里有半分艳色。
只见她面色担忧,得见天子无碍才松了口气,陛下,真是吓煞妾了。
天子忙也扶住她的肩,低声劝慰了几句。
正此时,太子也带着东宫值守的官员自东宫赶了过来,楚晔与陆十一俱在其中,天子见到众人便长笑了一声,若叫他攻破内宫,得见他的目标俱在此处,倒不必他费心去找了。
众人一听天子如此语气,便知他有十足的把握魏王不会成功,却见火光将近,刀枪击撞声也渐渐重了。
刘呈走去父母身前,父皇、母后,还是先行避一避。
天子摇头,阿呈,待会儿你好好看看你大哥,看看他是怎么,被自己一步步逼到绝境的。
今夜之事实在来得紧急,刘呈本以为势必会有一场激烈的鏖杀,却见天子镇定若此,只得按下心中疑惑退后一步。
内宫宫门之处,刘岷只觉自己一路而来顺畅至极,以两千士兵便一路攻至内宫,即便知道其中有御林军出宫搜寻之因,却隐觉不对。
跟在他身后的孙平也察觉到了,殿下,到了内宫之中,御林军反减少了,是否有诈?刘岷红着眼,来便来了,不必多顾,可叫吴质攻进宫来了。
他所说的,正是他手下另一名亲信将领,一万将众自城外大营赶路未免招眼,孙平便只先领了两千精锐攻破城门,再叫吴质领八千士兵跟随在后,等他们破了城门之后便可长驱直入,少些惊动。
孙平领命,即刻叫人去到宫门传信。
刘岷望着正前方遥遥的灯火明亮之所,等吴质来了,一齐去往紫宸殿。
紫宸殿外,天子牵着皇后的手向前走了几步,被一众臣子劝阻,陛下,娘娘,危难在前,还请顾惜龙凤之体。
天子便轻叹一声,看向天边的一抹鱼肚白,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随着他话音悠悠落下,终于听到了冲杀之声震天而来,皇后牵着天子的手紧了紧,被他轻拍了拍,梓童别怕。
刘呈即便不知他为何如此有把握,却见父母情意仍旧如初,竟将此夜的疲累消去了大半。
火光照亮紫宸殿的丹楹刻桷,贝阙珠宫之间,火把似星汉点点,铁甲将士齐齐冲来,驻留在御林军形成的一道屏障之前。
吴质,还不替朕拿下逆王刘岷?随着天子这一声落下,忠君的,谋反的,一时之间,俱不能言语。
刘岷不敢置信地向后看了一眼,便见他所信任的将领,正率着他身后的八千士兵,齐将千万刀光掠来。
孙平也错愕不已,怒喝道:吴质,你竟敢背叛……背叛殿下!我大周将士所效命者,唯陛下一人。
吴质翻身下马,剑锋直指刘岷。
刘岷忽而大笑,丝毫不畏这剑,举目望向天子,看到他身边的太子与皇后,三人立在群臣之前,亲密和睦。
他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悲凉地大笑起来,父皇,您从来就不信儿臣是吗?天子冷眼看向他,朕本是信你的,只是你今夜之举,朕如何相信?他见吴质逼近,心中更是凄哀,索性将手中的剑扔下,朗声质问:父皇的信任便是安插人手在儿臣军中吗?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朕的兵,何时成了你的兵?天子向前走近几步,威严道:朕对你,从未忽视,从未刻薄,从未失了为人父之职,诸皇子所有,你一应俱有,你及冠之后,朕允你建武卫营,掌京畿巡防兵事与度支职事,你便是如此回报……便是因为父皇您从未忽视,从未刻薄,从未失职,才养得儿臣这心也野了。
只是吼完他却怔然了,看着太子与皇后直摇头,是儿臣忘了您爱重中宫,不,儿臣一刻也不曾忘,所以儿臣才要如此行事,因为只要我的好三弟,他还能喘气,父皇就一定不会给旁人机会,可是父皇,凭什么?三弟他连战场是什么恐怕都说不出来,一出生便是太子,这天下竟有如此不讲理的事?作者有话说:尘仔又出差了,现在这章还是在高铁上码的,明天请一天假哦(虽然看的人寥寥无几,但我还是写得挺开心的哈哈哈)◉ 100、春雨天子身姿峨峨, 下视长子,宗法有制,立子以贵不以长。
刘岷听了连连大笑, 眼神偏执癫狂,所以我不甘心,论文才武略, 三弟他哪一点比得过我跟二弟?就因为他是嫡出,所以我跟二弟就要辅佐于他?父皇, 我不甘啊, 我母妃也是太原郑氏荣尊贵养的女儿, 我身上流淌的血,不比三弟低贱, 我少有军功,三弟他有什么?凭什么他就能让楚伯安跟左稚远做他的老师?凭什么那么多世家儿郎都要去做他的亲卫, 父皇,我不服啊……刘峤率兵赶来时正听见他这番话, 又听到他竟然提到了自己,心中除了跼蹐,更甚添了些屈辱,他不该, 不该说到什么低贱的血脉。
易了容的方晏跟在他身后,看到他脚步停滞, 肩背僵直, 轻拍了拍,殿下, 您该前去护驾。
他这才醒神, 正听到天子威严的声音, 就凭他是朕亲自立下的太子,他所有即是朕所允,你对东宫不满,便是对朕不满。
我当然不满,谁能甘心?他目光触及身边的下属,孙平,你可能甘心?孙平自知已无退路,索性站去了他身后支撑着他,殿下,臣生有所欢,死亦不悔,臣也不平,东宫无德无能,我魏王殿下,如何不能取而代之。
好,好,好。
他连叹了三声好,又才看向上首,正见天子睥睨看来。
众人各怀心思,都看向了天子,见他看向太子笑道:太子,你怎么看孙平所言?刘呈眼神晦暗,忽向身边亲卫伸手,弓给我。
众臣愕然,天子与皇后亦然,便见刘呈已经搭好了弓箭,直指刘岷。
大哥,你看看孤这太子,究竟哪点比不得你。
皇后与楚左两位太傅俱是惊慌,都上前去拦他,却见箭已离弦,殿下的刘岷面有错愕,却丝毫不避,甚至推开了前来挡箭的孙平。
灯火照夜,五更钟动,万千红焰燃华阙,一支箭穿进焰火,砰的一声响,挑落了刘岷的发冠。
天子松了一口子,皇后与两位太傅对视一眼,也都放了心。
却见刘呈二次搭弓,再次指向了刘岷,大哥,你及冠时,我为你赞冠,这一箭,是我怪你不念兄弟之情。
第二支箭应声而落,却是从刘岷的胸膛处落下,那处布料完整,毫无损失,原是刘呈将箭镞折断了。
这一箭,是我回敬大哥派去的刺客。
刘峤在后看着,低声道:先生,第三箭,能否令他杀人?太子不会使第三支箭了,殿下,您已经来了,他会提防的。
果然,刘呈已经将箭递回给亲卫,立刻就跪倒在天子面前请罪道:父皇,儿臣鲁莽了。
天子不怒反笑,伸手将他扶起,欣慰地拍了拍,又看向殿下身形狼狈的刘岷,见刘峤已经领兵到来,便轻挥了挥手,吴质,梁王,活捉庶人刘岷。
一句话,大周朝的魏王便不复存在了,有的只是庶人刘岷。
刘岷向后望了望,看到提剑前来的刘峤,散发大笑,捡起地上的剑,一副要往殿上冲去之态。
孙平所领来的士兵中,不少人已生畏意,孙平即便忠心魏王,却也不忍他们送死,满脸痛色地拉住了刘岷,殿下。
孙平,本王不怪你。
刘岷挥开他的手,剑锋直指太子,狂笑数声,三弟,没了我,你以为满朝文武就会服你了?刘峤缓步,心中生出几丝不好的念头,果真刘岷已经朝自己看来,二弟,你以为你能争得过吗?他冷着声音向前,大哥,何必言语挑拨,真以为世人皆如你一般心怀不臣?刘岷已知陷入绝境,并不认为挑拨的几句能派上多大用场,只是抬眼之处,却见天子与皇后执手而立,心中愤懑更甚,迎着风狂呕出一阵咳。
孙平欲上前搀扶,被他伸手挥退,你带着人降了。
孙平即知不好,看到他忽提起剑横向脖颈,一把上前抱住了他的剑,殿下,不可啊!庶人总比死了好。
他是这么想的,可是刘岷却不以为,挥剑欲踢开他。
殿上的刘呈呼喊过来,大哥,不可!刘岷正欲讽刺他假慈悲,却见到殿后角门处,郑昭仪正眼含热泪地对着他摇头,她身后是两名太子亲卫。
他忽然明白是自己错估了太子,可是为时已晚,他手上的剑已经提了上来,活着,会同绝壁上折翼不生的孤鹫一般,只能叼食自己的腐肉为生。
他扯开视线不去看郑昭仪,孙平,放开本王,不然本王连你一块儿杀。
天子看得已然不耐,冷喝道:孙平,夺下刘岷的剑,朕可饶你不死。
孙平却未曾听言,只是哀戚求着他,殿下,放下剑吧!还有娘娘呢!天子便朝刘峤招了招手。
刘峤忙疾步上前,趁着刘岷不觉,一脚将他的剑飞踢出去。
众人以为刘岷能够束手就擒了,却见他一个翻身又拾起了剑,看到刘峤他大笑一声,持剑与他对峙,抬眼向殿上天子道:父皇,您曾问,我与二弟谁的身手更好,彼时我二人俱是自谦,如今,便比试一场给父皇看看可好?天子恐他自刎,并不曾回答。
便见他神色失望,拭了拭剑身,寥落长叹,若如此,儿臣也还是想让父皇看看。
语罢,他立剑直指刘峤,不给他任何机会便冲杀过去。
刘峤见剑来身前,只得提剑相挡,又一势,剑锋横过,要将他擒下。
然而众人所见,只是刘峤的剑划过了兄长的脖颈,鲜血迸进一旁倒地的火把上,同时浇灭火焰。
众人惊骇,天子轰然向后倾倒。
刘峤瞪大了眼看向手中的剑,又怔怔看向捂着脖子仍挡不住血流的长兄,心中恐惧,正欲向后请罪,忽膝窝一痛,令他伏倒在刘岷身上。
他看到身后一片布料,认出那是方晏,乍然明白自己该先为误杀,不,为长兄前来寻死感到悲痛才是。
刘岷尚存一丝气息,被他搂住,血中带笑,二……弟,这轮是你……不敌我!刘峤的痛哭声将他的话音尽数掩盖,他尚有几分意识,却再也说不出话了。
刘呈也匆匆跑来,看到众人将正在挣扎着要去看刘岷的孙平缚住,微不可察地对身后点了点头。
便在他路过孙平之际,孙平正好被放开了双手,直直扑向刘岷的尸体,然而刘呈却稍挡了几步,远看着,便似孙平要扑杀向刘呈一般。
一旁的御林军急忙动手,□□几缚,孙平还未见到刘岷便已然失了性命。
方晏低头看着刘呈的脚步从自己身前掠过,心中莫名可惜,他若是不以收服江南世家为功绩,自己该要轻松许多的。
哭声中的皇子们不会知道旁人的算计,他们都跪在兄长的尸首面前哀诉,然而又像是等待检阅的将兵。
等到天子踉跄过来,等到郑昭仪哭喊着跑来,刘呈便哀诉着,惭愧着哭道:父皇,儿臣……儿臣已将郑娘娘请来,便是不想……不想大哥走上绝路,可是……大哥他竟如此决然。
刘峤亦哭,顿首在地,额上青红,都是儿臣的错,儿臣不该拔剑,不该挡剑。
躺在血泊中的皇长子,还披散发,不,他的三弟已经哭着替他拢上了,他横躺在他二弟的臂弯中,脸上的血被他的泪水冲刷着。
建始七年二月春,大周朝的皇长子,因谋逆犯上,自戕于紫宸殿前。
他的死只是告诫了他年幼的弟妹们要恭谨戒慎,另外再给仲春带了一场大雨,其余的,只是长安人口中的嗟叹。
天子并没有褫夺魏王封号,也未曾加罪于魏王的家眷,却也不会因他的死再行抚慰,魏王妻妾无数,却只有正妃膝下有一女,另外便只是一位妾室身怀遗腹子。
魏王家产府邸并未被没收,仍由魏王妃处置,因她膝下的女儿年岁尚小,她便只好寄希望于那妾室,望她得子,好求得天子怜悯,叫魏王府尚有男丁支撑。
虞娘子,王妃说了,只要您这胎是个郎君,她一准进宫去求陛下让小郎君承袭殿下封号,往后您就是太妃娘娘了。
虞少莘抚着隆起的腹部,对着前来劝慰的嬷嬷,脸上只有敷衍的淡笑,心中却恼恨万千,如今虞氏再无消息,她在东宫的族兄与族妹与她又从未有过多的来往,自己才是真走进了绝境,本以为魏王是个好倚靠,未想竟是一时发了症谋反了。
她如何不知魏王妃的话只是妄谈,却再无他法,她悠悠长叹,便当望梅止渴了。
……长安的雨一连下了半月,待雨歇时,魏王的死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交谈中,如今巷议街谈中最常见的,则是将于三月中旬进行的太学入学试。
这日楚姜随着家人来到楚氏诸多族人们所居的大宅,为一位族老贺寿。
因着魏王的死,这寿辰并不喧哗铺张,只有亲近的亲朋前来,楚姜才应付完了众多来观探自己脸色的夫人,在亭子里躲闲之时又被几位小娘子给撞见了。
她一见为首的左十娘,心中暗生警惕,不料从前张扬的左十娘竟对她柔柔一笑,向身边的伙伴们低说了几句便至她身前来。
瞧着你是真好了。
语气熟稔,似乎她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友,楚姜却知道,自她二人懂事以来,她从未对自己有过如此温声细语的时刻,哪怕在长辈面前,也是对自己冷眼相视。
多谢十娘关心,托尊长之福,我是好了些。
左十娘看她神色淡淡,与她隔着一根梁柱坐下,神情悠然,我早就知道赵七夫人拿你做筏子向娘娘求婚的事了,她行事之前,还特意问过了我。
楚姜即便心中疑惑,还是轻笑,那该生气的难道是我吗?随你气不气。
左十娘拍拍手,好整以暇地侧头看她,九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闹你了吗?楚姜笑看她,我不知道。
因为我知道,你婚后一定会比我痛苦。
她似看破了天机,形色得意。
她轻轻抬眉,十娘何故如此说?难道我未来的夫婿,定然比不过赵六郎?这倒不是,比赵六郎好的这长安多了去了,我倒是还想嫁给你三哥呢,可惜他早定了亲事。
她毫不避讳地可惜,又看她眼中淡淡地疑惑,抚掌笑得有些刻薄。
我母亲说,在娘家越受宠爱的,往后在夫家就过得越艰难,我突然就想到了你,但凡女子,都是要在内宅里讨生活的,你相貌好,聪明,读的书多,见识也广,我虽然讨厌你,可我也知道世家儿郎中没几个能配得上你。
你的夫婿,难挑,即便挑到了,将来你夫婿一旦压不住你了,就会纳妾,找外室,冷淡你,哪怕将来楚伯父与三郎不嫌弃你,叫你和离回家,过不久又会给你寻夫婿,周而复始,九娘,你一定会过得痛苦的,你饮食起居哪怕奢靡,你的心里一定会很痛苦。
楚姜倒是有些惊奇她能想到这一点,即便心中有异样,仍是含笑问道:可我为何就一定要挑个世家儿郎?为何我一定就要在后宅里讨生活?后一句,她隐在喉中,并未说出。
左十娘倒是愣了,你还想嫁个寒门?愣完她就笑了,那更好了,往后我就能放心欺压你了。
楚姜起身,十娘,事未定,皆不好说。
左十娘看她毫不为自己的话所动,一时想自己是不是想错了策略,却又撇了撇嘴,以为她故作坚强。
而楚姜,确实也为她的话,心中起了一丝涟漪。
但凡女子,都要在内宅里讨生活吗?采采以为她在问自己,回道:或是如此,即便贵如皇后娘娘,亦不可插手前朝分毫,只能安居后宫呢!她轻轻摇头,望着不远处扑蝶的族妹们,又想起了族中几位为家中琐事、夫妻情意而愁烦失意的伯叔母,竟也不觉感叹。
几顶儒冠从假山处掠过,采采看她视线,忙说道:那是族中看中的几个书生,以为在这次太学考试中能大放异彩的。
她便喟叹一声,眼神里划过几丝神采,天下女子,竟都要如此吗?我想不尽然。
◉ 101、定澜楼风暖处, 晴昼不许人辜负,渭水畔处处是游人醉客,袖罗轻轻, 玉郎来看。
楚氏要将两个旁支的女儿嫁给看中的两个寒门书生,便趁次日,双方共约踏青时, 互看了一眼,双方便都趁了愿。
采采将事情详细报给楚姜听时, 便见她神色并不欣喜, 不免多问上了一句, 女郎,可是有什么不会?她摇摇头, 看在坐在另一边棚子里神情茫然的两位族妹,心情实在说不上好, 族中遂了愿,那两个书生遂了愿, 却没有人问她们欢不欢喜。
采采愕然,坐在她身后半响才道:女郎是受十娘那话激着了,但凡女儿家,若不是受家中娇宠的, 哪能对自己的婚事多插嘴几句呢?便连十娘,婢子瞧着她也不是多喜爱赵六郎, 说到这婚事倒是十分满意的样子。
楚姜抿唇, 心知自己若不是去了江南一遭,应当也会与左十娘一般, 夫婿或许不如意, 却是再三权衡下最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她毕竟去了一趟江南,见到了水泽南国里生长出来的孤霜瘦雪。
她看着此间翠袖青袍,细细莺语,便不由地想起了方晏,只是心中毫无旖旎心思,每见梁王安好一日,她心中的不安就多一分。
魏王已死,他如今必定是在梁王身手谋划,不知他在魏王谋反一案中又发挥了什么作用?想着她便问道:梁王可随殿下一并来了?来了,方才三郎特意交代了,说八公主也来了,就在定澜楼里,叫婢子引着您避避呢!她舒眉一笑,拂袖起身,我又不怕她,不须避什么,走,我们也去听听那些书生辩论。
说罢便径直起身,往不远处人声盈沸的定澜楼而去。
过了几重树影,又穿了一间小院,沈当与采采一左一右护着她,等来到楼外几丛芭蕉旁,便听采采一声惊讶的喊叫:六郎怎在此处?楚姜看去,正见到一身湿漉漉的楚郁与陆十一,似乎是刚从一旁的溪水中淌起来。
二人都十分狼狈地拧着袍子上的水,她忙停下脚步,六哥,陆司直,这是怎么了?楚郁一见妹妹便大倒苦水,我们路过这里,忽来了一个书生要推他的书童下水,我们瞧那小孩可怜正要问一声,不妨那书生将我们一把推下去就往楼里跑,若不是我没有提防,哪会受他暗招?我已叫人去追了,无碍。
楚姜掩唇,只叫人去追了,便不曾叫人去拿两身干衣裳来?哪一个书生这么大胆,我叫沈当去捉来。
陆十一耳根绯红,窘迫地抖抖袍子,也不是无妄之灾,先前我与那书生曾有过一场辩论,算是结了怨,如今已经叫人去拿衣裳了,九娘先行吧!我不着急,只是春风料峭,六哥与陆司直还是先进楼里去避避的好,或是进了阁子里点个炉子烤烤也好,在此候着感了风寒可不好。
她刚说完,陆十一便以手掩唇轻咳了一声,见她看来更显羞窘,楚姜便也别开眼,听到楚郁抱怨道:里头正热闹,除了殿下与梁王,还有父亲与左叔父,连左丞相都来了,我二人如此进去被人看见了,岂不丢脸。
楚姜立刻与他同仇敌忾,那书生好歹毒的心思!想是不知道六哥与陆司直的身份,记恨陆司直与他辩论的仇,今日便不想要你们露脸。
说完她眼神流盼,嘴角轻扬道:也不知六哥是遣的谁去拿衣裳,许久也未见人影,不如我撑着伞在前头替六哥与陆司直挡着?正好我在这楼里头也没有去处,就去六哥定的阁子里。
楚郁倒是赞同的,他们骑马出门,哪会多带一身衣裳,想必小厮此时也寻得焦头烂额呢,还不如先进了楼里去等着,打定主意他便推了推陆十一。
陆十一却面有赧色,在楼中打伞,旁人会否错责九娘?楚姜明媚一笑,从采采手上拿过伞撑开,不必担心,他们一知是我,便不会觉怪了。
此时楼中又传来一声喝彩,楚郁面色一急,不等他再说,便拉着他往楚姜身后去,想必那小子正在楼里舌灿莲花,再不速去,他博得喝彩后就要跑了。
陆十一被他一扯,脸上擦过一片轻柔的袖角,隐有甘松香气拂来,脚下竟不觉失了章法,晃荡几下才站稳了脚步。
便听他兄妹二人已经在商量着如何走了,明璋,伞再低些,叫采采在前头引路……定澜楼中有空庭,四周围有高楼,只在一边的楼上便能瞧清另三方的情形。
空庭之中,正有两位书生辩论白马非马。
正南方的二楼上,刘钿看着采采引着一人打伞进来,又是一声冷嗤,又要凑热闹,又怕嗅人气,怕是这里又有漫天柳絮要她避了。
刘峤一听她的话便知是楚姜进来了,下探了几抹视线,正见轻绯薄柿的竹绢伞下洒过一撇窃蓝。
他轻笑,你但凡在她面前做个哑巴,她见你也不会像老鼠见了猫一般。
我偏不。
刘钿昂起下巴往栏杆处近了几步,瞥见在伞后还有两道身影,慢慢蹙眉道:她伞后头还有人。
刘峤漫不经心地上前一步,看了一眼,小心将她拉回,有人便有人,你恼什么?我倒要看看是谁?瞧着像是个郎君,我去看看去……正坐在这阁子里的方晏,手上动作微僵,脸上那张苍白的面具显得更不似活人了。
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看着刘峤将刘钿拉住,从容不迫地起身,殿下若是不放心公主,方某愿护送公主过去,正好也叫某一睹这楚氏贵女的风采。
刘钿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对这瞧着半死不活却身手奇好的谋士一直便有着好奇,一听他这么说,急忙抚掌道:我看这样好,我路上也向先生询几个计策。
刘峤不由哑然失笑,或也想知道楚姜伞后避了哪个郎君,便道:如此便有劳先生了。
殿下言重。
刘钿看着他揖身出了阁子,忍不住笑道:先生,我六哥可不是谢你护我。
方晏脸上现出几分玄妙的笑,哦?公主的意思是?他是怕我闹楚明璋。
她阔步先前,见楚姜几人进了一间阁子,急忙小跑起来,先生,快些,等她进了阁子里,知道我在这楼里我再敲门她可不开了。
方晏便也跟上,却问道:殿下与楚九娘可是有什么怨仇?刘钿一听就停了脚步,脸上顿时阴沉下来,先前的好脸色荡然无存,方先生,你不过是个幕僚,不该问的便不要多问了。
方晏从容点头,拱手致歉,是方某失言了。
刘钿又才转身向前,等来到楚姜所在的阁子,门外候着的两个婢女正欲通传,便被她轻声喝住,不要说是我,说是楚三郎。
婢女面色为难,方晏便道:便称有一位姓方的先生求见。
刘钿立刻点头赞同,在婢女通传时又回身赞赏道:楚明璋这人最是虚伪,你但凡讲些道理她就会礼待的,要是生人求见,她还真会应呢!方晏微笑颔首,站在她身后不言,静等着房门打开。
屋中的楚姜听到通传心中暗惊,不想方晏竟敢这么大胆来见她,却见屋中有楚郁与陆十一在,亦觉不好,正见楚郁疑惑地看向门外,哪一位方先生?门外的刘钿听到声音细细辩了辩,回身低叹道:啊,是楚六郎啊,我还以楚明璋学那些夫人逗引寒门书生呢!方晏眉头松弛,殿下慎言。
我知道,我不会胡说。
说完她便向屋中回道:不是什么方先生,是我。
楚姜蹙眉,不知她假称方先生,是否是因为如今方晏在梁王身边已经表明了身份,然而等她见到门口的刘钿与一个面容陌生的男子时,倒心生了疑惑。
屋中三人齐齐拜见,见过殿下。
刘钿神色张扬,向陆十一多张望了几眼,见到他与楚郁的袍子都在向下滴水,便猜到了几分,挥手叫他们起身。
楚姜看她目光游移,上前笑道:殿下前来可是有事?她故作轻松地摆摆手,向后引出方晏,无事,这位是方先生,我引他来见见你。
不知这位方先生是……刘钿清咳一声,是我二哥的幕僚,我看他半死不活的,想向你讨几颗药。
阁子里,陆十一似被咳声引动,又咳了几声,楚姜便对刘钿称了声得罪,叫采采去随身的匣子取来两枚克制风寒的丸药送给陆十一服下。
方晏的视线悠悠看过去,正看到陆十一笑谢楚姜。
他脚下动了动,向下揖身,露出了发冠下束发的叠山素纱,方某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症,娘子不必劳心。
他一动,楚姜便觉似曾相识,一见他发冠露出的一点素纱,立时便悉知他身份。
难得地,她说话有些吞吐,我……殿下稍等,我为这位先生探探脉。
刘钿点头,久病成医,她自然知道楚姜是会些搭脉看病的本领的,便自顾自进到阁子里坐下,熟稔地望着楚郁,六郎玩水去了啊?楚郁神情微凝,不慎落水了,让殿下见笑了。
她淡笑一声,看向站着的两人,她倒不担心楚姜探不出什么来,毕竟方先生瞧着便是命不久矣的样子,要是真是个病鬼,她还能多坑些楚明璋的药,是她赚了。
只是她不知道那对立站着的两人,远看着似乎疏离,一方帕子搭在那方先生的手腕上,楚姜也隔着几步伸手细听着,却在那轻薄的手帕上,有暗流涌动。
楚姜的手在锦帕上轻点了几下,他伸出的手也轻握了握拳,以示回应。
咳咳咳。
和水服下丸药的陆十一似是被呛着了,又陆续咳了几声,楚郁上前替他拍了拍背,便见他虚弱一笑,有劳六郎。
楚姜回身看了一眼,陆司直应当先去屏风后避避风才是,采采,你去……她话未完,便觉手下脉象突然大变,一时脉率迟滞,一时歇止无力,又一时急促有力,她蹙眉回身,看着方晏,缓缓交代完剩下的话,去叫他们送两个炉子上来。
陆十一温仁一笑,九娘不必顾我,不过风寒,等几日也就好了。
楚姜自小病痛缠身,尤其听不得别人轻忽病症,正欲劝他谨慎,身前这人却面色痛苦起来,楚娘子,方某偶有心痛之症,不知该用些什么药?作者有话说:方晏:可恶,他茶我!◉ 102、定澜楼辩论哪怕楚姜的医术并不高深, 也知道眼前人这脉象诡异了,听他开口便收回手来,眼神促狭, 我不过浅显会听几声脉,说医术且谈不上,先生的心痛之症, 应当请疾医仔细瞧瞧才是。
方晏顺着她的话点头,听说娘子您是遇上了神医, 方治愈了顽疾。
是啊。
她惋惜地转身, 不过苍天不顾, 竟叫神医罹难。
刘钿一听还以为她要搪塞,忙起身来她跟前, 神医是可惜,不过我二哥极为重视方先生, 你有什么好药都拿出来,我花钱买。
她笑着摇头, 吃药也要讲究对症下药,可不能胡乱吃的。
方晏便一脸的赞同,却又疑问道:方才见九娘只听那位郎君咳了几声就给他吃了药丸,就不怕吃错了药?楚郁闻言便蹙了眉, 觉得这方先生怪里怪气。
陆十一微笑颔首道:多谢方先生关怀,九娘心细如发, 所思所行自有章法, 自不会胡乱赠药。
方晏展眉一笑,普通寡淡的面容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郎君所言有理, 是方某多言了。
楚姜还当他来只是为了见自己, 不过听到刘钿说梁王极其重视他,心中又有了些计较,转身走到书案前,我倒是知道个方子,先生回去后可找个疾医瞧瞧是否对症。
说罢便叫采采给她研墨,刘钿立刻就要跟着去看,被她挡了挡,殿下,这是一位医者给我的密传方子,这回若不是您带着方先生来,我是决计不会给出去的。
刘钿听到这话,被她拒绝了也无怒色,反而有些得意,这才对,只要你听话,往后我也不会亏待了你去。
楚姜提笔几行便收了墨,将纸张折了折便叫采采递给方晏。
方晏感激地拱了拱手,谢九娘慷慨。
先生客气。
刘钿见此情形,越发觉得是自己的功劳,美滋滋地对着楚姜挑挑眉,近几日进贡的常山真定梨我那里还余了一筐,明日送来谢你。
说罢便带着方晏离开,等出了门却叫他把那药方给自己看,方晏笑着将方子揣进怀中,楚娘子既说不可外传,殿下还是守着她的规矩才好,叫她知道了,怕会与殿下置气。
她这才歇了心思,嘴上又不肯饶人,本公主还不稀罕看呢,给她梨?我每一个上面都咬一口再给她,气死她算了。
殿下,梨不可两分,民间常有说法,吃梨须得整齐,若是分开了吃……屋中的楚郁等二人出去便起身不悦道:这什么方先生,好生个怪人,瞧着半死不活的,说话倒是阴阳怪气,说不定尽是给梁王出些阴毒主意。
陆十一按下激动的他,好奇道:来长安数日,倒是并不知梁王殿下还有这样一位幕僚,看八公主的意思,似乎梁王殿下对之极为重视,不知是何方神圣。
楚姜站在窗前,暗想他的身份说出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足够令陆氏惊上一惊了。
就在她思想间,楼下关于白马非马的辩论已经分出了胜负,楚郁便懊恼地拍了拍腿,都怪那书生,害我错过了听这一场。
楚姜便安慰他道:回去之后,叫三哥复述一遍,我们不就能听见了?他这才脸色好了些,又听下方高声报出了下一道辩题,性善焉?性恶焉?陆十一闻之轻叹,人性善恶之辩,这定澜楼的楼主倒是偏好古题得很。
楚郁便笑了笑,幼琰不知,这定澜楼以辩论为噱头,不知招揽了多少生意,每年春三月,都是古题再加上几道偏诡新题,且等等,这一题过了便该轮到新鲜的了。
楚姜坐在楚郁身边,闻言笑道:要听新鲜的,该去太学外的茶寮酒馆里听,表兄上回与我说,有些太学生读书闲得慌,连吃菜该不该喝酒、酒宴该不该奏乐都能辩上一辩,该当要比定澜楼里规规矩矩地你来我往有趣些。
陆十一受教地点点头,楼中突然响起一阵轰然的人声,打断了几人的交谈,楚郁忙唤人来问,已经开始了?说了什么?回郎君,一位钱郎君出来应了性恶论,一位孙郎君应了性善论,钱郎君上来便陈明道:‘人生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
①’陆十一便道:荀子的老话了,不新鲜,是说了些什么叫楼里轰动了?这钱郎君下一句便道:人同野兽无益,性嗜杀,故仁善,性享乐,故劳作,禽兽驯于灵囿,便称凤凰神龟,长于山野,便称恶兽,故荀子言:性恶。
又驳人性非善,不过法度、礼仪束缚天性,才有性善之论。
陆十一曾将人同兽相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提起湿漉漉的袍子走到朝向楼内的窗户旁,敞开听了起来。
楚郁便也随之过去,不时将辩论情形说给屋中的楚姜听。
待听完此局,三人皆有些意犹未尽。
楚郁抚掌道:荀子言: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②说起来真是法度、礼仪所规束,常说漠北粗莽、江南细腻,若一胎双生,一人居漠北,一人居江南,自然也性情不同,这例子举得恰当。
陆十一却隐有不服,言谈虽有过人之处,却不尽详细,孟子阐述恻隐之心,此乃心中内隐之情,不受法度所规束,人见灾祸而心生恻隐,是人心之善,钱郎君却又要说此情是礼仪教养之下的情不自禁,殊不知这情一字便合性善之说了。
不然,情亦是文明所养,何不见野兽见灾荒而不食人?若以野兽论,野兽生子而养之护之,难道野兽也受文明所养?两人越说越激动,后来竟将楚姜也扯进去。
她笑道:古有孔夫子自认不如两小儿,今时六哥与陆司直怎么还要旁人决断?辩论的两人脸上俱是一赧,对视一眼俱大笑起来。
楼下又呈上了一道新辩题,楚郁站得累了,袍子又还湿着,便回来坐下,正好他的小厮送来了两身干净衣裳,楚姜一见,便称去寻楚晔,好叫他们换了衣裳。
她在廊子上刚走了几步,楼下中庭上已经站了两个书生,正在彼此问候。
楼中伙计高声报道:颍州吴郎应题:日月之远,永不可及。
荆州沈郎应题:日月之远,人可及之。
她不禁笑了笑,驻足听了起来,这题出得有意思。
然她不知,在楼中另一间阁子里,顾氏几人在听到辩题之时顿时神色大变,对视之间望见彼此眼神,俱是惊骇。
楼下却已经开始了激辩,那吴郎道:日月之照临,拂天下万物,天涯不过共一轮,而如烛火立身前,所照只一人一衣,立一丈之外,所照三五,一仞之外,所照数十,而其光若明似日月光芒,于千里之外可照州郡万民。
而今天下,极北至瀚海,极东极南至汪洋,极西见昆仑,未见车马脚步越此天下,而见日月照拂远不止四极,可知人力绝不能抵日月。
楚姜顿觉惊艳,与采采道:话虽粗陋简单,却以实际喻理,天下疆域未必不能走遍,却无人走遍过,日月未必不能抵达,却无人抵达过,他这开题便精彩。
说罢便期待地看向此人对面的沈郎,要听他如此应对。
兄台所言,我见烛光,烛光亦见我,我见日月,日月应见我,倘若我不去日月,而日月来就我,是否日月与我两近?是。
这沈郎便朗声笑道:烛火之光,当属烛火,那么日月之光,应当属日月,谁人断定,日月就一定是那两轮?我若说那两轮便似烛光汇聚。
烛光聚于一屋,晦暗隐约;聚于手心一团,可照掌纹清晰,即日月亦当如此,是光芒聚做日月,今我所照日光,即我所触日月。
楼中顿时响起议论,显然二人这第一个来回已经足够精彩。
那吴郎却十分从容地问道:沈兄所言,日月乃光团一簇,而日月东升西落、日月之蚀、今时人照古时月又当如何解释?莫非光芒可任意走动、随意消减、永久不消,君比之烛火光,烛火将有灭时,日月之光何不曾灭?君亦比之烛火光,烛火自有点灯人,你我执烛台,仙人掌日月,东升西落、日月之蚀、古今一轮,不过仙人俯仰之间。
楚姜听了轻叹一声,这句倒是俗了,先前既然以实际而论,便不该说得玄了,这句一出,怕是要落了下风。
果然,那吴郎便笑道:若是仙人所掌,何谓日月是光芒?烛火有物,故曰烛光一体,而仙人手持日月之光,仙人若要灭了那光,且不是人间再无日月?若无日月,如何抵达?楼中众人亦纷纷赞同,殊不知那沈郎却意不在此,只听他笑道:兄台与我所辩,乃是日月是否抵达,你我辩论前提,便是有此一物,而此物若无,这辩题便也不必再谈。
我且问兄台一句,眼前之物,与天边故人,孰近孰远?吴郎倒是颇有风度,眼前之物近。
沈郎一笑,故我言,日月可抵,君先前所言不见有人越此天下,却见日月照拂四极,以此推论无人可抵日月,我便也做一推论,我在长安,得见天上日月,却不可见荆州故人,眼前日月何不是比荆州故人远?而再作推论,我可去荆州见故人,荆州故人亦可来见我,我能抵达更远的荆州,难道不能抵达更近的日月?作者有话说:①《荀子·荣辱》②《荀子·劝学》◉ 103、欺她虽是诡诳之辩, 却也激昂可听,有意思。
非也,我看并非诡辩, 而是论之有理……而在楼中议论纷纭时,顾氏几人面上俱有恐慌之色,顾媗娥的一位堂兄, 正是担任了太子少傅的顾晟,形色比其他几人要沉稳些, 看向下方那吴郎蹙眉道:当初以为那些纸页只是恐吓之作, 未想大敌竟埋伏在此, 此事若宣扬出去,不仅我顾氏有急, 太子殿下的声名亦会受妨碍,这一手, 想来是冲着顾氏与东宫来的。
其余人便都急起来,顾晟又看了一眼那逐渐落了下风的吴郎, 看出他意不在辩论输赢,心一横便起身道:还是先去殿下面前请罪,若让他从旁人口中得知,顾氏前途怕是更难定了, 今日趁伯安也在,或许殿下看在他的情面上会饶上几分。
说罢, 他又叹了一声, 着人看着那沈郎,若不得活人, 便不必令他活命了。
另几人忙应承下来, 目送着他去往太子所在之处, 此时楼下的辩论也分出了胜败,只见那沈郎败亦欣然,与对面的吴郎互通了住处,两人颇为相投的样子。
又见两人并肩走下中庭,甫入人群中便被围住,有虚心请教的,有替家主询其门第的。
两人都有些神采飞扬,那沈郎被人问了几句是如何想出这般辩驳之语时,洒脱地挥了挥手。
亦是受教于小儿,沈某三年前曾做客于长安的一场宴会,躲酒时遇见一个小儿,尚是垂髫,沈某与他戏耍时他笑问沈某自何处来,我言自荆州,小儿问我荆州与江南相比哪一个远,我说江南更远,那小儿又问荆州与日月哪一个远,我言自是日月,未想小儿大笑,说日月比江南近,怎么反而比荆州远。
沈某惊奇之下问了才知道这小儿是江南人,尚未知事便随家人北上,未见江南如何,恰那日宴会上他家祖父见到一位江南故人,二人思念故土,潸然之中谈及江南永不可见,小儿便叹原来日月不及江南之远,不然何故举目得见日月,不见江南,沈某……他一脸快意地畅谈,却不见身边所围着的人群脸色俱显异常,那吴郎与他相惜,已然听出不对,赶紧拉了他一把,沈兄,说了这许久你也该口渴了,不若去外间茶寮共饮一盏。
他这才慢慢收了声,对周围人异样的神情颇为不解,正待要问,便被吴郎拉出了酒楼。
楚姜凝眉看着楼下的熙攘,缓缓将视线移到了梁王那间阁子,轩窗前栖了一片竹帘,有两只画眉在竹帘前遮荫。
她启唇轻声道:原来是一招一石二鸟,这算计真是打得好。
如今南北通达,什么人永不可见江南?自是南齐旧主齐王。
谁人与齐王是故人?自是南齐旧臣,江南世家。
方晏骗了她。
除了虞氏与齐王,他还要将陆氏与顾氏一并毁掉,为了这个目的他还要将护着江南世家的东宫一并拉下来,便会碍及她父亲。
她置在栏杆上的手骤然收紧,眼中现出几丝冷芒,回身对沈当交代道:去看住那沈郎君,他走出这楼,怕是再难见踪迹了。
沈当便立刻动身,她又看了梁王所在那阁子一眼,终于下定了决心,提起裙摆向东侧的楼走去。
采采看她神色冰冷,忙上前扶着她,女郎慢些。
慢不得,我因情废理,已是荒唐,如今再不幡然醒悟,恐是终生皆要亡于他手。
方晏在窗口看到她往太子阁中走去,逗引画眉的手顿了顿,向刘峤告罪一声便去到廊上。
他侯在楼道拐角,等她过来,九娘……楚姜顿下脚步,裙摆拂在栏杆上,眼中晦暗不明,本欲质问他,却看到他眸中一如的深情,忽向后退了一步,头也不回地与他擦肩而过。
他眸光霎时间黯淡了下来,深看了她背影一眼,却并未多做停留,回到阁子中便将梁王请到窗前,将她的去向指给梁王看。
殿下,此女巧黠。
刘钿不知他们说谁,也来窗前看,一见是楚姜便赞同笑道:看来我与先生所见略同。
刘峤却侧头看了眼方晏,先生何有此言?他向后退了几步,看了刘钿一眼道:方某欲报殿下以实情,却只欲叫殿下一人知情。
刘钿顿时竖起眉头喝道:二哥的事便是本公主的事,难道还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
刘峤轻笑,看着这听了下头一番辩论还毫无察觉的妹妹,暗想以她的天真,有些事,她还真是一丝一毫都听不得,而自己有意于那位置,对她更该隐秘,让她一直以为自己淡泊卑微才好。
想着他便哄了几句,才叫刘钿心甘情愿地出去了。
方晏的目光正看向窗外,那一袭倩影已经去到了太子的阁子前,正在窗口与她的兄长对谈。
他嗓子紧了紧,殿下先前好奇方某的身份,适时不谈,实是伤痛难提,而今楚九娘却要先行揭露了,方某便也不该隐瞒。
先生此话何意?九娘她,如何知道先生的身份?方晏听他竟也唤得亲近,手指动了动,先前想说的话便拐了个弯,她去金陵寻的那位神医,正是方某的恩师。
如此奇巧,便是刘峤再镇定也无法淡然了,复问了一句,那位神医,是先生的恩师?方晏点头,脸上那张面具竟也将他愧疚的神情呈现得分明,我本不姓方,而是姓罗,南齐的大鸿胪罗瞻,正是我祖父。
刘峤凝神,向亲卫看了一眼,谢倓立刻禀道:其人曾在齐王面前为南阳王求情,却连带了家族俱被杀害,只有一女留在宫闱,后沦落风尘,去年虞氏大乱,方脱离苦处。
刘峤便蹙眉看向方晏,虞氏之祸,亦是先生所为?他点点头,恩师与我祖父有旧,将其弟子与我调换,因此我才得以幸存,恩师博学,除医术之外,本领尽数授于我身。
楚九娘前往求医时,我与虞氏的暗斗波及于她,兼之恩师对她毫无防备,叫她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之后我便再未重返药庐,方才知其在楼中,便是想看看她是否能够识破我的伪装。
谢倓听得入迷,一听他停下便好奇道:故而是先生的伪装令她识破了?先生您是如何伪装……谢倓。
刘峤轻唤,可是她听出了下头这辩论不对?想到了先生的身份?方晏点头,我之所以相投于殿下,并非为功名前途,只是想要为家族报仇而已。
我与江南世家之仇,楚九娘亦从我恩师处得知,适时恩师以救治之恩恳请她隐瞒,而今却见其背信,也是怪我并不曾改换了姓氏,又去她面前试探了一番,不想她竟聪慧灵巧至此。
说着他起身向刘峤郑重地鞠了一躬,殿下,方某面具下这张脸,被大火焚烧,实在丑陋不堪,难以见人,故才以此伪装示人,今……刘峤立刻阻止了他要掀下面具的动作,心中对他的话,已经姓了九分,对他的相助之心,更是毫不生疑。
一个心慕前程的谋士,跟一个身怀仇恨,那仇家还是在自己敌对一方的人,自是后者更令人信任。
方晏便又含着感激对他一揖,我与虞顾陆三姓,仇深似海,当初使计毁杀虞氏时,我与殿下之间,颇多猜忌,故才利用了殿下,此为方某之过,甘愿受殿下责罚。
刘峤却心中更为满意,如今一看,方晏目的实在过于单纯,为了毁掉虞氏,不惜与自己生嫌隙,若是自己承诺他势必会为他报仇,此人的利用价值,可比一个忠心不二的谋士更高。
先生不必如此,齐王残虐,人神共愤,而江南三姓却任其施为,亦属奸佞,我朝绝不能容下此等臣工,先生尽可放心,小王必不会令先生的苦心白费。
他将方晏扶起,又感慨道:先前先生献计令定澜楼中有此辩论,我还颇有担忧,以为不过流言,伤不到东宫实际,如今想来先生与东宫既有如此深仇,此计必有后招,先生,小王实在叹服。
方晏受他如此赞扬,并无喜色,却也叹他言语巧妙,将自己与顾陆两族的仇恨加到了东宫去,便又看了看东楼那间门窗紧掩的阁子,殿下,实不知楚九娘会如何编排于我,我的身份,怕是会给殿下招来一场麻烦了。
刘峤毫不在意地对他一笑,她知你身份,可有实际证据?书信、证人、证物?若无这些,仁善的东宫怎会贸然来质问?方晏立刻一副放松的神情,却叫谢倓好奇他这面具怎么如此逼真,眼神来来回回,就差往他脸上直接招呼了。
他便笑了笑,又要上手掀,刘峤忙瞪了亲卫一眼,又对他好一番劝慰。
而东楼那间阁子里,刘呈刚听完那场辩论,又被顾晟一番老实交代给惊着,心中正是惊疑不悦,楚姜此时前来,直说有要事要独自禀奏,实在令他一颗心高悬不定,怕她再说出什么棘手的来。
此时他与楚崧、楚姜三人在内间,看到楚姜神情惭愧便叹道:今日我所受惊吓并不少,九娘有话便直说吧。
楚崧也不知女儿要说些什么,有些忐忑,却见到她抬眉时眼神十分委屈,话音委顿道:殿下,父亲,梁王殿下身边一位姓方的幕僚,德行不正,方才公主领他前去向我讨药,我好心为他诊脉,不想……不想他竟然……轻薄于我。
我本想今日定澜楼里如此热闹,殿下正是好兴致,便不想声张,谁知方才我在廊子上吹风,那幕僚竟然……竟然拿出一张纸来,说我约他夜里相见,我分明是好心给他写了一张药方,他却换成了那一纸,九娘实难忍受,求殿下为九娘做主。
楚崧气得面色铁青,不等她说完便起身道,是哪个混账?刘呈一听竟是这般荒唐事,正想那场辩论必是梁王手笔,十分乐意为她出气,便起身向楚崧劝慰道:太傅勿躁,九娘一向柔善,如今受此欺侮,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说罢他便向外道:去请梁王前来,叫他带上他那位姓方的幕僚。
楚姜眼中带泪,捏起袖子揩了揩,感激地对他一礼,九娘多谢殿下。
楚崧也慢慢从愤怒中清醒了些,听到一个方字,暗觉不对,眼神下挑看了看女儿,正见她轻轻抽泣,不等他怒气填胸,便见女儿抬起罗袖,借着轻纱遮掩对他眨了眨眼睛。
作者有话说:方晏:三分真七分假,梁王为我把call打。
明璋:男人把我骗,把他腿打断。
◉ 104、不舍杀梁王听到太子相请时, 并不认为他会把方晏如何,方晏却没有如此自信,心中尚存一丝欺骗了楚姜的愧疚, 与梁王对视一眼便摇了摇头,离那前来传话的人远了几步,对梁王低声道:殿下, 若事有不当,不必护我, 我自有应对之法。
刘峤对他的本领已然知晓七八, 得他此话便点了点头。
而刘呈处, 待他出来见到顾晟与左融,便直言有要事与梁王相商, 请他们先行离去,二人自能猜测到与楚姜有关, 即便顾晟心中顾忌颇多,想到今日太子也尚未对自己冷脸, 也知道见好就收,暗中向楚崧递了个恳求的眼神才与左融一道出了门。
此处便只剩太子与楚姜一家三人,楚晔看到妹妹神情委屈,问了才得知她受了人欺负, 等一见到梁王与方晏进来,若非礼仪规束, 他便要动手收拾人了。
殿下……二哥这位幕僚好生眼生!刘呈起身打断刘峤的问候, 携着他坐下,含笑打量起方晏来。
楚姜背身在兄长怀中, 闻言又轻轻抽泣了一声。
方晏见此便生侥幸, 心中又有暗喜, 猜测她未必是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来,应是不舍才是。
然而刘呈的下一句话便似一盆冷水般浇来,只见他不等刘峤回答便目光一冷,嘴角的笑也凛冽起来,二哥若是缺了人手使唤,有满长安的子弟供二哥挑选,实不该将如此德行败坏之人留在身边。
刘峤蹙眉,殿下此话何解?臣这位幕僚,老实本分……二哥想是被骗了,若不信,二哥问问九娘,你这位幕僚都做了些什么。
方晏立刻揖身道:回禀太子殿下,小人并未与这位娘子有多余交集,实在不知……楚姜转身过来,眼中凄凄惶惶,饶是可怜姿态,难道我还能冤枉了你!刘峤一看楚崧与楚晔的愤怒神色,隐隐猜出了几分,看向楚姜道:九娘若受了委屈,还请直说,小王但能弥补,势必不会叫九娘吃了亏。
刘呈噙笑往后仰了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要看他究竟要如何弥补。
方晏却因楚姜梨花带雨的嗔怒暗叹了数声,垂下眼睫道:某实不知错处,望娘子言明。
楚晔正欲上前,便被楚姜拉住。
她只是望了方晏一眼,眼中便又起了晶莹,纤指立在他眼前,莹白柔软,扑面而来的话却似利刃。
方才公主带你前去求药,我好心为你诊脉,你做了什么难道你不清楚?控诉着,她又上前一步,方才在廊子上,我赠你的那张药方,怎么突然就成了那般不堪的内容?方某不知娘子所言……你自然是不认。
她擦干泪冷哼一声,我为你诊脉时你不安分我便忍了,可方才在阁子里,公主是看着我写下药方的,怎么那方子,到了你手中竟成了我夜里约见你?刘峤登时便站起身来,方先生怎会做出如此行径?他不得不疑心是太子指使她所为,毕竟今日,楼下那场辩论确实伤及东宫了,他若是要将不满发泄到自己身上,未必不会使如此手段,只是……只是若是太子授意,涉及楚姜,楚崧也应当答应才是,难道方先生……方晏见他眼神看来,自要开口解释,但是楚姜毫不给他机会,质问道:方才在廊子上,你说那药方不抵暗约之乐,还当着我的面撕了,你若未曾对我口出狂言,何不将药方拿出来,但凡那方子齐齐整齐完好无损,便是我冤枉了你,你可敢?方晏被她逼得后退一步。
他当然不敢,她写的也自然不是药方,只是在纸上唤自己阿询,原来那时所见情意,竟是字字作逼害。
他若拿出来,又该怎么解释呢?说自己与她早已互通情意吗?那自己在梁王面前说过的话,又要怎么解释?楚姜少有地骄横起来,咄咄逼人地叫他将药方拿出来,便连刘峤,也生了疑窦,先生,可有药方?刘呈与楚崧父子也都凝神望着他,他看着楚姜眼中的盛气凌人,猜不透她究竟是要将自己如何,却自心底爬上一股缭乱,像是秋水涨,将情愫冲来荡去。
此时她的心情应当是戏弄的,傲慢的,愤怒的。
他怔然想道,她不舍得杀自己的。
有此念头,他顿时便自认猥獕,那张苍白得仿似要僵死的脸上懊恼与羞愧交织,甚至连他的动作也惭怍起来,方某这里并无药方,方才……方才……一句话,吞吞吐吐半日也讲不完整,看在众人眼里便当是他认罪了。
刘呈心情大好,敛着神色,自若地看了一眼刘峤,二哥,这位先生是你的幕僚,我不该多言,只是九娘从来没有受过此等委屈,若叫她难受了,我第一个便不应的。
刘峤如何也不曾想到方晏会做出这种事来,对楚姜自心底涌上一阵愧疚,却也舍不得方晏,对她拱手道:是小王识人不明,此人小王先行带回惩治,待回去之后,必以厚礼表意。
楚晔面色铁青,且顾不上什么颠越不恭了,拱手道:梁王殿下的好意我们便心领了,只是九娘又何曾缺过什么,臣所求的,只是想叫这脏东西……三哥。
楚姜听到他这么骂,眼神闪了闪,看着在众人面前卑微的方晏,又心生怜惜,不过这怜爱只一闪她便又冷下心,看向刘峤与太子道:太子殿下,梁王殿下,若不叫他付出代价,不知有多少无辜娘子要受他欺负,便送至府衙里,治他个戏辱良家之罪。
刘呈看向刘峤,二哥之见如何?他当即便点头道:如此自是好,不过此罪太轻,他家中财富颇丰,想是几日便赎出来了,不足以惩治,自然,是要看九娘的意愿。
楚姜回身看了父亲一眼,想想便道:那便罚这恶贼去道观里修一年的道,念一年的清净经,一年期满,再不得回长安,否则……她话头一转,殿下不要怪九娘说话难听,这等恶人留在殿下身边,实在是于您名声妨碍过多,昔日虽有曹操唯才是举,可是殿下身边这般魑魅魍魉多了,您一向来的好名声,怕是也抵挡不住的。
低头饮茶的刘呈暗笑一声,知道楚姜这后头的话是在扳回今日这辩论将要带来的局面,倒是突然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一向便知她懂事,若没有今日那场辩论,她应当会忍下此事,不过看她如今这话,他便知往常对她的爱护并不枉费,一时竟觉她比刘钿那异母的妹子更要贴心些。
刘峤的神情也有一瞬的怔愣,又观她神色认真,便笑了笑,多谢九娘提醒,小王记得了,那便依照九娘的意思来办。
在一旁沉默的方晏该要多谢脸上那张面具,不然他也不会泯然至被众人搁在一旁,如今听到自己的去向几句话便被定下了,嘴角嗫嚅几下,多谢娘子手下留情。
楚姜轻哼一声,再不看他,自然知道那道观关不住他,看他脸上这张面具,怕是过几日又会换了副新的再次出现。
楚崧在一旁虽未发言,却一直关注着女儿与方晏,心中暗叹连连,等到刘峤指派人手要将方晏押送至道观时,他才终于出了声,便送去长生观吧。
刘峤神情微凝,长生观的观主可是楚氏一位奉斋戒的族老,去了那里,再要将人偷换出可就麻烦了,然而方晏却递给了他一个眼神,他便也不再推脱,吩咐人照做了。
等到梁王离去,楚姜便向太子道了谢,刘呈却温和笑道:九娘,今日是我要谢你。
楚姜听出他的意思,想到初来时他与几位臣子脸上的愁色,便大胆道:殿下,那场辩论未必就棘手。
楚崧不妨她如此,开口唤了她一声,刘呈却抬手让她继续。
她便对楚崧摇了摇头,继续道:殿下您居东宫,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天下之主,您有兼怀天下之德,这是臣民之福。
齐王昏庸,自覆宗室,其千百臣工,临危不能受其主命,是南齐恨事,我朝幸事,然但凡臣子,一朝国灭,若心中无憾,此等臣子,我朝又焉能安心用他?怕是要时时提防他,会否因小利便变节。
而此等臣子,一旦臣服,必是为我朝所动,故摒弃私心,甘受殿下驱使,春秋士燮曾赞钟仪,‘不背本,仁也。
不忘旧,信也。
无私,忠也。
尊君,敏也。
’①如此仁信忠敏之臣,我朝得之,竟不称幸事,反有小人以之来攻讦殿下识人不明,以九娘拙见,那小人才该称奸佞。
刘呈眼神璀璨,她这一番话,竟是瞬间扭转了局势,先不说那些个臣子是否仁信忠敏,她这话,已然足够摆脱今日那辩论带来的逆局了。
想着他抬眼看了眼楚崧,太傅,九娘之智慧卓然,不下东宫里诸多郎君。
楚崧骄傲之余却也有担忧,向他笑道:殿下过誉了。
刘呈看出了他的情绪,笑道:楚氏于我,比外家更亲近,太傅与三郎、六郎俱是我臂膀,而九娘亦时常为我解忧,待将来九娘出嫁,我当以兄长之礼亲自送她出门。
都是聪明人,楚崧与楚晔一听便松了口气,楚姜却毫无此种担心,太子不是短视之人,亦非好色之徒,他求贤若渴,礼贤下士,自己即便是女子,只要身具智慧,能出得良策,便不会被他埋没。
作者有话说:①《左传·成公九年》◉ 105、父女谈心回程路上, 楚崧看着女儿,顿觉她早有种种心事,心中愧疚自己忙于朝事竟疏忽了她。
父亲是要问我那位方先生吗?他迟疑了片刻, 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他,是谁?窗外春光袭扰进来, 啼莺舞燕,流水飞红, 楚姜的手指在车窗上轻轻弹了弹, 面色踌躇, 眼睫颤动,久久不曾答话。
这让楚崧想起来她小时候与八公主闹了生分, 八公主受了天子与皇后的训斥,之后再不愿与她玩耍。
她知道后来寻自己, 为八公主辩解,然而那年却实在不巧, 杨戎正在南伐之战中所向披靡,同年她祖父,在丞相任上病逝,那般情形之下, 天子决计不会委屈了她。
可是她那时候不过垂髫,并不懂, 只当是自己这病躯拖累, 哭得又大病一场,待她病好后, 就是如今这般神情。
然而她如此, 却让楚崧笃定了方先生的身份,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可是方晏?即便轻声,还是惊着了她,尤其是她抬眉看到楚崧担忧的眼神时。
父亲,我……没有证据能揭穿他的身份,我知道他是南阳王之后,可是我没有证据。
她说着便红了眼眶,父亲,我被他骗了。
楚崧叹息,将她的委屈、懊恼听得分明。
父亲。
她眼中滚下泪珠,落在她的手背上,车轮压过一地青草,声音瑟瑟,又显春风嶙峋。
楚崧伸手替女儿擦干泪痕,听到她可怜地哭泣,可是我舍不得他死。
我儿,明璋。
他叹了数声,此情此景,他如何不能知晓其中儿女痴事,然而面对这娇疼着长大的女儿,他又怎么忍心指责呢?只得可怜他这女儿,初识儿女之情便栽了这样的跟头。
转念在想到方晏之时,他心中怒意大盛,恨不得亲手杀之,他这女儿,是他如此小心才呵护着养大的,却受他欺骗,因他落泪,天底下,没有一个父亲能忍下此事。
楚姜的泪水却已经打湿了一片衣袖,窗外的鸟雀啾鸣,随风拂乱车帘,父亲……我不该受他蛊惑的,可是我……我不舍得他死。
楚崧疏去心中怒意,细细替女儿擦着泪,父亲明白的。
情爱苦人,总叫叶叶声声,独看空阶。
他想起了元妻,陡叹死别之恨,望着女儿哀伤的神情,眼中怀缅,她与她的夫婿,该同他与元妻当年。
我儿该当配这长安最出众的郎君,美姿容,贵气质,迎你以华屋金碧,翠庭葳蕤,绝不是那等匿影藏形之徒。
楚姜却摇摇头,眼中含泪,父亲,您与母亲,难道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吗?他被这句问住,神情微凝,年少细密又深厚的爱意,随着他埋没于案牍中那些久藏的思念,一并齐涌现而来,再念元妻,苦痛不下失她之日。
我与你母亲,年幼便订了亲事,与你对那方晏的情意,不可共提。
他看到楚姜脸上泪痕已经半干,眸中满是决然,更觉不妥,势必要斩断她这念头。
他既知相思苦,便不会叫女儿再路此程,然而苛骂是不忍的,他只是轻声哄道:明璋,你未历世事,如何好妄谈终身?他于你,终究只是一时新鲜。
楚姜沉默许久,父亲,女儿是分得清的,我不舍得他死,我也不会放任他与楚氏作对。
楚崧想到她方才所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不愿让她背负如此责任,明璋,即便你与他毫无交集,今日之事也一样会发生。
父亲,女儿不是在愧疚。
她少有地与楚崧说了反话,看着父亲脸上一瞬间的愕然,她将湿了的那片衣袖提起来,眼底还留着淡淡的红意,父亲,这是我第一次因他哭泣,也是最后一次。
养了这个女儿十七年,楚崧第一次不明白她的话中深意,分明她初时哭得如此委屈,却又不肯放手,此时又似冷了情意。
明璋,为父不明白。
她目光清亮,因着方才一场哭,说话还带着鼻音,父亲,我是真是,很喜欢他,我从来没有如此喜欢过谁。
楚崧见她此态,知是情意已深,并不急着问她两人往来。
我早便知道他与我终有对立的一日,只是他这个人,是死是活都应该要在我手心里。
楚崧愕然,竟从她眼中看出一丝执念与阴鸷,一向以为他将这女儿教养得温和知礼,却不想……不,却也寻常,她从来没有被辜负过,想要什么自有大把人捧来给她,如今乍遇情爱之苦,这样的念头是很寻常的,不过执掌一个人的生杀,并不算……他实在说服不了自己,目光落在女儿的眼睛上,这双眼睛像极了她母亲。
那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美丽,善良,敏锐,她眼中没有女儿眼中这样的偏执。
不觉间,他竟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也是父亲的女儿,母亲眼中没有的,父亲的眼中有。
他错愕地看着女儿。
母亲去后十六年您不肯续弦,若非东宫有急,您也绝不会续娶继母,父亲,为什么我便行不得此事呢?这不是行不行得之事,那方晏是个什么人?亡国的王孙,他身尚无依托之处,你要叫为父眼睁睁看着你苦头吗?父亲,那我嫁给谁,不是吃苦呢?楚崧震惊她怎会如此发问,我怎么舍得叫你嫁给一个,会让你吃苦的人?她双眉颦蹙着,将左十娘那日与她说的那番话说了出来,嫁了人之后,即便我能逞贵妇的威风,若是不顾惜名声,还能任意交游,山水玩乐,可是父亲,叫我面对着一个,甚至处处不如我的人,是他的痛苦,还是我的痛苦?楚崧本想说世上自然有卓然儿郎,才华气度不下于你,相貌姿容配得上你,家世与你登对,只是一想他自己都想发笑,他这女儿平日里温和,可是骨子里早被养得傲气了,便是有这样的人,她也不会服气,总有她能挑剔的地方。
又听她继续道,若我成了婚,今日我在殿下面前说的那番话,我那世家出身的夫婿听见了,他的反应会是将这献策的功劳尽数揽在自己身上,还是在外人面前赞颂我?父亲,我们这些世家儿女,都是一贯的虚伪自私,太多人所求的,都是自己的痛快,我不能同这样的一个人过一辈子。
楚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话,他想不到所见的哪个儿郎,面对功名能心静如水,而今时今日尤可见,分明是女儿所献计策,太子第一时间却是看向自己,先同自己说话,将来若是她成了婚,再多智慧,何不是归于她那夫婿身上。
他这骄傲的女儿,怎能接受?他曾经叫女儿不要枉费了这些年来读的书,若自己将她嫁给一个不如她的郎君,岂不是自相矛盾?这念头让他心中震撼不已,可是这却不意味他认同了方晏,谁说世家里面,便挑不出一个叫你服气的人呢?即便有这样的郎君,他就一定愿意娶我吗?楚崧一怔,怎会不愿?满长安不知多少郎君想要求娶你,但凡我儿看得上……父亲,他们想娶的,是楚太傅的女儿,杨大将军的外甥女,不是楚姜,她的字是明璋还是暗璋都不重要,只要有这么一个人,能让他们成为楚太傅的女婿,不论貌丑还是貌美,才高还是粗鄙。
她抿抿唇,坦然道:我不想嫁给这样的人,父亲,您与舅舅,应当也不需要我嫁给这样一个人,对吗?楚崧不知她竟想得如此深,诚然,他自是不需要让女儿联姻,于是他点头道:父亲养你一场,只想你欢喜。
那父亲知道,方晏是怎么与我说的吗?他说诸多世家男子,懦弱卑微,不及女子勇,他们不知道我敢拿着银钗威胁人,他们会害怕我兵不血刃便擒了贼人,他说父亲您,不可能看得上他们。
楚崧竟不知方晏还有如此花言巧语,分明他这话里的意思是恭维自己眼光高,却令他生出一股被高高架着的感觉,彷佛自己只要应了哪个郎君,便是对女儿不负责任一般。
想着他冷哼一声,真不枉费了他遮掩面目一场,原来还是个挑拨你我父女亲情的小人。
楚姜终于才笑了一声,却只有一声,她望着衣袖上的绣着的春藤,那藤曼的缠绕仿似她将要出口的话,我喜欢方晏,我也不一定要嫁给他,我便是不想放过他,我也不想嫁给哪一个世家儿郎。
他能预见到她将要出口的话势必会叫他惊讶,竟暗暗抚了抚衣袖,不愿嫁给方晏,也不愿嫁给旁人,明璋,人生百年,将来我不在了,你要如何?她凝神半晌,父亲,长姐曾经要出去看天下,是您替长姐拦下了那些流言蜚语,是您在左叔父与左家叔母面前说,谁说女子便不能随心而行,如今我不想顺着世间女子必经的轨迹走,父亲您为何会感到惊奇?楚崧怔然,忽觉竟是自己将女儿养成了如此,长叹一声,可即便是你长姐,也是同她丈夫一道出去的。
楚姜微愣,忽然想起了长姐出嫁前的欢喜,那时只以为她深爱左敬之,此时听了父亲这话,竟觉她是不是知道自己挣脱不了那藩篱,所以便选择嫁了人,才能……她不敢再深想。
对面的楚崧神情也有些不对,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这种想法令他心中乍然生出些悲苦来,恍然以为,是不是他刻意将两个女儿养成了这般惊世骇俗的样子,然而他只是教她们读书识字,像教养儿郎一般教养她们。
◉ 106、长生观(一)楚姜看着他神色变换, 以为是自己的话伤了他的心,愧疚地唤了他一声。
楚崧从思绪中抽离,看着女儿神色, 终于说服了自己,不过娇惯女儿,这是很寻常的事, 前朝李司马的有个女儿暴虐到将丈夫打残了,照样养尊处优地活到了七十九岁。
既然自己像教养男子一般养大了女儿, 便该接受她们似诸多男子一般行事, 无情也好, 多情也罢,如今他这女儿不过不想嫁人, 想要去折磨一个玩弄了她感情的郎君,这不算大事, 楚氏的山林里,是有多余的地方安置坟茔的。
这样的宠溺, 发生在楚太傅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身上,也不是多么令世人惊讶的事,他曾经能对女儿说出闺阁是你的居所,不是你的天地这般言语, 便注定他会妥协于楚姜今时这番话。
他不忍心女儿面露愧疚,伸手抚平她的眉头, 你的弱症, 尚未好全了,如今神医已去, 未免那方晏手上留着什么秘方, 你且下手注意些轻重, 在你病好之前留他一命。
楚姜怔然失笑,知道自己之前那番话逼得急了,叫父亲以为自己要做出多么残虐的事。
殊不知楚崧已经将她与前朝李司马那位打残丈夫的女儿相比了,如今是提前将最糟糕的结果给设想了出来。
看到女儿笑起来,他也跟着展眉,又谓叹道:明璋,你要的自在,即便有为父铺路,也会很难啊!父亲,不会很难的。
她轻轻笑着,看向窗外的渭水,河水润湿两岸青草,有娟娟戏蝶,翩翩轻燕,那般自在,仿佛除了时节的衰退,再无任何外物能干扰他们。
父亲,今日我在殿下面前说的那番话,您以为如何?楚崧明白她的意思,有意谦虚,为父亦不如也。
必不如父亲,我是父亲教出来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女儿比之长安诸儿郎如何?他们是否也能献出此策?楚崧至此时已经明白了她不是很难的意思,明白她今日绝非只是想在太子面前出一回风头,顿时眼神有些复杂,又有些难言的骄傲。
看着她期待的眼神,他望向车前骑马的儿子,毫不吝啬地拿他出来作比,端看今日你兄长,他比长安诸子,已是佼佼,今日他不言,或是心有计较,却不敢大胆说出来,或是真的心无计策,若要比较,今日你更胜一筹。
楚姜笑起来,搀上父亲的手,那女儿可否在东宫众多谋士中获得一席之地呢?楚崧又看了一眼儿子,正见他关切地望来,对他一笑,有今日你所献之策,不必为父为你多提,若遇难题,殿下也会先想到你了。
得了父亲的认同,她自心底欢欣起来,靠在父亲肩头伸手,感喟一声,若是这般,我自少时便听父亲议政,蒙父亲教养所读的那些书,便不是枉费了。
楚崧听了也笑叹一声,看着车外明媚,细想起这番对谈,是如何从方晏谈到了楚姜想要做个谋士的?应是自她落下第一滴泪,便已经想好了这最后一句话,旁人或要叹多智近妖,然而这样聪慧的孩子是他的女儿,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胸中横添的,只有自豪。
……翌日,御史台风闻奏事,在殿前将定澜楼中那沈郎所言说来,句句犀利,直指向齐王与陆氏、顾氏,甚至是太子身边的虞少岚与虞氏那名太子亲卫。
太子当殿便承认了陆氏族长曾有此言,却是感慨周朝得纳贤臣,众臣惊讶之后他才将楚姜所说那番话讲来,其中自有不少添减,却并不妨碍天子心悦,连赏了被御史台弹劾的几人,便连齐王,也得了一张江南春景图。
楚姜在家中刚听完此事,又值沈当前来汇报那位荆州沈郎的下落,跟随他的人不少,以属下分辨应有四五家之多,他也察觉到了,今早他与那位吴郎君相约前去渭水畔赏春,便有几人冲出去要捉他,他竟纵身跳入河中,多人齐齐打捞,都不见踪迹,如今渭河春水湍急,若不是水性奇好之人,实难活命。
如今下游有人守着吗?沈当点头,此人或许是梁王那方派来。
楚姜并不惊讶他这观点,魏王之死,百姓们便以为那是夺嫡之争的落幕了,殊不知,那只是夺嫡的开始,梁王即便隐忍多年,然而种种迹象,并不难看出他的野心,尤其是,方晏做了他的谋士。
想着她便站起来,取过外袍披上,今日朝上,御史弹劾几位东宫属官心念故国,便是那日月之远所带来的了,去长生观吧,看看罪魁祸首。
沈当依言,随着她走出几步,见她又突然折返,俯身对采采低说几句,片刻后,便见采采拿着一只小匣子走了过来。
他心中好奇是什么,却看楚姜眼中神采奕奕,似是对此行颇为期待的样子,便不好再问,一路护着她去到了长生观中。
楚姜先是拜见了观主,又才来到囚禁方晏的屋子里。
说是叫他修行,可扭送他来的人却没好好说,只说这人得罪了九娘,叫观主看守他一年,观中自然便将他囚禁在了这屋中。
楚姜站在门外,看着几扇脆弱的门窗,竟有些不敢进去,这屋子自然囚不住他,以他的本领,他随时都能离开,或是让谁替他受囚,楚姜当日便是在赌,赌他会留在这里,起码见到自己一面。
万一里面不是他,她就输了。
她在门前徘徊了几步,心生委屈,从采采手中将那小匣子拿过来,豁然推开门。
屋中只有一张草席,一张琴几,内中一人正坐在琴几前,目光流转,望着门口。
楚姜松了口气,回身将门合,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要进来。
屋中那人听声笑了笑,手支在琴几上,竟先向她诉起了委屈,九娘,这观主好生无礼,这屋中空荡至此,真叫我待上一年,我便要移情这张琴几了。
她冷冷一哼,缓步走去他身前,越见他脸上那张面具越不高兴,伸手在他脸上用力捏了一把,直叫他颦眉张口呼她狠心。
她伸手在他脸上多摸了几下,找不出他这面具的破绽在哪儿,心中恼火更甚,这张假脸,如斯丑陋,我该用刀子割开它,看看底下那张玉一般的面容上,有没有一丝的愧疚。
她的手又顺着方晏的脖颈移至他胸膛,顺着心脉的方向,她以手作刃,挑拨起衣袍,若是脸上没有,我再拿刀子刨开师兄的胸膛,看看师兄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方晏微微起身,半跪在地上,被她俯身时倾来的香冷之气笼罩着,颈上身上被她胡乱碰触,抬眼处便是她因气愤而涨至红面色,眼中还隐有珠光。
他喉中一紧,长臂一揽,触及她的肩背,任她的外袍罩住自己,也拢住她。
不知他在手上抹了些什么,一伸手便撕下了面具,用俊美的脸哄她,轻声循循,是我心狠,九娘,你别气坏了身子。
楚姜抚摸着他的眉眼,眸中水光盈盈,却似笑非笑,我怎么会气坏了自己,师兄,我多么不舍得你死啊,我都在我父亲面前坦白了你我情意,你却如此负我。
他心头一颤,将双手送至她掌中,仰头看着她的时候,像个虔敬的香客,仿若眼前是降世的神佛。
他阖眼倾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谓叹道:九娘,你我之间,不至于如此的,等我事毕,便做你的奴仆,为你砍柴,为你做个渔翁,何必非要今日便见了敌我呢!楚姜抱住他的颈,俯身在他头顶,一头的墨发倾泻,与他的发交缠着,她也轻叹,师兄啊,我父亲是太子的老师,你却为魏王谋划,我怎能置之不理呢!二人一跪一站,都用尽了全力亲近彼此。
她环着他的颈,任他的头坠在自己腰间,环佩绶带繁复,与他的发冠泠泠相击。
方晏睁眼,眼中似燎了一团火,只是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便带着她一同坠在草席之上,那张琴几碍人,被他横踢着摔下草席。
楚姜落在他怀中,浅笑着伸手,将他近在咫尺的脸又勾画了一遍,语气轻飘,等我把师兄杀了,也去寻个异人,将这张脸做成面具,等我想念师兄了,便叫人戴上,师兄,好不好。
他斜搂住她,唇瓣翕动,含住了她在自己脸上动来动去的手,细细吻了几遍,九娘,你舍不得杀我的,我也舍不得令你楚氏陷入溃局。
她在他怀中失笑,翻了个身,覆在他胸膛上,左手支起脸,右手在他脸上游移,眼神兴味,像在把玩什么有趣的物件,可我不信你了,梁王想要的,当然也是皇位,他若是得了皇位,我父亲可怎么办?我父亲是人称三百年日月方养出的楚氏麒麟,由他辅佐的,才该登上皇位。
她说着便低下头来,伏在他肩头,唇抵在他颈上,师兄啊,哪怕我爱你至此,我也不会容许你成为我楚氏的障碍,你是南阳王遗骨,应当为你家人报仇,我是楚氏女,应当护我家族,师兄,你我之间,如何圆满?她不设防的亲近叫方晏浑身都发紧起来,抱着她的双臂更是僵硬难言,这样的旖旎,却是在如此境地之下。
他喉结滚动,默念了几句清静经,复才低头吻着她发顶,九娘,你我的圆满,只在你我之间。
楚姜顿觉无力,他终究还是没有放弃为了梁王筹谋。
良久,二人只是相拥着,彼此无言。
楚姜望着屋顶的横梁许久,在他怀中动了动,忽然抬头轻轻啄了他的喉结一下。
似山洪忽来,他坚似铁石的双臂将她勒得更紧。
春阳透进那闭窄的窗,将草席煽动激起的半分灰尘纠缠进阳光,楚姜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引来他如此大的反应,被他反身压下,抬眼便是他一双幽暗的眸子,九娘事后又该怨我轻薄了。
楚姜不言,微笑着用指点了点他的唇。
这一下方晏再顾不得什么矜持,将手垫在她脑后,温柔却又不容拒绝地与她唇齿相接,任彼此灼热的呼吸交缠。
而下一刻,楚姜被他含着唇,却低低笑了起来。
他这才察觉到唇齿间一股药香,知道上了她的当,却发了狠地更加抱紧她,咬着她的耳垂,吻着她的颈与肩,是什么药,令我昏睡,令我沉眠,还是会让我变得痴傻?楚姜身子酥麻一片,无力地轻擂他几下,我叫疾医特意配的,我舅舅军中对待俘虏的药,让他们手脚无力,一枚能抵三日。
然而他亲吻的动作却越发凶狠起来,她搂着他的肩,畅意笑道:师兄赶紧逞威风吧,再过半刻药效便该发作了。
作者有话说:阿啊啊啊,他们亲嘴了,写到这里我今天工作的疲惫一下子都消去了o(* ̄▽ ̄*)ブ◉ 107、长生观(二)捉虫方晏腾出一口气的空来, 支起身子含笑看她,目光似野狼凶狠,入目是她洒了满地的乌发, 润湿的眼眸,红得滴血的唇瓣。
他又拱在她颈间,声音呜咽, 九娘,你好狠的心。
楚姜大觉畅意, 抚着他的肩背, 丝毫不知这动作带来的危险。
顷刻间他的手便来到了她的腰间, 春衫轻薄,他常年习武, 不知揣摩的都是些什么武器,指腹的茧子厚重, 透过春衫将她腰侧的肌肤刺得微疼,她立时便被激起一阵战栗, 不觉蜷了蜷肩,却被他的手紧紧擎住,肩上一热,便是他灼热的气息。
她不可抑制地轻喘出声, 云鬓散乱,面色潮红, 更将他拉入无边地狱之中。
半响, 那药效终于发挥了作用,楚姜只觉手脚无力, 却见伏在自己身上的那人动作毫无消减之意, 伸手轻推了推, 却只似挠痒一般勾得他肩背僵直,一只手轻易地捉住了她,在她掌心轻吻着。
登徒子!她笑骂。
方晏受她嗔骂抬起头来,便见她的头发被汗浸,贴在雪白的肌肤上,无疑又是一股刺激。
他被眼前艳色所迷,目色猩红啄着她的唇,手指摩挲着她光滑的肩头,借此消减着心头的欲望。
他呢喃道:九娘含血喷人,分明是你要喂我吃药。
楚姜手脚皆使不上劲,却见他还如此兴致勃勃,在他的吻落下时便用力一咬,怎么这药全作用在了我身上,真是便宜了你这登徒子。
方晏大笑,伸手揩了揩唇,见指腹一点嫣红,便轻轻抹上她的唇,直将这腥色送入她唇齿间。
那药对我自是有用的,只是我不舍,便是撑也该撑到占尽了便宜。
说完他又伏在她颈间,以唇色描摹着她纤细的颈。
楚姜被他戏弄得浑身酥麻,却是浑身无力推不开他,只得任他施为,又是恼又是气,无力的手胡乱揉着他的头发解气,直叫他发冠坠地,铿锵作响。
他这才歇了歇,抬头时看到彼此头发皆被汗水浸湿,缠在一起乱作一团,他不觉笑了起来,拿起一缕置在二人眼前,口中轻问道:九娘,我们成亲后住在哪里好?你喜欢金陵吗?还是扬州?还是留在长安,你去过东海吗?我们可以去那里买一个宅子,就在城寨之上,春宵过后伴海潮晨起……楚姜脸一红,从他手中夺过头发,师兄倒是想得美。
此时,那药效才是真是上了方晏的身,他便也搂着她谓叹了一声,仰躺在草席上,牵过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楚姜身上尽是薄汗,有些禁不住春寒,不禁向他怀中蜷了蜷,他便也顺势将她抱得更紧,缱绻过后,他终于知道安抚佳人了,九娘,梁王想要登上那大位,除非杨大将军公然向他投诚,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她蹙了蹙眉,脚下轻动,踹了他一脚,师兄竟说这番话,真是枉费了梁王殿下对师兄的一番信任,他今早还送了一份厚礼去我家中,试图叫我放了你呢。
九娘为何不顺了他的意?我为何要顺了他的意,放你出去四处作乱吗?她笑着拂了拂衣裳,用尽全力想要起身,却实在无力,又被他紧紧抱着,刚起了一寸又坠进他怀中。
见他一脸春风得意,她的手贴在他脸上轻轻拍了几下,极为轻佻,你这宵小,怕是一枚药不够使的,来,师兄,张口。
方晏眼见着她从那小匣子里取出一枚药丸来,用白皙纤细的手指捏着,像是哄小孩子一般哄他吃下。
他反手抓住,眼神潋滟,自小我便吃不下药,要么佐了蜜饯,要么得有桨饮,今日尝了个新鲜的,以后旁的法子都不好用了。
楚姜可不容他花言巧语,佯做要送进自己口中,却忽然伸手塞进了他的嘴里,却不妨他的动作也快,一瞬间便仰头又亲了上来。
采采守在门口,听到其中嬉笑之声,心中闪过无数不好的画面,一时想起长安有个贵妇囚禁了一个落魄公子,也是制了这药,叫那公子供她日夜玩耍。
一时又想起来路过烟花之地时撞见有客出来,便是一面调笑那些可怜的女子,一面说着下次再来。
又有一阵笑声传出,采采剁了剁脚,担忧地想,她家女郎应当不会堕落得如此之快吧!屋中场景与她所想,倒也大差不差了。
楚姜连着吃了两回药,又非方晏这样的体格,早浑身没了力气,好不容易叫方晏放过了,坐起身来,想要梳理头发且抬不起手来。
方晏虽失了大半气力,却还是使得上手的,跪在她身后,用手指为她梳拢着头发。
旖旎散去,楚姜感受他指下的轻柔,一面理着身上的衣裳,一面含笑道:师兄还为谁梳过头?方晏被她这醋意的一句给逗笑,竟假作沉思,九娘容我数一数。
她立即便转身看他,眼神含嗔,原来方祜与我说师兄在山中便常以美色蛊惑其他小娘子,哄得她们为你送瓜果蔬菜,便连成婚的妇人你也不曾放过,原是我错付了。
他低笑,我数了数,便也只有方祜与玢娘了,玢娘爱俏,去药庐里玩的时候你跟采采也爱为她梳头的,至于那些送我瓜果蔬菜的小娘子,我可一句话不敢与她们说,倒是方祜来者不拒,九娘竟是相信那小滑头的话。
稚子天真,我不信他的,难道信你这面是心非、袖里藏刀的?她手上结着腰间环佩,心念一转,又取出一枚药丸递进他嘴里去,这回方晏倒是毫不抵抗,含下药丸时将她手指也轻含了去,眼神又荒唐起来。
楚姜脸一红,抽出来拍了拍他的脸,赶紧为我束好了头发,我表兄等着我去玩呢?方晏神色顿时委屈起来,幽怨道:先是陆十一郎,这下又有个表兄,九娘真是交游广阔。
她被他这眼神看得无端生出些愧疚之情,猛然想起诗文传奇里唱的什么痴情女对薄情郎来,忙折回身去,谁叫师兄先骗了我。
方晏正为她挽好了发髻,闻言便伸手来到她身前,为她理起衣裳,却是紧紧贴在她后背,呼吸都扑在她颊侧,这就不讲理了,我骗九娘,九娘也骗我就是,却要三心二意来伤我的心。
她怔然失笑,师兄手眼通天,又四处闯荡,可怜我只是闺阁女儿,略会写几个字罢了,如何骗得过师兄呢?说罢她便要起身,却是徒劳,连转身的动作都费了些劲,她看了眼周身凌乱的方晏一眼,眼中流光闪过,师兄也该收拾收拾,我唤采采进来了。
这话浑似一个不负责任的风流郎,哄了黄花闺女后便要速速打发了人。
方晏亦有此感,可怜他连着吃了三枚药丸,铁打的身躯也扛不住了,将先前被他踢翻在地的琴几扶起来,用它支着才稳住了身形。
他似是自暴自弃一般,随意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叫采采看见她家女郎有多么无情才好。
楚姜心情大好,倾身在他脸上落下一吻,师兄真乖,等我三日之后再给你送药……再来看你。
这话一出,方晏便想起了李甫珃去见他那位外室时,每每离别,都是这句话。
楚姜看他神情,越发觉得快意,向外唤了一声采采。
采采甫一进门,便见她家女郎神色端庄,衣饰整齐地端坐在草席上,除了额角一点湿意外,全看不出她经历了什么,然而在她对面的方晏,却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眼角微红,眉梢带着一股餍足。
她忙避开眼神,看着楚姜伸手忙上前去扶起她,却是废了好大的力气。
临出门时,面对方晏一脸的恋恋不舍,楚姜回头,嫣然一笑。
屋外等候的其余婢女一见,都忙上前来搀扶,等到了马车上,她才对采采道:快给我解药,那药配得真是要命了。
采采忙喂她吃下一粒,又倒了温茶给她服下,却不慎碰到了她手中一物,手感细腻,又十分怪异。
她惊奇地抬起楚姜的手,看清那是什么之后吓得瞪大了双眼,皮……女郎,人……楚姜笑着扔下,任那□□摔在锦褥上,没错,□□!采采看她竟丝毫不怕,便往她身上靠了靠,害怕道:这个东西,女郎拿来做什么?她轻笑出声,不答她这话,待稍有了些力气便掀开帘子对沈当道:季甫,我落了块玉佩,怕是被那贼子偷了,你速去叫观里带人去寻,以免被他藏匿起来再寻不到了。
而长生观中,方晏自送走楚姜后,正欲整理一番,却忽然发现方才撕下来的面具不见了,心中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又待起身才发现自己手脚无力。
便用尽力气将琴几抬起,砸向了窗户。
不过片刻,便有一青年人探出头来,面色赧红,尤其是望着屋内凌乱的草席跟凌乱的方晏时,脸色更似红得要滴血。
主子,属下还是个童男子呢!方晏被他气笑,再不赶紧,你便做一辈子的童男子罢。
他这才赶紧翻身进来,轻巧将人扶起,嘴上却喋喋不休,方才属下在外听着,真是羞人,主子您被人玩弄了……方晏耳根绯红,却冷冷道:再多嘴,你便留在此处替我好了。
来人便撇了撇嘴,然而还不等他们翻出窗,便闻门外一阵动静。
作者有话说:先发了,明早上班路上再捉虫◉ 108、渭水见凭吊方晏侧头看了下属一眼, 眼中之色昭然。
那青年人顿时就哭丧起脸,主子,大郎, 一会儿戚三便来换属下的值了,不如叫他留下,属下不想听道经, 这观里吃得又清淡……话虽如此,在听到门口脚步声越来越近时, 他还是迅速换上了方晏的外袍, 并攀上房梁将他藏在屋顶的横梁上。
待几个道士推门进来时, 便只见一个青年男子站在残破的窗户前,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愁色。
他看到道士们进屋, 立时便感慨道:几位道长,贵观这窗户真是脆弱啊, 方某不过想推开吹吹风,手下轻轻一动, 竟是坏了半扇。
出口的声音,竟与方晏的声音别无二致。
进来的几位道士却是满脸的狐疑,盯着他的脸道:先前那人呢?你又是何人?青年人洒脱一笑,摸着脸道:不怪道长认不出方某, 方某打小便因这张脸招了不少烂桃花,入长安时听闻长安贵妇剽悍, 实在惧怕, 便戴了一张假面具示人,方才得见楚娘子前来, 心生妄念, 不想这张脸却不曾入了她的眼……方晏在屋梁上听着他这大言不惭的一番话, 拢了拢身上凌乱的衣衫,因为外袍褪去,只剩一身素白的里衣,实在显得有几分可怜。
又见到那几个道士将他那位油腔滑调的属下一番搜检,更有两个在搜检时往他脸上扯了几下。
如实说来,你将楚娘子的玉佩收在了何处?道士一边问着,一边在屋中四处翻寻,又向屋外找了找,显然有些不信他就是原本囚在这屋里的人。
然而却寻之无果,只得如实去向楚姜回禀。
楚姜吃过解药后渐渐恢复了气力,听到回禀后便脸色惊讶,竟是如此,那贼子真是满口的胡言,我去时分明是个半死不活的文人模样,怎地你们去看时便成了个清秀健朗的,我看分明就是他矫饰面容,要遁逃离去,这可不是小事,他是受太子殿下之命在此清修,又曾是梁王殿下的幕僚,竟是伪饰了面容蛰伏在梁王身边,恐是有天大的阴谋在身,怎不叫人恐惧?说着她还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罢了,那玉佩便不要管了,这等大事,必要报于太子殿下与梁王殿下知情,未免哪一日这贼子再易了面容藏在哪位皇子或是重臣身边,那般才是骇人呢!道士一听,立刻便明白过来,如此贫道便禀明观主,由观里将此事上报去东宫与梁王府。
她面色惊忧,顺着点了点头,待看到他们折返了才叫马车起行。
而方晏那张□□,已经被她收在了一方秘匣里,留待后用。
马车行经渭河时,忽见河畔人群熙攘,楚姜好奇望了一眼,竟见不少书生在其中,便向沈当道:三日之后便是太学入学试,这些书生不温书备考,在这时候竟还想着游玩,你去瞧瞧。
沈当领命即去,去了才知他们皆是来此凭吊那位沈郎,为首的正是当日与沈郎辩论的吴郎。
观者身份各异,有布衣百姓,有华服男女。
--------------/依一y?华/他听着那吴郎的悼词,深感异样,急忙回去禀道:女郎,是书生们在凭吊荆州沈樊,为首的是定澜楼中与其辩论的吴郎,他所念悼文,意有所指,似乎以为沈樊是为江南世家所害,话中又对东宫有要挟之意,似是东宫若不出面查明沈樊为谁所害,便是东宫包庇。
楚姜怔了怔,目光森然地看向那方,注视了许久才道:我们也去听听。
因着先前服下的药,她手脚还十分绵软,带上帷帽后更显弱不禁风,等她走进了人群中,众人都只以为是个来看热闹的寻常小娘子。
吴郎站在河畔,不停有浪花激去他身上,而他神色痛苦,对着湍急的河水撒下了数篇诗文。
昊天不吊,不慭遗我知音……神龙自珍,深潜九渊,却为蛭蟥扰,而门阀走狗,谗谀得志,浊世得飞升……楚姜轻叹一声,沈当闻声便请示道:女郎,这是不是……他骂得挺对的。
她轻声道。
沈当心生疑惑,随着她走出人群,问道:这会不会是梁王一派所为?她轻轻摇头,季甫,他骂世家呢,梁王若有意于大位,便不会有这胆子,我看这位吴郎,倒是真的舍不得他那位知己,竟愿意舍了前程来为他鸣不平,殊不知他那位知己,早早便逃了去,倒是可惜了他的才华。
沈当一听便明白了,女郎的意思是,这次太学选拔,吴郎君必不会入选?楚姜点头,回身又看了看那方,见到书生们在听到他痛斥门阀作为之后都渐渐散去,心中竟多了丝惋惜。
她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季甫,恐怕有人要他的命,自今日起,你带人暗中保护他,待太学试后,送他回乡。
说罢她便深感自己虚伪,自己不正是他痛骂的世家儿女?然而这是无法改变的,她是楚氏的女儿,便该护卫楚氏,却连她自己,也不敢承认楚氏就是清清白白。
便似方壸曾在药庐中斥骂江南世家一样,所谓门阀,从来就没有哪一姓是干干净净的,任是养出了多么清风明月的人物,究到底子里,哪一姓不是压在百姓头上?季甫,还是去吧,这位吴郎,终究还是有些才华的。
沈当听她此言,仿佛她沉默的一瞬间是改变了主意的,再观她身形,却再也瞧不出什么来。
暗中保护吴郎的事,可要令郎主知情?不必了,你只管去就是。
春日过半,烟水茫茫,拂拍春堤。
那位吴郎还在慷慨地凭吊知音,楚姜坐在车上远去,遥看着人群渐散,竟是为他,生了些不值。
然而下一瞬她便心狠地别开了眼,她是门阀之下最得益的那一批人,不该虚伪地,去反省自己的出生,况且,便如她父亲所言,没有楚氏,便没有她。
采采看着她闭目凝神,却见到了她眉心的一点愁意,悄声叫车夫放缓了速度。
而在长生观中,方晏也并不好受,戚三年岁还小,身量不足,将他带出了长生观还不曾走上一里便累得瘫倒在地,嘴里还抱怨不停,大郎,你往后该少吃些了。
方晏靠在树上,冷笑一声,不若你便丢下我。
戚三立刻便讪笑一声,起身来扶住他,大郎这是哪里话,我怎么会抛下你呢,我是说咱们在路边等着,看看有没有车马经过,或是我回去叫人,正好廉叔他昨夜里刚到了长安,我去叫他来接大郎。
方晏被他扶着走动了几步,向路上看了看,若是见到车马,我叫你去拦你再去。
戚三欢喜应下来,扶着他在几颗树后稍藏了藏。
长安的道观从来就香火旺盛,尤其是依托在楚氏的长生观,向来规矩分明,位置也上佳,不过一刻钟,便已经有三架马车由此道路过。
戚三耐心等着方晏发话,等第四辆马车驶来时,方晏看了眼马车上的标志,推了推戚三。
戚三立刻就上前去拦下,待人掀帘,却是刘钿。
正见她含怒看向戚三,其随行婢女亦面色不好,方晏忙扶着树出现在路边,虚弱地对着刘钿道:草民拜见公主殿下。
戚三听他喊公主,吓得向后退了一步,急忙醒了神来将他扶去路中。
刘钿即便惯见繁华,也被他容色所惊,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喝道:你为何认得本公主?草民是梁王殿下府中幕僚,有幸见过公主一面,前不久草民奉命外出做事,却不慎遭遇贼人,草民乃文弱书生,实在不敌,不仅被他们搜刮了财物,连一身外袍也不能幸免,幸好路上遇见这位小兄弟。
他拍了拍戚三,面色感激,有他相护送,才将草民带来了这大道所在,这才有幸遇见公主。
刘钿本是听说楚姜来了长生观,欲来寻她玩闹的,却未逮到她,心情正是不好,此时观他行事有礼有节,又兼容色实在过人,竟不觉心情好了些。
可是要让我带你去二哥府中?有劳公主。
刘钿便叫侍女将他扶上车来,又看了眼戚三,这位可要一并前行?戚三可从来没有坐过公主的马车,正一脸的跃跃欲试,不料方晏竟笑道:这位小兄弟是山里人,去了城中反倒累他多走动一场。
刘钿见他一笑,不由又多看了眼,又觉不对,忙移开了眼神,叫车马起行。
从前怎么不曾见过你?她冷淡问道。
草民才疏学浅,并不常在人前。
刘钿看他形色拘谨,怕是自己语气冰冷伤着了他,柔了声音问道:这回二哥是叫你去做什么?方晏微笑道:容公主恕罪,隐秘之事,梁王殿下交代万勿令第三人知情。
草民也是思及这一点,在见到公主仪驾时才毫不犹豫拦了车,若是旁的车马,恐会泄露梁王殿下之秘。
若是往常,得了这样的回答她早该生气了,这回她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看了眼他身上的里衣,微红了脸,将视线移去了车外。
◉ 109、两处筹谋一路上刘钿未再多与方晏说些什么, 只是到了梁王府外,在方晏向她道谢时微点了点头,问了他的名姓。
草民姓戚, 因在家排行第三,故而都唤草民戚三。
刘钿一听心中竟是生了点怜爱,心想这些薄祚寒门出身的也不容易, 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因着这一张脸, 怕是没少被欺负。
想着从前在梁王府中从未见到他, 她便想或是兄长并不重视他, 在他下车后便仍叫侍女扶着他,开口道:你若有什么不如意处, 尽可来寻我,我住宫中……多谢公主好意, 戚某已受梁王殿下庇护,不该多劳。
今日多谢公主相送, 戚某感激不尽。
刘钿越发觉他可怜,却见他神色卑微,便也不再多说,看着他在门口与门房交谈了几句便被门房扶着进了王府, 不由轻叹一声,二哥身边的人怎地都与他一个样, 行事恭恭敬敬, 瞧着倒是少血性。
她身边婢女都跟着附和,她却瘪瘪嘴, 颇觉无趣, 叫车夫调了个头。
昨日左八才跟我说今日楚明璋会跟着杨郗去长生观玩耍, 却害我白跑了一趟,走,去找左八算账去。
她的兴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在今时的长安,如此畅意酣然而心无挂碍者,第一个该数的,当属这位天真的帝姬了。
却说方晏进到了梁王府中,一路被引去了梁王书房外,正巧的是,梁王也正在与幕僚商议如何救出他来,一听门外通传方晏遣人来见,脸上顿现欢欣。
在那长生观中,先生是如何能够遣人……随着方晏进门,刘峤的声音戛然而止,其余幕僚脸上神色也与他相仿,不仅是对方晏面容的惊诧,亦有疑惑在心。
不知方晏是使了什么法子,出口的声音却又变了个样,像个清亮天真的少年。
草民拜见梁王殿下。
刘峤点头,皱眉看向他,先生被困长生观中,是如何使唤了你来的?他身躯无力,比之之前戴上那张苍白的面具更像个病人,此时便道:回殿下,草民是先生收养的孤儿,与其余几个兄弟听说先生被囚禁在道观中,便设法相救,今晨已将先生救出,未免牵连到殿下您,先生还令一个兄弟戴上面具扮作他继续待在观中。
未想今日楚九娘前去观中拷问,不知寻了什么异人,将留在观中那兄弟脸上的面具给掀了,适时草民与先生尚未遁离那屋中,不知楚九娘又使了什么法子,草民与先生只闻一阵药香,之后便浑身力气尽失,先生更是可怜,一步也动不得,草民无法,只得将先生藏在山中,幸在路上见到公主车驾,求她带上草民来了殿下府中报信。
刘峤得知方晏竟脱了身,不由大喜,却听对面道:殿下,先生叫草民务必告知您,此时那楚九娘已将先生伪饰面容之事捅破,怕是东宫得知之后以此攻讦殿下。
无妨,之后本王托称几句无知便是。
殿下,先生说恐怕东宫并不会轻易松口,若是以此事指责殿下您无识人之明,且先生之前又被那楚九娘一番诬陷,听闻她备受陛下与皇后宠爱,只恐殿下您会因此被陛下责骂,轻则只是父子家事,殿下受几句斥责,然若申之危重,如今朝中正在决议该由谁人接管魏王曾经所掌的京畿巡防兵事与度支职事,殿下本是不二人选,若因此事便丢了差事,更是可惜。
刘峤这才意识到情形的严重性,与幕僚们对视一眼,便见一位幕僚道:不知方先生可有何应对之策?方晏仍被人扶着,闻声脚步踉跄了一下,颇显病态,先生说,殿下应当先发制人,应当赶在东宫之前去向陛下请罪,殿下向来以谦卑示人,在大局未明之前,必当要尊敬东宫,如今这差事若是没了,也不必强求,待到太学试后,殿下以谦卑之态立于不败之地,比如今大出风头来得更好。
听到太学试,刘峤与几位幕僚神色都有所变化,便赞同地点了点头,大哥之死,父皇便有责怪本王之意,怨本王审问逼迫了郑氏。
一位幕僚立刻出来为他抱不平,郑氏并不曾招供出魏王,是他自己心急,这般也能怨到殿下身上,无怪世人皆说陛下偏心了。
另外几位幕僚都纷纷赞同,刘峤心中发冷,看向方晏道:本王这便派人前去将先生接回府中。
殿下,先生说如今面容丑陋,怕是脏了殿下的眼,还请殿下遣人将草民送回居所,草民叫手下兄弟去……刘峤摇头,沉声道:在本王眼中,先生的面容如何并不重要。
方晏又勉力向他一拜,险些就倒了地,殿下,请为先生留几分余地吧!刘峤见方晏仍如此顾惜容颜,知道若是见了其真容怕是伤了他的尊严,便叫人将眼前人给扶好了,叹道:难为先生遇了难关,竟还先想着本王,也辛苦你跑一趟了。
另外几位幕僚也都开口赞扬起方晏来,一个竟还提到了楚姜,原以为楚九娘只是个病秧子,未想手段竟如此毒辣。
方晏脸上也留有余惊,惊慌道:草民与先生也不曾料到,本见她生得如此貌美,先生都险些心软,幸而先生心性坚毅,藏在暗处一直不肯现身,却也不曾躲过了她这迷药。
这样的女子,怕是满长安也没有哪个敢求娶了。
杜兄此言差矣,有那般家世,只要不同前朝李司马那位女儿一样,求娶之人必然趋之若鹜……正是,她有此心计手段,将来必能为夫婿谋划,如此看来,她将来的夫婿才是有福之人……方晏听着他们轻易便将严肃之事换成市井笑谈,一副不曾见过世面的样子,瞪大了眼睛,一脸的好奇。
刘峤清咳一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闺阁女儿,有几分手段也不过在内宅里小打小闹,不过些拈酸吃醋的心机,不值多说。
说罢便叫人将方晏送了出去,未见他低头时唇角微动。
拈酸吃醋、小打小闹?这样的事,求她做她也不会做的。
在他出门之后,其余几位幕僚也都分别离开,有两个神色轻佻的,竟是看着方晏的背影道:不知方先生竟还养了这样的尤物在身边,想必是自己越缺的,便越要找回了。
你我如今是没有这样的艳福了,不知将来方先生厌弃了……方晏虽手脚无力,耳力可不曾减弱,缓了缓脚步,将这猥辞尽数听在了耳中,折转长廊时余光瞥见二人,看见梁王也站在他们身侧,却并未出言阻止,渐想到他方才对楚姜的论断,心道他夺嫡的胜算实在是不大。
文人立世,总该以德为先,却对同侪毫无尊敬,这般臣属,竟也不加规束,将来即便他得了大位,朝中多是这般臣子,朝纲也不稳啊!……长安风流得似锦,处处俱是看花人,楚姜坐在车中得见长安春色,心中的沉闷去了几分,却没了与表兄一道去游玩的心情,遣人去说了一声便径直回了府。
回府之时看见府门外有几架车马,向门房问了才知道都是些前来拜访的寒门书生。
正听了那位吴郎在渭水的一番斥骂,看着门口这几架马车,她摇摇头:不好好温书,走此歪门邪道,今日又非休沐,家中郎君俱不在府中,他们来了又能如何?况且太学试中父亲是主考官,让人知道了还不知要如何议论呢,还不速速送客。
门房一脸的为难,是族里二房的三郎将人带来的,说是七娘与十娘的未婚夫婿还不曾拜见过郎主,他们连同几个同乡好友都十分崇敬郎主,早想拜会了,夫人推辞了几句都不管用,只得招待了。
楚姜峨眉微蹙,旁支的七娘与十娘许下那两位夫婿,自是不值当楚崧亲自去见,往常的也都是族里自己定下就是,二房的与旁支的关系比楚崧这一支还远,又管这事做什么?趁着今日来,莫不就是拿捏着顾媗娥不敢得罪族里?想着她便疾步去往顾媗娥处,心中计较良多。
自周朝设立太学以来,几大世家择挑几个寒门书生进入太学便是约定俗成的事,然而如今时局似迷雾重重,兼之那位吴郎的话,实在令她心中不安。
顾媗娥孕期正苦,二房那位带着几位书生在厅堂之中谈诗论对,虽并不要她待客,却也叫她焦愁,知道楚姜回来了便似见到救星一般。
九娘,那位三伯说话实在是咄咄逼人,句句拿族里压我,我真是……楚姜看她急得要掉了泪,怕她伤了胎气,忙安慰道:母亲不要动气,您请他们入府,又已经礼待,族里如何也说不了您的错处,倒是三伯,家中郎君不在,他引些男子前来,这才是他的失礼。
说着便对采采道:采采,你去送客,请三伯留下,叫他等父亲归来,其余的书生,每人赠一匹绸缎,再即刻去请几个泥瓦匠来,照着那几个书生家乡的风貌建两个亭子,再对外夸几句,向少岚姐姐、秦娘子、我几位表姐妹、还有左氏李氏几位与我说得上话的小娘子发个帖子,便说我在书上瞧中了那几个书生家乡的建物风情,特请了族中两位准姐夫带同乡上门来参谋……顾媗娥听她几句话便将事情安排了下来,心中渐渐大定。
夜间楚崧归来之后,不知与二房的都说了些什么,回房时向妻子道:往后若族中再有人前来,夫人不要顾忌,你若想见的便见,不愿见的便不见。
顾媗娥应道:妾观九娘回来时的神色,便知事情不好,今日是妾大意了,夫主,可是有什么妨碍吗?本是那两个书生被同乡吹捧了几句便得意忘形,送了些东西给三哥,哄着他来了,幸而今日夫人你冷着他们,明璋的处理也甚妙,等那两桩婚事解除之后,再有什么,便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夫人不要多想了,以免伤了身子。
顾媗娥神色惭愧,幸好九娘□□。
楚崧也笑了笑,想到傍晚出宫时,天子说到梁王那位被囚在长生观的幕僚,竟是个伪饰面容的妖人,不仅斥责了梁王识人不明,还按下了本该叫梁王接管的京畿巡防兵事,而这,竟也是楚姜的功劳。
他眼神里多了分笑意,越发觉得将女儿囿在内宅,实在是天大的耽误。
◉ 110、夜谈建始七年二月十五日, 太学入学试开考,共计考生八千九百三十人,在为期两日的考试中, 以策问试士为主,策试中又以《诗》《书》《易》《礼》《春秋》这儒家五经为要,另有百家之学佐之。
然而书生们如此重视的这场考试在长安百姓眼中却不算什么要紧事, 依旧有三五摊贩推着车去太学门口叫卖,待其见到持了兵刃护在门口的御林军, 才悻悻推着车离开。
太学虽设在城中, 却处在僻静之处, 不过有太学生千余人,其外的客舍酒楼书肆也都热闹着, 尤其是考试这两日,诸太学生都在客舍里候着, 口中议论纷纷,皆是在谈论这场考试。
到了第二日午后, 太学生们带着一股过来人的自矜,都涌在太学外面的酒楼里,想着看考生们出此门时的众生相。
等候时,不免有人品评起来, 又有人提到了那在渭水凭吊的吴郎君。
可惜了颍州吴厝,他若是不为沈樊祭文, 必受博士青睐。
只怨他心气过高了, 那些话说出来,谁能忍下他!却也有众多嗟叹者, 言语中都暗暗对那吴厝含有褒扬之意。
沈当与一个伙伴坐在角落里默默听着, 将这群太学生脸上的神情看得分明, 见他们众多都穿戴富贵,那几个说吴厝心高气傲的,谈及世家时甚至不敢面露嬉笑,又看了那些惋惜嗟叹的,虽并未散发不敬之言,神色间总是有些桀骜不驯。
他便就着这间酒楼里的太学生数量看了看,发现这两类人约各占一半,心中尚有困惑,想他年轻时亦曾赴过几场太学试,那时候谈及世家,可无人敢神色不敬,如今也只十数年,倒是另一番光景了。
正在他凝神思考时,太学门口渐渐有了动静,他便叫上伙伴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考生们出门时,从其形色面容都能窥见几分端倪。
有春风得意的,或是早便找好了仪仗,或真是才华过人,答得行云流水。
有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一见便知考得不顺。
在其中神色自若的反属异类了,沈当看见吴厝随着人群出来,面色无悲无喜,在这一群考生中显然十分好认。
他与伙伴便暗随其后,欲待合适时机再与他对面相谈,好送他出京。
这吴厝应当是家产尚丰,住的客店正在长安繁华之所,沈当远远目送着他进了客店又才进去,将伙伴留在楼下守着,自己则进了一间与吴厝相邻的屋子。
日暮昏黄,柳浪桃声充盈长安,早有高楼点灯,翠色浓艳中,又是画里升平貌。
正当沈当临窗观景,感慨这几日的安宁时,他的伙伴突然推门进来。
季甫兄,吴厝的两位书童带着行囊走了。
他眉头一皱,出门看了一眼,却见到吴厝房门大开,他正神情冷硬地端坐在案前,案上纸页错杂,笔墨凌乱。
他倍感异常,便佯装下楼时路过,向内一瞥,热情提醒道:这位郎君,风将你的笔墨吹散了。
吴厝头也不抬,只是摆摆手中的笔,墨渍甩了满身。
若得东风便,送我心事满长安,也不枉某这千里一程,多谢兄台好心,无碍。
他话音落下,正有一阵风从他窗口吹入,将一页送到沈当脚下。
沈当看他屋中只余下些许日常所用,也隐约猜到了些什么,笑着捡起那一页,却不见什么狂悖之言,只是一篇曹植的《九愁赋》。
他想想便笑着俯身,将纸页轻轻放回了屋中,见吴厝仍奋笔疾书,便向后退去,一副不愿多事之态,随后与伙伴一同下了楼,又交代伙伴回去报与楚姜知情,自己则是点了一桌酒菜在楼下候着。
楚姜正在教习楚衿诗文,得闻此事脸色便有些不好。
楚衿等在堂中久未见姐姐进来,忙出门去看,一出门便见她眉眼带愁,体贴地上前拉了拉她的手,九姐姐,怎么了?她扬唇笑了笑,叫采采将她牵回去,又深看了她无忧无虑的背影一眼,眼中笑意不存,对来人道:叫季甫见机行事,若是有人去害那吴厝……她语气稍缓,凝了凝神,先不必送他出长安,若是有人对他动手,依旧尽力护他,最好分辨出是哪一系,留下些证据。
来人连忙领命离去。
楚姜看人影渐远,倚着栏杆坐了下来,眼神悠远。
本以为这吴厝即便惋惜知音,哪怕罔顾前程,应当还是顾惜性命的,如今却已将书童遣回,独身留在长安,倒更是显了硬气,恐怕天下文人亦要颂他风骨。
若是梁王与方晏此时杀害了他嫁祸给东宫与南方世家,正值太学试的紧要关头,不过书生狂论便丢了命,焉不令天下文人对东宫生出意见?想着她便要提步去找楚崧,怔然想到他近日要禁闭宫中主持太学试阅卷一事,便起身回屋,提笔将此事写下,又叫采采送往楚晔处。
楚晔正任司议郎,要记注东宫大小事宜,便时常值守在东宫,拿到信后只翻看一眼,便知道妹妹的担心不无道理,想想便送往太子手中。
……吴厝之事,妹深患之,今父为禁所闭,此事乃与兄谋。
恐人移祸东宫,妹止令仆力护吴君,兄若更议,必以告我,妹闺门行事,不若君等讳多,亦勿忧监察参我树党……刘呈读至这几行,按在纸上的食指动了动,忽仰头看向楚晔,温声笑问:三郎有何高见?楚晔侧眼看了看堂中几位同僚,见他们都各行其是,似乎并不关心此处,便拱手答道:高见不敢,臣只是以为,信中所提,应当重视。
刘呈亦颔首,顾自喃道:如今两位太傅尽为太学试所困,倒是少了参谋。
话虽如此,倒不见他神色困顿,只见他招手叫过在一边研墨的虞少岚上前来,低声吩咐了几句,这话音却未避着楚晔,他敛眉听着,安心了不少。
刘呈的吩咐正是叫虞少岚带人去替下沈当几个,又想楚姜近日受此忧惧,怕是心中愁困,也叫虞少岚留下伴她几日,好解解闷。
而他的不避讳,也叫楚晔明白了他的另一层意思。
若是东宫真被嫁祸,必不是楚姜护人不力的责任,而叫虞少岚相伴,也表了东宫的谢意。
是夜,楚姜与虞少岚共处一帐,久未相会,二人俱是无眠。
观婢女阖门离去,虞少岚脸上顿时少了些相聚的欢喜,借着灯色坐起身来,眼中浮现忧色。
殿下将那信给我看了一眼,你怎能写下那些话来,自古后宫不得干政,你竟……楚姜微微蹙眉,也坐起身来,打断了她,反声道:少岚姐姐,我又不是后宫。
她一滞,知道自己失言,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些事都是他们男子所谋,你在信中说什么‘闺门行事,不若君等讳多,亦勿忧监察参我树党’,这话真是僭越了,幸好这次殿下派了人接过了这事,万一真叫你去处理此事,即便你做得好,外人评断来,怕是牝鸡司鸣、阴阳颠倒这些浑话都要往你身上安,到时候你要是处境艰难可怎么好?楚姜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对她口中那句,她写下时便不曾担心,若是太子连将此事揽过的胸襟都没有,自己倒是甘心藏拙也不愿为东宫谋划的。
不过她却轻轻摇了摇头,拉着虞少岚的手有些惋惜道:当日初见,姐姐与我共谈兵法,我并未见姐姐你身上有如此迂腐的想法,而今不过数月,姐姐却以为外人的评断就能左右你我吗?这一句像是深夜鸣钟,让她一瞬间愣了下来。
楚姜观她神色,又轻声叹道:少岚姐姐,那时候我说众人俯仰,不过天地一盘棋,如今我心万虑,不想耽搁到俗处,也想做个执棋之人,难道世间竟不许女子下棋么?我记得姐姐曾经,也是誓要红装挂帅的,现下却叫我不明白了。
她回过神来,被楚姜如此一提,便记起旧事,竟有隔世之感。
我……她嗫嚅起来,我不曾忘的。
然而是什么令她说出了先前那番话来?她凝望楚姜,见她分明笑着,眼神却是惜怜,顿觉惊慌。
她瞬间便相通了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番话来,或是虞氏的坍塌,或是她母亲叫她离开金陵时的释然,又或是,是太子的温柔。
莫名地,她觉得是最后一桩。
她看楚姜仍不言语,只是凝望着自己,心中沉了沉,却未提出心事,只是笑道:我只是与秦姐姐、画筝姐姐她们相处久了,总以为东宫能庇护我们一辈子,竟是忘了志气,九娘,先前是我失言。
楚姜含笑,拍拍她的手,若是秦娘子她们,也不怪她说出后宫不得干政了,那几个太子亲近的,将来俱是后宫之选,自要谨慎行事。
她看着虞少岚眼中的一撇愁色,心中微叹,知道她有心事在怀,却不好探究,便推了软枕靠在床头。
帐子上的海棠花撒在她手上来,她轻轻摩挲着,心中思绪良多,低声道:少岚姐姐,我不要在意他们的评断,人生苦短,我不要将光阴消磨在无趣之处。
虞少岚垂下眼,一时不敢言,也庆幸楚姜未曾逼她对答。
先前那句话,她是扯了谎的,不止秦娘子她们将东宫当作依靠,而是连她也以为,太子是她的倚仗,因此她也可以,不必再执着于仇恨,可以如天下诸女子一般,安守闺阁中,尽行女儿事。
她也将软枕堆起来,靠着望向天青色的帐顶,昏色之中,天青荡曳,仿似片片落白。
没来由的,太子在雪中将她接回太子府的场景又呈于眼前。
这叫她深感不安,楚姜的话像是刀子一般,将蒙在她眼前的似锦繁花碎裂开,又叫她记起前尘。
那时候她还记恨周朝,记恨刘呈。
九娘,我有些不明白。
她轻喃道。
姐姐不明白什么?她侧头道:不明白我往后要怎么做,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姜也转头看向她,烛光洒进帐子,照在二人眉眼间,一个坚定,一个茫然。
我要这么做,是因为我想。
她握住虞少岚的手,婉声道: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是对的,我先前诧异,只是觉得姐姐不是在意他人言语之人,并非对姐姐的决定指手画脚,路要自己走了,才知道那道上露水沙尘沾衣几何。
有的人顺遂一生,便要寻些坎坷,有些人年少便惯见风波,所以追逐安定,少岚姐姐,余生如何谁也不知,但求无悔而已。
虞少岚看着她诚挚的神色,不由怔然,片刻后才笑着点点头,笑中有些释然,是我入障了。
长夜未央,烛火漫漫,二人相视一笑,终再无言。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等我,此后继续日更。
◉ 111、润物无声建始七年三月一日, 清昼多雨,天白含翠。
在宫中阅卷半月的楚崧终于回返家中,因着禁中劳困颇多, 兼细雨披身,不觉在儿女面前咳了几声。
楚姜立即便叫人去唤疾医前来,楚晔也面含忧色, 便是卷册繁多,父亲也该珍惜身子。
楚崧正要开口, 见到怀中幼女也皱了鼻子, 小手正指向自己, 父亲往后再要说是我们顽皮闹了毛病,可是再不能了。
众人发笑, 连苦于孕事的顾媗娥也好一场开怀,一家人又是一番欢笑不提。
檐雨连珠般坠地, 熏炉里升烟,缭绕阁中, 本该清淡的景致,因着一家团聚于此,反成了温柔可亲的陪衬。
待至楚崧喝下一碗女儿亲煎的药,时已过正午, 楚晔还要回东宫,顾媗娥与楚衿也面露倦色。
他怜惜妻女, 一个正孕中, 一个尚是年幼,便叫各自散去。
临别时顾媗娥又叫了楚姜到一旁去, 自袖中掏出一纸给她, 你十一姨在家中待得无趣, 说是要来长安玩耍,这信是同昨日随礼一并送来的,尚不知她几时到呢!楚姜有些欢喜,当着继母的面便拆了信,却只见薄薄一行,明璋吾甥,我要来长安了。
这俏皮明快的一句,仿佛已将那个娇憨天真的少女带至了眼前。
她嗔笑一声,前几日少岚姐姐在时,还说不知何时得见十一姨,这却要来了。
顾媗娥也笑,她一惯爱胡来,又不说明哪一日到,哪日灰头土脸地上了家里的门,我可是要撵出去的。
话音刚落,却又被阴雨激起的泥腥惹发一阵呕,仆妇忙不迭地搀着她回去。
楚姜便又送走兄长与幼妹,待折着信回头时,正见父亲含笑看着自己。
她殷勤笑问:父亲这是头一回做主考官,都瞧了些什么奇才?楚崧失笑,挥挥袖子,还不待为父问你那吴厝是怎么回事,你倒是先问起来了。
本来以为他好歹是个富家子,舍了仕途也能做个富商,后头女儿一见他连曹子建的《九愁赋》都写了出来,又遣返仆从,怕是要出大事,已经请示去殿下跟前了,眼下且不必女儿做些什么的。
她说着便挽上父亲,倒是今年这回太学试,清早采采便说街市吵闹,张在宫门外那张榜单上挤挤攘攘几大行,名字怕是有上千个,往常不过只招三百人,这回又是为何?好些以为自己不能入选的书生,都回返家乡了,这回岂不是劳动他们再跑一趟。
楚崧听她一问便在症结处,悠悠道:后宫有喜,陛下大悦,又闻太学中学舍空置颇多,特下此恩赐,原先三百人分甲乙丙三等各一百人,如今仍旧前三百入甲乙丙三等,其余七百人为添员,将来不入朝官擢选之列,只在各州郡吏员缺处去做填补。
楚姜恍然大悟,周朝的吏与官,是有着明显区别的,倘以郡吏入仕,身后若无家族,升迁难矣,难怪诸世家对此没有抗议之言,又是天子自称狂喜之举,稍有眼色的便不会去扫天子的兴。
况且书生们若是回乡,靠着才学也并非不能做个郡吏,故而那榜上的也未必个个都要去太学里虚废三年光阴。
不过又有一念自她心头闪过,她看向楚崧,果见他神色并不如语气那般轻松,遂轻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陛下此举,可是在为寒门开路?楚崧这才点点头,开口便叫楚姜震撼。
那吴厝的答卷,在前头几轮阅卷里被刷出了两千名外,最后呈到我与你左叔父眼前的,只有一千份定好位次的,然而陛下竟于深夜前往,玩笑般地从那刷下去的两千多份答卷里随手抽了几份,其中便有这吴厝的。
回忆起天子当时的笑,楚崧犹觉心惊。
夜烛阑珊,残灯昏处,笔墨堆叠。
天子立于那些被黜落的卷册处,抽出的那几页,仿似自泥垢里翻洗出的新芽。
伯安,稚远,朕瞧着这一个颍州吴子善,答得也不差,怎么落在了这里来。
天子俯身执卷,论对指点,这是自立太学以来,开天辟地头一回。
除楚崧与左融外,殿中人皆噤若寒蝉。
终究是楚崧站出来自认疏漏,叫众人将三千多份再审再阅,方有了今日这榜上的一千人,那吴厝,便在甲等第八名。
阁中一时静默,楚姜脚下轻动,只觉膝下一软,跌在了一边的栏杆上。
终究是,南齐故事,成了儆戒。
楚崧观她此态,心中微叹,明璋,不足惧矣。
楚姜扶着栏杆坐下,只是绵雨惹生青苔,脚下湿滑。
然而此句终了,她还是承认道:加之,女儿心中也有惧意。
昔日短寿之征不令她惧怕,匪众胁逼未令她胆怯,如今不过是天子欲为寒门开路,却叫她仓惶至此。
楚崧忽觉他这女儿才是世族政客该有的样子,这样的反应,说明她已经想到了此事的归终,寒门若立,则世家门阀衰微。
然而他却笑问:明璋,君子有中和之道,捭阖豫审世间变化,预卜吉凶,你以为此事,便能致使世族末路吗?楚姜观他仍旧云淡风轻,神情松动,不觉摇头,一朝寒门起,一夕豪族立。
崛起的寒门,总会成为新的豪族,这是必然。
可是她的担忧却并非此处,而是由虞氏想到了楚氏。
她叹道:然而若似昔日南齐,一但风教薄,士无德,门阀立于皇权之上,便纵无外敌,终将谱录废。
楚崧抚掌,指着宫廷方向,自陛下即位以来,灭南齐,抚北境,天下咸宁。
前魏王乱,手下将士大多只效陛下,各族虽皆有儿郎驻守北境,所任俱将官,无有低微之职,而自先帝以来,望族子弟多自矜文雅,鄙薄武事,即便从军,亦向往宫廷,连你伯父当年,前往北境时也并不情愿,若推论一二,你舅舅手下三十万大军,乃至北境二十万将士,是效陛下,还是效将帅?再论文治,郡吏之中,庶族渐多。
他声音渐缓,楚姜也明悟过来,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
①却动松柏,憾高城,冲陵激水,梢杀林莽。
若无提醒,她也以为不过郡吏、低微武士而已,几无升迁之望,最多终身碌碌。
又想起来曾有人赞颂她舅舅乃世家俊彦,却能屈志戎旅,从那时候起,军中寒士便已经势众了。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②天下起于黎民,疆域分于州郡。
郡吏点籍账,治文书,上见府君,下理百姓,这般亦官亦民的存在,一旦成万千之众,如何不比朝官更有影响力?武士御侮戡乱,外御敌,内固天家,总有军功可搏,渐至显达。
这是皇家的手段,似春雨细腻,润物无声。
若不是这回太学试一次多取了七百名,恐怕也无人有心去想那些郡吏、士兵是庶族还是世族,这一回,便是提醒了。
楚崧看她神情变幻,即知她明白了天子的用心,便又说回了他开头那句,君子捭阖,豫审世间变化,明璋,我朝不会成为第二个南齐,为父身为臣子,得遇如此明君,必忠君以报,而为家族计,却不能抛舍家族,故此,何以计?楚姜眼中浮现一抹异色,迎着父亲期待的眼神,她心神渐定,缓缓道:老子曰: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楚氏百年,所为不过逆风戢翼,顺势扬帆,而今世族不能挟皇权,陛下欲为,便是大势去处,楚氏便该顺势而为,既是忠君,亦为家族计。
楚崧扬眉大笑,从她这话里实在听出了点奸滑之味。
若世族不能挟皇权,便顺皇权;反之……他深笑着,拂袖起身,手向檐下,接住了几枚雨滴。
明璋,山雨欲来啊!楚姜随他视线眺望过去,正是皇城方向,又明白他口中的山雨,或许不只是天子这和风细雨的手笔。
……连日春阴,直到三月初十才见了晴明。
暮春占了暮字,却毫不显颓气,倒是草木竞发,春光频惊。
亦如楚姜所料,除了前三百,其余的七百书生并非人人都要进太学蹉跎光阴,及至初十这日,前往太学登名的不过七百余人,更有甲等第八的吴厝,与甲等第五十三名的一个年轻书生不曾去。
吴厝不往,情有可原,自考试过后,他便终日放浪诗酒,不过文赋里暗贬几句,或因太子命人暗护之因,至今未见他惹出什么风浪来。
那另一个却着实令人猜不透了,这日太学中遣了小吏前往其所住客舍,却闻其因染病在身,难久于人世,早已无心什么功名,已于数日前动身返乡了。
正在小吏惋惜时,这位对外称染病的书生却正在兄长府中被禁足。
只见一斜楝花下,一个面容稚嫩的少年正满脸的愁闷,口中殷勤,直央着仆妇去为他求情。
陆十一甫一进门,便见亲弟一副不加反思的样子,心中恼气更甚,出口骂了几句,见他气势萎靡了又有些不忍。
未想脸色刚缓几分,陆十九又嬉皮笑脸起来,他索性将近日查探一一说来。
你顶替的那一个扬州书生,我已命人前往扬州打探,丹阳郡广德县扶马巷并无一个叫孙显的书生,那门户所在,乃是一户姓赵的人家,如此情形,你还想着要与他通信!陆十九一愣,十一哥莫不是找错了地方?我在扬州时,可是亲自去过他家中的,他家中一双父母尚是年壮,门前三棵……门前三棵柳树,临河,门前两头石狮子,一只口衔的圆球被砸豁了口子。
邻人相告,几月之前,倒是有一户人家在那里赁屋而居。
跪坐席上的陆十九轰然便向一旁倒去,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兄长。
十一哥,他如此骗我,能有什么目的?陆十一俯身将他扶起,看他神色痛苦,肃声道:你逃婚一事,族中顾忌与顾氏的交情,分毫未敢向外张扬,可你一到扬州便受那孙显相助,事后他又哄得你一路来到太学试,若非是楚太傅见了你笔迹熟悉,一出禁中便告知了父亲,怕是他便要顶着那位次进入太学了,往小了想,只是他利用你进入太学,可若被揭穿,便是欺君之罪,你说他为何骗你?陆十九年不过十五,脸上稚气未消,可是他与我说,是他家中逼他来考,他又怕考不上好名次被家中责骂……陆十一眉目稍冷,你年纪尚小,他怎知你就能考个好名次?族中遣令数百人寻你不见踪迹,怎么他就那般恰巧,与你上了同一艘小舟?还有你逃婚这事,若是不愿,来信与我商量了,我自会央求父母为你解除婚约……解除了跟顾十一娘的,还会出来什么顾十四娘,顾十五娘,我心中就只有十三娘,她不在人世了,我也不会再娶其他人,何况顾十一娘性情粗莽,不识文墨……陆十一简直被他气笑,去年家中为陆十九定下婚事,他与顾十三娘倒是十分相投,瞧着他也欢喜,不料顾十三娘元宵外出赏灯时竟不慎落了水,回去后便大病数日,竟是不幸去了。
顾陆两族不想作废这桩婚姻,便该成了顾妙娘。
他看弟弟满脸的追思,喝道:你小小年岁,与十三娘不过约定,难不成真要终身不娶了?人家楚太傅与元妻青梅竹马,不就是……你敬仰楚太傅,不过效其形表,未得风骨,我看你这回上当,便是知道楚太傅任主考官,哪怕没有孙显,你便是用了自己的名姓……他顿了顿,更气了几分,这样倒好了,旁人看了还赞我陆氏儿郎一声好才华,偏你愚懦顽劣,负才傲物,若是再寻不到那孙显的踪迹,只怕合族俱要被你拽入险境。
陆十九终于才惊惶起来,怎会如此?我若……我若自行认罪……陆十一看他此时才知悔改,在院中踱步了几个来回,细听他忏悔了数声,才终于道:此事自有我与父亲处理,你只管在此好生反省,回头若再不愿迎娶顾十一娘……罢了,想来有此一事,顾氏也不愿再将女儿嫁与你,这你倒不必担心了。
陆十九愕然抬头,临了还受他一句讥讽,想辩解又觉兄长说得有理,只得懊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了几回,又是眼泪不迭。
作者有话说:①宋玉《风赋》②《道德经》◉ 112、星象陆十一话虽严厉, 心中却有十分的计较,便连太学试的诸位考官都是在卷册送入禁中后才得知后宫有喜,天子欲开恩赐。
虽不知天子是如何与诸近臣商定的此事, 然而如今若要有人借太学试生事,无异于是在质疑天子。
他这念头,正是梁王如今所苦之事。
我那好三弟, 真是回回天幸。
堂中诸位幕僚都纷纷出言,或劝慰, 或勉励, 总也说不在他心上去, 便将视线投向了方晏。
又换了张面具的方晏坐在他下首,这回倒不是病态了, 却也面容不美,甚至颇有些丑陋, 见他看来便道:方某倒以为,殿下所虑过矣, 陛下只是想给寒门开路,如今几大世家俱拱卫东宫左右,我们折其羽翼,伤及世家, 不是正好中了陛下之意?其余几位幕僚都未料到他如此大胆,其中一个道:方君所言实在锐意, 将来若无世家相助, 殿下夺嫡之路岂不艰难?刘峤却目光浮动,显然也想到了天子的用意, 此时又听方晏回答那位幕僚道:尚兄以为, 陛下一次多收这七百名太学生, 难道不是明晃晃地告诉世家,寒门当起么?那人顿时哑口无言,其余人也都思索起来,渐也对方晏所说认同起来。
刘峤见此情形,仍略显迟疑,只恐受父皇所疑。
方晏一笑,山木自寇,象齿焚身,生而顺者莫不庸也,殿下想要的,可是人间极位,之前魏王之乱,陛下也不曾疑心到殿下身上,况且如今若要借这回太学试生事,诸世家,不是嫌疑更大吗?梁王心中一惊,看着他站起身来,去将窗边一局残棋打乱,又捡起数枚棋子,指着棋盘上所剩无几的棋子道:错峙时是僵局,殿下,您的棋若不打活,如何再走?东风将动,一帘春暗。
刘峤静看黑白各据,目光渐沉。
……三日之后,正是太学生入学之日,临近太学的一座园苑忽起大火,火势冲天,经久未歇。
长安人以为只是一桩不慎,却于此夜中,城西与城东各有两处民宅起火,城北又有几座连铺被焚,火灰漫天,吓得百姓们漏夜查点家中薪烛。
武候铺预防及救火不利,连带京畿巡防也被问责。
而市井流言也越演越烈,却提的不是武候铺,反是提起太学试来。
陆十一对此流言,心中不安渐重,独坐书房中思索良久。
正好陆十九前来思过,见到兄长对着屋中一只相风铜乌①凝神许久,书案上又凌乱铺着几本书,想到近日流言,问起他是否在想自己闯下的祸。
陆十一见他尚知悔改,心有宽慰,面色却依旧凝重。
本以为虞氏之祸与族中无关,却想当日顾氏不过与齐王几句闲谈竟被做了文章,若非太子殿下对答得当,怕也是一场大祸,然而看似风平波静,想必在陛下眼中,顾氏早已被记了一笔,如今你又被带进太学试中去,这考试虽非什么要紧的选拔,却也抵不住有心人借此生事。
陆十九面生俱意,即便年少,倒也分得出形势的,兄长的意思是,有人是要故意针对顾氏与陆氏?不是针对,是要让顾氏与陆氏,如虞氏一般,轰然楼塌。
陆十九见他从案上捡了本《观象玩占》②,跟着他走了几步,却见他只是略看了几眼便掷下。
忽有风来,拂动他衣袍,一袭灰青的竹叶纹盖在了铜乌上,他手下轻移,袍角便带着铜乌坠地。
是夜,西南风动,城中再起大火。
朝廷再不能坐视不管,深究走水之因未果,只得如实禀报。
悬而未决之时,太史令呈报,西南有星孛入于北斗,而箕星在天,岁有凶风;又见北斗第四星微不见光,天权孱则文运衰。
③一时之间,朝野纵论不休,皆以为天子会对这次太学试的结果另有发落,却不想天子一言不发,只叫太史令再观。
连着两日星象俱是如此,太史令便献策,当请此次卷册中上佳者,焚之供奉上天,祭礼过后再观天权星是隐是现,方知这批卷册是凶是吉。
这一策很快便得到了天子的许可,天子思索过后,又命太学试主考官主持祭告仪式。
与此同时的梁王府中,刘峤临立窗前,看着天上几片云笑道:以星象破解,楚伯安这一手,本王倒是不曾想到。
一位幕僚笑道:焚卷册,毁证据,倒也不用愁怎么去找出那一份了。
方晏却是笑道:想来或许并非是楚太傅之计,他在这次考试中实在清白,楚氏原本看中的两个书生这次虽都名次在前,却早被解了婚约,与楚氏再无瓜葛,这回可是拿捏不住他家的。
堂中另几个幕僚便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个问道:难道是左稚远跟陆诩猜到了什么,不然为何那夜又生了一场大火?方晏轻笑,诸君,东宫众属臣中,尚有几位看似不见经传,实则圭角不露之人,或许,不该只盯着那几位位高权重的。
刘峤忽想到了什么,可是吴郡陆氏十一郎,陆约?众人一听这名字,都想起了陆十一是怎么入的东宫。
身怀运道,以玄问途。
刘峤看他们神态,抚掌大笑,任他是谁,不过自作聪明,也省了本王废心去腾挪,正是个,瓮中捉鳖。
一番议罢,方晏出了梁王府中,上了一架驴车,坐在车辕上便自己动手赶车,侯在车中的戚三一见他便禀报起来。
大郎,沈三哥已经过去了,孙五险些被陆氏的人抓住,逃跑的时候藏进羊圈中被踢了肚子,正在哭天喊地呢……方晏听他胡天胡地一通说,半句不在他关心处,打断他道:我交代……戚三一顿抢白,哦,楚九娘啊!我看她机灵着呢,想必也知道了长生观里不是大郎你,再也不曾去了,不过昨日她与她表兄又外出玩耍了……方晏手中缰绳一紧,皱眉侧身道:我交代的是这个?戚三一愣,才知道自己将与伙伴们闲扯琐谈的说了出来,忙改口道:我记错了,大郎问那个太史令啊,他应当是听说陆十一身怀好运道,想着探究一二,却不知二人怎么就结交上了。
他略一想,思及陆十一与楚氏兄弟二人的关系,倒也不惊讶他与人结交的本事了,尤其太史令还先对他生出了好奇,这般情形,两人有些交情也不足为奇。
戚三见他再无言语,心中乐了起来,难得他为自己赶一回车,想着他便索性向后一仰,乐不可支地挑开帘子窥看街市。
她去了何处玩耍?戚三正看到一处胡人杂耍,正在酣乐之际,被这冷不防的一句吓得手上一抖,回了好一会儿神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便放下车帘,调侃道:大郎,打探人家小娘子的行踪,这不好吧!不想他脸皮甚厚,笑声传进来,那是你将来的嫂夫人,为兄还问不得了?戚三吐吐舌头,人家可是跟太子一伙的,大郎你总害东宫,还指望她嫁给你,我要是楚九娘,早就与大郎断绝往来了,我瞧着常与她一块儿玩耍那个左八郎便很不错,长得也好看,出手还阔绰呢,上回我瞧他买茶,出手就是一锭黄金,都不叫找补的……他正说着,一锭黄金便从车外掷进了他怀中。
他忙嬉笑道:不过他比起大郎你来,还是差得远了,昨日他们去城外北山踏青,他连个纸鸢都舍不得买,还是上回那个公主给楚九娘买了一个,不过她又不爱玩,敷衍几下就跟她表兄看斗蛐蛐去了,气得那个公主跟她闹脾气……方晏久未见她,听着戚三描述,心中思慕又重起来,却记着长生观里的事,一时气她对自己无情,一时又觉得自己也无情。
只如此想来,倒令他发笑,两个无情人,活该凑做一对,正好互相折磨。
不觉间,这架破陋的驴车便从楚府门前缓缓驶了过去,方晏借着面上这假皮,毫不遮掩地向内探视着,看到门口几架车马,猜测她或又是要出门玩耍,心中竟是隐隐泛了点酸意。
顾妙娘初下马车,正见到一个面黑貌寝的青年人怪模怪样地看着她的马车,一转头便张大眼睛瞪了回去。
方晏一见是她,心头那点涩意好歹减了些,收回视线方去了。
而顾妙娘一等见到楚姜,便抱怨道:长安怎么出些怪人,我刚在你家门口落脚呢,就有个丑郎君瞧着我,那样子,活像是我从他碗里抢了饭吃。
楚姜失笑,怕是见十一姨华贵美丽异常,忍不住多望了几眼,慕美之心,哪里就怪了?顾妙娘被她这一说,倒与高兴起来,短叙了几句,又带着她与楚衿去看自己带来的新鲜玩意儿。
夜里楚姜刚沐浴罢,她窗外一株梨树开得正好,夜中无风,犹有香气拂窗。
采采收拾起湿衣,正要开窗,看到有几瓣梨花落在窗棂上,捡了去与楚姜笑谈。
今日十一娘说她养了一盆花在屋子里,能控制花期,落进来这几瓣太淡了,女郎,不若我们也在屋里养一株梨树?等到了冬日里,催着它开花。
楚姜失笑,捏着那几瓣来到窗前,我可不爱侍弄,你要养了,可不许叫我帮忙。
她说罢,借着月色望向那株梨树,忽见伸来的一枝上有一点绯色,压过枝条一见,正是一支玛瑙翠玉簪。
采采瞬间便猜到是谁所系,调笑道:簪子到了,人却未来,莫不是徒惹女郎相思?楚姜握着簪子,将枝条放回去,任其掸落花瓣,笑喃道:他这是怕来了,我又给他下药呢!作者有话说:①相风铜乌:铜质乌形的候风仪,可指示风向。
②《观象玩占》:是一本研究占卜星相的著作。
③有星孛入于北斗这句史书里记载是凶兆,箕星是二十八宿之一,古人以其明亮为起风征兆;北斗第四星也叫天权星,文曲星。
文中星象是我瞎编的。
◉ 113、舞弊非大祭之礼, 本不必天子亲至,却实在与天子心事相关,一场祷问之礼, 倒成了盛事。
当日,天子端坐祭台正前方,诸官也沐浴焚香, 分列祭台左右。
一句尚飨念罢,太史局中两位官员便迎向楚崧与左融, 请其呈上佳卷, 待接过卷册, 又念了一遍祭文,才要送至炉中。
不妨祭台上还未起烟, 宫城东北角一座阁子竟先燃了起来。
众人讶然,看祭台上动静都停了, 便都垂首等着天子的反应。
不想天子只是面色平静地看了那方一眼,问向太史令道:何不继续?太史令忙禀道:回陛下, 神其有灵,兆不吉也。
何时再祭?再待吉日。
天子微微蹙眉,看他面色踟蹰,肃声道:若有言, 不必遮掩,下一个吉日, 是西南角再起火, 还是西北角再生烟?楚崧闻此语,心中明白天子要做这场祭祀, 并非认为祭礼有用, 天子可是连神医都舍得叫他放走的, 一个连延寿养生都不期的帝王,怎么会以为凶兆吉兆能左右太学试。
鬼神之后,不过是人心在缠斗。
是谁京中放火,是谁将太学试卷进流言之中,是谁让这场祭祀做不成?连他,也分不清幕后之人是谁。
陛下,或是卷册不对,该当另择佳卷。
太史令跪地道。
天子冷笑,是哪一份不对?索性去将三千多份卷册都拿来,一并给焚了,再有不够,往年封存的也一并取来。
太史令闻声,再不敢抬头。
日阳高升,东北角的动静早已下去,正在场面渐僵之时,立在楚崧与左融二人身后的一个太学博士出列拜道:陛下,臣有奏。
天子闻声只是轻轻挥手,便有内官开口道:当奏。
众人视线过去,正见那博士执笏出班,朗声道:昨夜臣在太学外救下了三个书生,遇时正是深夜,街道尚无行人,那三个书生身后却有数人追赶,皆兵刀在手,幸而臣昨夜自家中返值,尚有部曲护送,追赶之人见臣身后有势,方遁了去,那三个书生却意识混沌,臣便将他们安置下,今晨方见他们意识清明,五感灵醒,甫一见臣便高呼悔矣,求臣相救。
此言一出,顿有蚊声起,连天子也微微俯身向前。
又听他继续道:这三人皆是徐州人士,去年十二月抵的长安,为的正是此次太学试,而三人无一人赴考,却惊奇甚者,其中一位却在榜上有名。
一语既出,祭台上下皆哗然。
下一刻,这博士又道出更为惊秘之语,三位书生还告知臣,早在太学试前两日,他们便已经拿到了太学试题。
荒唐!天子拍案,寒士久苦,孰人再误?众臣看不明白,这究竟是对谁发怒,然而两位主考官却不得不出来表态。
左融道:回陛下,太学试题乃是诸位博士在禁□□拟,刻印后由御林军看守,至考试当日,诸博士与看守卫士无一人离开禁中,饮食皆有看护,便连臣,也是考试当日才知试题如何,如此缜密,若仍有疏漏,必不可轻忽。
楚崧也道:回陛下,太学取士关乎我朝文运,若卫博士所言非虚,必深察之。
天子目光阴郁,又听下方几位重臣附和,复看向卫博士,三位书生试题何来?又何以早日不告?有人比他们更早得到,三人遂以孔方换来,然考试前日惴惴其栗,不敢赴考,匆匆回乡,却在驿站听说有一人名字在榜上,心中惧甚,急忙回京,三人无胆,不敢前往衙门,只往太学告屈,却言被一博士阻拦,受唾数句,三人不敢相斗,不想才刚离开太学便被追杀,藏躲几日后,终想一搏,才叫臣遇见了。
他每出一句,便叫此间人声沉下一分。
他身后数位博士俱面有异色,似在彼此疑猜赶走三位书生的博士是谁。
天子忽问道:赶走他们的博士是哪一个?三人不识,只道是容长脸,面白,有须。
几位容长脸的博士都面面相觑,其中几个面白的更是惊惴,然而只如此看着,实在不能辨出是谁。
天子又问:那在榜上的,叫什么名姓?姓孙名显,字文普,世居扬州丹阳郡广德县,列于甲等第五十三名。
楚崧眼中微芒闪过,五十三名,那卷册是陆十九的字迹,阅卷考官中,只有他认得那字迹。
那是个赤诚的孩子,第一眼见到自己便激动得跌了跟头。
他赫然便明白了是谁人设局,目光越过祭台上的祭炉,看见对面的梁王面色肃然。
在他前方的太子,也依旧温润平和,他身后,站着陆氏父子,陆诩的神色显然不如陆十一沉静,他暗叹着收回视线,目光掠过在祭台上捧着卷册的太史令,心中暗猜本该焚到第几册才是陆十九的。
卫博士此时也从怀中献出一张绢帛来,交由内监呈上,陛下,臣来前令三人提名画押,此次祭礼不成,或是上天昭示卷册不详,或许其中,便有甲等五十三名,臣所言是真是假,只请一核便知。
天子点头,内监立时便带着绢帛去祭台上。
日阳高升,祭台上光明洞彻。
刘峤看着内监手脚轻慢,躁意上了怀,又带着难言的兴奋。
陆诩手心一片滑湿,紧紧盯着那方,眼中似要喷出烈焰,要去代替内监那双手,去焚了卷册,去烧了祭台。
一只手轻轻拍在他臂上,内监的声音也响起来:禀告陛下,其中并无甲等五十三名。
刘峤双手轻颤,抬眼前看,见到站在太子身后的陆十一身影镇定,连一阵风过,也不曾激起他衣裾。
这不可能,卷册封存禁中,今日开阁去取,是他毁掉证据的唯一机会,若不然他也跟着放一场火是为何?星象、祭礼,不都是为了毁掉……怔然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陆十九所写的卷册,若是不在祭台上,也绝不会在封卷阁中,进了那阁中的人,翻卷之时,轻易便可调换。
一旁的楚崧也不曾料到,正见卫博士面色不改,想来便在封卷阁中,亦可辨出。
天子望了群臣一眼,看着这些精明深算的臣子个个低头不言,忽看向两个儿子,太子与梁王,一并领人前去,将那甲等五十三名的试卷,拿来祭台上。
这句话,令太子与梁王都有些惊讶。
这尚是头一遭,天子在群臣面前,将二人并提。
二人心思如何,群臣不得而知,只看二人恭敬领命,一派兄友弟恭地去了。
不多时,二人便已执卷而归,与卫博士呈上的绢帛字迹一比,果真有异。
天子扫向群臣,手指在椅背上轻敲了几下,眼神渐渐沉重起来,直直看向卫博士,三人可有说,谁人将试题卖与他们?卫博士顿首,周身气势大义凛然,正是如今甲等第十名与第十七名,言辞之间,牵扯其中者,当有十数人之众。
群臣哗然,陆诩与顾晟更是错愕,原因无他,只因他们入京之后也效仿北方世家,在书生中择挑了几人做女婿,这甲等第十名与十七名,正是两族分别选中之人。
刘呈也面色微凝,之前他叫东宫中的年轻属臣们去访看书生们,看中的人中正有这二子,得知顾陆两族招他们做女婿时还十分满意,本想等太学试后对他们多加青睐,却在此时……他未深想下去,心中更怀疑那牵扯进去的十数人,或许大多是东宫看中的。
刘峤垂着头,暗暗伸直了肩背,心中想着一个陆十九本就是引子,骈枝而已,没了便没了。
天子的目光,也悠悠投向了东宫诸人所在,与太学博士们站在一处的楚崧与左融,对视一眼,已然猜到了天子要说些什么。
事涉太学博士与众位考官,诸卿认为,此事何解?楚左二人当即领着身后博士们拜倒在地。
楚崧道:臣涉其中,不敢妄言。
其余人纷纷附和。
太子与梁王呢?刘呈心中深明,他两位老师涉入,东宫也不得幸免,便回道:回父皇,兹事体大,甲等第十名与第十七名,儿臣曾探知其才华,不敢妄发议论。
刘峤也随之道:儿臣以为,该当严查。
天子蓦然眯起眼,神色间隐隐有些不耐。
左丞相观此情形,略一想便道:禀陛下,而今星象有异,正是上天昭示,事既现,便当如梁王殿下所言,一一查实,试题有泄,所图者尽已在太学之中,不如请太子殿下与梁王殿下共同究办此事。
陛下,臣以为不妥。
卫博士抬起头,头上的进贤冠轻晃了片刻,那第甲等第十名与第十七名,早被陆氏与顾氏招了女婿,太子殿下爱才,昔日顾氏惜齐王之失尚殿前回护,如今恐是……卫仲弦,你竟敢攀诬东宫?左融愤而出列,顿首道:陛下,东宫所庇亦乃天下寒士,又怀仁儒怜悯之心,何须作弄太学试中?顾陆两族官员也都出列拜倒,口称清白,自请囚闭,只待查办结果出来。
天子嘴角翕动,却是望了眼刘呈,看见他站在众臣之前,满身的春阳之辉,最是松风水月,见到他望去,他这最为疼爱的儿子微微抬起眼来,一眼清明。
刘呈看到他神情微妙,便也顿首下拜,父皇,儿臣愿避嫌,寒士之苦,累年经月磋磨文墨,一朝沾恩,暮春挟纩,儿臣爱之怜之,对俊杰亦惜之重之,望父皇彻查此事,以还诸士子公道,儿臣自请避于东宫,望父皇恩准。
众臣面色各异,楚崧脚下缓移,与左融站至一处,也拜道:臣请伴于东宫左右。
他如此表态,连带着太子身后诸人与左融,都跟着跪倒附求。
梁王低着头,并未想到太子能如此忍退,正想跟着也说上几句,却听天子已然赞同,便着梁王与左相主查此案,暂将太学封禁,那三人……交至御林军看管。
众臣听了这命令,又恍然明白了几分。
而梁王心中虽有喜色,却还是挂着怅意,左丞相他,可是一心向着太子的,天子此举,对自己究竟是信是疑?◉ 114、独谋不待梁王多想, 天子便已称倦,叫太史令匆匆收拾了祭礼,上了柱香便先行离去。
太子此时才看向两位老师, 走至他们身侧惭愧道:是子衎连累了老师,东宫之中殿阁粗陋,委屈老师了。
楚崧叹道:是臣履职不力, 怎敢推脱于殿下,待臣回返家中……他话未完, 便有天子亲近的内侍近前来, 笑脸请他们前往东宫, 说话前还怕他们多想一般,陛下的意思也是, 清白便要清白个干净,免得遭人拿了筏子, 一应起居之物,禁中俱出得了。
刘呈眼神一暗, 随即便笑道:正是,王内官所言有理。
说罢便请两位老师同行,身后又跟着众多属臣。
刚行了几步,刘呈便似想起什么一般, 面色微红,王内官, 我宫中一位女史, 身上落了些症,楚九娘子吃的一副药, 刚好对她的症, 这几日看着, 怕是要吃完了,不知是否方便,孤遣个人去九娘那里,再取几贴药来。
王内官看他面色,笑得有些慈蔼,得殿下如此关怀,是那女史的福气,殿下是自请避嫌,自然去得,老奴这便叫人去。
说罢便交过一个年轻内监,从腰间解了块令牌给他。
刘呈便笑着看向楚崧,太傅可有什么叮嘱要一并送去?楚崧便看向那年轻内监道:有劳内官,只叫她按时吃药就是,另有,我新给她写了一副字帖,便放在我书房里,书架第三层的楠木盒中,嘱咐她不可轻忽了功课。
刘峤远观着他们师生言笑,见那内监执了出宫令牌离去,低声叫过贴身的亲卫谢倓,跟去看看。
谢倓应声,一路相随着那内监来到楚府之外,见人进去之后才离开了。
楚姜听闻父兄皆随太子禁闭东宫,满怀惊讶,天子从来偏爱太子,竟也能准许,这是否也说明了,这次太学试对天子而言意义非凡?内监看她渐入沉思,又轻唤一声,楚娘子,不知如今那味药可有配好的?她连忙回神,有的,我先前正算着那几帖药能吃几日呢,请内官稍候,我这便叫人去取来。
内监看她嘱咐婢女去取药,仍笑道:太傅如今只是为避嫌疑,世人皆知太傅高风峻节,如今避了也好,想来过几日便能回来了,娘子也无需过忧,您这身子好不容易才养好了,更要珍惜爱重才是,不然陛下与娘娘皆要心疼的。
楚姜感激一笑,多谢内官提醒,说来我回京数月,倒不曾进宫拜见,想来娘娘该要气我了,本来早便要去的,倒是家中事情繁忙,母亲又有孕在身,实在脱不得身,正好我给娘娘做的两身披袄刚过完香,劳内官替我送一趟,也请她不要担心我,等事情忙过了我再进宫去拜见。
内监自无不应,楚姜便劳他稍等,回到房中便收拾起一个包裹,出门时手上又拿了一只锦盒,只见她笑着递去,我记得王内官腿脚到了寒湿之日便不灵便,疼痛难挨,父亲怨是我小时候总要他老人家抱着玩,害得他落了病,这里头是一张神医赠的方子,江南水雾重,多些老汉腿脚亦有此症,都是赖着这方子治好的,烦请内监为我一并送去,也算是我报答他老人家的。
内监倒是先替着上司推了一句,看她神情实在诚恳,便也接了来。
等到采采拿着药来,他接过时,便觉袖中有什么东西坠下,心中明了,待分别时又听楚姜道:还要烦请内监告知我父亲,我会照料好母亲与妹妹,请他安心辅佐殿下,对了,也告知殿下,我这里的药足够,叫他不要担心虞女史的病,药吃完了,尽可来取。
内监一一记在心中,离去时惦着袖中那块暖玉,倒是心情颇好。
楚姜等他身影离了院中,才轻叹了一声,叫采采去顾媗娥院中通报一番,又特意嘱咐她一定要好生劝慰几句。
阿聂因知她敬爱顾媗娥,问道:女郎何不亲去?夫人孕中思虑重,采采嘴下没个轻重的,万一叫夫人动了胎气可不好了。
殿下与父亲托了如此重任于我,可是耽搁不得的。
阿聂看她匆忙要往院外去,赶紧取了伞跟上,却不明白她说的重任是什么,殿下与郎主何时……楚姜回身叫她止步,叫个小丫头跟着我就是,阿聂,神医赠我的那本药方,你即刻叫人去抄下来,每一份都要单独放,再备上十份礼,便照着……照着我回外祖家看舅母们的份例来,还有,把沈当叫来院中候着,我有要事让他去办。
阿聂观她面色凝重,知道事态不好,忙将伞交给一个婢女,自己去忙她交代的事。
她一路向楚崧的书房过去,穿花过柳,她侧眼见锦色春荫,渐觉天子恩威难测,恰如这般繁盛光景,春夏灼人,秋冬凋敝,今昔加身之锦绣,哪日凋折惨败,才是可怜。
想着她又加快了脚步,等进了书房翻找到那只楠木盒,心中忽生怔营,暗吐了一口气才打开来看。
然而盒中,确实只有一本字帖。
是楚崧所擅的楷书,写的是《易传》中的《彖传》,她仔细翻过数页,却未见任何字帖之外的交代,不觉蹙眉,又从头翻了一遍,依旧无果。
她父亲为何要写《彖传》?她随手翻开一页,目光探去,忽想起她父亲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明璋,阴谋阳计,早有记载,故曰读书人仁义,读书人奸狡。
她怔然垂眸,看到随手翻开的这一页上正是一个《随卦》的卦辞。
随,刚来而下,柔动而说,随。
大亨贞,无咎,而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①书墨自纸页里脱离,萦绕在她眼前。
她忽然便想明白了,不觉露连个笑,默念道:‘而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卦若家国、似君臣,君臣相随,君是君,臣是臣,东宫是储君,梁王是臣下,哪有臣下不敬上的道理呢?想通之后,她便匆匆抱着锦盒回去,正见到沈当侯在廊上,见到她来,沈当也面露忧色,女郎,属下刚得知东宫众人俱被禁闭宫城中……是有书生告发太学试舞弊,殿下与我父亲、三哥,都为了避嫌,留在了东宫。
沈当惊讶,女郎可是有事情要属下去办?楚姜点头,问道:殿下护着的那个吴厝,现今如何了?之前恍若疯癫,整日在客舍里喝酒写诗,之前多有书生去寻他辩论,只是其所言俱是指摘门阀,渐渐便少人去了,太学试放了榜之后他倒是震惊得很,却因不肯去太学报道,又多了些名气,已有许多人前去请他做幕僚,更甚者,扬州刺史还征辟他做豫章郡的郡守,却都被他一一拒绝了。
楚姜拧眉,扬州刺史李甫珃?一念闪过,她也想到了其中关节,天子广纳寒士,李氏也愿意顺势,李甫珃收一个吴厝,或能打破他庸碌的官声。
可有人对他下手吗?有过一回,被太子殿下派去的卫兵发现了,不过也不曾抓住什么证据。
楚姜点头,沉声道:后日夜里,你带几个人去刺杀他,务必隐匿身份。
沈当正错愕之际,便听她继续道:现在护着吴厝的,你之前也见过,你与他们的长官通个气,问他要一块东宫近卫的令牌,刺杀之时只要闹出动静就是……他越听心中越是惊恐,不敢相信她竟如此大胆,然而看她神色如此镇定,听她淡淡解释了几句,终究还是应了下来。
他临走时,楚姜又叫住他,季甫,替我送个口信去城外大营,叫我六哥务必不要回来,让他与我三哥一样,在外避嫌,不要散发议论,不要心生不满。
沈当垂首,看她扶着栏杆莲步轻动,掠过柱子时身形纤瘦得尽数被挡住,只有一片轻薄的碧绡得彰见人影,这样一个弱女子,能撑起如此重任吗?她似看出了他的疑问,缓缓摇了摇头,季甫,这是东宫所托,我不一定做得好,可如今,可我不会绝令事态更为严重,也或许,我真能挽回局面,上党匪患那年,我父亲也十七岁,他一人便舌战劝降了上千匪众,如今我也十七岁,未必不能如他一般。
沈当惭愧拱手,属下自相投于女郎,便知女郎才智过人,往后绝不敢深疑。
楚姜挥挥袖,笑着叫他离去,等他人影渐去,笑里竟渐渐带着些惆怅。
阿聂出门来看见,心中疼惜,女郎,药方都在抄了,是要给哪家送去?先给大舅母送去,不过她素来体健,我得写封信给她才好。
说完她便提步回屋,阿聂看她匆忙,又是一阵心疼。
却说那位王内官,收到楚姜送去的药方时白腻的脸上便是一阵笑。
跑路那位年轻内监一见便殷勤道:楚娘子说是报答您呢,不过早不来晚不来,这会子来,陛下知道了,不知道您老人家是用好,还是不用好呢?王内官手一摆,倒是将锦盒收进了袖中,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她能记着,便是好的了。
说罢他又对着这内监笑道:九娘从来就出手阔绰,想必你小子也没被冷落。
正是想着将这暖玉献给您……这玩意我老家伙拿着真是照丑呢!他又看了一眼,拍了拍年轻内监的肩,是好东西,好生收着,这好意你可得记着,别做了那等朝三暮四之人。
小的明白。
王内官便点点头,手拢着袖中方去了。
作者有话说:①《彖传》抱歉今天晚了,部门应酬真是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