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25-04-03 04:38:06

--------------────────────㏄依华整理推荐小说㏄资源来自于网络,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明明如璋作者: 十九同尘简介:📖楚姜作为天之骄女的一生📖‎◉ 标签:宫廷侯爵🏷豪门世家🏷天之骄子◉ 主角:楚姜(楚明璋)◉ 配角:其他◉ 视角:女主◉ 收藏:1229‎◎ 立意:学会爱别人,也学会爱自己。

‎————————•————————正文已完结。

楚姜生来体弱,出自望族受尽爱护,惯见奇珍,本该与旁的世家小娘子一般,在长安望族中觅一门合适的亲、生育几个孩子、看着夫婿直上青云……只一朝南下,在江南水岸葱郁的青林中,辗转云母屏下,听了几句最苦参商、最温当归,竟与当初拿刀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郎君有了风月纠葛。

寻常山夜,黛色单薄,皓齿明眸的少女颈上抵了刀刃,墨发纠缠在霜白的刃上,晏师兄,你的秘密并不算要紧,可是我的命很金贵,杀我既无益,何不求我?这是徘徊在方晏梦境里最挥散不去的场景,是他从仇恨中偶尔抽身时还能心中一悸的痕迹。

——楚明璋,任华筵喜聚,清霖凄雨,我当你人间一梦,梦醒不见。

——晏师兄,你要是死了,我不会随你,哪日生犀通灵,叫你回魂看我佳婿良缘、儿孙满堂。

当后人记述楚姜的一生,发现其家族出身、父兄功绩并没有淹没这个女子身上的光彩,她精彩的开始,或许正是从她少女烂漫时一句意气的不过天地一盘棋开始的。

这是一个少女成长为政坛大佬的故事,爽文罢了。

正剧,架空,he。

前期爱情不是主线,主权谋,偏群像。

​◉ 霸王票排行:第91657名◉ 灌溉:1137 ◉ 评论:456◉ 风格:正剧📖 第一卷:步青樾 📖null1、孤舸建始六年春,江水湛湛,长江上有一仞孤舟,闯进了南国芳春。

障川是渔火炊烟,渌水白沙,软节尚且温柔,等涟漪靠了岸,这暮春又活了半分。

阳风吹开雾气,一艘大船上渐渐显出了人影,大多靠在船栏上,看着烟水相隔的城池指点,声音逐渐喧沸起来,给这艘孤舸上添了烟火气。

樯橹拍水砰宕,水手传呼扶舵时也故意高昂着嗓音,把路过的采采吓了一跳。

她抚抚胸口,抱着木盆进了船舱,女郎,就快要到金陵了。

舱中遗缺天光,只有几道晦暗的光线,采采话音刚落,便有一道低柔的女声从里面传来,外面怎么突然喧闹了起来?采采将木盆放在一方低矮的木架子上,又转身去推了窗,i巧声回道:雾色淡了些,金陵城的影儿显出来了,难得来一趟,都在瞧新鲜呢!随着窗户敞开,泻了一半的春景进来,内中跪坐在草席上的女子便也渐渐显了容光,采采转头便见春光点点入她眉眼,饶是自幼相伴,此时也觉惊慕,笑立看了片刻才拧了帕子坐在一边给她擦手。

女郎不去外头瞧瞧么?十四娘可瞧得欢喜呢!她牵动唇角,神色间有着掩不去的倦怠之意,近岸再瞧就是,近日总在这江上晃荡,再动来动平白惹我不开心,他们瞧热闹的也无妨,不过也不该太招摇。

采采心疼地看向她,女郎这是不曾坐惯船呢!她这次却没有直接回答采采的话,另吩咐她:去叫他们莫要喧闹过甚,已是近了金陵了,不知会否遇上旁人的船,别叫人瞧见了以为楚氏猖狂。

采采明白她心思,干脆应下,欠身向门外喊了一声,叫来一个婆子照样吩咐了下去,不过顷刻外间便渐渐歇了声。

不过片刻,舱外跑来一个八岁上下的女孩儿,生得玲珑可爱,见到她正在梳妆便嘟着嘴坐在她身边,摇着她衣袖撒娇,这小姑娘人小小一个,一身梅染衫裙,嘴上却叽叽喳喳不停。

七姐姐,为何不许喧笑呢?是怕新夫人不喜么?衿娘瞧着咱们那新夫人也是讲理的,还晓得与我们几封书信抒怀,何苦要这么谨慎?我们莫不是要讨好她?她从镜中嗔了这女孩一眼,却不欲多说,指着一边的钗环,采采,挽个蛾眉惊鹄髻,用这对红玉芙蓉簪。

那女孩儿便撒开她衣袖,凑到铜镜前去看她,笑嘻嘻道:七姐姐爱素色,不用红玉簪,用修竹样的青玉钗子好看。

采采笑起来,各拿了一支青玉的跟红玉的比在她发上,女郎面色莹润,用红玉的显得冶丽,青玉的却衬得有林下之风,婢子瞧着都好呢!她也看向镜中,点头道:青玉的是不错,若是我们踏青游园戴这一对最是合宜了,不过我们南下是为了赴婚宴,若是太素净了,新人瞧见了会不会不喜呢?说到后面便是看向了十四娘。

十四娘微张着嘴,似乎觉得姐姐说得有理,又不太能想明白,半响才嘟囔道:那为何不干脆换一身衣裳?红红绿绿堆了岂不更喜庆?她笑着轻点了妹妹的额发,语气颇有些宠溺,傻衿娘,叫你们不要喧闹,是不想惹了南人不满,这支红玉簪,则是为了叫新夫人知道,咱们是真心实意迎她的。

我喜素色这事,她想必已是知晓了,我若穿红披绿,就成了讨好了,尊敬与讨好是不一样的,她若是聪慧,便能明白这簪子是我们的敬意。

她示意采采继续梳头,父亲入金陵后为了让南方门阀依附太子殿下,已是殚思极虑,还多番礼贤下士拜会南方士人,又与吴郡顾氏有了婚约,我们一行人若是招摇入城,旁人见了我们的张狂模样,父亲在金陵的筹谋岂不是再毁一城?十四娘也不知听没听明白,只跟着追问道:她若不聪慧呢?顾氏族中总有聪慧的,婚姻是两姓之约,何况这桩婚姻这般重要。

她话音刚落舱外便进来一侍女,手中端了汤药,奉于铜镜前,女郎,该用药了。

十四娘白净可爱的小脸上顿时就浮现出愧疚来,衿娘不该来扰姐姐清净的。

今日认错,明日又犯。

她嗔笑一声,端是个爱护妹妹的温柔样,你去将我这番话告知族人们,尤其那几位在长安时惯爱招摇的,告诉他们入金陵后若惹事端,父亲自会禀与族长知晓,适时谁求情都不管用。

十四娘连着点了几下头,转瞬就迟疑道:族叔们……两位族老我都敢去跟前讲话的,就是十六叔跟十九叔,我怕我传话不顶用呢!你只说了就是。

看她面上淡然,倒让人并不觉得叫一个小孩子去传话有什么不妥,十四娘也乖乖听了吩咐,提起裙子便跑了出去。

因为主人的交代这船又恢复了几分冷气,在一川渺茫的烟水中更似孤仞一道了,两个男仆随地坐着搓草绳,见到十四娘跑过,一个将搓了一半的草绳信手缠在腰上,唾了口沫子在手上才拿起几根干草续上,九娘性子向来谨慎,只是想到我们奔波了数日终于安定了下来,却还不让欢颜展露,想来南地还是不如长安自在。

这便不该我们操心了,吾生蝼蚁,各处皆同。

岂不闻唇亡齿寒之理?吾等虽为奴仆,却总归为望族之附庸,家主性情和善,我们就算是蝼蚁,也是攀附在了参天之树之下,日子总还好过着。

一个腰间别了长剑的老者路过,暗忖这楚氏果非一般世家,动止粗陋的仆役出口也是圣贤道理,看来自己这趟护送是来对了。

搓草绳的二人看到人影过来纷纷将地上草绳揽近,让了条道出来,向这老者点头问好,陈翁。

陈翁露出一口黄牙,眼看就要到了金陵,两位怎还忙碌?一路奔波而来,主人们俱是心神疲倦,我们多干活,也是告慰。

忠仆如此!陈翁赞叹了一句,又扶剑去了别处巡视。

待他走后一人嗤笑出声,若非族中部曲不识道途详细,怎会携了这些游侠?观陈翁与他伙伴之态,分明是想附庸楚氏,如今还与我等作分别,莫非要九娘开口询问不成?另一个听了怒急道:他如何敢?他们这些游侠只是多走了几条道罢了,手上那片铁有没有砍过人且不知道,当初九娘跟族长也是看他们人数众多颇有几分气候才雇佣了他们,若想附庸,定当自求。

那陈翁心中所想亦正如这两个奴仆所言,他虽游侠,却已年老,年少外出游荡,凭着守诚重义在北地闯出了些名声,本也未曾想到要依附楚氏,只是游侠已不如秦汉之盛名,自三年前北周灭南齐后,天下太平安宁,游侠少有急公好义之处,他们一行而来见了楚氏气度,便渐渐生了依附之心,往后若能为宾客、门生便是幸事。

他本是想一路展现英勇义气,好叫楚九娘招揽,却迟迟未等到,等到了金陵,别后再求入楚氏门便境地不同了。

在他扶剑思索之际一个中年游侠走了来,陈翁可是想好了?陈翁皱眉,缓声沉吟道:楚氏部曲无数,要等楚九娘开口是不能了,若是我们自求附庸于楚氏,境遇如何也只是她的一句话,恐怕不值。

中年游侠比他急切,陈翁,此时开口亦不迟,太史公记游侠如何?莫不相逢义气,千里侠行而救济百姓,而如今世道安稳,翁安敢再效荆轲之以武犯禁而得全身?而今游侠莫不求仕,若为世家宾客,亦不枉侠骨。

我明白。

陈翁还有犹豫,只恐楚九娘年岁轻,怕我等入了楚氏族中将沦为奴仆之流。

这一路陈翁还未看仔细?中年人将他拉至栏杆处,指着楚九娘所在,自出长安以来,楚氏一行百余人,无一行止有失,方才众人看金陵在即,稍有沸腾,楚九娘面也不露,只叫奴仆传了一句话便叫众人安定下来,这些喧闹之人,可不只有楚氏的部曲跟奴仆,其中还有不少楚氏族人与其长辈,由此如何不可窥见她的威望?陈翁是因着年纪成了这伙游侠的领袖,倒是不如这中年人思虑得周到,惭愧道:我还当这是世家风度如此,未曾细想过,若真如你所说,我们便该即刻去道明所想才好。

中年人脸上皱纹舒开几分,怕他还有犹豫,又低声道:陈翁不是长安人,不知内情,当初我们受雇之时我也不曾多说过,是我之过,楚九娘虽不如长安城中诸多贵女招摇,却实在不容小觑。

我周朝虽不比昔日南齐是世家当道,但毕竟望族,出仕入朝自是比布衣轻易。

世人皆知我朝世族以楚、左两姓为大,再落一等便是弘农杨氏、陇西李氏等,其余郡望不提,楚女郎的母亲便是弘农杨氏女。

陈翁点头,立朝百年以来,望族莫不为姻亲,这也不算奇事了。

这自然不算,却只说那楚九娘的母亲,是杨氏大宗嫡长,自幼千宠百爱,却在生了楚女郎之后不过两年便因病去了,楚太傅自其去后未曾续弦,直到如今南下才求娶了顾氏女。

陈翁先是讶然,想想又道:自上船以来,楚九娘便少有露面,这船上还携了医者,照你这般说来,或是有承自娘胎的弱症?中年人道:正是,我跟那楚十六郎打听到了几句,楚太傅如今膝下儿女除元妻所出的一子二女外,便只有一位庶女,而楚九娘因自幼体弱兼年幼丧母,楚太傅便爱之最深,这楚九娘在天子面前且是有几分荣耀在的,观如今楚太傅之势,往后她的婚姻且不荣耀至极?她那夫家亦只有好好供着她的道理,我等为她夫妇做个幕僚,自有入仕之途。

是极。

陈翁点头,心下笃定之后便拉着中年人要去求见楚九娘。

作者有话说:开新文啦!2、近岸江雾飘进窗中,跟入窗的春阳纠缠在一起,横生婀娜。

楚姜坐在这婀娜中,嗅到水气轻咳了一声,转头便见朦胧的雾气浇注在水上,生出氤氲浮烟来。

她倚在窗前,看日光照得水面粼粼,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了一声,胸口痒意也下去不少。

采采正收拾箱笼,闻声笑问:女郎因何事发笑?楚姜招手叫她来观,你看远处那金陵城,前年长姐与姐夫婚后出游,回去便说这金陵有趣,周章曾封、熊商筑邑,南人亦有趣,我却总嫌这一道兰泽之地不够亲近,可是你看这江面清宁,细想来在我这里是我嫌弃它,它要是能开口恐怕还嫌我们来打搅。

采采听完若有所思,顺着她的手看着江波,女郎这话,似是别有所指。

她自小生长于楚氏族中,随主人一起长大,与她亲近非常,故而此时才敢大胆开口。

楚姜莞尔,目色朦胧,令人猜不透内中情绪,采采还欲说话,门外传来通报,言陈翁求见。

还是来了。

楚姜并不意外,采采见她伸手便扶着她出去。

陈翁见她出来便拱拱手笑道:见过九娘,久不来叨扰,今日再见九娘容光更甚了。

她对他们十分和善,霁颜道:一路来有劳二位了,可是有事相谈?陈翁脸色现出些穷顿,退了一步让中年人上前来,道:此事属实难言,是我等有求于九娘。

这二人似乎讲定了如何行事,那中年人不等楚姜开口就郑重拱手道:鄙人沈当,还未曾正式拜见过九娘。

楚姜让采采将他托起,沈郎君不必拘礼。

沈当闻她声音和煦,稍有放心,倒是恪守礼节,不曾抬眉直视她,只恳求道:承蒙九娘看中,让我们一路护送,然则说护送,楚氏部曲无数,我等只充咨客之用罢了,然我等在这些时日却对楚氏生了仰望,我们一行十三人,少小去乡邑,歌笑侠行,力行太史公笔下墨陈‘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戹困,既已存亡死生矣’,然今世太平,虽为侠客,却无侠行之处,若能附于楚氏门下,遇时以救难,倒不辜负侠骨,倘有时日能楚氏计谋更是我等幸事。

楚姜听他故意摆弄了文墨,眼睫翕动,却神色未改,只唇边挂着笑意看着他们,陈翁心下急切却不敢妄动,终于半响才听她启唇,若说依附,楚氏宾客门生无数,冗杂其中终生不得志的十有六七,实在怕误了诸位的才能,况且九娘只一介女儿,更不敢应下两位了。

沈当毫不灰心,由他这些时日所观,这楚九娘虽无诸多世家儿女的傲气,待奴仆也和善,但毕竟巨室嫡女,一路来竟未曾见她因何事而惊喜、为何事而悲泣,这样的女子,若要打动她,必当以她利益为先,遂听他道:回九娘,我等虽无纵世之才,但是南北历遍,东西通达,我们一行人,皆是并文武在身,家内能理文书,室外可为卫士,尽可不为楚氏客,只为九娘一人驱使。

楚姜闻言眼中笑意加深,却还是推拒道:我一介女儿,近不过闺阁绣楼徘徊,远不过几步山水流连,更不能耽搁诸君之能了。

沈当听了拒绝反而心喜,脱口道:若说闺阁绣楼之困,亦不妨碍女子显大能,若《烈女传》记辛宪英、钟琰等女子,无不聪慧弘雅、才智高风,更有须眉不及之处,以九娘之才德,必不会受那闺阁之困。

陈翁也恍然明悟,随之道:万望九娘垂青,往后若能为九娘尽心便是吾等万幸。

她静思了片刻,似是感他们姿态诚恳,终于轻叹一声,也罢,诸君便随我入金陵去,待我向父亲禀明后便会邀见诸位。

说完她又对一边侍立的中年奴仆道:待入金陵之后,你以门客之礼安置好诸位郎君,若遇不明问于阿聂便是。

陈翁与沈当皆露欢颜,看着那中年奴仆恭敬应下,便揖手与她道别。

等送走二人采采又扶她回船舱去,一面好奇道:那沈当说话倒是讨人喜欢,不过这一路过来,婢子见着他们一行,并无何处妥帖甚于楚氏门下宾客的,女郎应得这样干脆,可是见着了其不凡之处?楚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得有几分畅然,眉间倦怠之色也去了几分,今日他请处囊中,便令他入囊,他日之锋芒何必今日来追究?采采遂跟着一笑,若是那沈当知晓女郎比他以毛遂之能,恐怕今后日思夜想都是如何脱颖出囊中了。

却待白帆过了几座低矮重山,春阳打破层层浓云,照开了江上浓雾,金陵城的形影便更分明了,两岸烟火气息也将重。

一个仆役又来报时辰,九娘,巳时刚过,至多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渡口,先前架舟去探路的也回来了,说前方平坦依旧,郎主与三郎、六郎皆在渡口等候。

采采便笑问她:可要疾行好早早抵了渡口?她听到父兄在渡口等候眼中便燃起亮来,神色间再不复方才见陈翁两人时的锋芒,恢复了一个正该她年纪的少女鲜亮,活泼且明媚,疾行也好,不过还是安稳为要。

采采便向外叫来人吩咐了让船快行,又才与她言笑,郎主是前年暮冬离开长安的,再见女郎时恐会想女郎又长高了些呢!不知明璋今岁长高了没有。

岸边上,一个青袍文士临岸而立,飒飒风吹起,卷起他袍角袖尾,轻衫缓带,眉眼似沉秋浓郁。

看着远传过来的船他又轻喃,自长安来此,越山渡江,明璋这样体弱,衿娘也小小年纪,何苦要叫她们这样奔波呢!他身旁一个面貌俊逸的年轻人听了急忙劝慰道:明璋自幼便懂事,父亲的婚宴她若不在恐会心中生憾,何况父亲正好打听得了此地有个神医,明璋来了金陵正好求他诊治。

他身边另一少年也附和道:三哥所言有理,我们团聚本是喜事,叔父眉间忧虑不散去,明璋跟衿娘见了岂不心痛?这中年人正是周朝太子太傅楚崧,身姿还似青年人般挺拔,身上满是文人雅气,若只看外表,总会平白给他减了几岁。

便见他听了劝慰后反叹了一口气,她去岁及笄之时,我们俱不在长安,不知她梦醒是否涕泪。

楚晔与堂弟楚郁对视一眼,心中也生愧疚,便不再多言,只护在楚崧身侧,也期盼着那船近岸来。

渡口处尚有两位商人在此张望江上,或是等候货船。

两人坐在一处简陋的茶摊上,远远见到楚氏诸人及其身边奴仆并几架轩昂的马车,不由侧目望来。

一位商人道:那二位郎君,不正是这些时日在金陵风头最盛的楚氏二郎?却看为首那位,莫不就是楚太傅?另一个也认出了楚氏兄弟来,却有些怀疑道:堂堂楚太傅,怎会在此候人?不然也,这楚太傅可不是重派头的,郑兄前日才自淮左过来,不识楚太傅也寻常。

这人应是照了日头热着了,便将衣襟扯开了些,灌口茶才道:某虽不曾见过其人,却也知道这楚太傅自前年来金陵后,不仅对待世家们谦恭,便是对布衣士人,也是礼贤下士,某乡里有个少年,由寡母做针线供养读书,楚太傅从县志中闻得此事,又去乡间打听那少年的事迹,后来不仅从自己的俸禄中拿出金银来赠予那少年,还上书回长安,言南地世子读书之苦,恳请朝廷若遇南地士子入长安求仕,当开慷慨之门。

说着他又叹气,三年前北周大军才刚渡江,旧主便率皇室归降,适时便是某一介商户也不免心生悲意,恨不能投江以报故国,如今看来那江投与不投也不妨碍某等挣得金银。

话中倒有几分悲凉讽刺在。

淮左来的那商人虽曾为南齐人,但淮左早于十六年前便尽数为北周攻占,故而他对故国倒无多少追思,亦无悲凉之意,反而劝慰同伴道:某闻王兄方才对楚太傅的赞誉,还当王兄对故国全无追怀,可是故国又有何事好忆?忆旧主之荒唐么?王姓商人闻言又是长叹,听同伴提起南齐旧主陈粲,其人嗜杀暴虐,至南齐覆灭时皇室中竟只余其姬妾儿女及几位外嫁的公主,再无其余宗室。

想起他便叹道:旧主如今还受封齐王,与其儿女姬妾在长安受尽锦衣玉食,却不见吾南阳贤王之子孙尸骸,可悲啊!郑姓商人听他提起已故南阳王便也跟着叹息,心中惋惜,其与旧主一母同胞,少有贤名,才智谋略过人,而十六年前失淮左,陈粲以其战不利且遁逃战场为由灭其满门,便连幼子亦不曾放过,南阳王一家的尸首还尽数被抛入长江中。

唉,不提也罢,旧主归降之后,南地三大世家虽也姿态柔顺,却不见有哪家主动归附到长安,仍似旧时般安于江左,朝廷几度派来南地驻守之人皆不曾落得好,而今这楚太傅倒是不同,其既与吴郡顾氏达成了婚姻,想来顾氏或能安心归附的。

郑姓商人一哂,这与吾等又何干?昔旧主无道,世家不闻不问,而今天子下了狠心,将太子派来了金陵,又令楚太傅与左太傅跟随左右,便连我等商贾都能窥知其势必要收服南地人心,门阀安能不知?罢了罢了,此事与我们干系不大,管他谁娶了谁,谁又嫁了谁,不妨碍我走商便是幸事……哎,那船上乌泱泱下来这一堆人,莫不是楚太傅的族人尽数来了?王姓商人止住话看去,果见一艘大船进入渡口后才刚搭上船板,便有数人涌下船来,朝着楚崧三人而去。

他是个见过大世面的,笑话同伴,先下来的不过是仆役,你瞧着,里面哪有着锦衣的?想来这些仆役不过是先下来试试板子稳当与否。

他话音刚落,果见不少着锦衣的男女下船来,郑姓商人见到其中被侍女围绕着少女奇道:那小娘子是何人?看着年岁也小,怎么身边老少皆以她为首的样子。

想来是楚太傅至亲家眷,楚太傅与乃大宗嫡系,又是朝之重臣,若是他的至亲,被族人们簇拥也不算奇事了。

说来这世家大族确有不同,他一行连同奴仆,少说也有百余人,远观那姿态风度,果真是家风端正。

作者有话说:部曲:私兵3、金陵楚姜自是不知外人的谈论,才刚见着父兄的身影便牵着妹妹的手站在栏杆边等候,船刚停下她又请族老先行下船,两位太翁请,九娘在后边护着二位太翁。

两位族老听她这娇俏的话音都有些开怀,九娘与十四娘最小,我们这些长辈来护着你们才是。

说着便要让她上前。

她自是不肯,又有几个妇人在旁打趣说笑,便等搭好十余块木板后,竟隐约成了众人簇拥楚姜之态。

楚崧见人下船来,先是看了两个女儿一眼,又向族老问候,伯安不肖,还劳累两位太伯亲来金陵,实在不该。

你少年入仕,所忧国政,所虑朝事,当年九娘她母亲去后你身边亦只一位妾室,如今终于续弦,此等大事,我们自是要来,族长若非放不下族中事务,也是要亲来为你操持婚事的。

楚崧面露惭愧,不知伯父他老人家身体康泰否?族中如今是有何事令他操心?伯安竟不得为伯父分忧,愧为子侄。

族老拍拍他的肩,含了勉励鼓舞之意,族长一切无恙,不过是些琐事,还叫九娘帮着处理了几桩,不是什么麻烦,你这里的事自然更重要。

楚姜跟楚衿一直静静看着父亲与族老们说话,见到两位兄长投来的眼神也只微微一笑,终于一位族老说道:不要只同我们招呼,你们父女许久未见,正是该叙天伦之乐的。

楚崧笑道:伯安瞧着她两个全须全尾便足够了,此间风大,还请族老与各位堂兄堂弟、诸位嫂嫂弟妹移步车中,家中已备好宴席,待稍作梳洗便能开宴的。

船上下来的奴仆们趁着主人们叙话时已将马从船上牵下来,又套好了车,只待上路,故而楚崧方一说完,楚氏族人们便有条不紊地上了车,楚崧与两位族老上了一架,楚姜跟楚衿便由两位兄长护着上了一架宽敞的车。

待队伍开始行进,楚氏兄弟又骑马护在妹妹的马车两侧,楚衿刚掀开车帘就被楚晔温声叫住,衿娘,金陵暮春时节爱飞柳絮,莫要掀开帘子。

楚衿吐吐舌头,将头缩回车中,衿娘知道了。

你若是好奇,这帘子轻薄,也能瞧见的。

楚晔补充了一句。

我不好奇,是想着九姐姐爱看呢!楚姜轻轻戳了她脸蛋,我何时爱看了?你自己贪玩非要赖来我身上。

楚衿顺势旧倒在她怀里,仰头嘻嘻笑着,我隔着帘子瞧不见呀!楚姜便更开怀了,揽着她向外笑道:三哥、六哥,可是听着了?衿娘说瞧不清呢?说着低头看妹妹,莫不是要让兄长们带着你骑马?这下可叫她乐开了,好呀,我跟六哥……原是打了这样的算盘。

车外响起楚郁带笑的声音,知道我们心疼你九姐姐,怕她嗅了柳絮,又拿捏我们舍不得你在车中憋屈,我看你也不要想着出来了,见着什么六哥说与你听。

楚姜看着妹妹吃瘪的神情失笑,这样好,如今是入了什么好景,兄长们且说来。

楚晔拉紧缰绳,看了一眼四周,清朗笑道:此时还在城外,只有山水可瞧,金陵比之长安更为玲珑秀气,渡口过来最显眼的便是淮水,是当年始皇东巡,由会稽过秣陵时下令所开,支流屈曲,绕城而过,颇有几分映洗山水之趣。

车中人便透过薄纱向外望去,果见一道清河绕城而过,经由渡口汇入长江,只听楚姜道:这淮河我有些印象,当年长姐与姐夫游历诸郡,便至金陵城,与我们说起过。

我也记得,长姐游玩归家时还送了我一副会稽山水图呢!三哥,那会稽离金陵远不远?不远,等得空了我带你们去那处游玩。

楚衿欢呼出声,又看见车外绣山重重,云雾笼罩,奇道:我当时还说长姐唬我,原来江南还真是长在雾里的。

楚郁在马上一笑,不过是春日雾重,你们又顺江而来,日日受江雾之袭,才会感慨雾里南国,若遇晴明时,处处气清景明,鸟兽可爱,那才是好景致。

楚姜听得有趣,又道:那陈齐王跟陛下闲谈时夸耀江南四景,说春水碧、夏林野、秋云淡、冬雪香,这四景传遍了长安,我还以为他是故意夸大,现在看来倒是可信了。

楚晔赞同道:此地儿女春日尤爱呼船载酒以游春,夏时又入山岭下清塘,秋日登高攀云,冬时敲冰洗盏、红炉煨酒看新雪……你们留金陵一年,便能历遍了。

楚衿听得向往,仰头看向姐姐,九姐姐,我们晚些时候回长安可好?不等楚姜说话,楚晔便道:自是要多留些时日的,信中与你说的那神医,总不知其本事真假,人也不曾找到,只知道人在金陵,总要等他为你诊治了再返长安,况且你们在长安未免孤寂,长姐与姐夫一年有两三月能在长安便是好的了,你们来了金陵我们也算一家团聚了。

楚姜自无二话,笑道:长姐去岁冬去了益州,我们离开长安时还收到她书信,说她跟姐夫也准备赶赴过来了,应是晚几日就能到了。

这倒是……楚晔话刚出口便戛然而止,楚衿忙问道:三哥怎么不说话了?楚姜向外看去,便见周遭建筑琳琅,猜测是入城了,遂问道:可是入城了?一路说得入迷,不觉入城这许久了。

楚郁说完策马向堂兄而去,低声道:三哥,我们要不要进车去?楚晔看向前方的车,摇了摇头,看父亲的意思,或是不能。

楚姜看着城中风物,乍见街道上诸多人皆看向他们一行,本以为是队伍庞大有些招眼了,却闻人群中传来一道女声:那是楚三郎跟楚六郎。

霎时人声鼎沸,何处?三郎在何处?可是长安楚郎?六郎可在?你这妇人不好好卖酒,挤我做什么?酒肆外端碗饮酒的一个大汉推开身边的人,却又被挤走,只得无奈躲进酒肆,看十数男女争相走向道中的车队。

楚姜跟妹妹看着围过来的人群十分愕然,又感车身停顿之后便不再动弹,忙问道:哥哥,这是怎么了?无事。

楚晔强作镇定,见妹妹要拂帘忙伸手按住,是城中人见了我们有些喧闹。

楚郁也红了脸,在马上囧羞不已,明璋莫急,片刻便散了。

然而人群中喧沸声越来越大,不停有女子的声音呼唤着楚氏二位郎君,亦有男子要请教文章的。

月前三郎那篇《春江赋》笔下琳琅,寥寥数字便尽江畔鸟兽草木、云水山川、风物歌谣,实在风流,三郎,何日再作新赋?楚姜在车上看得瞠目结舌,又见不断有瓜果扔向他们,车中亦飞进几粒果子来,幸而奴仆围着他们,否则便有人要拉楚家两位郎君下马了。

她又听到一声粗犷的男音,六郎,某打铁十数年,仍拉不开六石强弓,你在马上却能轻易为之,真是天生神力,能否指教某一二?楚郁面色涨红,欲言又止,让楚姜跟楚衿看得开怀不已,楚衿捂嘴偷笑,怎的六哥竟威武至此了?便连车中伺候的采采也是窃笑,三郎与六郎莫不是在金陵惹了什么风流不成?这倒比昔日潘安、卫阶之困了。

楚姜掩唇,二位兄长素来姿容不差的,在长安却从未如此过,想来是金陵人士更爱他们这样的。

马上的楚晔几次拉缰绳皆不得动,却看最前方那车毫无动静,心下无奈,只好向车内道:再等一刻钟便好了。

未料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一个女子便泣诉起来,三郎,车中是何人?你竟这样护得紧。

是呀,三郎,车中……车中是我家妹妹。

楚晔终于插上了话,笑着看向诸人。

这话又惹了是非,有人高嚷道:既是三郎的妹妹,容色气度自也不差,何必紧掩车帘。

人群便向车中看去,透过皓素锦帘只见几道身影,纷纷唤要楚小娘子露面。

车中楚姜失笑,手上那几粒果子被她摩挲着,青皮发亮,笑唤兄长,三哥六哥,此困不该我们来解呀!楚郁闻她笑声,再羞窘都得开口了,诸位,我家两个妹妹,大的那个自幼体弱,小的那个牙未长齐,此间春寒不减,她们又一路从长安奔波而来,如何得与诸位会晤,望诸位见谅。

正是如此。

楚晔纵身下马挡在车窗前,他日等我家妹子外出游玩时,自有相见之机,今日诸位不若先离去,让我护她们归家。

人群中自有不愿的,两位小娘子归家便罢,三郎跟六郎久未现身了,何苦急着归去呢?正是这般,六郎,你此时能否同某谈谈引弓之法?三郎莫行,某以《春江赋》为本拟了一篇《栖霞赋》,三郎能否赏脸一看?喧闹声一直传到前方的车上,两位族老直抚须大笑,伯安呐伯安,这一计……哈哈哈,你这一计妙极。

不说圣贤书,便是兵法亦未有此诡道,实在妙计!楚崧面露谦色,两位太伯在朝时不知多少出了几多良策妙谋,伯安这小计实在丑陋,不敢当太伯们的夸赞。

说着又听道车外开始叫嚷楚小娘子,便见他探身后看,随即又转身来,连连叹道:可不能吓着了明璋跟衿娘,这热闹便不叫太伯们看了,茂川,叫部曲们护着郎君跟女郎前行,切记不得驱赶百姓,务必好言相劝。

车外一管事模样的中年奴仆应了下来,随即便命人去疏散人群,便见楚氏部曲们挤进人群中,过了约一刻钟,队伍才得以继续行进。

楚氏二子皆松了口气,揩去额上的汗,躲进了车中去。

4、归家楚姜见兄长们进车来还止不住笑意,揶揄道:未料二位兄长也引得老少联手萦之,少时明璋便常想那卫阶引人看杀之貌该是何等风姿,如今却见吾兄亦有卫叔宝之美呢!她先侧头看向楚晔,又看向楚郁,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打趣道:这桩风流,是谁引起的?是我这一赋春江动金陵的三哥,还是我这一位引弓六石的力士六哥?楚衿的一双大眼睛也滴溜溜地转着,在两位兄长之间看来看去,被羞恼的楚郁一下提住衣领,好好坐着,东倒西歪像个什么样子!她顿时笑呼起来,六哥竟是拿我出气,我才不依,还是快快答九姐姐的话才好。

楚晔哭笑不得,将她从楚郁手中夺下来放在身边,这事说来还是父亲的主意,南齐世家与皇权共治,昔陈齐王无道,南地世家固守利益不加劝阻,反而助纣为虐,建始三年我朝大军南下,才刚渡江,南地世家虽有心抵抗,却奈何不得齐王实在懦弱,竟斩杀了几位位欲领兵相抗的将领,又亲自递上降书,这才让我朝不废多少力气便覆灭了南齐。

我们初来金陵时,南齐世家中,顾氏与其余望族手上无武力自护,见了太子殿下倒也和颜悦色,然吴郡陆氏与会稽虞氏自恃部曲无数,便是殿下亲自上门拜会也是面上客气,这两族遗臣不少,当初陛下为显恩德只撤了南齐中枢,其余府衙低微者仍旧任其为官,然而这两族中为官做吏的莫不阳奉阴违,敷衍塞责,南地百姓又多以世家马首是瞻,前几年朝廷派往南地的要员不受世家干预的极为寥寥,而今若要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必要收服此地门阀。

楚姜也微敛笑意,想想便道:我朝立朝百年,世家虽势大,也没有哪家能左右朝政的,南地世家却能与皇权共治,甚至掌握民心,根基实在深厚。

楚郁接道:恰南人崇美尚雄,叔父便出了这么个法子,约莫半年之前,金陵便流传起我力能扛鼎、武艺高强,又说兄长文章盖世、才华卓绝,每隔一旬便要我们于城中骑马游荡,真是三人成虎,城中一时说我二人貌似潘安、才比子建,一时又说我二人雄胜霸王,唉,实在是羞煞个人。

这话一出,车中气氛又活泼起来,楚衿捂着嘴笑得乐不可支,楚姜揶揄道:父亲筹谋良多,此举想必也叫金陵百姓们知道了我长安男儿风采,兄长们也是为父亲分忧了,有何羞臊?楚晔伸指轻弹了她额头一下,无奈道:叫你被一群人围着你且不羞臊?不可不可。

楚衿抱着姐姐的腰摇着脑袋,我倒罢了,就是怕吓着姐姐呢!楚姜故作娇气地卖着可怜,父亲才不肯呢,他已是娶了吴郡顾氏的女儿,二位兄长又已经付出了美色,我们两个小女子,一路跋山涉水而来,凄凄惨惨的,竟要我们也行那卖弄之事,兄长好狠的心呀!楚晔跟楚郁大笑起来,再不提什么南地世家,打趣起妹妹们,百姓们看我们想来也看腻了,是该瞧些新鲜了。

采采收拾着车上瓜果,笑道:郎君啊郎君,女郎这十六载深闺娇藏着,断不能学郎君们行事的。

楚姜假作心疼,实则戏谑,采采说得对,博得金陵百姓们欢喜这事,还是得辛苦兄长们了。

是也是也,衿娘也年岁小,牙都没长齐,才不要去出丑呢!一时间这车中又欢乐起来,一路说笑,又过半个时辰,车队便在一幢大宅前停了下来,楚晔先跳下车去,抱了楚衿下去,又接住楚姜的手护她下车,这便是了。

楚姜抬眼去,入目却见宅门之后一座矮山,山中隐隐现出一座佛塔,宅子两侧也是青木葱茏,小径纵横其间,朱门翠色,颇有禅意。

她便记起兄长信中所说南人崇佛,想起在城中见到了诸多塔寺,不由心下暗叹,北地士人多好老庄,若南方士子北上,岂不又是一场辩论?却也不好提起,只感慨道:在外已是幽曲华美至极。

楚崧正领着两位族老们站在宅前,楚氏族人也下车来,先前那叫茂川的管事便向宅中招呼了数多奴仆出来,将楚氏十来位族人尽数请进去。

楚氏兄妹四人却不随他们进去,与长辈们一一笑别后,两位郎君便领着妹妹们入了一条小径,楚晔将宅子来历说出,这本是一处园林,又不同长安园林之人工雕刻,而是崇自然野致,傍山而建,临水而居,如今建宅了也不改格局,该依山的便依山,该临水的莫不修桥搭亭,起楼筑舫。

楚姜顺着看去,便见远处山林隐约,山下一座长廊,远眺去长廊广廡,连阁云蔓。

楚郁又指了几处院落给她们看,宅舍也有趣,见了这个,倒是才觉张衡《西京赋》中写的‘重闺幽闼,转相逾延’毫不夸张。

楚姜望去,果见宅中各处卉木镺蔓,楼台错落其间,雅趣丛生。

再内行便见几座钓台及曲沼数泽,重阁掩映、山石盼顾,又兼草木悬蒿,涧道盘纡。

实在有趣。

她由衷赞叹,不知出自哪位大匠之手?楚晔道:是顾氏的匠人所作。

他一面领着妹妹们向内,这里本就是顾氏的庄园,我们初来金陵时居住颇陋,本欲购置一寻常宅院,是后来父亲求娶于顾氏之后,顾氏言我们在此地尚无宅邸,便要送这园林给父亲,父亲自然不肯收受,殿下听闻之后便从顾氏手中买了两处宅子,一处赠予左太傅,一处赠予父亲,顾氏后来又遣数百工匠来此,三月便成。

楚姜点头,既是百年世家,无怪这宅子风雅自成了。

四人又来到一水泽畔,楚晔一面道:南方三大门阀中只有吴郡陆氏与会稽虞氏有部曲自护,吴郡顾氏却坐拥南地大半财富,昔日三家与皇室互为掣肘,顾氏也试图积蓄兵力,却遭南齐皇室跟陆氏、虞氏阻拦,早已心生不满,与北地世家联姻对他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这庄园也是顾氏少有的,为了叫殿下买下这庄园,不知花了几多功夫。

楚衿听得发困,头靠在姐姐身上,嘴上不满,说这些作甚,我不爱听的。

楚姜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可是困倦了?她摇头,三哥跟六哥自来金陵后就不同了,爱说正经事,我又听不懂,三哥不如讲讲那新夫人,长个什么模样?长姐从前说南人爱娇弱,那新夫人可是那般?三人失笑,楚晔道:却不敢妄议长辈,一旬后你自己去看就是。

她打起些精神来,瞪圆了眼睛问:我们在长安收到她那信瞧了,字写得倒是好看,想是相貌也不差的,就是想到往后要叫她母亲,怪别扭的,左十三娘的继母才比她大五岁,她总说叫她母亲她都叫不出口。

楚姜笑道:咱们族中一位族叔比我的年岁还小,我们不也叫了?全当长辈尊敬着,你想那许多做什么?此时日头已偏移,又值春风料峭,楚晔见楚姜袖摆被风吹起便道:莫在外吹风了,我领你们去住处瞧瞧。

楚郁便顺势抱起楚衿,这园中有一小院,幽静雅致,想来你定会欢喜,至于衿娘么,就带着乳母住在前头那临水的小院中,那里近山靠水,任你玩闹。

楚衿摇头撒娇,我要跟九姐姐住一处?楚姜嗔笑她,我才不肯跟你一处住,这些时日天天烦我,正好落几天清净。

楚衿还要卖乖,每日晨起我给七姐姐选钗环戴。

不要你选,采采会选的。

采采没我选得好呢!我看着采采要挑得更好些……众多仆役抬着行囊跟随其后,听到姐妹俩拌嘴都不由笑出声来。

将楚衿安置于小院中后几人又走了约一炷香时辰方见了一幢小院,你听不得闹,这里偏静,四周也都吩咐了下人们看守,你瞧瞧可还欢喜?小院周遭建了四围矮墙,又由山石堆就了一道嶙峋的院门,步入庭中便见另一番天地。

三五棠梨倚墙,除却这棠梨,绕墙还有数株梨花,一座亭子临溪而建,溪上只一玲珑小桥,溪水绕过小楼,穿了一道曲栏方隐去了,在那曲栏畔又有一间小堂,正由竹帘遮隐着。

又见前方中堂两侧各两间正屋,屋后是翠竹,中有山石阻隔,楚姜见了笑道:先未见那堆叠,心中还想兄长们怎挑了个幽凉之境,多了这些山石,倒是去了凉意了。

二人立她左右,看她神色愉悦,知她是满意的,楚郁问道:可还合眼?她点点头,我自是喜欢的。

二人遂领她入堂中去,又欲将布置详细说给她,却从院外来了一仆役,禀道:郎主遣奴来唤三郎跟六郎,说是宴席将开,要郎君们前去,还嘱咐九娘先好生歇着,您跟十四娘这一路劳累便不必去宴上了,族中女眷由三郎跟六郎招待便好,待郎主空了便接九娘去说话。

楚姜笑应:我明白了。

又要送兄长们离开,楚晔抬手叫她止步,我们几步便到,你回去歇着,我跟六郎宴罢便来看你。

我又不是衿娘,哪里要你们一日看顾个几回,兄长们且去。

楚郁也不放心,交代着采采,女郎有任何不适之处,必要遣人去寻我跟三哥。

楚姜便笑着推攘二人几下,不必在我这里耽搁了,父亲或是还有要事交代兄长们的。

他二人这才离了,采采看着二人背影笑道:还是郎君们在好些,虽说十四娘也能逗女郎笑,可是郎君们毕竟是兄长,婢子看女郎今日比在长安时还轻松几分呢!楚姜嗔笑,惯只有你敢笑话我。

5、楚府堂中从长安跟来的几个侍女都欢笑起来,一个中年仆妇似是闻声才进来,见婢女们笑作一团板着脸训道:行囊且不去收拾了,都在这里团着做什么?婢女们霎时间收敛笑声,楚姜见了妇人道:是我叫她们进来的,阿聂骂她们作甚?阿聂叹气,她是楚姜的乳母,威望不小,便见她近了楚姜道:这里不同长安,这几个孩子惯来就会耍嘴皮子讨你欢喜,奴先前过来,正问了茂川几句话,才知晓这宅子里的仆役十有八九都是顾氏所赠。

楚姜微怔,十有八九?当真。

阿聂笃定,郎主南下时为了轻便,连同车夫、马奴在内只带了十余个下人,郎主跟郎君们又一向行事简朴,本来随身伺候已是够了,倒是跟顾氏约定婚姻后,顾氏便赠了这许多仆役,奴问了几个,虽不曾在顾氏家宅中伺候过,也都是从顾氏庄园中来的。

楚姜看阿聂神情实在郑重,宽慰道:这也无妨,父亲自是有考量的,或许顾氏是担忧女儿去了夫家受不到好照料,这才遣了众多奴仆来,也或是为了向父亲跟殿下示好,这不算什么。

阿聂仍有别的考量,她是家主看重的仆妇,平日里楚氏的儿郎们也尊敬着她,便叫她忠心更甚了。

她遂拉着楚姜跪坐在一方紫檀案几前,神色凝重,女郎,可还记得左十三娘当初离开长安一事?楚姜自然记得,道:十三娘去庄园中休养,是因左老夫人觉她性情不稳要静静心,且只三个月就已将她接回长安了,与她继母并无相干,阿聂莫信了那等流言。

阿聂笑着摇头,奴怎会如此,不过是想到那十三娘也就是顽皮了些,跟长安城中一些小娘子比起来也算娴静的了,怎的她继母进门前左老夫人不让她去庄园,偏偏是她继母进门后?她又惯来娇蛮,说不得是惹了她继母不悦,而今这顾氏夫人品性如何我们虽不得知,只是她在家中的地位,可不是族中其余夫人们能比的,若是她性情温和还好,若是那等刁钻的,她又是长辈,岂不是要叫女郎受委屈?楚姜这才明白她的担忧,略作思忖便道:我们自要好好尊敬她,她此前送去长安的那信,我跟衿娘也仔细读了几回,猜测她是个明理大方的,吴郡顾氏不是寻常郡望,想必其涵养也高贵,只要我们敬重她,便不必担心生出龃龉来。

阿聂知她向来有主意,在长安协助宗妇打理庶务也是不在话下,未必就应付不来那顾氏夫人,只是想她体弱,又正是谈论婚姻的年纪,不免思虑多了些,女郎,奴是担忧,那虞氏跟陆氏若是不肯诚心归附太子殿下,莫不是还要拿您跟十四娘去联姻?虽说郎主最为疼爱女郎,可是毕竟要迎来新主母了,往后之事实在难测。

楚姜眼中漾出些温情,声音清凌凌敲在春风里,父亲不会的。

可是三郎说那陆氏跟虞氏……阿聂,我们要相信父亲。

楚姜拉起她的手轻拍,语气还是轻轻柔柔,出口却有一番道理,父亲一定会做到的,至于陆氏跟虞氏,手上的武力还不够起事的,是陛下仁心,不忍叫南地再起烽火,这才叫他们敢冷眼待太子殿下,可是他们跟顾氏终究是一样的,他们要权力、要威望、要人心,从前南齐是世家掌人心向背,而今南齐不存,一年他敢自重,三年他敢自重,然而这天下是周朝的,百姓见北周朝廷惠他而南方世家苛他,便是人不得去,心也该过去了。

阿聂凝神听着,不由赞同地跟着点头,又听她道:再等陆氏跟虞氏见顾氏子弟入朝堂拜将相,看百姓们向往北地,他们却只安守这几寸土地,不必父亲劳心,他们自会求着归附的。

陛下如此爱护太子殿下,怎会给他一个收拾不了的烂摊子,不过是时日长短罢了,而陆氏跟虞氏,也不会坚持太久的。

她重复了一遍,他们跟顾氏是一样的,这些世家当初能看着陈齐王无道而不加劝阻,内里都是一样自私的,等他们看利益被顾氏分完了,急的便该是他们了。

阿聂在一边露了忏色,奴实在不通道理,只会白白担忧女郎,若是这般,那郎主也是不必再忧心了的。

她却摇了摇头,神色郑重起来,我们是不必忧心,但是父亲可轻松不了,虽说他们总会归附,可是早附总比晚附好,尤其是如今,太子殿下年纪轻又无大功绩,上面还有两位有军功的兄长,他若能在短时日内收服南地门阀,朝中才会有更多信服他的人,所以父亲才会如此费心,而这个道理,我这个小女子明白,陆氏跟虞氏不会不明白。

一旁听着的采采面上也挂起愁绪,那这陆氏跟虞氏究竟是臣不臣服?楚姜笑容渐渐淡了,看向庭中,眸光朦胧,只听她轻声道:他们该庆幸殿下来了这里才是,本来除了一个齐王,余人皆是无用的,不收了他们的私兵,还放任他们在江南肆意,正是陛下想着要给殿下谋个政绩。

她话锋微变,他们或许是想看看顾氏跟楚氏联姻之后能得到什么好处,也或许是拿捏着殿下如今需要他们归附,便不肯轻易松口,这就是博弈了,个中详情牵扯,叫我们去看也看不分明的,总之,如今是殿下需要他们短时日内归附,看着倒像是我们矮了一头,莫不然父亲也不会叫兄长们去行那卖弄之事了。

说到兄长她便欢愉几分,阿聂跟采采想起二位郎君的窘迫也忍不住发笑。

她笑得勾起心口一阵痒,咳了几声,阿聂便急忙上来为她顺气,罢了罢了,总归是男子策谋,不该小女子操心的,全是奴不该,不该叫女郎忧虑。

楚姜却是记起兄长们的窘态实在欢快,笑得伏在阿聂怀中,不过说几句话,算什么忧思,人活一世,总要思想,不然便是个草木了。

曹孟德说人生譬如朝露,尚不知几岁春秋,只欢喜这几十年便是。

阿聂也跟着点头,是,能瞧着女郎身体康健,欢欢喜喜的,奴也没有什么再求的。

楚姜便偎在乳母怀中,听到庭中梨树簌簌,看到几点欺雪霜色落在廊上,笑着叫堂外侍女折几支梨花进来。

金陵春重,在翠蔓中的楚氏宅邸便在春深时响起了喧闹声。

楚氏族人在园中宴饮,几位少年郎君正在一道溪中浸甘瓜,兴起时还泼水相戏,楚晔抱了坛酒过来时险些被浇着,不免笑骂族弟们几句,等他近了宴上,几位妇人急忙招手叫他。

三郎,你怎还亲自去取酒了,六郎呢?方才与你一道出去的,怎就你一人归来?是呀,九娘体弱不来这宴上倒也无妨,怎的六郎也跑了?莫不是怕我们也像几日城中那些女子一般拉扯你们不成?不想我们三郎在这金陵城中这样受人欢喜,你写那赋也读来我们听听?楚晔面色羞红不已,还要一一答了这些长辈们的话,侍奉尊长是三郎的本分,端酒不算什么。

六郎在园子里见着十六叔了,稍后便来……九婶,三郎那赋只是寻常,不堪读来的……妇人们却不肯饶他,直到楚郁进来见兄长被围着灌酒,忙去拉了几位族弟来陪着,总算叫他被轻松了些,兄弟二人坐于一案,楚晔问:十六叔叫住你做什么?跟我告明璋的状呢!他吃了一块甘瓜,清俊面容上浮现不满,谁不知他跟十九叔向来爱招摇,今日或是明璋在船上交代了什么他们不爱听的,便编了胡话来告状,想是在叔父那里不曾讨到好,又怕你护着她,便来我跟前说了。

说些什么?说明璋胡闹,将一伙游侠招揽了。

楚晔失笑,这算什么,他自己在长安结交那些自谓侠士的,不知诓骗了他几多金银去,明璋收揽几个游侠罢了,倒叫他眼红了。

听这兄弟二人的话,便知那楚十六跟楚十九不受他们待见,又听楚郁道:还叫我改日将他们引荐给殿下。

楚晔讽刺一笑,在长安时父亲也不是没有做过,那时殿下瞧不上,难道如今便能看上了?他这样告了明璋的状,我倒是疑心他跟十九叔在船上欺负明璋了。

楚郁与楚姜虽不是亲兄妹,却因父母在塞外守边,便自幼跟楚崧几个儿女养在一处,与他们都似同胞般亲密无间,此时便皱眉道:不然我们去问问衿娘,明璋一路来决事不少,保不齐十六叔跟十九叔一路来不满束缚,心中积怨……你兄弟二人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一个妇人喊了一声,我们正说到杨十四娘呢,六郎你算起来跟她也一年多不见了,可惦记了?宴上哄笑起来,纷纷打趣他,楚郁听她们提起未婚妻子羞赧不已,推出兄长来拦,楚晔不免也被打趣与陇西李氏那桩婚姻,这下二人便再无暇去想楚姜一路上是否受委屈了,倒是心中记着明日酒醒便该先去看看两位妹妹。

6、父女翌日,楚姜才刚梳洗罢,便听侍女进来通传,娘子,郎主叫您去他堂中用早膳呢!她起身向堂外看了一眼,叫侍女将来传话的人请进来,那人到了堂前刚拜见过便听她问:父亲今日要去见殿下么?郎主说今日只与九娘跟十四娘叙话,并不去他处。

采采刚挑了钗环,转头便见她面上欢颜,也跟着欢喜,女郎,可是现下便过去?楚姜点头,你去将我那装了竹简的黑檀匣子取来。

采采应下,放下手中钗环,便有其余侍女欲上前来欲替她戴簪,叫她挥手止了,她又吩咐来人道:你回去禀报父亲,我片刻后便去了。

话音刚落,堂外跑来一道绯色身影,直直窜到她眼前,她入目便是楚衿汗津津的额头,九姐姐,父亲叫我们去用早膳呢!我知道。

她随手取过案几上一方锦帕,为妹妹擦着汗,大清早就这样跑,再叫风一吹受了凉可怎么办?昨夜可还睡得好?楚衿的乳母跟在她身后,答道:回九娘,十四娘睡得十分香甜,就是惦记九娘,今早刚绑了发髻就要过来呢,正好听见郎主的嘱咐就赶来了。

九姐姐睡得好么?她也仰着脸问。

我也睡得好。

她见采采抱了匣子出来,便牵着妹妹出去,叫人在前方领路,关切问:你那院子临水,可有蚊虫吓你?楚衿摇头,倒是有蛙鸣,我过来的时候还看到园里养了山羊,我想要捉一只陪我玩,可以么?便不要独独去捉了,你喜欢去那处玩就是。

楚姜见她这活泼的样子也放心了不少,又嘱咐她乳母道:她若跟山羊玩耍,你们定要仔细看护着。

楚衿得了姐姐的许可脚步都松快了几分,我还听看院的说顾氏养了大虎呢,等新夫人进门,我们可以去顾氏族中看大虎么?不妨她还惦记了这个,楚姜笑道:若想去看,你得好好尊敬新夫人,从心底里将她当成咱们的长辈。

楚衿走了几步就踮踮脚,摇头晃脑,听到嘱咐便连着点了几下头,我明白的。

楚姜露了个满意的笑,刚穿过一座芳藤缠绕的长廊,便见众多仆役往来,有抬了箱子的,也有抱了绸缎的,还有端了匣子向内的,见到她们都曲身行了礼……她看得眼花缭乱,抬手叫他们自去忙碌,却见仆役中并无识得的楚氏仆人,便叫了其中一个管事模样的妇人问道:这是忙碌些什么?回娘子,顾五娘知晓九娘跟十四娘还有族中诸位夫人们抵了金陵,怕是家中未曾备齐了当用的,便着人送了些钗环珠饰来,还送了些料子,郎主说不好叫顾氏下人们去夫人们住处,便叫他们先送了入库房,等夫人们有空去拿了玩就是。

楚姜略看了一眼,暗忖这顾五娘倒是个秒人,如今距离婚期不过一旬,她也还是表了心意,她虽不缺这些,倒也感她情意,便笑道:倒是巧了,我跟十四娘也备了礼要送给五娘的,不知从顾氏来的哪一位是主事的?待我同父亲请安之后便请他将我们的心意带去。

妇人道:来的是顾娘子的婢女,现下正在郎主处。

楚姜便叫她自去,又才向楚崧处去,楚衿等过了那庭院不见顾氏的下人了才仰头问姐姐:我们备了什么给新夫人?备了你最喜爱的物件要送与她。

楚衿虽天真,见到姐姐嘴角的笑也知她是在吓唬自己,得意道:我那一套彩陶家禽可是长姐亲手做的呢,若是新夫人喜欢,我也愿意给她的。

楚姜低头看她一脸神气,捏了捏她鼻子,你怎知我一定就是哄你?她是顾氏贵女,见惯了奇珍异宝,什么也不缺,我们拿出自己最喜爱的物件给她,才是我们的心意。

就算是真的,便给她好了。

她突然捂着嘴偷笑了一声,里头那只小豚,一条腿被我摔碎了,做了礼送人,正好求长姐再给我做一套新的,这次做个大虎的。

这话叫她们身边近身的婢女皆笑了出来,采采小心抱着一方匣子紧跟在楚姜身边,小声笑道:女郎,瞧着十四娘如今,可是完全不受骗了的。

倒也好。

她神情还是淡定,只嘴角一抹微笑,也八岁的人了,该担事了,等回了长安便叫你帮着打理庶务。

小小人儿也机灵了起来,那要九姐姐手把手教我,我学会了好叫姐姐轻松些,好不好?楚姜看她卖乖哭笑不得,自也顺着她话说了。

又过一炷香时辰,楚衿正给姐姐说着昨夜她在曲栏上照灯看水的趣处,便听一声朗笑,衿娘给姐姐说些什么呢?听到这声音姐妹二人俱是惊喜,匆匆提了步子向楚崧去,父亲。

楚崧站在廊上见到两个女儿过来,拉着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道:可还住得惯?住得惯的。

楚姜眼中满是孺慕,又心疼道:父亲可比在长安时要清瘦了。

楚衿也拉着父亲衣袖猛啄了几下脑袋,是清瘦了些,父亲未曾好好用膳食么?楚崧听到女儿的关切大笑一声,无妨无妨,南地山水还不养我,过些时日便好了。

楚姜目光又探向他身后亭中,见有一位并不相识的秀丽女子恭敬候着,观其衣饰猜测她便是顾五娘的婢女,遂收敛脸上情绪,扶着父亲步入那亭中去,一面问道:方才过来见仆役们忙碌,明璋也不识得面孔,遂问了一句,才知道是顾娘子知道我跟衿娘抵了金陵,遣人送了礼来,正好凑巧了,女儿跟衿娘也有礼要赠于顾娘子,父亲可否指个人替女儿送去?知女莫若父,楚崧一看她神情便知她想些什么,坐下后便指着那侍女道:这是五娘身边的青骊。

那侍女闻声便恭顺送了目光过来,见了楚姜心中不免惊叹,观她面色莹润如珠玉,笑时双眼似秋水潋滟,静时又胜婵娟照云,唇齿尤为动人,朱色皓素各承光艳。

她又心道昨日渡口时未曾看清,今日一见方知霞姝如何,便不敢再想了,上前一步拜见道:婢子见过九娘、十四娘。

拜见之后她又笑道:女郎知晓九娘与十四娘到了金陵,心中实在欢喜,若非婚期在即,定是要邀去家中玩耍的,便只备了些薄礼,九娘跟十四娘若是用得好,往后婢子便时常送来。

你替我多谢五娘,若非时机不当,我跟衿娘定也要先去拜见她的。

楚衿也装作小大人模样,顺着姐姐的话道:正是这般,有劳青骊了。

青骊笑意盈盈,九娘与十四娘言重,往后便是一家人了,我家女郎素来便怨我们几个婢子眼力不够,往往为她找身衣裳挑个钗子都不合她眼,适时婢子还愁这天下该如何去合寻她的衣饰,如今见了九娘才知晓不过是奴等凡人不具仙眼,九娘这衣裳与钗子各看各有美处,配了一身却更似仙子了,若是女郎往后与您谈论这些胭脂之事,不知她要如何欢喜呢。

楚姜面露羞意,我也盼着能与五娘说话呢,今日劳累你走一趟了。

都是奴分内之事。

她便又拜向楚崧,婢子便不扰太傅与娘子们团聚了,女郎还等着婢子回去伺候呢!楚崧和颜悦色地招了招手,代我向五娘问好。

楚姜遂道:还请青骊稍候,我自长安带了些小玩意给五娘,待我这婢女去取来,随你一并回去,也叫她代我跟衿娘向五娘问安。

青骊自然应下,她便叫采采上前来吩咐了几句,青骊倒也识趣,婢子便随这位妹妹一道去了,也不劳她再回来一场。

楚姜正欲开口留她,抬眼看她笑意真挚,便笑道:也罢,想必五娘子正等着你回去的,不该叫她久等。

楚崧一直微笑听着女儿应酬,等青骊告别有叫了茂川送她,等不见了她人影,楚衿才抚抚胸口道:这婢子好厉害的口才。

这就好口才了?楚崧自见了女儿们便不曾减过笑意,听她这话又觉她世面见得少,笑叹:你是不曾见了士人们争论,那才是好口才,而今这婢子不过奉承几句,你便奇了,可见还是书读得不够,我不在长安时可是懈怠了功课?不曾不曾。

她急忙拉着姐姐,九姐姐能为我作证,衿娘日日都读书的,就是上了船,也时常读诗给姐姐听。

哦?当真?楚姜笑着点头,虽不情愿,总是在读的。

她总有说辞在,是情愿的,说不情愿是哄九姐姐高兴的。

楚崧眼中这才流露几分赞同神色,抚须道:知晓体恤你姐姐,还是孺子可教。

他又看向楚姜,视她面色问道:今早问诊时疾医可有说汤药是否要换方子?金陵水气重,药方许是要改的。

今早还未曾改过,疾医说且过三两日,适时再改。

楚崧点头,又亲自为她把脉,脉象倒也如常,为父南下之后才知此地有一神医,本欲请他去长安的,不过总归是神医,有些怪性子才寻常,至今尚未见着他踪迹,只是听见其隐居之地稍有些动静,说是不愿诊治世家望族,等婚宴过后,我亲自去请他,你这弱症绵延,总是受苦,我也心焦,想那神医古怪至此,必是有几分本事的。

楚姜看他神色中满是希冀,恐最后那神医还是让他失望,便道:若是得好总是幸事,若是不愈也无碍的,不过夜里咳两声,平日避避冷风罢了。

说着她便岔开话,兄长们呢?楚崧心中自是无比紧张,这个女儿是他百般呵护着长大的,若是那神医是假,之后的事情哪里又只是咳几声?却观她如此懂事,也不再多提,说起儿子与侄儿的去处。

她便叫采采上前来,将一方匣子放在案几上打开。

来前女儿在书市中见了几捆竹简,随手翻了,竟是一篇《易繇阴阳卦》,便记起《晋书》中所记那汲冢竹书,其言除《穆天子传》外,其余竹简皆失传,这竹简上却记了《易繇阴阳卦》,虽不是科斗文,但是内容与《周易》略同而卦辞有异,女儿猜测或是当年有人见了竹书后以隶书转录了下来,便成了这一册。

这书虽不至于珍贵异常,明璋却记得父亲与陛下闲谈时曾说过,便自长安带了来,父亲且看看,这是否真是《易繇阴阳卦》?楚崧果真大喜,小心拿起竹简,昔年我与陛下读到《穆天子传》时便惋惜不已,若是汲郡所出之竹书尽数留存,倒也能多窥见些上古文明。

他说着便拿起竹简认真看了起来,目光久久注视其上,神色痴迷,半响才道:应当是了,不日等我得闲录于纸上送回长安,请陛下辨别其是否为真。

楚姜便帮着他将竹简收回匣子,又听他感慨道:自南下以来,为父总觉身边不够齐全,便见着你兄长们也是烦闷,你跟衿娘来了,我这心里才是熨帖了。

衿娘见着父亲也高兴呢!她先前听姐姐跟父亲说话认真便未曾插嘴,眼下听到自己名字被提起才笑着依偎到父亲身边去,我梦里常梦见父亲。

楚崧大笑,揪着她发髻,听她叫疼才松开,却露出顽笑来,不如你九姐姐乖巧了,从前我揪你九姐姐的发髻她可从不喊疼的。

楚姜这才露出些活泼之态,父亲记错了,自明璋记事以来,可从不曾叫您捉着发髻玩耍。

楚崧挑眉,当真?他当即就向阿聂看去,怎地九娘小时候不许我揪着发髻玩耍么?阿聂掩唇轻笑,郎主,九娘小时候走路跌了您都恨不得去宫中请太医来瞧,哪里舍得逗弄她,您说的莫不是元娘?哈哈哈,正是正是。

他抚须看向楚姜,汗颜道:瞧为父这记性,倒是记不清你们几个小时候的模样了。

奴瞧着是郎主将九娘养得太好了,小时候那样娇娇柔柔的小团子,走一步停一步的,到如今竟也能独当一面了,郎主倒是忘了自己十多年里的小心呵护,还以为九娘跟元娘一样自小康健。

楚姜便也满目感激,与楚衿分坐父亲左右,笑道:正如阿聂所说,旁人家的小娘子都羡慕我呢,可不曾有哪家大人这样呵护儿女的。

楚崧便又仔细看了她神色,也觉安慰不少,神色间含里几分追忆之色,你出生时一声哭也没有,把我跟你母亲吓坏了,好在太医来了,等你弱弱一声啼出,为父那一颗心才算是落了几分,如今我儿这样楚楚玉立,你母亲若泉下有知,定也欢悦。

楚姜并不记得母亲,她两岁时母亲便病逝了,但是父亲经常提起,她说起也不觉陌生,是,母亲若是得知女儿被父亲养得这样康健,定会欢欣的。

一旁阿聂也动容,暗自红了眼眶,又恐主人见了她失态,悄悄别了脸去。

楚崧虽心有追思,哀恸却也不显,抚着楚姜的头发轻叹一声,你母亲已故去十四载,为父却从未梦她,只是每每见你跟元娘,便觉故人在前。

楚姜不忍惹他伤心,便提起楚元娘来,长姐跟姐夫也正要来金陵呢!说到长女他面上神色微变,略带了嫌弃道:这才赶来,倒不知他们俩整日里忙碌些什么了,比我这太傅还忙些。

长姐什么都忙呢!楚衿十分识趣,不说她时乖乖坐着,要她出来卖乖便作憨态,长姐会骑马射箭,还会做各样玩意,父亲不会做的陶瓷小马长姐也会做。

胡说,为父只是忙于国事无暇罢了。

那父亲给衿娘做个小陶马,还有大虎。

楚崧被她揪着袖摆紧紧盯着,放开不得,又不肯露窘色,赶紧叫了侍女端早膳过来,闻声衿娘便朝着姐姐眨了几下眼,满脸的得意。

7、顾氏却说那青骊带着采采回到了顾府中,采采将赠礼呈上后自也说了番体面话,才等送走她,青骊便将在楚宅中所见一一说给家中主人们听。

眉眼并不似楚太傅,唇鼻也不似,却是姿态自成,静若皎月,动生日晖,丹唇素齿……若说人间绝色,婢子瞧着也就那般了。

一个着紫衣的少女听了惊叹,真如此貌美?那前头那位杨氏夫人,岂不也是洛神宓妃般的人物?她上首又有两位妇人,身边还有一清丽卓绝的女子,瞧着年纪不过双十,听她惊叹便蹙眉看向她,妙娘,勿躁。

上首一位妇人也道:楚太傅少年时名动北周,金陵尚闻长安楚郎之龙章凤姿,其人才比春兰馥,貌胜玉山辉,而今虽已三十有六,还是风度不减,再看他家三郎跟他那侄儿,也知道他一家都是个什么样貌了,又是靡衣玉食所养,不是人间绝色才是奇怪。

正是正是。

青骊连连点头,昨日婢子在渡口时见着,仪态实在逼人,今日见了,果真不一般,若说体弱多病倒是面上瞧不出,那肌肤莹润似珠玉,气度也实在好,光是站在那里,她只看了婢子一眼,婢子便觉是莫大的荣幸了,可她却与婢子细语温柔,这三月春风也比不上她几分。

大家族中的女儿,养个白玉一般的肌肤都不算什么,不过还能与仆婢笑语温柔,这样的气度是不好养的。

那妇人看了先前开口的少女一样,眼中之色昭然,妙娘,安坐。

顾十一娘立马坐直了身子,跟着母亲的话道:那气度要怎么养?若你这般浮躁,便是我没在你幼时就严苛要求你言行仪态,才叫你成了这样没规矩的小娘子。

她顿时气馁,又不敢反驳,好在有人替她解围道:母亲,各般性情都是好的,端庄大气有人爱,天真烂漫自也讨人喜欢。

说话之人正是那清丽女子,也是即将与楚崧成婚的顾媗娥,她说完之后顾大夫人神情才好了些,又问青骊,小的那个如何?楚十四娘举止十分有礼,生得也可爱非凡。

堂上另一妇人开口了,小的那个倒无妨,总是小孩子,哄着疼着就是,郎君也无碍,后宅深闺,媗娥又只比楚三郎大几岁,想来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面,楚元娘已出嫁,便只剩楚九娘了。

这便是顾三夫人,如今顾氏族长的嫡妻。

她面色精明,言语也十分冷静,如今看来楚太傅疼爱她不假,当初去长安之人回来禀报时也说过,楚太傅的儿女们,是与太子殿下一起读过书的,见识自不一般,这楚九娘又得父兄娇疼,虽在长安城中不是什么招摇人,未必就不是她目无下尘不屑为之,往后媗娥在楚氏最该当心的人便是这一位。

顾媗娥凝眉道:我先前去那书信,只是表了亲近,她也回了信来,言语可亲,况昨日她下船时还簪了一支红玉,楚太傅不是说九娘惯爱素色,那红玉簪难道不是表态么?她说着将案上匣子微微推出,正是楚姜回赠之礼物,里面是一对刻了芍药的金臂钏、一对佩兰碧玉簪、一对绣了石榴跟连理枝的香囊,这些物件瞧着虽不异常珍贵,却双双对对,叫人喜爱非常,她肯送来这些,可见她并非是个傲慢的。

顾三夫人轻叹道:有些人傲在面上,这是捡了三分名利的小人,有些人却是傲在骨血,这才是贵气天生,你想那娇儿,可是出生这世上头一等的家族,父母俱是龙凤人才,她开口哭出第一声便得天子赐名,这样的人,且不说她傲慢与否,又怎能轻慢了她去?顾媗娥倒是骤然松快了,若如婶婶所说这般倒是好了,这样的人,骨血里都是傲气,你不去动她的牵挂,她一辈子也不会找你麻烦的。

你能这样想便最好不过了。

顾三夫人还有别的心思,她叫顾媗娥起身,让她在青骊面前展露身姿,又问青骊:你看着五娘,比之楚九娘如何?顾媗娥一怔,顿时羞恼不已,目含珠泪,婶婶这是做什么?我是去做她的继母,又不是……你既知晓自己是继室,这一比更有必要,既然楚九娘不肖其父,想必是肖似母亲。

顾三夫人亲自站起来将她拉到青骊面前,轻抬着她的下巴,让她将面容尽数露在日光之下,声音清冷,楚太傅与杨氏夫人少年结发,共度不过六载,杨氏夫人去后十四年未续弦,你说他爱不爱亡妻?顾媗娥被她的指甲钳住面颊,脸上生出疼意,不由得滑落泪珠,听到这样的话,再温柔的人也带了气性,婶婶,不论他爱不爱亡妻,不论他爱之深浅,我都要嫁给他的,我跟杨氏夫人本就是两个人,她是什么样貌与我不该有半点干系,我是顾五娘,画的是却月眉,薰的是玉蕤香,难道比不过杨氏夫人我便要学她的眉眼、仿她的情态么?顾三夫人神情未改,眼神似深潭,似乎要将她引入其中,你自然不能去学,杨氏夫人将永远是山巅霞姝,而这世上里也只有你这一个顾媗娥,你也要成为他心上一痕,让他梦回不见时怅然,酒醒不见时懊恼。

她说完便凝眸打量起她来,皇帝叫太子南下,不过就是想要他收服南人算个功绩,好让他得朝臣信服,往后能顺利即位,而今看楚太傅即将大婚,除了楚氏族人跟原就在此的左太傅,北地望族只贺礼奉来,便连其姻亲杨氏也不见人影,不就是皇帝怕来了他人扰了谋划?且看他楚崧是什么人?是能为太子取表字的人,是皇帝的至交好友,往后他不为朝臣之首谁敢当先?你若得不到他这个人的全心全意,往后顾氏跟陆氏、虞氏还是一样,他们会笑话我们早早讨好太子有什么用,搭了个藏在深闺的女儿有什么用,媗娥,你是顾氏最美丽的女儿,让你与杨氏夫人的美貌相比,不是为了较个高下,而是让我们明白胜算有几分。

一边的顾十一娘已经吓得不敢言语,顾大夫人早在三夫人掐上女儿脸蛋之时就跟了过去,却觉她说得十分在理,看到女儿落泪虽心疼,却也不曾阻拦。

顾三夫人看她神情已经软和下来,便放开了她,又唤青骊,青骊,且说来。

青骊闻言才敢抬起头,看着顾媗娥半响不敢言语,却等到顾媗娥顾自擦了眼角湿痕,在她面前展了双臂,笑问她一句:青骊,你看我比楚九娘如何?她这才敢讷讷道:是……女郎与楚九娘,各有风度。

青骊,如实说来。

顾三夫人气势压人。

顾媗娥看了婶婶一眼,又笑得更灿烂了些,如实说,我总会见到她的,你说假话让我空欢喜几天有什么用?她眼中那点珠光还不曾下去,总是带了些委屈,却要把话说得大度。

青骊急忙摇头,不是假话,婢子不敢胡言,在婢子眼中女郎与楚九娘都是绝色,方才婢子叹楚九娘人间绝色盖因昔日惯见女郎风采,在南地却从未见有娘子同女郎一般,见了楚九娘才不由惊叹。

顾大夫人对女儿的容貌是极为自信的,此时便上前道:三弟妹,青骊自小就在媗娥身边伺候,她的见识不比寻常人少。

顾三夫人这才放心几分,看向一边还展着双臂的侄女,轻轻将她双手拉下,又抚着她头发柔声道:既是不差什么,以你的颖悟跟顾氏的财力,顾氏在周朝的荣威便也有望了,媗娥,婶婶再问你一句,若是楚九娘那张脸实在肖似其母,楚太傅见一日便记一日,纵你青春年少,然而亡人难比,你可知晓该怎么做?叫他们父女相离么?一边的顾十一娘没由来地发了声。

愚蠢。

顾三夫人目光还在顾媗娥身上,蠢人才会使手段去离间,去破坏,亡人是不可能忘记的,她所遗留之物俱是珍宝,她走了,楚太傅的心恐怕也被带走了一片,只有几个儿女补全得了,这样的一家人,如何能去破坏?侄女明白。

顾媗娥抬眉,笑得温柔,楚太傅最珍贵什么,我就把什么捧于他面前,我会珍视他的女儿,会尊敬他对亡妻的怀念,不生嫉妒,不起怨念。

顾三夫人终于展颜,这样就对了,纵他心若磐石,也怕你这温柔乡。

顾媗娥也跟着她笑。

顾大夫人脸上尽是愉悦,媗娥,等你嫁了楚太傅,将来他位极人臣,这江南三州还有谁敢奚落于你?只有顾十一娘在一旁愣愣不语,想要开口又怕说错话,只看着婶婶那坐筹帷幄之态跟母亲的欢颜,又看着笑中带泪的姐姐目光转向自己,五姐姐看我做什么?不做什么,想到我们将要分离心中难舍罢了。

顾媗娥招了青骊上前来,向长辈们行了一礼,母亲,婶婶,媗娥先回去梳洗一番。

去吧。

顾大夫人目送了她出去,顾十一娘便也要跟着去,才跟了几步顾媗娥就叫住她,妙娘,我回去还要做针黹的,正好你帮我……她立马就回道:五姐姐,我也还有事呢!说完便匆匆跑开,廊上顿时响起几道扑哧声,青骊便冷眼看了廊上侍女们一眼,不待说话便听顾媗娥叫她,青骊,回吧!待她主仆二人步至园中一处山石畔,顾媗娥的脚步才放缓了,眼中委屈越来越明显,长长吐了一口气,青骊,是真的吗?我比杨氏夫人不差吗?青骊扶着她心疼不已,自是不差,只是女郎,何苦为三夫人的话而执着,天下女子姝色各异,此事又不是骑马射箭尚分个一二三等,您方才还说端庄有人爱,活泼也有人爱,怎么还被三夫人几句话就诓成了这样?她转过身来,神情茫然,我只是在疑惑,我嫁给他只是为了顾氏的荣威吗?他会不会也这样想?这话听着似乎糊涂,然而青骊知道她在说什么,此间青藤曼妙,林静溪缓,像极了长安城外渭水盼。

三年前,那是周朝的建始三年,南齐的兆康十六年,北周灭南齐,二十岁的顾媗娥本该于这年成为南齐旧主陈粲的后妃。

又一年,建始四年春,二十一岁的顾媗娥随父亲北上长安,知道了原来北周皇帝自三年前便不纳新了。

可是她在这年上巳见到了楚崧。

春深花浓中,长安城外渭水畔,士人坐谈老庄,她只是好奇,又不敢多看,便装作与侍女交谈,近了水泽,听到有人骂南地儒生迂腐,因个天地君亲师就放纵旧主胡来,想来皆不堪大用,若是朝廷重用南人岂不乱了朝纲。

若是他也拿着你脑袋,随时就是一刀,你敢不迂腐?她闻声便看向反驳之人,见他风姿琳琅,一盏酒浇在衣襟上,似玉山将倾,笑眼瞬目间就将先前那张狂的士人驳得不敢作声,你看你,我只比你官大几级,才刚开口你就不敢说话了,你不也跟那些儒生一样?太傅说得有理,是下臣妄言了。

哪里又有理了?你的妄又在何处?见不仁不悌不劝阻,若于百姓,便说无罪,只是儒生者,莫不求仕做臣僚,却不为百姓,只求保住一颗脑袋,难道无罪?不敢犯上只求保命,难道不是奸佞所为?既是奸佞,狡猾诡诈莫不敢为,又何谈迂腐?下官……妄在下官不知根底便妄谈。

那你再说说我的话有理在何处。

太傅的话自是……字字珠玑,是下官短见薄识。

你既说我有理,可见是认了我说你迂腐,只是你既然迂腐,你的话自也算无理,既是无理之语,你说我的话有理,那我的话当真有理?那士人顿时汗如雨下,下官迂腐,只是……只是尚能脱口几句有理之语的。

你这迂腐之人尚能脱口几句有理之话,怎地那些迂腐的南地士子便不能行有理之事?既行事有道理所在,为何你能入仕他们却不能?她看着那士人躬着身讷讷无语的窘态,忍不住笑出了声,又听到士人中有人笑出声,伯安呀,你再这般刁钻,你家九娘就要全然学去了。

伯安,又有人称他太傅,这样的好风度,年纪也不大,她被父亲叫走时还忍不住回看,她还想,那究竟是左太傅还是楚太傅。

她回金陵后还会时常想起来,每每遇上有人奚落她困在闺阁这许多年便想学他那样驳回去,可是在心里排演了千百遭,终究是说不出来,她想着这世上能将没道理的话翻来覆去辩驳,还能辩驳得那样讲理的,这世上应该只有他了。

而去岁再见,她知道了,那是楚太傅,他拱手站在她三叔面前,姿仪自若,伯安拜见顾族长。

青骊,我与他成婚后,要是真生了妒忌该怎么办?青骊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安抚,女郎,不会的,爱恨皆生妒忌,可是女郎心性疏朗,又心悦楚太傅,只会爱屋及乌,不会生出嫉恨。

8、族叔楚顾两族的婚期定在四月初九,满日,宜祭祀、嫁娶、出行、裁衣。

楚姜在四月初七收到了楚元娘送来的信,拆开看了便是一叹,见着那些贺礼我便猜长姐或是不能赶来了,果真,如信中所言,他们如今还未出蜀呢!楚郁在侧不由遗憾道:长姐与姐夫喜出游,虽常有书信寄回,毕竟人不在眼前,此次她若不来,恐叫叔父心中生憾。

她将书信放在案几上,说是益州地动,她跟姐夫结识的一位友人受了重伤,要等其伤势稳定了他们才好离开。

一道实情屋中人便都能谅解了,楚晔也将书信拿过看了一遍,此等义气父亲自是能谅解的,却也难免他心中遗憾,我看还是明璋去与父亲提起,我跟六郎去了恐遭他迁怒。

楚姜不满地皱起鼻子,再兄长面前说话还带着少女的娇蛮,怎就要我去,我看衿娘去才好,她人小,撒个娇父亲便不气了。

楚衿正挨着她剥枇杷吃,闻言吐出几粒籽来,举起尽是汁渍的双手,娇声娇气道:不要,昨日我撵小羊摔进了水里,父亲就生了一回气,还是九姐姐去,就说也被我气着了,父亲一想他跟九姐姐都被我气了一遭,两人便是一营了,这样九姐姐便是砸了父亲的书房,父亲也不会动怒的。

歪理。

楚姜点了点她鼻尖,又扔了一方帕子叫她擦手,如此便你我同去,一见父亲蹙眉你便开口撒娇。

楚晔闻言便伸手替她二人剥了几粒枇杷,用翠青水碧的小盏装了,黄似金燃,汁淌在碧盏中,楚衿看得欢喜,拿起一粒就要喂给姐姐吃,那衿娘陪九姐姐去,只是要九姐姐来说。

楚姜接过果子吃了,自要我开口的,不过这事应记着,叫长姐欠我们一笔才好。

楚郁当即面露喜色,挽了袖子道:姐夫那把龙羽弓我看上许久了,正好新近做了几支骲头箭,我那几把弓用得都不好,姐夫那龙羽弓……且慢。

楚晔塞了颗枇杷进他嘴中堵了他的话,这一事要他二人拿出珍宝恐是不能的,不如要些寻常的,我看便叫姐夫将他所藏的桑落酒拿出来。

楚姜听他兴致勃勃说完,纤指在案上轻扣了几下,悠然道:只是这事是我跟衿娘去跟父亲说的,若是父亲生怒,斡旋的也是我们,那酒与弓箭,我跟衿娘可不爱。

是呢。

楚衿仰着脸,我情愿要一套小陶人,上回左十三娘跟我显摆她那一套,里头有小人,有屋子,还有家禽,我让长姐也给我依样做一套。

衿娘,杀鸡焉用牛刀,你若要这样的,六哥去找个匠人给你做全套的,你要什么式样的都好。

他说完又对着楚姜,语气循循善诱,明璋,那弓,你也见过的,我拉那弓才是好风姿,你要什么六哥都给你寻,这回便让给六哥可好?楚姜看他卑微乞求不由失笑,楚郁一见便知她是应了,立马又看向楚晔,三哥,不过就是桑落酒,姐夫那里的几坛何及叔父所藏那些?等我拿到龙羽弓,在叔父面上耍上几回,哄得他高兴了,那酒不是任由我们畅饮?楚郁顿时大笑,这就让你一回,不过那弓我要先耍上一个月。

一个月……他脸上立马就现出几分心痛,还争取道:不若我先耍上一月,再给三哥?那就不新鲜了。

楚晔眼中流光闪过,还是先那月好些。

半月可好?一月。

楚姜笑看二人争执,等楚衿吃尽了案上的枇杷,二人还在争论,她便叫采采扶她起来,叫阿聂拿起案上的书信,兄长们且好好商量,看这时辰父亲应是回府了,我跟衿娘便先去了。

两位郎君也起身送她们出去,楚晔又交代道:近日十六叔跟十九叔被太伯们下了禁令不得出府,应是在园中玩耍,你去父亲院中难免遇上,若碰见他们拿你说笑,你切莫动气伤了自己身子,且回来跟三哥说。

楚姜明白他的意思,便只一笑,点了点头带着楚衿携了仆从去往楚崧处,果在园中见了几位族人赏春游湖。

九娘跟十四娘这是去何处?一个在船中的妇人叫住她们。

楚姜行礼道:回七婶婶的话,我跟衿娘是去给父亲问安。

说完又才朝长辈们一一问好。

楚七夫人便笑道:你们两个倒是好孝心,今日可事忙?若不忙等从你父亲那里回来了便来此处,我正想去后山佛塔中瞧瞧,又恐不通佛家礼仪犯了忌讳,你倒是懂道佛教义的,稍后我们同去瞧瞧。

七嫂嫂,九娘事忙,既要管束族人又要管家理事,恐怕不得空的。

一个青年人从雀舫探出身子,眼中尽是不满,不过就是佛塔,七嫂又不信道,去佛塔中看了便看了,犯不着什么忌讳,何必劳动九娘。

是呀,我们九娘可是大忙人,哪里有空陪嫂嫂们去赏玩。

又一青年人出声道。

楚姜看了二人一眼,神色未变,未曾开口就听船上楚四夫人训二人,十六叔、十九叔,莫要多吃酒昏了头,说话阴阳怪气,与獐头鼠目之辈有何异?却见那二人眼中轻蔑不减,楚十六道:四嫂,我作为长辈说说九娘又怎么了?且说了,我可曾说错?楚四夫人跟楚七夫人对视一眼,双双叹了口气,楚七夫人倒是个温柔性子,九娘一个孩子,何曾对你施加管束了?楚姜看着两位族叔脸上的桀骜,知道这二人是对族老的禁令有所不满,便提了笑,正如七婶婶所言,九娘不过晚辈,如何敢管束两位族叔?且说管家理事,不过是族长见我跟衿娘在京中孤寂,怕我思念父兄犯了疾,才叫我随他左右帮着瞧瞧账册,怎么到了十六叔跟十九叔口中,倒像是九娘霸道,不肯尊敬长辈一般?如今九娘虽不知为何两位叔叔会被族老们下了禁令不许出府,只是叔叔们这气也不该冲着我发,九娘可担不起这样的罪责。

楚十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年岁也不过二十五,分明是个年轻人,只因眼睛里少亮光,面色虽白却无光泽,神色也实在说不上好看,整个人瞧着倒没有几分世家公子的俊气,反而似在府衙中钻营了多年的书吏,嘴上虽是告饶,脸上神色倒是明晃晃地昭示他的不悦,九娘,是十九叔口拙,不该这般说。

楚十六不似他精明,听到楚姜说自己体弱时九生了怯意,生怕她气出个好歹来,忙追着楚十九的话音道:正是,九娘切莫多想。

楚十九的神情映在楚姜眼里,她轻笑起来,是,九娘也想叔叔们不是心思狭隘之辈。

说着她将视线移向楚七夫人,七婶婶,九娘今日也无事,等从父亲处归来,我们便去那佛塔。

这样好。

楚七夫人只当自己不曾见到楚十九的神情,那你速去,水泽边上蚊虫多,你不好久待。

楚四夫人也对她挥手,去吧,别叫蚊虫咬着了。

楚姜跟妹妹遂朝几人行礼道别,等她们身影刚隐过,楚四夫人便对一旁船上的楚十九冷哼一声,我知晓十九叔自诩才高七步,我一介妇人,虽不知你能飞上几重天,只欲奉劝一句,这天下的名士才子可没有哪一个是因着为祸家族而名动天下的。

楚十六一愣,看看面色阴沉的胞弟又看看面含讥讽的嫂嫂,吐出一句:四嫂这话倒是叫人不明白了,十九弟怎会做出那等败家之事?什么叫不明白?口出妄言得罪太子殿下的不是你二人么?倒是连累了三郎跟六郎,因着在太子殿下面前引荐你二人,如今也被禁在府中,要是稍有脸皮的,早便匿在屋中自悔罪过了,哪还有脸面在这里招摇。

楚四夫人若非得了族老的交代要盯着这二人,早便离开了。

楚十九此时面色却转晴了,三嫂,我明白的,方才不过口拙罢了。

她轻哼一声,叫人将舟划远,淡淡留下一句:若是口拙倒罢了。

却说楚姜跟楚衿离开之后,一路无言,等进了楚崧的院落,楚衿撅着的嘴角才稍稍平了些,她拉着姐姐的手摆动几下,九姐姐,我知道十九叔跟十六叔为什么被禁在府中。

我也知道。

楚姜低下头来看着她,他们婚宴过后便该回长安了,不必管他们。

可是他说话不好听。

她即便只是庶出,但因跟兄姐们年岁差距大,又是最小的一个,养了个娇脾气,最是受不得欺负,哪怕是嘴上说她几句也够她不悦好一会儿了,我听得懂他们在说九姐姐不好。

他说我不好我就真不好了?不是。

楚衿摇头。

她便一笑,这便足够了,他们在我眼前就是狂怒也无用,我只当是多了几只聒噪的蚊虫。

楚衿跟着笑起来,那我也这样想,往后有人在我面前大吼我就当他们是蚊虫。

不过蚊虫也得区分,有的只是在你耳边嗡嗡叫,因你身怀驱虫药物不敢动你,有的倒是胆大无比,管你是金银还是铜铁,都敢上来咬你一口。

她闻言歪着头想了一儿,还是不明白,那只会叫的我们不管他?只管那只胆大的?非也,两只都要管,不过要分着管,对只会叫的要吓,对胆大的就要直接动手了,直到他们不敢鸣叫扰人为止。

她说完这句话便止了话头,看着前方一道身影顿住了脚步。

九娘拜见殿下。

9、太子那人闻声抬眉看来,温润一笑,是九娘啊!这声音引得跟随在楚姜身后的侍女皆仰目去看,便见一郎君笑立此间,身似芝兰,笑里温柔若藏了一江水月,又见他目光移向楚衿,声音清朗,话音亲近,十四娘也来了?看着可长高了不少。

楚衿顿时就笑得眯了眼睛,拿着手在自己头顶比划,兴奋地仰着脸对姐姐道:父亲跟兄长都说衿娘矮,只有殿下认出衿娘长高了。

楚姜笑着看向太子刘呈,不知殿下在此与父亲议事,九娘与衿娘冒昧前来扰了殿下。

并无要事,我顺道送太傅回来罢了。

话音刚落,楚崧便自屋中出来,手上拿了一方檀木匣,一面交代道:殿下,务必用隶书抄录。

父亲。

楚姜见到他身影便上前几步盈盈拜了,认出那匣子来,便猜测其中是自己当日送来的《易繇阴阳卦》。

果听楚崧与她道:这是你当日送来那竹简。

刘呈身后侍从上前接了,便听他笑道:太傅事忙,我却安闲,这书叫我抄了也算是聊表我对父皇的孝心。

楚崧笑道:臣所忙不过家事,不及殿下操心。

若是我再说不及太傅之累,倒显得我与太傅之间疏离了。

他说着便看了楚姜一眼,想是九娘与太傅有要事相商,我便告辞了。

楚崧忙起步相随,臣送殿下。

太傅与我不需这些虚礼的。

他看楚姜姐妹二人也似要随着相送的样子,便摆手道:九娘体弱,何必动身,十四娘又年岁小,走动也累人,太傅止步,叫茂川送我便是。

楚崧自是不应,礼不可废。

刘呈抬起他的手,神色诚恳,然师生之礼亦不可废。

楚崧被他注视着,终于笑叹一声,也罢,臣与九娘、十四娘便于此目送殿下。

楚姜忙曲身拜别,九娘拜别殿下。

楚衿也跟着拜别。

刘呈微微颔首之后便离去,等他们出了院门,楚崧才收回视线,看向两个女儿问道:怎么这时候来了我这里?楚姜笑着扶上他,今日长姐来了信。

她跟敬之可是要到了?楚崧对长女也是极为思念的,不等女儿开口便笑道:她夫妻二人喜欢四处跑,一年到头也见不上一回的,这次他们来了,也该拘在金陵几个月。

楚衿倒先慌了,忙去他另一侧扶着他,叫他在廊前坐下,父亲,长姐说……嗯,长姐说不来了呢!他立时就变了脸色,方才跟太子笑谈所带来的愉悦也尽数消退,虽说不是第一等的要事,倒也算家中喜事,她若不来怎不提前来信说起?也不曾给我书信,莫不是他左敬之拦住不许来?父亲莫气。

楚姜忙叫阿聂将书信递来,姐夫又非狂悖之人,怎会拦着,实在是事出有因。

她便将书信内容复述了一遍,长姐自是挂念父亲的。

听到益州地动是楚崧神情变跟着紧张了起来,又听到楚元娘夫妻二人无事才放了心,不过脸色总不好看,虽是体谅他们的隐情,眉间又莫名上了委屈之色,在女儿们面前却不好表露出来,便将眉头攒得更紧,瞧着更似动怒了。

楚衿一见忙趴在他膝头,将发髻送到他手中去,长姐送了贺礼来的,长姐……所幸殿下未曾走远。

茂川领着人走进院中来,正见楚衿张牙舞爪地形容贺礼。

刘呈恰入院来,又听见楚衿笑呼:长姐这次不来,就须得给我做一只陶大虎,要花衣锦毛的。

太傅大婚,阿赢跟敬之竟不来吗?几人闻声回过头去,正要起身行礼,刘呈便虚抬了手,不必多礼。

说完提了荼白的衫子踏上石阶,低敛着眼神,还当他二人这次来了金陵我们能叙上几句话,未料竟是这般忙碌。

楚崧起身迎他坐在廊前的榻几上,倒是事出有因,他们游历至益州,恰逢益州地动,所幸阿赢跟敬之无事,只是他们结识的一位友人受了些伤,他们那友人在益州又无亲故,论情论理,他们都该等友人痊愈之后才离蜀。

刘呈脸上笑意跟着浅淡了几分,自该如此。

楚崧见着心底又是一叹,想刘呈与楚赢、左敬之三人同岁,幼年共作鸠车竹马之戏,而今不过几岁光阴,便两人行山水去,剩一人学圣贤,又有一桩旧事在其中,一时心中也不是滋味,便岔开了话头,殿下返来可是有事交代?刘呈也收拾好了心绪,面露惭色道:是读了《尔雅》心有所思,方才出了院门见了一簇青蒿才记起来,而今我朝训诂多崇汉时刘歆之《尔雅注》,我日前于书房随手翻阅,见了一册郭璞所注《尔雅》,觉此册更堪成经,故来问于太傅。

楚崧抚须一笑,北地儒风的确不如南地,而南方用郭璞注者甚多,所说其精妙,皆因郭璞所历非凡、广搜博采,又好古文奇字,其观草木虫兽百物无有不详者,不仅解字,并作《尔雅音》及《尔雅图》,按其自序所言,‘缀集异闻,会稡旧说,考方国之语,采谣俗之志’,其中心血自不必提,妙甚刘子骏注者亦不止训诂方法,更能详物之形声,辨物之名实。

殿下只见青蒿一丛便记起此书,正可见其注草木之灵通。

说完他便轻叹道:郭璞注于我朝官学中用之甚少,便连臣,也是南下后方读完此卷,若无殿下指点,倒也想不起来将之与刘歆注作比。

刘呈眼中闪过一瞬的光采,谦虚道:是我多赖太傅指点才是,此事我欲上奏于父皇,太傅之意如何?自是妙极。

楚崧也颜色大悦,陛下必定见了奏表定会心喜。

若非得了太傅之语,我也不敢胡思。

他说着便整理了衣衫要起身,太傅,若是郭璞注堪为诸注之首,那刘歆注或可撤出官学?楚崧微微摇头,跟着他站起来,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可将犍为郭舍人、樊光、李巡等人之注与之作比,其中犍为注更是必要,可谓专精之至,其所存虽吉光片羽,却是儒家释经之始,殿下若要上奏于陛下,务必提及这另三家。

刘呈受教点头,拱手致谢,子衎谢太傅指教。

这一礼楚崧不曾避让,等他起身告别时才复行礼恭送,臣送殿下。

刘呈颔首,目光看向一边自他进院便静默着的楚姜二人,失笑道:今日来得匆忙,倒是忘了礼数,九娘跟十四娘初到金陵,我也该送上薄礼一份的。

殿下言笑了,九娘此来是赴父亲的婚宴,要说送礼也该是父亲赠于九娘跟衿娘才是,殿下万莫因体恤父亲就要替他揽了这活去。

霎时间众人皆发笑,刘呈面色愉悦道:若如九娘所说,这礼确实不该我赠,十四娘呢,你怎么说?楚衿收到他温柔的询问,也轻轻摇摇头,我听九姐姐的。

楚崧露了个满意的笑,看来是对我怀怨已久了,倒让殿下看了笑话。

刘呈摆手,笑意收了几分,太傅言重了,我与九娘、十四娘一贯如亲缘兄妹,不过顽笑罢了。

他话音刚落,立在他身后的两个侍从便作势要护他出行,楚崧父女三人便送他至院门外,还欲再送又被他劝回。

待一行人过了山石,再无动止痕迹留在园中,只有一蓬青蒿在溪水处摇摆,楚衿突然抬头道:父亲,您在长安的书房里也有书上画了青蒿的,衿娘也会背,‘今莪蒿也。

亦曰廪蒿。

’是,有书上画了的。

楚崧牵着她回去。

那同殿下说的不是同一册吗?楚崧淡然抚须,不是。

楚衿蹙眉,眼睛咕噜噜转着,看向姐姐,那父亲在长安不曾读过那一册吗?衿娘都读了,父亲怎会没有读过?他面无异色,父亲当时躲懒了。

楚姜敛住笑意,这样看来,还是衿娘更为好学了。

楚衿终究是个小孩,一听便欢喜起来,父亲如今也读完了的,九姐姐读过吗?我读得不多,或是不如你多的。

楚姜跪坐下来,将她揽在怀中,你方才背那句,我就不知道。

楚衿突然就捂嘴大笑起来,小手点着她肩头,眼中溢满得意,九姐姐骗人,这一句还是九姐姐教我的。

是你记错了。

不是……楚崧看她们打闹,面上尽是笑意,不过一炷香时辰便见茂川进来,郎主,殿下上马之前,像是乍然想起般,叫仆同您说,他书房中那册《尔雅》上有孩童戏耍涂绘之迹,若以那册呈给陛下是万万不能了,或要劳您另寻一册。

楚崧失笑,这书又不难得,你叫人去书市上寻便是了。

茂川应了便退下,楚崧便看向两个女儿,倒是忘了交代,往后在殿下面前便不要提起你长姐跟姐夫了。

楚姜眼明心慧,自然懂得,女儿明白了。

楚衿也点头,只是还有疑惑,那往后殿下问我们呢?问了答便是。

楚崧揪住她发髻,我没瞧着你时,你可在家中书册上胡乱画了?不曾呢。

楚衿嘴硬,眼神却出卖了她,被父亲审视了几眼急忙交代,倒是画了小虎小马的。

往后不许你随意进出书房了。

衿娘要进去读书的。

她转过来叫楚姜为她求情,九姐姐说呢?父亲往后不让我进书房了。

自是听父亲的。

楚衿霎时泄了气,又扒着父亲的衣袖讨饶。

10、婚宴自南齐覆灭后,金陵城中便少有盛事了,前一桩还是太子初入金陵时,当时太守率百姓出城相迎,北周太子的琳琅风姿倒也引得一时轰动,却也只是一时,那风头过去了百姓们更关心的还是米粮之价。

而今南地第一富贵的门庭要跟北地首屈一指的望族联姻,百姓们少不得也要关顾关顾这热闹。

落日从栖霞山的红枝绿嵌中挥下余亮,淮河上渔翁刚收了网,他揉了几把怀中的鸬鹚,被山中飘渺的暮钟声所惊,渔舟上的水鸟尽数飞起,次第拍打着水面,渔翁脸一沉,刚要叱骂就被岸上的动静吸引了过去。

怪哉,这是哪家嫁女?乌泱泱这一堆人跟着。

周遭舟楫上一船娘笑道:顾氏嫁顾五娘呢!这话一出,那老叟便笑了起来,难怪送了这许多嫁妆,顾氏么,可是搭上了楚太傅,这便不稀奇了。

怎好这般胡言,我们不过是感慨顾氏终于舍得嫁这五娘子了。

渔翁笑看出言之人,有何说不得?他顾氏如今又无朝官,金银碎物也能算世家么?阿翁切莫胡言,顾氏毕竟也是南齐三大世家之一,我们也是受其庇佑的,虽……什么庇佑?老叟乃周朝人。

渔翁鄙夷地看了几人一眼,淮河水涨去长江,老叟住江中行水上,金银碎物不相关,只关心改朝换代的大事,这些世家可不曾庇佑到老叟头上来。

其余人脸色一时间也变幻难测,渔翁便得意起来,老叟自淮左过来的,不似你们奉世家作父母,敢笑就该笑,楚太傅是天子臂膀,怎配不上他一个没落的顾氏么?唉,您……阿翁您这话……一个船娘笑而不能语,半响才向周遭同伴道:我们生长在此,实在不如阿翁想得开。

渔翁似乎不是个好性情的,唾了一口沫子在手上便撑篙离开,什么想不想得开,你每日铜钱到手不过几铢,问君王名姓做什么?其余船上几人神色倒是茫然了一瞬,那茫然也并未停留多久就被岸上的喧闹赶去了,几人又抬头望过去,见到彩绸绵延满城,从城东的顾府出来,红绿布满江岸。

顾族长带着妻子族人将顾媗娥送出门,等她上了彩车,迎亲队伍离去,二人便唤来族中嫡支,吩咐道:往后我们所效是周朝,所从唯太子殿下。

顾三夫人随着丈夫的话点头,神色颇为威严。

堂中有一妇人看向她,嗫嚅道:姑母……母亲,虞氏……虞氏跟陆氏要怎么做与我们无关。

可是毕竟是姻亲。

她是三夫人的侄女,也是虞氏女,心中惊讶三夫人的冷清。

顾三夫人冷冷打断她,从前的姻亲还是姻亲,却没有哪家比楚氏更亲了。

都回去宴客。

顾族长拍了拍妻子的手,眼神示意她勿要在此耽搁。

顾媗娥坐在彩车中,金缕鞋映着红罗裀褥,车身震荡如她心跳。

女郎莫怕。

青骊跪坐在她身侧,见她腿脚颤抖,便至她身后轻轻拍着她的背,前面是楚太傅的马。

顾媗娥点头,执扇的双手轻轻松开了些,露出被薄汗濡湿的扇柄,那傧相是左太傅?是,其余跟随来亲迎的也都是楚氏族中有出息的子弟。

青骊递了丝帕给她擦拭手心的汗,方才左太傅在门口被拦着作催妆诗时,也未有半分不耐,可见都是楚太傅先前照应了的,不然以他的的身份,叫咱们族中几位年轻郎君调笑了怎能继续笑脸相迎。

顾媗娥心情松快了些,将扇子偏开去看前方马上的人,只是夹幔尚厚,只见得影影绰绰的几道身形。

女郎,等入了青庐再瞧不迟。

我何曾瞧了。

顾媗娥被她一打趣,脸上羞红又重了几分,转头笑睨她,你这嘴不能饶。

是婢子嘴笨。

青骊掩唇轻笑,看她面色酡红,低眉不肯再语便也不再开口,只俯身为她理着裙裾。

不知过了多久,车终于停了下来,顾媗娥心中又开始纷乱起来,一应礼仪皆循例做了,入了青庐心绪也还糊涂着,等到共牢之后,合卺之时才算清醒了。

烛色昏昏,青庐中风冷,酒也寒,她敛眉饮下第一口时便觉凉意入喉,又不肯作声,三杯之后暗自打了个寒噤。

可是酒冷?她闻声立即摇了摇头,不冷。

楚崧也不知信没信,只是在仆妇来撤席时起身避让,她也急忙跟着起身来,便听一声笑,你我夫妻,不必如此。

她面色更红,所幸烛火昏黄不显,只听得她冷静的声音,妾当随夫主左右。

在青庐中观礼的几位夫人闻声皆笑,楚七夫人便轻撵着族人们出门去,我们且去外瞧瞧宴席。

众人随她出来,楚七夫人正要吩咐仆妇们夜里该如何行事时衣袖便是一动,低头便见楚衿好奇的小脸,七婶婶,新夫人长什么样?楚七夫人立马拉着她离开,你这小顽皮,怎么跑这里来了?怎不陪着你九姐姐?楚衿摇头,衿娘想看看新夫人的样子,九姐姐被人叫走了,我自己过来的。

楚七夫人失笑,又不急在一时,明早就能见了。

她便叹了口气,九姐姐也这么说,我就是想看罢了。

这小大人的模样实在讨喜,几位夫人纷纷上来逗她说笑,自是沉鱼落雁,秋月春花不及之色。

当真么?你明日见了不就知晓了?楚衿便知她们是在逗自己玩,扭了脸去,伯母婶婶们骗我。

几位夫人哄笑起来,又哄着她回宴席去,你九姐姐被谁叫走了?被殿下的婢女叫住了。

她又扭头看向楚四夫人,四伯母,是十九叔纠缠殿下,他们才来找九姐姐的。

楚四夫人听到楚十九眼中便是一冷,太子殿下现在何处?楚衿摇头,九姐姐只说叫阿聂看好我,没说去哪儿了。

楚四夫人当即便交代下人去寻,又牵着楚衿回宴席,才至席上便见满脸慌张的阿聂,见她们一行归来忙上前来抱住楚衿,十四娘是去了何处?叫奴好找。

她跑去青庐瞧热闹了。

一位夫人道,又训诫着她,方才若不是我们在,她就跑进青庐里去了,扰了大喜可怎么好?九娘既是交代你仔细瞧好她,你便该寸步不离才是。

说完她又看向跟在阿聂身后的一干仆役,你们几个都是自十四娘幼时起便照料她的,阿聂疏忽也就罢了,你们也不上心?阿聂连连点头,脸色蜡白,十一夫人说得是,是奴的疏忽。

楚衿开口替她解释,不怪阿聂,是我趁他们不留心自己跑去看的。

楚三妇人拉住还欲训话的十一夫人,问阿聂道:九娘现在何处?在起云台。

别叫十四娘再闹腾了。

她吩咐完这句便匆匆赶往起云台去,楚氏其余夫人亦有随者。

起云台中也颇为热闹,刘呈坐于上首,面色缓和,目色却冷。

楚姜与楚十六、楚十九三人立于下首,楚十六还酒醉昏沉,被人搀扶着,只听楚姜道:十六叔近日感风寒,疾医说思想尚混沌不明,今日又饮了酒,这才举止无状,并非故意惊扰殿下。

刘呈对她摆手,坐下说话。

楚姜乖顺应下,刚落座就见楚十九阴鸷的目光正看向他,心中微冷。

此事即便孤不追究,东宫一众仆役也不肯应下。

刘呈对她颜色尚好,你体弱,也不该受累,此事便先按下,改日请太傅来决。

楚姜暗叹一声,看向满面羞愧的楚十六,恼怨他于今夜闹事,又觉此事绝不能拖延,向太子请道:不敢委屈了殿下身边的娘子,此事早些处理了才好,九娘不敢妄做处置,已经去请了两位族老来,定不叫秦娘子平白受惊。

殿下,此事……楚十九话未说完刘呈便站起身来,看也不看他兄弟二人,冷声道:也罢,便交由两位族老处置此事了。

这下楚十九神色更为不堪,也不敢再妄言了。

楚姜忙跟着起身,察他神色倦怠,便道:殿下今夜饮酒不少,再回府恐惊了寒风,不如便在府中安置一夜。

不必。

刘呈还另有打算,柔声道:我尚有要事待理,今夜便至此。

楚姜自不敢强留,只道:今夜秦娘子受了惊吓,便叫她留于府中,殿下以为如何?这话一出东宫诸仆役面色都缓和不少,本就对她心怀好感,此下也不再多言,刘呈也赞同,作势便要离开此间,楚十九还想跟上辩解几句,被采采默不作声地拦住了去路。

九娘,此事非太傅之错,不论什么样的交代,我都不会怪罪。

却是楚氏的疏忽,惊了殿下。

楚姜低眉跟在他身后。

刘呈笑着转身,只看了她一眼,目光未作丝毫停留,目色中夹了飘渺的淡云,还是温儒的样貌,此事不必着急处理,你万莫因此事伤了身。

楚姜微笑行礼,九娘谢殿下宽仁。

刘呈不置可否,向屋中看了一眼,便携东宫仆役离去,别送了。

楚四夫人来时再路上遇见了楚氏两位族老,见过两位太伯,今夜十九叔可是又冒犯了殿下?跟他倒无干系。

族老摇头,是十六醉酒了入园中醒酒,在起云台中调戏了东宫婢子,那婢子在东宫又有几分威望,殿下素来也极为信任的,十九是见十六惹事后上前转圜,奈何殿下不待见他,适时婚仪正当紧,想是瞧不见我们跟三郎六郎,这才叫了九娘这孩子过去。

楚四夫人看二人眉头紧皱,劝解道:殿下素来爱重楚氏,此事只要好生安抚了那婢子,叫十六叔向她请罪,或也无大碍的。

两位族老对视一眼,叹了一声,但愿如此。

11、处理三人来到起云台时,庭院内外一派寂静,等步入堂中,便见楚姜与楚十六、楚十九三人皆静坐不语,见他们进来才起身行礼。

两位族老却是默契地走向楚十六,手中红榉木拐杖砸在他腘窝处,便闻几声钝响,连同扶着他的两个仆役都一并跪在了地上。

本以为困你们在府中便安定无事了,不料你们竟还能一再惹得殿下生怒。

楚十九也跟着跪下,辩解道:并非十六哥莽撞,只是那婢子妖娆……十九叔还能怪到那婢子身上去,真是奇事了。

楚四夫人讥讽道:便是鬼魅勾魂,你若一身浩然,顶了天要去你的命,还能损你气节不成?楚十六羞惭不已,四嫂何必言语刻薄,愚弟认错便是。

楚十九却不肯,目光直朝楚姜去,今日若非有人构陷,十六哥怎会去到起云台,那处幽静非常,太子殿下寻常也不曾去,今日便这般巧合叫十六哥碰上了,本当此番南下或能有个前程,未料却总遇坎坷,若知晓此处亦有不容人的,何苦来哉。

在他说话之际,楚姜跟楚四夫人已扶着两位族老安坐了,楚姜闻言不由哂然,转身冷视他,十九叔,九娘不敢驳斥您,只是您一遇不如意便说旁人对您深文周纳、故意构陷,且看您今日话里这意思,倒是说我父亲容不得您了?九娘莫多想了。

楚四夫人拉住她,看向楚十九道:十九叔万勿胡言,伤了一族和气。

一位族老眼色凌冽,看向跪着的二人,我看九娘的话不错,一犯了事便是天错地错,唯独你没有错,你是比天高还是比地厚?以为你那群酒肉伙伴胡乱夸耀你几句,你就真是满腹珠玑,命世之才了?楚十九低下头,十九不敢。

另一位族老也面带讥色,你以为你们与伯安同为大宗嫡子,他之威荣便是这嫡支血脉所带来的不成?哼,构陷,我看是你心中有阴恻小鬼构扇说诱,才叫你如同蟁蝇一般见到酒肉便附上去。

这话实在不客气,那兄弟二人皆被说得抬不起头,这族老却还道:这天下宗族,未闻外斗而分崩者,只见内争而羽裂的,你们在长安时声名已显污浊,怎地以为来了金陵便能偷回清白?莫怪我说话难听,今日便是你父亲,楚氏的族长在此,我也要痛骂你一回,你那些怨望有胆子便冲我发了,诘怪九娘一个孩子,这岂是君子之理?又岂是长辈之理?楚十九闷声不语,楚十六倒是知羞的,平素也带些窝囊气,眼下便流下几滴泪来,太伯教训得是,今夜是十六吃酒昏了头,见到殿下身边的秦娘子心生秽念,言语轻薄了几句,十六即刻便去同秦娘子告罪。

十六叔莫急,在殿下跟前得罪了秦娘子的可不止您一人。

楚姜看向楚十九,十九叔怎么说?照殿下身边仆役所言,秦娘子受惊之时殿下便在一屏之后,是他听了秦娘子惊呼现身,十六叔才酒醒几分,而殿下才斥骂出声十九叔便到了起云台,您听了殿下的斥骂为十六叔求情自是无碍,求情之时却说是秦娘子妖媚勾引,太子眼下,栽赃东宫,这话不说殿下听了生怒,便是九娘亦羞愧难当的。

你这不肖子,殿下面前竟敢如此妄语!先前斥骂得最恨的族老怒不可遏地盯着他,你当人人都眼瞎不成?十九只当一个婢女无关紧要,如何能叫殿下对楚氏生了不喜之心,自是……便是不喜与你又有何干?族老拄杖起身,围着他骂道:你哪只脚踏入了朝堂?哪只手批过奏章?喜与不喜,恩威皆不加你身。

他面含愤色,怒斥道:一家子弟本应互相提携,伯安在长安时可不曾少在太子殿下面前为你们说好话,你们自己不长进,不说东宫臣僚,便是府衙小吏也不见你们谋上,前几日三郎跟六郎将你二人引荐给殿下,你们便口出自傲之语,已是惹了殿下不喜,而今伯安大喜之日,你们醉酒闹事便罢,还惹恼太子殿下,果真是难登大雅之堂。

另一位族老也起身来,眼中饱含训诫,你二人即刻便去秦娘子面前负荆请罪罢,十六自责你酒后无状之错,十九自悔你出言冒犯之错。

二人低着头应下,神色并不明显。

族老说完又看向楚姜与四夫人,秦娘子那里,你们好生安抚,一应珍宝勿吝,只叫她舒怀勿怪。

二人应下,楚姜道:秦娘子早已安置在仰月楼里,采采带了人照料着她,九娘这便过去。

族老便瞪向地上二人,对随从吩咐道:去柴房取荆条来,再剥去他二人上衫,束以荆条,盯着他们请罪。

楚四夫人执着楚姜的手向仰月楼去,一路上灯烛不甚明亮,映着丛木阑珊,好在玉钩有辉光,二人又被仆从簇拥着,这路才好行了些。

她的丈夫是宗子,亦是楚十六与楚十九的胞兄,她早已看不惯那二人荒唐,然此时心中虽颇觉畅快,又有担忧在,遂听她轻问道:九娘,若说那秦娘子,不过是殿下身边稍受重视的,远不及纹箫、画筝几位娘子,若要请罪,待好言请得她宽慰,再送上珍宝便是,太伯却叫族中嫡支郎君负荆请罪,这事传出去叫外人知晓了,说我新平楚氏竟向一婢子求饶告罪,尤其是这婢子还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且不叫天下人耻笑楚氏汲于皇储恩威?楚姜偎在她身侧,摇头道:这事外人自不会知晓,起云台周围看守的都是长安跟来的仆役,仰月楼周遭也全是信得过的人,两位叔叔如何到仰月楼,太翁也自有分寸的,十六叔与十九叔实在需要一场教训,否则往后必为家族之祸根。

今夜事,也须得给殿下一个圆满的交代,他是太子,今日不过楚氏一个无官无职亦无声名的子弟,便敢于他面前羞辱他的人,那他会如何想楚氏其余在朝为官的儿郎?她自来思虑得周全,又轻声道:况且今时不同往日,虽不知陛下会否重用南方世家,然而北地望族莫不盘根错节、彼此牵连,殿下将来是要起圣的,必然只想要一个全心全意奉他为主的臣族,楚氏自当年父亲任太傅起,便是世人眼中的东宫属臣了,然今有南方几大世族供他挑选,这几大世族是能被打破了做独臣的,这般情势下,纵父亲跟左叔父与殿下有师生之谊,若楚氏与左氏在殿下眼中有不德之处,于帝王而言这师生之情又有何意义呢?楚四夫人倒吸一口冷气,这可真是……难怪太伯要如此重罚了,不过一白身,今日敢对太子身边的婢女出言轻薄,还在殿下面前诬陷那婢子,难免殿下心中不生厌恶,陛下又最为爱重太子殿下,这事恐怕要累及家族了。

楚姜轻拍了她臂弯几下,示以安抚,也并非,权看我们的处置殿下满不满意了。

一块宝玉若是完美无瑕,在人手中任他如何喜爱,他也总会担忧有人要抢走这宝玉,然而这美玉若有一处隐瑕,只有他一人知晓,这是他与宝玉之间独一无二的连结,他或许还会珍视这玉更甚其他珠宝,而今若是我们这事处置得让他欢心了,他心中或也会欢喜,欢喜只有他能够掌握这块宝玉。

楚四夫人顿住脚步,侧头看向侄女,你这孩子……你……她笑叹了几声,看向她还带着半分稚嫩的面容,终于畅意地笑了出声,又提起步子,不白白冤枉了你小时候那些日子,那时你父亲理政议事都要抱着你,连你祖母要抱你去养他也舍不得,等你大了又在你父亲跟前伺候笔墨,倒是养出了个女诸葛来。

她隔着春衫感受到依偎在自己身侧柔弱伶仃的身躯,带了几分心疼,心叹多智反伤,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若如你这样说,我们也能放些心了。

楚姜只跟着她点头,眼里还是清清明明一片,心中又思量着如何与那秦娘子告罪。

不过一刻,二人便已至仰月楼,却见楼外有数位青壮男子远近看守着,楚四夫人先还以为是楚氏的部曲,再一细看才知是当日护送他们来长安的一行游侠,又知晓他们皆已被楚姜收揽,便也不怪了。

采采见得她们来忙上前相迎,又将秦娘子的情形尽数说了,秦娘子口口声声里,也还是说自己并无大碍,怕伤了殿下跟郎主间的情分,又急着回去伺候殿下,婢子也不敢妄言,只好言好语劝她留下,又劝她喝了一盏安神汤,眼下也还安稳。

二人点头应下,随采采进了一间宽敞的屋子去,内中布置鲜丽,三折彩漆螺钿龙云屏风后是一张琴几,后铺一张缫席,一位温婉的小娘子正倚着隐囊,听到动静忙抬起头来,见到来人便要起身,婢子见过四夫人、见过九娘。

采采早在她手撑上隐囊时便得了楚姜眼神示意,上前将她轻轻按住,楚姜也柔声道:秦娘子不必多礼,今日已是让你受了惊吓,如何也不能再拿这些虚礼来累你的。

12、秦娘子秦娘子看二人也绕着琴几坐下来,脸色更为无措,婢子岂能与九娘跟四夫人同席,实在失礼。

说罢又要起身。

楚四夫人见势便将拉住她手臂,今日是我们失礼才对,秦娘子万莫再起身了,你若再动,我跟九娘这满腹歉意该向何人去求?不敢不敢,今日婢子只是一时慌乱罢了,并未受到惊吓。

秦娘子,楚姜也看向她,神色似有追忆,浅笑问道,我幼时随长姐去东宫里玩耍,你曾推我打秋千的,可还记得?秦娘子这才稍稍冷静了些,脸上挂了丝勉强的笑,婢子自然记得的。

楚姜便低眉一笑,回来后长姐还惊奇,说我从来都娇气,除了亲近那几个,谁陪着玩耍都要闹的,偏偏你陪我打秋千那半个时辰我才静了,可惜后来父亲不许长姐再带我出门去,不然我第一个去就东宫找你玩耍的。

秦娘子听她柔和说着,记忆也回去了些,倒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却看她神情这样真挚,便顺着她的话勾勒起场景来。

她又笑道:我记得秦娘子那时候也只十岁上下,本是端着糕点要去伺候殿下的,见我跟采采两个蹲在秋千架下,旁人都在听殿下念诗,只有你走来问我要不要打秋千。

照应客人,本也是婢子的分内之责。

秦娘子眼中露了几分亲近,未想九娘还记着,倒叫婢子羞愧了。

楚四夫人见此情形便大为放心了,也不插话,只微笑着看二人交谈,便见楚姜执了秦娘子的手,都说小孩子记事糊涂,我却总记得在东宫里玩耍那畅快,后来大了见娘子都是匆匆一面,见你伺候殿下左右又不敢打搅,今日才借着这事向殿下求了,叫你留在府里一夜,我也同你好好说说话。

秦娘子大为感动,陪九娘打秋千,于婢子而言也是躲闲了,哪想叫九娘惦记至今。

采采跪在她身后,见楚姜垂眉便也笑道:女郎每每见殿下携娘子来府中,便要与婢子提一提,初几次还记不清,总问婢子殿下身边那个粉面细腰的是不是那年在东宫里陪我们打秋千的。

今日也是,一知晓是娘子受惊,便紧急吩咐了婢子以贵客之礼待娘子。

秦娘子自不会怀疑,看周遭布置怎不知此处富丽,眼下听完这番话便不似之前那般无措了,看楚姜的神情也更加亲切,婢子何德何能,能受九娘如此礼待。

楚姜却流露几分自伤之态,满长安的人都知晓我体弱,幼时父亲便是千叮万嘱,不许我受半点风吹雨打,何况是打秋千这样的戏耍,那日在东宫,我才是第一回坐上秋千架。

说完再抬头时,她眼中竟隐隐带了丝珠光,那时候秦娘子只将我看作寻常孩童,我从未受过那般看待。

楚四夫人竟也听得落了泪,执绢拭了泪,笑叹起来,唉,你这孩子,平白说这话惹我伤心,若晓得你爱秋千,我早去给你寻个珊瑚做的架子、丝帛做的底,也不至于叫你惦记那秋千这十几年。

秦娘子不妨有这一番隐情,心底也爬上丝柔软,九娘如今身子康健,便是福气了。

楚四夫人泪还未止,可不是,只是这孩子又思虑过多,你想必也知晓她是个骄傲性情,在长安时左家几个娘子求她出门玩耍去,她一看起风了,谁的邀请也不肯应,曾经八公主邀她去赏牡丹,她也是不应,还被八公主在陛下面前告了状的,今日知晓出了这事,她却羞愧得不行,直说没脸见你,现下我才知道你二人还有这一桩旧事在。

楚姜闻言也面露愧色,我是不愿求你原谅的,况且我那两个叔叔平素里连我也是不看在眼里,今日得了教训也是好事。

她亲昵地拉上秦娘子的手,显露几分活泼情态来,我长到这么大,便是殿下也不曾对我冷过脸色,却每每从这两位叔叔这里受到委屈,今日不论他们如何来求情,你万莫饶了他们,最好叫殿下也罚他们一场,便是我……九娘。

四夫人不赞同地打断她,这样小孩子气做什么?秦娘子心中那疙瘩又淡了大半去,想到楚姜如此身份那两人都时时叫她受委屈,可见真是那二人性情不堪,想来那二人也不敢故意看轻东宫,又听她请求自己不要轻饶了他们,便觉她性情更可爱了些。

四夫人看她露笑,便将她的手从楚姜那里抢回来,小孩子胡言,秦娘子莫当真了,你该当如何对待全凭你的心意来。

说完便看向楚姜,颇有训诫之意,你方才那话,叫族人们知晓了可好听?不叫你求情便罢,你还故意设难,你十六叔十九叔这事做得荒唐自是要罚,却不该由你来加重责罚,那是不孝不敬。

秦娘子见楚姜脸上渐渐浮现的委屈之色也有几分心疼,拉住四夫人道:婢子自不会将九娘的话当真的,瞧九娘之态,也只是逞口舌之快罢了,四夫人可莫要再说那戳人肺腑的话了。

四夫人对她还带着笑,颇有几分无奈道:九娘长自金玉里,偏偏她那两个叔叔最是爱惹祸,每每见着九娘都要奚落她,她哪里受过这委屈,平日里又要敬着长辈,今日里见他们还敢在她父亲婚宴上惹事,便是一时气过头了,才说出那样荒唐的话来。

秦娘子看她言语为楚姜开脱,便觉这楚氏家风依旧,她幼年即为宫婢,若只将她看作普通婢子也不该,她本以为二人所来当是为了求情,可却半句未听见,而她已然十分舒怀,一时心下慨叹,思及太子与楚太傅一家的情谊,更不愿再违背内心去太子面前说楚氏之过。

楼外突然传来响动,一名男子立于门外禀道:回四夫人、女郎,是十六郎君与十九郎君前来告罪。

楚四夫人却再听到他称呼之际有一瞬的挑眉,心道这男子叫楚姜女郎,便非楚氏之属,而是她一人的附属了。

这也未让她多想些什么,自古以来世家女子独有宾客门生也不算怪事,虽大多是婚后为夫君筹谋才召集的,却也有女子为了门客忠心,早在娘家便招揽了,好确保日后在夫家的地位。

楚姜不知她所想,只在闻声后别了脸去,闷闷道:秦娘子自去处置便是,我是懒得见的,采采,随我上楼赏月去。

四夫人这才拉住她,小祖宗,这一钩银牙你赏个什么月,不愿看我叫人送你回去便是,何苦上去吹风。

秦娘子忙摇头,婢子不敢说处置,楚氏的心意婢子是见到了的,不必叫两位郎君进来了。

楚姜只别了脸去未再言语,四夫人也对秦娘子摆手,全由你的心意便是,这孩子一时性子上来了,我还真怕她急火攻心伤了身子,便先送她回去,采采,你在此好生守着秦娘子,莫叫那两个不长眼的再出言不逊。

说罢她便要揽着楚姜离去,楚姜却走了两步又停下,嘴上嘟囔,不想见到他们。

四夫人扶额,好好,咱们从楼后边走。

秦娘子起身目送二人出去,又才看向采采道:这位妹妹,便叫二位郎君归去便是。

采采应下,来到门□□代,又听了几句话回来传道:秦娘子,两位郎君是受族老之命,身负荆条前来告罪,十六郎已知错,不该酒醉调戏娘子,十九郎自悔其自大无礼,说您若不见他们,便在楼外常立不去。

秦娘子纵是见了些风浪的,也从未受过这样的对待,闻言有一瞬的茫然,世家郎君为着几句言语轻薄,便要负荆请罪?可是这……一股无言的滋味蔓上她心头,又记起楚姜说自己在这两位叔叔处受了不少委屈,不觉也想为她出口气,这念头才一浮现她就急忙甩开,她是奴婢,怎么配为世家贵女出气?秦娘子?采采见她怔愣轻唤了一声。

她这才回神,随即便道:我已然原谅了,妹妹你去请二位郎君离开罢。

等翌日她回太子处时,刘呈便叫了她问话。

她隐去了楚姜与她叙旧的话,只说了负荆请罪一事,两位郎君着单薄素衣,身负十余荆条来到婢子跟前认错。

你是原谅了?刘呈面带异色,眼神莫测。

是,婢子在楚氏中也受到了无数礼待。

她说着解开面前的包袱,里头只有一方木匣,再打开便是一幅字,楚四夫人本欲送婢子珍宝,婢子自以为不该收受,又推辞不得,正见仰月楼中挂了这篇赋,见并非大家之作,谎称喜爱要了来。

刘呈微微起身看了一眼,当即便大笑起来,你这傻女儿,要了你自家主子的东西回来。

秦娘子一愣,殿下的字并非……刘呈身后一个侍女只听着刘呈畅意大笑,上前一看也失笑道,傻妹妹,这字你适时不在场,自然是认不得的,去年楚宅建成,殿下兴起提了不少字,到了那仰月楼歇脚时去是累了,又被顾氏几个郎君吵着请殿下题字,殿下便胡乱写了曹子建的《白马篇》,当时左太傅跟楚太傅见了还斥殿下不敬笔墨,又要叫殿下长个教训,便说找个金玉满堂的屋子把这字给挂上,今日你要回了这字,楚四夫人还不拦着,可见她还不明内情,却将殿下给乐着了。

叫孤最丢人的这一副字偏偏叫你误打误撞拿了回来,太傅知道了可要气急了。

堂中几位婢女少有见他如此畅意之态,都跟着欢笑,秦娘子看刘呈笑得越来越欢快,惊讶这事虽是有趣,何至于叫他这样欢快,又如何敢问,也跟着笑了起来。

13、新妇且说楚府之中,楚四夫人送走秦娘子后便朝府中走去,见到其随身婢女走来问道:六夫人祭拜完先祖了?未曾,是九娘叫婢子过来瞧瞧,说再有约一刻六夫人便祭完祖了。

四夫人点点头,脚下快了几分,赶在新妇认亲前到了中堂。

顾媗娥与她不过前后脚,四夫人才刚落座,便见其受一众婢女簇拥进来,见其容色又有一惊,心道昨日烛火下见着倒是极为温婉的,今日天光一照,又是清朗明快的模样,眉眼一股柔情正介于少女与妇人间,鲜亮又妩媚。

青骊将她搀扶到两位族老之前,楚崧也起身与她并立,齐齐拜了。

两位族老便十分欣慰道:娴雅端庄,配得上我楚氏第一等的儿郎,你父亲母亲泉下得知,定能大慰。

顾媗娥含羞敛眉,听完了二老的赞扬,便见先前立于一侧的楚晔领着弟妹们上前来,儿子携弟妹拜见父亲、母亲。

三人便也各自拜见,顾媗娥看向他们时脸上带了些慈爱,却丝毫不显违和,等她拜见叔伯妯娌时又是温婉之貌,楚氏诸长辈看得更为欢喜,这般知情识趣又能撑得体面的女子,长安也不多见的。

楚晔与弟妹们早已退后,等新妇拜见毕,见诸男子皆离,堂中又一团热闹的招呼,打算问几句秦娘子的事便离去,只是负荆请罪她便原谅了?楚姜点头,送她一应珠宝皆不要的,采采说只要了一幅字走。

楚郁咂舌,十六叔跟十九叔这可是受了个教训,难怪今早未来,若非我跟三哥昨夜里要招呼宾客,非要去瞧个热闹不可。

楚姜抬眼笑他,也没什么好瞧的,我都不曾留在那处看。

殿下可有二话?楚晔白了堂弟一眼,问起正事,若是……应是没有的。

楚姜笑意稍淡。

你们兄妹几人在说些什么?楚七夫人远远叫朝他们招手,正说到你们几个,快过来,瞧十四娘比你们可自觉多了,想是大了要害羞些不是?再一看楚衿,眼下正在七夫人腿边依偎着,捧着只大枣在啃,又不时仰头看继母几眼,听到婶母提到自己便朝兄姐们眨巴了几下眼。

三人忙止了话头近前去,两位郎君面上挂了红意,垂首听着七夫人道:三郎跟六郎一个三月生的,一个十月生的,虽是同岁,性情却大不同,三郎好文六郎好武,虽还不曾及冠,倒是得太子殿下的喜欢,谋了个散职,也算入仕了。

顾媗娥轻笑,这两个孩子站在一处倒是好景致了。

她这年岁说这样的话,若是对着楚衿那般小孩倒也寻常,只是对着两个再有一年便该加冠的青年人说这话,任谁瞧着都有些勉强,只她不改面色,便少了些违和感。

两位郎君也觉怪异,便只闷闷点头,七夫人嗔笑一声将他们轻推开,罢了,你只晓得这两个孩子孝顺便是,往后你要出府去,随时叫他们给你赶马驱车。

都是为朝廷尽心的,哪能为妇人驱车。

顾媗娥自然知晓她是场面话,便将话头移开,眼下当是有事务要忙,且去忙碌。

二人求之不得,行了礼便离去。

她这才笑吟吟看向楚姜,我与九娘也算是神交已久了。

楚姜含笑颔首,恭敬道:九娘见到母亲便也想起衿娘所说的字如其人了。

有几个夫人便笑问内详,顾媗娥也好奇看她,楚姜笑道:在长安时见到母亲那信,衿娘便说字写得这样好,想必人也生得美。

顾媗娥一羞,眼里含上了十二分的善意,先是瞧着楚姜,又伸手要牵楚衿,夫主说过,九娘小字明璋,今一见,我方晓了明明润如宝璋之意呢。

十四娘也是可爱非凡,之前那纸书信里,也有你几笔在,母亲见了便猜你是个惹人疼的小娘子。

楚衿看着她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去看姐姐却见她只微笑着,只呆愣了一瞬便将空着的那只手递上去由她牵着,枣也不啃了,甜甜笑道:衿娘也喜欢母亲呢!顾媗娥一看她这模样便自心底里喜爱,言语也由衷起来,微微附了身摸着她脸蛋:好孩子,这样的伶俐,真不知你父亲是怎样教出来的。

都是长姐跟九姐姐教我的。

十四娘脱口道。

她身子顿时有了不可察的一瞬僵硬,却立即就抬起笑脸,看向楚姜,诚恳道:《诗》说‘顒顒卬卬,如圭如璋’,又有《淮南子》谓圭璋之质,锦绣君子,明璋二字倒是极合九娘这温和的性情,还将妹妹教导得这样懂事,有你们姐妹二人伴我,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九娘不敢当。

楚姜仍恭敬笑着,往后我跟衿娘才是要给母亲添麻烦了。

四夫人方才便少有作声,只是在见到顾媗娥方才那一瞬的失态时,对她又多了份满意,毫不意外,楚崧将是楚氏这一辈中离朝堂中枢最近的人,他的妻子必得是个八面玲珑的聪慧人,于公,她心底里希望顾媗娥是个老于世故、手眼通天的主母,于私,却想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子,也好叫九娘跟衿娘有个和善温顺的继母。

六弟妹,九娘这话不假。

她笑着上前一步,别看她现下娴静,惹事也不少的,往后在六叔面前还得你替他们兜着些。

顾媗娥讶然,四嫂可莫要诓我,九娘这样懂事的孩子,说这话我是不信的。

便听四夫人抖落他们兄妹几个闯下的祸,十四娘是什么也不懂,九娘却不一样,她三哥六哥犯了什么事,她都要上前去插一脚兜一手,便仗着她父亲最爱她不舍得罚,有一年旁近搬来一户人家,家里修了一座高楼,三郎跑上楼去下不来了,遣人去问了才知道那楼还没修梯子呢,三郎那傻小子也不知怎么上去的,六叔知道了便说要叫他长个教训,如何也不肯去救他下来,九娘知道了便不肯喝药了,非要三郎回家来亲自喂她,那时候九娘才五岁多,等家里急匆匆将三郎带回来,才知道这孩子早喝了药睡去,在那儿诓人呢!偏偏她说这样的话谁都不敢轻慢了,说一回家里便要动上一回。

顾媗娥听了便掩唇,笑眼在楚姜身上打了个转,当真?其余几位夫人都跟着点头,又提起几件几人的顽劣事迹来,楚姜姐妹二人倒是落得了清闲,只在一边听着调侃,不时又显露些羞赧之态。

待日头正中时堂中才散去,七夫人还叮嘱着青骊:回去叫你家夫人好好歇着。

十四娘不明,脆生生一句:母亲也爱午后小歇么?顾媗娥顿时脸就一红,含糊应了声,是有这习惯。

堂上人揶揄的神情自不会叫她姐妹二人瞧见,纷纷说了几句便说着各自散去,四夫人拉住楚姜,回去喝了药再去我那里?顾媗娥脚步一顿,也只一霎,随即便告别而去。

夫人,九娘身上真是无半点骄气的。

青骊扶着她踏上小径,小声说着话,几位夫人也极为和善呢!来的这几位嫂嫂跟弟妹,夫君都是有官身的,娘家也莫不是弘农杨氏、济阳左氏及陇西李氏这三大望族,为人处事若叫你轻易抓住了错处,我都要疑心北地世家只空有声名了。

她靥上绯红未消,眉梢仍有一段春情在,只是嘴角绷得紧,我今日方懂了三婶婶说的那句傲在骨血是什么意思,九娘看着我笑,我却不以为她在笑,我在她眼前,竟害怕现了什么缺点,这孩子……她说到孩子两个字便面色松快了些,想是也觉出了怪异之感,青骊倒是全为主人的话牵动,听她止声忙追问道:夫人,怎么了?我是说,三婶婶说得对,我只要对九娘好就行了。

她说着便停了下来,举目四望,这里倒是大变样了,原先这园林我们虽不常来,我却记得这里山石堆得多。

她说着便提起裙摆绕过亭子去,语气轻快,青骊,你瞧这里,是不是我跟二姐姐争闹之所,这亭子,旁是一林的老梅……她声音又渐渐低下来,看向不远处笑立之人,夫主在呢!仰月楼二楼中,四夫人跟楚姜并肩而立,衿娘倚着栏杆指着远处一座亭台,母亲跟父亲在那里说话。

四夫人叫婢女将她带进屋去,才侧头看向侄女,我们不日便要启程回长安了,放你跟衿娘在此,只看你继母今日,倒与你们没什么妨碍。

楚姜侧了身子,不叫风正面吹她,九娘看继母也是很好的。

四夫人轻笑,牵着她进屋去,一面道:恶毒的也还是有的,说起继母,人们口中提得多的还是骊姬之流。

人分善恶,日有阴阳,也不该将错只归于那继母身上。

楚姜说话时扫视了一眼屋中仆役,儿女又非那继母一人所养,男子支一家门庭,那父亲若懂礼仪、爱儿女、明事理,那继母便是天生的恶人,动作也不敢大了,若说申生、重耳者,不过是献公昏惑,才叫儿孙罹殃。

倒是这样的道理。

四夫人拉她跪坐在锦席上,方才说你要吃药了,她也不多问几分,是个蠢人就要当她不慈爱了,可是你吃的药一枚一方都要紧,她今日要是打听了才显得她心急不沉稳,这样看来,她也是个心怀颖悟的,想来便是你长姐那样的烈性子,也不会与她为难。

四夫人见她点头赞同,暗自放心,方在她在堂中见顾媗娥在众人面前逢迎体面,见十四娘可爱又不禁真情流露,等十四娘那句话叫她察觉到自己忽视了九娘,再长袖善舞也不由慌了一瞬,这哪能是个只晓得工于心计的呢?14、教仆早夏慵闲,一春的花深燕语被将近的暑气遮掩了大半,变作繁木浓阴,蕉叶气,竹花凉。

这样的好风景,楚姜也是不能留赏的。

她辞别了四夫人,携了仆役过青梅丛中,才刚要驻足,阿聂便催促道:女郎,今日已是在仰月楼中吹了许久的风,该回去了。

嗯。

她又指着一支青梅道:摘了这支回去插瓶。

一婢女应声上来,阿聂又来护着她前行,今日新夫人,女郎可欢喜?继母既已与父亲成婚,便是夫人了。

阿聂低着头瞧不清神色,只听她哎的一声,又说起楚四夫人,四夫人为着族中打算,自然是愿意女郎喜欢夫人的。

楚姜从她手中抽出手臂,声音微沉,阿聂,昨夜衿娘险些便误闯了青庐。

是奴粗心了。

她认得快,宴上人多,十四娘人小跑得快,奴不曾追上她。

楚姜心中失望,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可也担心你追她的时候不尽心。

阿聂低眉,奴不敢。

她能察觉到阿聂对顾媗娥的排斥,便听她轻叹,一声,旋即便注视着阿聂,阿聂,你再与我说说母亲吧!阿聂一怔,抬眉见她神色如常,即便不知她为何要此时提起,倒也愿意说起杨氏夫人来,便扶着她缓缓走着,一面追忆道:说起夫人,这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好人了。

她目中是一片怀念,声音比楚姜幼时听到的摇篮曲还要轻柔,夫人十五岁嫁给郎主,那可是杨氏全族最宠爱的女儿,来了楚氏也是人人爱她。

长安最热闹的那一年,正是女郎降生那年,你大舅舅出征南齐,一举攻下了淮左七城,南齐那最能征善战的南阳王都险些被他砍于刀下,这样显赫的战功,回长安时人家问起他,他一概说是在战场上念着咱们夫人,唯恐自己伤了分毫叫妹妹伤心,那年他凯旋回来,战甲未卸便来到家中看望夫人,那时长安人都说呢,那些热闹、战功,皆抵不上夫人的平安。

这我知道的,左家的伯娘们说过,舅母们也常与我提起。

阿聂便笑道:是,夫人这样的尊贵,偏偏又那样温和善良,族中便没有人不喜欢她的,奴跟生母原都是庄园里伺候牲畜的,日子本来也就寻常过了,倒是生父混账得很,本都是下人,一家子都低微,却不顾惜妻儿,动辄打骂,又为了冬日里的一捆干柴,将奴嫁给了庄园里一个老汉。

楚姜从未听她说过这事,不由含了几分心疼,正要询问便见她眼中感激,是夫人来庄子里避暑时将奴带回了府中,那时候她见奴大着肚子还在田野里割草,便责令管事,管事一时认了错,又想亲近夫人,便将奴的情形说给了夫人听,第二天奴便被带到了夫人面前去。

奴那时还愚笨,还问夫人,夫人带得了奴一个,奴那父母老夫如何?母亲怎么说的?阿聂笑得十分柔和,眼中盈了泪珠,夫人说,‘我是见不得可怜人,可是这天下可怜的也多了去了,我也不能全救了,便先救我眼前这一个。

你那父母老夫若是可怜,我见着了他们再说。

’可是后来夫人只带了奴跟母亲回府去,女郎,您说,这天下可不是再没有夫人这样好的人了?楚姜赞许点头,我对母亲的爱与敬,亦不比任何人少,可是你也说,这世上再没有母亲这样的好人了,谁也比不了她的,那父亲怎么办呢?这一声还是轻轻的,落在青郁的梅林中。

随侍诸人霎时便止住了脚步,林子里只有鸟雀的啾鸣声,正合风景,又不合时宜。

她见阿聂露出的茫然神色,也默然不语,伸手要去碰一枚梅子,指尖还未及树桠便叫阿聂拦住,这果子上带新绒,碰着了当心手上痒。

她收回手,眼神浅淡了几分,惋惜道:阿聂,你看,我连一粒梅子都不能碰。

阿聂忙摘了用丝帕用力擦拭了好几下递给她,自是碰得的。

总也碰不得鲜活的,我若碰了,便是柳絮害我、花粉害我、新梅也害我,我的命是金玉续着的。

阿聂急切地否认,不是,女郎的命是天生的长寿。

她能猜到楚姜要说什么,这样的话,自她十岁起就再没有说过了的。

八公主骂我的命金贵,惊不得半点风雨的,旁的小娘子也不愿与我玩耍,怕我咳了几声,或是又引出个小症,她们回家便要受责骂,她们不来找我,我是正好落了清闲,此生占了一副残躯,非我所愿亦非我所惧,我是自打记事起就知道我不好养,可父亲也把我平安养到了十六岁,阿聂,那神医要是假的,便真如太医署里的疾医所说,我这寿数实在难长久,我在时父亲尚有寄托,我不在了,那时谁又能来宽慰父亲?林子里响起数声钝响,是采采携着诸婢跪在了地上,女郎,万不该说丧气的话。

阿聂看着她,汩汩留下了两行泪,女郎,奴……奴只是想念夫人,可是……可是奴也不敢的,夫人临走之前交代了奴,要奴看着女郎出嫁生子,奴常想着女郎往后做了母亲、祖母、□□之后的样子,奴是最想要女郎高兴的。

楚姜眼圈也跟着一红,语气尚有几分坚硬,我也拼尽了力气的,再苦的药我也能喝下去,阿聂,你的悲与念,也当作一碗苦药喝了不成么?奴明白,奴明白的,往后奴再不敢作弄那些把戏,女郎切勿动了气。

她扶着楚姜的衣袖,哭得羞惭又悲痛。

采采还跪在地上不曾起身,又听主人叫她,采采,你是最听我的话的,跪着做什么。

采采这才携众婢子起身,只是还倔强摇头,女郎不该说丧气话。

楚姜收回泪珠,红着眼轻笑,我不会再说了。

阿聂泪眼婆娑,羞愧得不敢看她,却见她笑容款款要伸手牵自己,更是难言,好在叫其余婢子簇拥着才回了。

又过了几日,楚氏族人便要动身回长安去,楚姜随父兄送完族人们回来时,便见在院外等候自己的沈当。

季甫见过女郎。

楚姜叫他进院去,除采采外将其余人皆屏退,才问道:跟去了?是,季甫只待回禀了女郎便也跟去。

我十六叔胆不大,只是人有些莽撞,他就不要吓得狠了,我十九叔倒是个主意大的,天都敢捅,谁要是吓了他,那幕后吓他的,下至他踢过的老黄狗,上至他未曾拜见过的陛下,他都敢猜个遍,也敢惹个遍,对他,倒是不好办了。

沈当也拧眉沉思,这是他们收到的第一个任务,若是办得不妥,往后要出头便难了,女郎,十九郎可有什么惧怕的?楚姜支手倚在矮几上,目含惆怅,我十九叔自恃有几分本事,又是族长的幼子,最得宠爱,人也有几分狠厉,若说他怕什么,我这十六年也不曾知晓,族长的话他都敢置之不理,可见楚氏之中是无人能奈何得了他了,在外他倒是结了些恩仇,却都不什么紧要的,顶不过酒垆中耍义气欠了酒钱、打猎与旁人家的郎君争执吵闹,这样的赖皮事一大堆,季甫看来,有何计可用?沈当不知她是真没有法子,还是要考验自己一番,他心中倒是有生了些主意,女郎,不知是要吓他到何种地步?楚姜轻飘飘一句,吓到他往后不敢胡闹惹事为止。

这果真是不好办了,沈当低头隐去眼中为难,以他对楚十九的了解,这人活脱脱一个世家纨绔子弟,倒是不欺男霸女,就仗着有三分才气招摇,眼高于顶。

楚姜见他不言也不心急,只悠闲看着院外青林。

女郎,长江之中惯有水匪横行。

他到底走南闯北,见闻不少,便大胆道:某多年前南下,结识了一帮游侠,是昔日南阳王部下,因南阳王罹难,其部下不受陈粲征召者便四散而去,我结识的这伙游侠,因为痛恨金陵浮华又舍不得离开故土,便常在长江上游荡,往往受雇护送商队或过江之人免受水匪之祸,也做过不少密事,都只是取金而离,绝不纠缠也从不泄密,在江上是颇有仁义之名的,若是此番我们雇他们行事,叫他们假作水匪绑了十九郎二人,再行威逼,或能叫他收敛几分。

廊下研药的采采听了露出几分惊异来,沈郎君,这可行不得,二位族老与其余郎君、夫人们皆在,他们哪一个都不可受了惊吓的。

她插这嘴没有引起楚姜丝毫不满,反而听她赞同道:正是,况且楚氏部曲之多,他们来了谁吓谁且说不定。

某听闻在长安时,十六郎与十九郎亦结交了不少游侠,诓说他们几句好听的,便能骗来酒菜钱,而今,若是有人说听闻他们才高八斗,欲请教几句,诓得他们独行,倒有可乘之机。

采采抱着药钵点头,这样,倒周全了几分,从前十九郎在长安确有数日不归时,说起便是外出宴饮去了,回来身上又再无分文,便知身上金银尽数被骗走了。

楚姜此时才放下手舒展了,脸上也柔润了几分,季甫,若如此行事,一则十九叔是见过你们的,若是此次不慎在他面前露了面,往后我就不容许你们在人前露面了,二来我十六叔十九叔性命不得有碍,若有重伤也不好,族长最宠爱十九叔,他要是小磕小碰无妨,要是重伤了,他怕是要举全族之力去寻伤他之人的。

沈当自当日说要依附她开始便知道这个小娘子心智高于寻常人,眼下看她言笑晏晏,自知她所言不假,然而只要她许可了,此事他便有十足的把握,季甫敢为。

楚姜抚掌轻笑,那我便许你去做。

谢女郎。

沈当心中浮起波澜几丈,一是叹这女子实在大胆,长辈亦敢如此算计,二是想前程与此事的干系,成败由此而始。

我现在说的,你才该谢。

她眼中闪现笑意,我十九叔自认才华不在我父亲之下,这事我且想不通他是如何得出的定论,但知晓他便是仗着这一点胡闹枉为,在太子殿下面前胡乱说自己以为的计谋反遭殿下厌烦,他便以为是我父亲阻了他的仕途,故而,这遭你们行事,便是要扼杀了他自以为的这几分才气。

如何扼杀?沈当请教。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然而文才分优劣,我十九叔,便是那最劣的一等才,只是从前在长安,人们要么不屑说他,要么因他身份奉承他,倒教他自己都糊涂了,后来族老说教他还以为是族中要打压他好为我父亲筹谋。

楚姜毫不避讳,稍向前俯身,声音微沉,既然装作绑他,干脆说绑他做个军师,便说从长安听闻到这天下还有人比楚、左二位太傅更有智谋的,他们做贼的,绑不了朝官,便绑了他,从此要他在那贼窝里跟着出谋划策、打家劫舍,我十九叔最嫉羡我父亲的,便是我父亲自少年时便才气动天下,以我对他的了解,就是要了他半条命去,他也不肯叫自己埋没贼窝的。

沈当顿时就开了窍,满脸的光采,接道:最后--------------/依一y?华/放他,也要讲几个条件。

一来不信他说自己没文采,便叫人试他一试,女郎既说那是最劣的一等才,想必几个回合试下来便叫他怀疑了自己。

二来剥去他身上财物当是赎身钱,又恐吓他,仍怀疑他是假装愚蠢,往后若再听见他的才名势必要再去捉他。

采采也兴奋起来,最好说是这天下最厉害的水匪,莫叫他心中还想着寻仇,只能叫他自己吃了那哑巴亏。

楚姜含笑看着眼神变幻的沈当,见他只思索了片刻便定了主意,季甫定不辜负女郎嘱咐。

她也不再多言,叫采采去取来数金,交给沈当,这里有五百金,加上先前予你等的二百金,吃住花销或是别的都任你们行事。

沈当还有些犹豫,怕是拿了这许多黄金才成事,倒叫楚姜以为他们无能,又想着那伙游侠行事,少不了财物打点,犹豫片刻还是接了下来。

待他才下了回廊,便听身后采采天真问道:那么多黄金,要是他们拿着跑了可怎么办?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况且陈翁还在府中呢。

沈当步子一滞,听着那道温柔的声音,背后似刮了凉风,抱着那匣金转身来,女郎,某也不敢自比荆轲聂政,我们一行人家小俱在京畿,心中也记得杨将军手下三十万大军,绝不敢行欺瞒之事。

楚姜嗔怪地看了采采一眼,见她吐舌便让她去庭中将沈当作揖的手松开,也慢慢走到廊上来,季甫,我这年岁,或许与你家儿女年纪相当,这样唤你的名字是有些荒谬,但是我既这样唤了,就是信你了。

季甫决不负女郎之托。

廊上二人目送他出门去,采采扶着主人进屋去,道出了心中所惑,女郎,事关族中长辈,何苦不用楚氏门客?而用这几个新投奔来的。

你既然说了是族中长辈,此等忤逆之事叫父亲手下的人知道了,哪一个肯应。

她说着便笑了一声,牵着她的手跪坐下来,十九叔近年来行事越发荒唐了,父亲碍于族长的面子从未有微词,端只看十九叔此番惹恼了太子我们还能摆平,十九叔还对此事不以为意,便该知道他胆子有多大了,若不去了他几分性子,不说我们瞧着添堵,父亲也要被他拖累了。

采采抱着她手臂,垂首看到自己衣袖上因为研药沾上的污渍,不由悲从中来,女郎,疾医说了要少思少虑的。

叫我不思虑是不能的,我生于楚氏,受护佑于楚氏,父亲为我偷来了十多年寿数,何不趁我活这几年多报还几桩?这话悲怆,她脸上却全无悲凉,眼中只是一渠温柔。

15、家宴自入夏以来金陵城便处处浓绿,总是水乡温柔,既止了兵刀,依旧波渺柳依,杏花鲈鱼。

这时节鲈鱼正肥,长安也有鲈鱼送去,总不比长江上新钓的鲜美,楚衿便是第一次吃到这江上新钓的,只见她几筷子翻挑完她案前一条三寸长的清蒸鲈鱼,好歹有几分仪态,只衣襟上挂了几滴油。

她的乳母急忙用帕子为她擦拭,楚晔见了大笑,衿娘这样喜欢,六哥明日还去钓来。

朝廷给你俸银也不是让你整日去钓鱼的。

楚崧案上饭菜未动,只酒去了几杯,他看向儿子的眼神便不如看女儿们和善了,若是闲暇作乐也罢,今日又非休沐,你跟六郎却跑去钓鱼,这倒是叫我不明白了。

他不慌不忙放下筷子,嘴角含笑,回父亲,今日也去城中招摇了的。

席中便闻扑哧一声轻笑,楚崧先是瞪了儿子一眼,才又无奈地看向发笑的楚姜,以及她案上未动几筷的鲈鱼,你这几日吃食不克化,鲈鱼性平,与脾胃相宜,脾胃有病,则五脏无所滋养①,这鱼正好做药。

知你不爱吃鱼,却也不要挑这嘴,叫你三哥给你剔去鱼骨,你尽数吃了去。

楚晔正与她同一案,听了便立刻动手,嘴上念念有词,谨遵父命。

女儿是喝了药的。

嘴上这样说,她也不曾阻止兄长的动作,倒是楚衿还想要再吃一条,便小声向同一案的楚郁道:看六哥也不喜欢吃鱼呢!楚崧实在是操心,这微弱声也得捕捉,你却不能多吃了,不曾见得哪家小娘子八九岁吃上几碗白饭还要点心汤饮的,你夜里若是睡不着可不许闹。

顾媗娥在他身边为他添了一杯酒,看楚衿小脸一苦,便笑劝道:夫主何必为难衿娘,她今日是同园里那几只羊追闹,玩得累了才吃得多些,平日里有是有节制的。

楚崧听了才有几分放心,也颇给她面子,对楚衿道:你母亲这样说了,便许你再吃半条,罚你六哥三哥不许吃。

叔父不公,为何罚我不许吃?楚郁倒不是贪这几口鲜,纯粹是不解,我们今日可不是耽搁正事,先是去了城中,三哥衣襟上可还有妇人胭脂在的。

后来去钓鱼也是应殿下之邀,殿下之事,便是正事,回来这鱼也是供叔父叔母跟妹妹们享用,于哪一桩我们都不曾做错。

楚姜却是笑看了畅快饮酒的父亲一眼,见他只得意不语,才揶揄道:第一错,故意在父亲面前露出三哥衣襟上的胭脂,叫父亲愧疚让你们如此行事;第二错,钓鱼不请父亲去;第三错,父亲的话便是第一大,六哥还要辩驳;第四错,知我不爱吃鱼还要去钓鱼,这是最大的错。

楚郁被她打趣,笑着来她案前,前三桩错我也认了,这第四错,分明是你故意的,这鱼也罚你不许吃。

说着就要上手端走,然而楚晔正在挑鱼刺,看他手来一筷子敲他手背上,你罚她不许吃,我偏要罚她吃,谁叫她为了奉承父亲胡编乱造。

哈哈,三哥说得对。

他笑着蹲在案前,将楚晔面前那条鱼端过来也要剔骨,得意洋洋,你不爱吃,我偏多给你剔一条,叫你脾胃和畅,五脏皆清,筋骨益健。

楚姜支着手捧着脸,乐不可支,傻六哥,这鱼哪有这样的神效。

便是没有你也要吃下。

楚晔已经剔好骨,放来她面前,父亲的话便是最大,容不得你不吃。

独霸了一张案几的楚衿嘴上的油也不曾拭,忙着搭话,就是,父亲的话最大。

说这话时她眼睛却还盯着案上的鱼,这贪嘴之态实在叫人欢喜。

楚晔犹还不紧不慢地哄着妹妹吃鱼,却三句话不离父亲,明璋听话,父亲叫你吃鱼,那这鱼自然好得很,你说你喝了药,我问了采采,那药不过喝了几口,你就不曾吃些旁的了,自然觉得肠中空空,便也当那药起效了。

可是父亲是翻了多少医书问过多少疾医的人,一眼就瞧出你脾胃仍是不调,来,再吃一口……我还记得父亲在长安时与我们说过,事有所制有所不制,平日你不爱吃的三哥都依你,这却不能依你了……楚姜吃了几筷子便蹙起眉头,放下筷子看向楚崧与顾媗娥,娇喝一声:父亲母亲,三哥逼我吃鱼。

这一声不说几个大的,便是楚衿也张嘴望了过来,才刚抬头又觉不对,赶紧埋头吃鱼。

顾媗娥被她这一叫心中莫名激动了几分,她入楚府已近一旬,前些日子却要处置陪嫁、遵守礼仪,又因楚氏族人在,她与楚崧并其儿女尚未独处过,今日才是第一次独聚,宴酣之时她亦少有开口,怕惊扰天伦,总难免心有孤寂之意。

她便先侧目看向丈夫,见他眼有笑意便开了口,若是已吃不下了,三郎便不要逼明璋了。

楚崧笑得更明朗,楚晔便也一筷子敲在正剔鱼刺的楚郁手上,可听见了?你还剔,要撑着你妹妹不成?楚郁便也放下筷子,拿起酒盏敬向顾媗娥,险些撑着了明璋,这酒便向叔母请罪。

顾媗娥闻言便也一笑,举杯道:好在未撑着,便只罚你半杯。

欸,谢叔母。

楚姜面前却还有半条鱼,顿时叫屈道:不该不该,我吃不下了。

楚崧见得女儿耍赖开怀不能,侧头向顾媗娥询道;夫人看呢?吃不下便不要吃了。

我替九姐姐吃!楚衿顿时赖来楚姜身边,伏在案头正要动筷就打起嗝来。

她这几声又添笑料,楚姜更为开怀,本是轻拍着她背,却笑得短了力气,楚晔只得扶着她为她顺气。

楚崧这才开了口,好了好了,皆不许笑了,都要笑倒了不成。

倒是自己刚绷紧嘴角又忍不住牵动。

罗帏绣幕被香风吹起,才见席上琉璃琥珀光,楚衿正被姐姐拍着嗝,透过烛光看着他们欢笑,又开怀了些,引出几个嗝来。

待到月上中天,轩窗明亮,顾媗娥在青骊的服侍下卸下钗环,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夫人很高兴呢!青骊眼中含笑,看向铜镜中姿色明艳的女子。

她握着梳子转身看向侍女,神情柔静,语带欣慰,青骊,原来九娘也不是那般傲气的,这天底下竟有这样可心又温柔的女儿么?本说他们都这样大了,我做个长辈样子实在怪异,若是一味地安静又显得我不相合,九娘只一开口,那气氛便和乐了。

她谓叹起来,九娘这小娘子,竟生得这样灵慧良善。

这声叹在月色里显得静谧了,还是一色的明月辉,映着金陵城,也照着荆州的遍野山林。

荆州城外的郊野中,楚十六跟楚十九蜷缩在一间粗陋的土泥房中,房屋低矮破旧,屋中只有一张破草席跟缺了腿的案几。

随着吱呀一声,月色跟着入户,楚十九忙端正身姿,看向来人,眼神阴恻,廉申兄究竟是何意?我兄弟二人既说不愿与贼寇为伍,便是去了这条命也不会屈从,若要打杀只管上来就是,何苦将我二人囚在这陋室?楚十六倒是不如他有骨气,却是事事都信这兄弟的,眼下心里虽慌,倒也不开口拦他,跟着端正了身子。

来人是个儒雅书生,年岁瞧着不过四十,一双笑眼正看着他们,倒是他身后跟了个五大三粗的莽汉,脸上一把络腮胡,手中一柄弯刀,映着森冷的月光,听完话他跟着书生才走动了一步,那月色便自弯刀上映射到他脸上,照见他一脸抖动的横肉跟一只独眼。

楚氏兄弟二人吓得身子一哆嗦,楚十六凑近了弟弟几分,楚十九却被身边衣物摩梭的动静吓了一跳。

那儒生眼中闪过讥讽,心道沈当叫他们为此事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却是收钱办事,也得讲个有头有尾,先前楚氏一行人刚到荆州歇脚,他便假作请教学问哄了这二人独行,后才诓至此处,先是威逼利诱一番,倒是叫沈当说对了,楚十九自然是不肯为水匪谋划的,嘴上也还硬气着。

文铸兄何必着急,虽说你是世家子弟,却是迟迟不得重用,何苦非要为朝廷效命,与我们共谋,不出三年,你便是这长江上的诸葛孔明,往后连你歇脚这破屋,人们也要当它是卧龙之所。

我呸!楚十九哪受他三言两语蛊惑,楚氏百年望族,他平素惹了皇亲他父亲都能摆平,但若是沦为贼寇,不说他难过自己心中那关,只怕长江上刚传出楚十九三字,他父亲就要请朝廷的大军来剿匪,到时还要什么声名,他性命都要不保了。

楚十六也试图唤起他的良知,亏我二人好心好意教你学问,听你欲北上求仕还想为你举荐,你竟这般对待我们。

楚十九也道:廉申兄也是读书人,又何苦……呸!哪莽汉突然便往刀上吐了口沫子,楚十九一噎,收了方才哪话头,故作声势,我父亲是新平楚氏的族长,母亲是陇西李氏嫡女,堂兄是太子太傅,舅兄是柱国大将……呔!莽汉乍然举起了刀。

楚十六吓出了哭腔来,硬着头皮大吼了一声,要杀要刮随你的便。

那儒生忙伸手拉住莽汉,推他出门,将门关上,你出去,等我跟两位郎君好生说说。

作者有话说:①《本草经疏》16、被绑楚十九一看便知他是不想杀自己的,心中虽恐惧,还是壮起胆子跟他叙话,廉申兄,多谢贵主人抬爱,只是我与兄长实在不能行侠义事,否则无法交代祖宗。

儒生一看他倒是能屈能伸,生了逗弄之心,只是窗外传来几声那莽汉的催促,便作无奈之态,俯身来到二人跟前,文铸兄、令芩兄,我话已说尽,我家大哥纵横江河中,手下兄弟八千,只愁一位军师相帮,我自幼读书,也是怜爱读书人的,今日大哥就在门外,交代了若是我们得不到文铸兄这般大才,这天下旁的人也不要妄想得到,我实在爱惜文铸兄,二位便从了我们之邀罢!楚十九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却听出兄长在一旁道:我们若是沦落为贼寇之流,岂不叫家族蒙羞?不若隐姓埋名?儒生诱惑道。

楚十九脸色瞬间痛苦起来,他自少年便时常畅想名扬天下,从今不得问名姓,还不如杀了他,那便杀了我二人。

唉!儒生倒没想到这两人还有几分骨气,只是还得演下去,便低声惋惜道:如此……唉,我实在不忍杀二位啊!楚氏兄弟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便听他道:这般,我与大哥说你二人乃是沽名钓誉之辈,实在没有半点才气在,杀了你们反而招惹了楚氏,不过这一条,我大哥倒是不怕的。

他神色颇为自豪,我大哥杀过的世家子弟实在不少,我在他面前多说说楚氏恐怖之处,倒能打消几分他杀人的念头。

楚十六急忙压低声音,如此便多谢廉申兄了。

只是我等才名既然已至你等耳中,如何打消得了?楚十九伸长了脖子问。

我考较你们一番学问便是。

儒生跪坐在他们对面,低声嘱咐,不过却不能俱实相答,装傻充楞最好,叫我大哥以为你们不堪大用,他也不会再白费力气来为难你们了。

二人自是满口答应,便见儒生凝眸思索片刻,才朗声问出一句,《礼记》记‘鸿雁来宾,爵入大水为蛤。

’作何意义?《礼记》言‘季秋之月,鸿雁来宾’,雁以北为乡,此句谓秋月雁来客居。

②儒生看他顿时得意,忙低声道:答不出叫大哥以为不会才好。

心中却想这句这般简单还叫他得意,心下也猜测得到他肚中墨水多少了。

楚十九这句确是会解的,闻言忙收敛得意,心下打算要充楞到底了,又闻儒生一句:长安好玄谈,便问以玄,曹魏时何晏以为老子无喜怒哀乐,而王弼以为老子之神明茂于人,其五情却与人同③,此为二者不同,文铸兄以为如何?长安好玄谈,这自然并非他第一次听到这般问题,便充楞道:不知。

儒生急忙低声嘱咐,只说不知二字,叫我大哥听见了,难免以为你是不屑,故意糊弄,总要说出几句浅显的来才好。

楚十九心中摇摆,猜度着什么样的才叫浅显,便想先说一句自以为深奥的,好叫儒生提点该减去多少才叫浅显,圣人无□□,老子立世只以文章,未见轶闻,何晏所言自然不假。

儒生当即低声赞叹道:就该答得这般浅显。

这却让他疑惑了,他从前作答也是这般,那些人总是信服,可从未有人说他这句答得浅显,却不等他多想,儒生又出了一题。

我们大哥近来还听到一道算学题,说是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④楚十九凝神细听着,他对算学一向嗤之以鼻,以往也听过几道鸡兔同笼、折绳量木的算学题,却从不屑去做,只想那是府衙计吏才行的低微之事,此下遇到这般情形竟不知如何是好,半响才沉声道:三。

嘿!你这才名何来,说是才子,怎能连算学都不通?儒生装模做样地斥了一声,罢了罢了,容我再想想旁地。

楚十九眼神难堪,这股屈辱之感比他被绑在这破土屋里还强,心道这廉申拿算学来考他,分明就是故意折辱,察举人才,哪有特意问人算学如何的?不待他多想,那儒生又问:阮籍作《清思赋》,赋中多用骚体,闻文铸兄亦爱《离骚》,以为《清思赋》与《离骚》作比如何?那如何比得!他爱《离骚》那是他在外标榜,此下倒是说得快,《清思赋》倒也读了,却看儒生神情这般真挚,他又被那算学一题丢了些心神,此时脑中不免空空,并无深刻体会,生了些自我怀疑,半响闷声一句:不过都是奇想。

门外顿时传来一声怒喝:廉申,这是个什么才子?三句话放不出个屁来,给我砍了他。

被这粗口一骂,楚氏兄弟二人倒是委屈上了,那儒生见了忙回道:大哥勿急,容我再问几句。

他说完便低声哄道:文铸兄,这回我问一道,你且答得好些,也缓缓我大哥的怒火,免得我回去受牵连,之后问的再充楞。

楚十六替弟弟点了头,你问,你问。

《礼记》曰‘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壮……八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

悼与耄,虽有罪,不加刑焉。

’请问文铸兄,若是这耄耋之年的跟七岁的小儿罪大恶极,是否该如《礼记》所说一般不施以刑罚?楚十九看他神色认真,心中也莫名紧张,思索了半响才道:我朝自古矜老恤幼,七岁小儿不能断人事,无法掌宗祠,不该施刑,而耄耋老者智已昏,我朝以孝治世,老者亦长者,该无罪。

儒生皱眉,可是周朝律法中却有一条,八年以下罪者,不加刑具,不进囚牢,可见并非不施刑,而是宽大处理,文铸兄稀世奇才,怎么不通《周律》?楚十九不料他竟突然发难,不由一愣,却听他诘问道:这世间才名盖世的,从未听闻谁不明当世律法,文铸兄才名是何来?他终于诚心认了些怂,律书冗长,读得不熟。

儒生便是一叹,又接连问了几道,楚十九却不是假作不会,而是实在不会,会的也体会未深,一时都怀疑廉申是故意出了难题,却恰听他道:大哥,瞧着便是那些世家望族的小把戏了,他们都喜在外宣扬族中子弟声名,好叫家族生辉。

这样简单的问题,兄弟们读了两三年书都能答上几句,这楚文铸却答得稀里糊涂,我看这就是世家为了子弟造势而为。

说的有理,砍了就是!儒生急忙送了二人一个安抚的眼神,又推门出去,过了一刻方回,这一刻钟里楚十九脑中尽是混沌一片,也顾不上兄长在旁的絮叨。

儒生满脸欢喜地走进来,两人一见这笑容便知性命无碍了,楚十九正要起身却突然被这笑脸人踹了一脚,好个沽名钓誉之辈,累得你爷爷我白费一番功夫。

他正发愣,就见儒生向后看了一眼,等门外响起阵阵马蹄声才低声道:莫怪莫怪,大哥未曾走远,总要做一场给他看。

嘴上说着,又动手扶起二人,我大哥这回是气坏了,说往后再听到有你二人才名,非要去长安亲自捉你们不可,廉申是知晓二位之才的,从今以后二位却不得不压制一二了,否则以我大哥的脾气,他是真敢领着兄弟去长安杀人的。

楚十九怔怔点头,儒生又拍了拍二人衣袍上的灰尘,向后看了几眼,我叫人去城中楚氏歇脚处报信了,二人便在此等候,廉申先行告退了。

慢行慢……廉申兄请。

楚十六刚出口两句客套,又急忙改口。

儒生飞快睃了失魂落魄的楚十九一眼,便知事成,疾步出了这土屋。

十九弟,我们……十九弟,你这是怎么了?楚十九愣愣转头向他,神情尽是自我怀疑,十六哥,那些问题,我竟是答不上来。

这下倒是轮到楚十六发愣了,这兄弟二人才刚起身又跌坐在草席上,突然楚十六又长叹出声,只见他摸了摸腰间,哎呀哎呀,那贼寇,摸了我环佩香囊去,我那条玉石的腰带也被他偷摸了去。

林间野道上,两伙人碰面,沈当一行人手持刀剑看着先前那中年儒生清点黄金,在他身后只一个粗壮的莽汉和一个年轻人,那莽汉手上缠着一条玉石腰带,横着脸护在那年轻人身边。

月色下看不清相貌,那年轻人又站在树影下,沈当探目过去,只见身量颀长,再要看便被儒生挡住了视线,季甫兄这次大方,想来这楚十九之前实在是将你们欺负得狠了,不然哪会白饶了我们这么多黄金。

沈当忙笑起来,惭愧道:我们兄弟护送楚氏族人,也讲的是拿钱办事,在船上他却险些将我们一个弟兄的性命要了去,这仇自然得报,这黄金也是当初楚十九为了声名给我们的封口财,不义之财拿来……廉叔,该走了。

那年轻人陡然一句打断了他,中年儒生便对沈当一笑,告辞。

说完三人便上马离去,沈当忙带着弟兄们侧身避让扬尘,心中才对那年轻人生出好奇又压下,心道既然他们都不愿听自己编造的内情,便是只想拿钱办事的,自己也不该多事。

想着便也不久留于此,等他们不见了踪迹沈当一行人才折回那破屋之外,远远守着,等到天边显了一抹白时见了楚氏来人才彻底离去。

十六弟、十九弟,这是怎么了?楚十九一把逮住来人,十一哥以为老子如何?比之圣人如何?楚十一惊异他竟舍得问自己学问了,撇开他的手,何故如此问?你便是来此野外思想此事?十一哥只管说便是。

楚十一见他急切,便也不再多想,脱口道:我之愚见,老子当称贤,而不当称圣,如王弼之见,老子‘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

’然而圣人之情……十九弟你怎么不听了……十九弟,你以为呢?还是你有不同见解?楚十六瞥他一眼,跟着失魂落魄的弟弟出去,听什么?什么都不会听个什么?留下楚十一在后懊恼,这是如何想通的?作者有话说:①对答出自孙希旦集解②《王弼传》③跟鸡兔同笼、折绳量木一起出自《孙子算经》④汉景帝下过类似的诏令17、神医沈当回到金陵时正是傍晚,在园中过了一道月洞门时正撞见了楚崧迎面过来,一行人便止了脚步,见过太傅。

楚崧知他一行是楚姜的人,对于这个女儿的事,他事无巨细皆要一一过问,对他们便也多留了份心,之前你们离去,可是明璋交代了什么事叫你等去办?沈当点头,女郎不放心族人们,吩咐我等暗中护送他们,如今事毕便归来了。

楚崧微微颔首,明璋心细,之前与我说过你们几人都是文武皆修的,她虽只是一介女儿,说一句话也抵数多男儿,你等为她筹谋不必忧心前程,以后若遇为难之处只管来我这里。

沈当未料他能与自己温声说这些,有些惶恐,是。

楚崧便叫茂川递了块令牌给他,这是楚氏宾客令牌,执此令即为楚氏门生,在外行事也会便利不少。

沈当却不曾接过,拱手退却道:太傅,我等当初与女郎所说,只为女郎一人驱使,这令牌某不敢接。

说完心中还忐忑,不知他会否动怒。

他听了反而一笑,神色间多了几分赞许,这样也好。

待两厢别过,茂川还疑惑,郎主,沈当这一行人,出身虽蓬户桑枢,倒是读过儒经的,说起本事不算超脱,这般半壶子水满的,最恐会心术不正,怎能放任他们在九娘身边?要不要奴着人盯着他们,别叫他们诓骗了九娘。

安心。

楚崧摆摆手,神色愉悦,难得明璋有几件想办的事,由她去便是,总不能事事都困着她,任她做得怎么样,就算招来麻烦也不怕,她长在我眼跟前,听了不少阳谋阴谋,敢做才好,往后若不是沈当来寻你相帮,就不要多过问他们行事。

而沈当别了他后也心有惴惴,等回禀楚姜时便如实相告,楚姜看他不安,安抚了一句,父亲不会多说什么,你们若是接了那令牌,他才要疑心你们的忠心。

原是慈父之心。

他感慨了一句。

楚姜看他身形潦草,便叫采采递了张湿帕子给他,此次让你们去办这事虽不是什么难事,我却知道你们的为难,一时恐伤了他们,一时又担心被他们发现。

沈当双手从采采手中接过帕子,未来得及擦拭便拱手表忠心,能为女郎效劳,是吾等之幸,那七百金……我不问那下落,你也不必说。

谢女郎信赖。

他心中的信服又多了一分。

我父亲近来一直在为我求医,那位隐居东山的神医总是没有踪影,去山上寻人也寻不着,你们先歇上几日,过几日去探探这神医究竟是有几分本事,连我继母这般生长金陵的人,竟也不曾见过他。

沈当看向端坐屋中的少女,见她神色镇定,脸上既无病人急于求医的迫切,也无自认不治的绝望,只是一派平静,好似她只是好奇那神医的本事,这样简单的差事,他竟不敢接了。

女郎,太傅身边人的本事,自然比我们要强些,想必那神医的本事不假。

楚姜唇瓣翕动,眼神从他身上移开,转而去看采采煎药,半响未曾开口。

沈当猜不透她思绪,手上那帕子被他拧得滴了几滴水,濡湿了廊上地板,他用眸光看着蹲在药炉前的采采,期盼这平素活泼的婢子能说几句话,然而这小婢只专心扇着扇子,眼也不曾抬。

院中霎时静了下来,只不时响起蒲扇动风的动静,夹杂着药炉中炭火燃烧的轻响。

沈当竟然从这小娘子身上感受到了威压,这是他十分意想不到的,就在他额上一滴汗珠划进眼中,引起一抹刺痛时,才终于听到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我父亲行事,少有用阴谋,尤其事关我的病症,他是万不肯冒然的,唯恐得罪了神医,季甫,你应当不是这样的人,上乘的本领也好,下流的手段也罢,只要不伤天害理,我相信你们都敢使出来。

这下他再不敢推说,赶紧应了下来,采采也起身来药送他出去,二人出了院子,沈当便向她请教起来,冒昧请教娘子,女郎平素可是不喜欢旁人置喙?采采轻笑一声,说得恬淡,倒也并非,只是今日事涉女郎的弱症,又是郎主心系着的,那神医若是假,郎主失望,女郎也失望,阖家都会失望,故而女郎方才才会多想了片刻,却不是怪罪郎君的意思。

沈当心有戚戚,哎了一声,又叫她留步不必再送,心中怀了几分计较回了住处与陈翁商议起来,谁知陈翁听完竟有了几分悔意,哀叹道:竟是摊上了麻烦,还以为世家贵女顶多也就骄傲蛮横,最多叫我们做几桩违背良心的事,这一个竟是行事处处瞒着父母,瞧着是个心有机谋的,这样最是麻烦。

可见在陈翁心中做几件坏事犯下的罪名,还不如违背父母来得大,沈当倒不如此作想,而是踌躇满志,陈翁,我们应当庆幸抢先做了女郎身边的第一把刀,这小娘子绝不可小觑,平日瞧着是个温柔娴静,似是只会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娇弱小娘子,正经威压起来,气势也唬人,如今我们只管做好眼前事,绝不会受到辜负。

陈翁已然年老,只想给手底下跟随的兄弟们谋个前程,看沈当这样也放心下来,又听了他几句劝,便决心不再干涉他行事。

且说沈当出了院门后,一直静坐在楚姜身后的阿聂才艰难地开口,女郎,瞒着郎主行事,是否不妥?她并不知道楚姜让沈当去荆州做的事,只能隐约察觉到她跟采采有事瞒着自己,也不愿惹她生气去问起,然今日却叫她明明白白听了这吩咐,实在让她心中不安。

楚姜回给她一个安心的笑,不会的,父亲知道我为了求医这样尽心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罪呢?阿聂被她的笑容哄得心中安定,又想起顾媗娥来,便提议道:何不叫夫人也帮着问问?夫人虽是吴郡人,可是几大望族皆是在金陵城中置宅安家,劳她去打听打听,岂不是事半功倍?父亲定是请母亲问过了的,哪能一事多劳?我再去问一遭,岂不是怀疑她不曾尽心?她脱口而出,若是神医,那些久居金陵的,又是望族,哪会不知呢?恐就是问得不尽心才……说着她便讪讪捂了嘴,轻呸一声,是奴小人之心了,不该妄自猜测夫人。

楚姜也不盼她能一夕之间就改变对顾媗娥的看法,看她眼中添了丝惶恐,便拉住她的手,由衷道:阿聂,旁人家的女儿,嫁去夫家,定不想被当作外人的,何况这家中还有我们几个这样大的孩子,她的不安不比我们少,我们这样的家族,两族联姻求的是什么,你我心中都有杆秤,心中只说那点内宅阴私、男女风月实在荒谬,若她只是个爱争夫宠、嫉害继子女的,顾氏安敢叫她嫁来?她现下定是比谁都想要求得神医来治我,说不定,整个顾氏都正在想法子。

阿聂连连点头,是,是,女郎的话奴记住了。

却正如她所说,顾媗娥也正与青骊说起那方神医,青骊身后一个婢子正回禀道:五夫人回虞氏问过了,并无一人受过神医医治,六夫人也回去陆氏问了,只有陆氏一位族老见过那神医,只说姓方,旁的再说不出个详细来,至于那句不医治世家望族之人,那位族老也不知缘由,问神医的出身由来,也一并不知。

顾媗娥锁眉思索了片刻,又问青骊,既是不医治世家,想是世家得罪过他,可有百姓受他恩惠?青骊答得为难,有是有的,方神医在山中结了不少善缘,山上的猎户、樵夫,便连妇孺那般没有武力的,只要一见着锦衣华服的要入山,就要跑去山中告知那神医,三夫人说八郎领了人去山中找见了那药庐,只一座院子在,一个人影也没有,问山中住的其他人家那神医的情形,不管是否受过他恩惠,都闭口不言,可观那情形,便知东山之中无人不敬爱他了。

顾媗娥了然点头,推测道:我生来二十二岁,皇宫也进过几回,却未见过他,往最年轻的想,当他是天生的医圣,又出身杏林之家,能入皇宫做太医,少说也是年青人,往老了想,若是少些天赋,拜个师多学几年,进宫时便该是五六十岁,连各族长辈对他也知之甚少,他在金陵显名想来时日也甚短,至多也只一两月,应当不是金陵人士,却留在了城外东山,或许是有牵挂,如今年岁应当在五旬至八旬之间,这年岁扮个樵夫老农,在山间行走任谁也认不出来,寻他何其难也!青骊叫屋中其余人尽数出去,跪坐在她对面,这样的人,竟叫郎主知道了踪迹,难道是有意为之?这倒不知了,但是夫主也是毅力非凡,听茂川说,他为了九娘,已是半个医者了,我们在金陵居住多年不知那神医的神童,是没有要紧处,世家若有重疾的,自会寻昔日那些曾在宫里做太医的,他们发了话治不好的,也就不去治了,哪会去想十多年前的一个只现身月余的神医,也只有夫主这般的,到了这地,定是叫人去民间探访过,听说有个医术超凡的便立即上了心,又执着于此才叫这神医之名又现世了。

青骊看她说起楚崧时情思茂茂,便也一笑,三夫人说族中仍会尽心,叫您只管好好与郎主做夫妻。

顾媗娥一羞,嗔道:三婶的话必不是如此。

话里意思却是这样的。

她羞意更甚,故意抹过此事,那位姓方的神医,倒是叫郎主顾忌颇多了,茂川说六郎前月刚征募的两千步兵正要寻个练兵处,见那东山不错正要向太子提起,就被郎主按下,虽夫妻不多日,尚知他清白名,九娘能叫他如此作为,倒可见这个女儿于他是个命根了。

说着她眉间又隐现一抹愁绪,夫主所思甚多,为太子筹谋,为女儿寻医,偏这两桩都不好办,我此时才后悔了我从前的高傲,若是闺中结交多几位小娘子,也不用事事都要托娘家人去问了。

青骊替她不平,哪是夫人高傲,原来金陵的世家女子,哪一个不是飞扬跋扈,夫人那些年受过的奚落可不是因您高傲。

也不是个个都奚落我,虞氏有几个妹妹也和善温柔的,我还记得和慧妹妹,只是她婚后便随夫婿回了吴郡,说起来倒是有四五年不曾见过了。

倒是忘了跟夫人说,今日三夫人说四娘也回金陵了。

青骊急忙道,说是虞六娘到了择婿的年纪,四娘放心不下这妹妹,便自吴郡赶了回来。

顾媗娥惊喜不已,青骊见了便提议道:新婚已过近一月,夫人也该独自宴客了,不若挑个日子作个宴,邀几位娘子夫人过来,正好九娘跟十四娘也要久居此地的,结交几个友人也好闲时解闷。

她一下子犹豫起来,会不会惊扰了九娘?还是等我问过夫主之后,询了她的意思再行事。

还是夫人想得周全,若是得成,不如就在端午那日……等到晚间楚崧归来,用罢晚膳,两人在院中纳凉时顾媗娥便说了此事,他乘着烛火色听她声音娓娓,也生出些感激来,牵着她在廊上一张小几前坐下,明璋在长安时并无交好的小娘子,你看她现下瞧着康健,实则还是要精心呵护着,还是多谢你为她这样着想。

顾媗娥每每与他独处时便格外心安,此时便也微微靠在他肩上,瞧着天边那一刀月,妾是明璋跟衿娘的继母,继母也是母,总要担起做母亲的责任,这事不值当夫主的谢。

楚崧拢着她的手,心中宽慰,却是顾虑良多,叹道:衿娘爱热闹,她是求之不得,明璋,实则也是爱热闹的,却最凑不得热闹,人多了我怕她气闷,吵了我怕她头疼,更怕有人说话气着她了叫她卧床,这些在她小时候,都是偶有发生的,媗娥,你这份心意实在是好的,可是明璋,是我珍惜爱护着,才让她小心翼翼地长大了,她最是不能往热闹堆里扎的。

顾媗娥轻抚着他的背,轻喃着,夫主,妾明白的。

楚崧受到她安抚牵唇一笑,说起旧事,陛下有位八公主,小时候跟明璋也常一处玩耍,有一次明璋在午睡,她为了逗她拿着一节柳枝去她鼻尖挠痒,那柳枝上却还残了一丝柳絮,被明璋吸入,那回连陛下都惊动了,两个孩子也由此生分。

所以对明璋来说,一切玩乐都只是锦上添花,交好与否也都不重要。

他也实在体贴,不想顾媗娥失望,你若有交好的,尽管请来府中做客,爱做些什么游戏玩乐也只管玩,若怕明璋孤寂,叫她在一旁瞧着便是,只不能叫她也去玩,骑马、射箭、投壶,这些她都爱看。

顾媗娥倚着他宽厚的肩,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表,只顺着答了几句,侧头看到他坚毅的眉眼,她乍然想着,这世上的轩昂丈夫莫不过如此了,袖中一览,只是清风明月,肩上一挑,大的是山河家国,小的是一方庭院。

18、宴会(一)五月的金陵泛着潮暖之气,到了端午,城中渐也热闹了起来,楚府终于还是迎来了一场宴会。

顾媗娥的请帖刚送回顾氏,正巧顾妙娘与其余几家的小娘子在玩耍,便都要吵吵嚷嚷一并来此做客,楚崧得知顾媗娥要拒绝时忙拦了下来,直说断没有因着楚姜不能凑热闹便不许她聚宴之理,适时不叫人扰着楚姜便是。

楚姜得知此事也劝继母不该只为她思虑,说新妇本就该在热闹堆里,不能因她爱清净便叫府中孤寂冷清下来。

这宴会不知怎地又流传开来,传到了刘呈耳中去,顾媗娥跟楚崧略一合计,便索性操办了个端午游夏宴。

端午这日顾媗娥起了个大早,听门房报说有客人上门来,便带了楚衿去前堂迎客,心中还担心楚姜,交代青骊道:今日还是以九娘那里的要求为先,一丝一毫也不能疏忽了她去。

楚衿歪着脑袋笑起来,九姐姐便知道母亲会这样吩咐,跟我说了今日母亲不必忧心她,若是母亲族中长辈或是您交好的姐妹来了,姐姐说她也要来拜见的。

她心中一暖,你九姐姐这样懂事,倒是让我惭愧了。

楚衿牵着她的手晃晃,笑吟吟道:九姐姐说,人之来往结交,只看真心换真心,母亲为姐姐考虑,姐姐自要为母亲考虑。

她哪里料到能从这小孩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眼睛一热,忙别了脸去,青骊便上前一步扶住她,夫人,前头郎主带着三郎跟六郎在等着呢,客人到了,若没有主母招待可不成。

她用绢帕在眼尾摁了摁,又才牵着楚衿向前堂走去,楚衿小脸上满是不解,咬着唇想了一好会儿才明白她为什么有哭意,原来九姐姐对她好,就值得她哭么?她仰头看了美丽温柔的继母一眼,便暗想往后不能再她面前惹她伤心了,这样好的继母,还带她回顾氏看了那锦毛老虎,万不能惹她落泪的。

楚氏来客不可谓不多,陆氏、虞氏跟其余望族家中稍有体面的郎君、女眷都不可避免要来凑一场热闹,还有城中诸多有名望的儒生……楚衿才见了几家来客,光是施礼问候便觉累了,等到来客暂缓才跟兄长们抱怨,九姐姐不来才是最好,这些人怎地什么都要拉住问一句?楚晔牵她去坐下,笑道:问你是喜欢你,你九姐姐不来,你正好连带她的那一份一并做了。

话音刚落,婢子又迎了几位客人进来,顾媗娥一见娘家人便上前了几步,楚崧也紧随其后,这却是楚晔第一次拜见顾氏长辈,见到年华光景不过四十的顾大夫人,他忍下心中异样,待双亲拜见过了便携弟妹作揖拜道:三郎见过外祖母、见过诸位叔外祖父、叔外祖母,见过诸位舅舅、诸位姨母。

顾氏族人也都识趣,哪能于此说笑他,都是笑着应下,含糊略过他跟楚郁去,只叫楚衿说话,便连惯来活泼的顾妙娘,听到那声姨母时即便怪异,也不曾开口说些什么。

楚晔对顾氏诸人也由此生了些好感来,拉着楚郁后退,只默默听几人寒暄,心道父亲这婚事,目前看来,倒是没有什么妨碍的,起码他兄妹几人都极为满意。

这里说着话,虞氏也来人了,一个中年男子在前,携了数位家眷进来堂前,这男子正是虞氏的当家族长,一入堂中便与楚崧好一番交谈,留家眷在侧,又等互相见了礼,却听到虞氏一位夫人问道:不是说还有个大的女儿,怎未曾见到?楚崧身形一顿,笑着回身来,我那女儿体弱,稍有热闹便会伤神动气,特叫她不来的。

他自从来了金陵,可从来没有在人前有过半分失仪或张扬之举,这番话却实在冷硬,来客皆惊诧,堂上顿时静了下来。

虞氏那位夫人神情霎时难堪,半响才收拾好面上的情绪,又显露了几分狂态,眼皮子一翻就拉着顾媗娥道:太傅实在疼爱女儿呢!顾媗娥也浅笑着退后一步,松开她的手,那孩子我也疼爱异常。

再疼爱也不能由着性子来呀!虞氏诸人竟也由着她说话,连虞族长也一脸好整以暇的笑。

哪有外祖、舅舅们来了不亲来拜见的道理,这样的女儿,可不好择婿的,楚太傅要是真爱女儿,便该管得严些。

这夫人妆容寡淡,面容瞧着也是个恬淡的,偏偏两片嘴皮子上下一碰,便是满屋子的噪声。

顾三夫人看顾媗娥手上攥着帕子,手背隐隐冒了青筋,便拉了她的手,对那夫人笑道:九娘的亲外祖是弘农杨氏,亲舅舅是执掌三十万大军的大将军,我们于她虽也是极为亲近之人,但是早已事先约定了,她不爱见到闲杂之人便不要来堂前见客,我们自会闲下另聚,此为家事,便用不着八夫人来指点了。

楚晔跟楚郁对视一眼,不妨这顾氏族长夫人竟是这样通达的人,心中又对顾氏生了些好感,倒是好奇这虞氏是大夫人的娘家,为何她与虞氏诸人瞧着这样生分?楚崧闻言也是一笑,对那虞八夫人道:原是八夫人,久仰,想来是夫人原来久居故国皇城中,并不知长安风俗,我家九娘择婿这事,可不是旁人挑她,别说她是不爱见人了,她便是见不得山见不得水我也会想法子给她移山搬水,择婿也不用您多操心,世上男子若是做不到我这般的,我也不放心将女儿嫁给他了,夫人您说呢?虞八夫人脸一白,转头看向族人们,见他们都似置若罔闻,便知自己不过又丢了一回脸,强撑着说了句太傅言之有理。

楚崧笑容未减,唤来婢子请他们一行去宴上,虞氏族长此时才似反应过来,笑口称失礼失礼退了去,等他们一去,顾大夫人便向楚崧道:未想今日她也来了,这位南丰公主……她说着忙改了口,八夫人说话最是没有遮拦,虞氏从前也顾及她身份不加约束,如今即便……齐朝皇室不存,对她亦是放纵的。

楚崧却明白虞氏纵八夫人如此行事,不过是为了跟自己抛开牵扯,自他与顾氏联姻之后虞陆两族便显露急态了,眼下看来还算镇等,他却明白他们的目标是太子,应是怕与自己来往多了,往后也要像顾氏一般通过自己才能跟太子搭上关系。

楚衿却是神色怪异地看着虞氏族中一个垂眉默言的少女,等他们离开正堂才从去扯着楚晔的衣袖轻声问:三哥,那一个姐姐,打扮跟像长姐一样。

楚晔跟楚郁闻声忙追看过去,却只见一片海棠红的衣角。

却说虞氏一行人进了园中,那八夫人嘴上还喋喋不休,早知那楚伯安长得这样俊俏,便叫少岚嫁他了,哪里轮得到她顾媗娥,如今看她还威风……八弟妹,慎言。

虞族长冷声喝住她。

其中一个姿态清冷的女子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不待她说话,虞族长便转头关切地对她说道:少岚,莫要听你八婶婶胡言。

虞少岚点点头,一双有些粗粝的手在裙摆上摩挲了几下,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灿若海棠的衣裙,眸中有些倔强,咬着唇角半响才松开。

楚姜并不知前堂风波,才刚喝下药,听婢子回禀楚氏女眷皆在顾媗娥院中,才穿戴整齐了要去拜见,便有婢子来禀报说太子在仰月楼中,请她跟三郎、六郎一道过去说话。

去的路上采采还纳闷,殿下在长安时去府中也不曾特意叫女郎去说话,今日倒是奇了。

她也疑惑,叫来一个婢女,交代道:你去母亲那里,便说殿下叫我跟兄长们去问话,请她多留外祖家的祖母、姨母们几刻,等我去拜见了才好。

婢女应下离去,阿聂便与采采一左一右护住她,执了把竹绢伞遮了日头,自一条幽静小道往仰月楼去了,她所居也极为静谧,与仰月楼所离不远,不到半刻便至楼前。

几位东宫的内侍正守在楼前,见到她来便通传了一声,一个绿衣女子走了出来,正是曾被楚十六惊吓到的那秦娘子,她看到楚姜时便是一喜,婢子见过九娘,殿下正在楼中,九娘请。

楚姜对她一笑,久不见娘子了,素日可好?秦娘子对她十分亲昵,都好,劳九娘过问了。

也久不见殿下了,不知他今日召见可是有什么要事?不是要事便不能找你们说话了?刘呈的声音自楼梯上传来,楚姜便忙曲身行礼。

不必多礼,快上楼来,这里的风景才好看。

他神情倦懒,声音里透着不耐,又有几分气恼,结合他说的话更叫人不解了。

楚姜好奇地看向秦娘子,秦娘子便是无奈一笑,小心翼翼护着她上楼去,一面道:园中有几个女子,装扮似元娘。

楚姜微讶,这……这何其荒唐!秦娘子口中的元娘,便是她的长姐楚赢,且不说其中内情,这样实在是,实在是荒唐!她竟只能用荒唐来形容。

所以殿下这才气着了,在园中只留了片刻,便来了仰月楼,一时动怒,一时发笑。

楚姜也含了愠色,心中却也不明白,这样的事,太子唤自己来,究竟是何用意?然而一上楼,走近栏杆看见那些女子,她的愠恼又减了去。

刘呈将她脸上的神色看得分明,拖了张榻几至栏杆边,斜斜坐着仰头问她,九娘不觉得她们可笑么?楚姜自然不会让太子仰头观她,走远了几步,远远对他摇头,回殿下,九娘不觉得可笑,倒觉几分可爱。

刘呈皱眉,何处可爱?他说着便半边身子往外探去,不满道:这些人不知是去长安打听了些什么,学着阿赢的样子在园中卖弄,却不见几分相像,难道不可笑吗?楚姜心中暗叹,暗忖自己这张与楚赢七分相似的脸岂不更是罪过,她自然不敢这样说,只是笑道:殿下,您既然说了不像,怎不想想为何不想?她凭栏看去,指着一个正在投壶的少女,您看那位小娘子,脚下那动作,还有拿箭时的利落,一看便知是个好手,却装作扭扭捏捏的样子,投了几支皆不中,既然能打听到长姐素日的衣着装扮,怎会不知长姐是个投壶的好手,我看她那样,分明就是被家中长辈逼得穿了那身衣裳,又不愿意学别人的样子,才装作不会投壶的样子,岂不可爱么?19、宴会(二)刘呈眼神晦暗不明,垂眸半响才转头去看园中诸人,见儒生们交谈说笑,诸多女眷戏于溪林亭台间,果真见那几位学着楚赢装扮的少女各自游戏,投壶的动作忸怩,打秋千的坐在秋千架上一动不动、呆呆愣愣,下棋的两个少女举着棋子却只顾着说笑,垂钓的拿着鱼竿静坐不过片刻就去捉蜻蜓了……偏偏做什么最不像什么。

楚姜见他不语,便微笑道:殿下,其实诸多孩子在父母面前,才是最不能任性的,少时卖乖玩闹都任着她们,一等长大,便又有一番道理等着,所以她们被逼着穿了别人爱的衣裳,梳了别人爱的发式,玩着别人爱的游戏,不过她们都很聪慧,即便逃不了那番尊长在上的道理,也要保全自己的骄傲。

楚姜又看了园中那些少女一眼,她长姐楚赢爱一切朱红灿烂之色,爱梳凌云鬓,惯画远山眉,这些自然好学,可是要是不想学也有的是法子,她心中竟喜爱起金陵那几个女子来。

她一面想着,一面往内室中去,在一道屏风前坐下,静静等着着刘呈的反应。

过了许久,他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嗤一声,也是,还以为自己是个太子,人人都要巴着我,你长姐不要,旁人要是学她,自然也不要。

楚姜低着头不敢再言语。

刘呈说完才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清了清嗓子,兀自叹道:我跟阿赢还有敬之,是这世间最难得最纯粹的知己,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可这世上的俗人,只以为两个无亲缘的男女之间,就一定要狎弄风月,一说鸠车竹马,便要他们长大共结连理,岂不闻这世上尚有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樽①。

楚姜知道这世上还有寒松吟风,明月照溪般的情谊,可是太子对她长姐不是这样,楚赢与左敬之订亲那年,她不知道三人间都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记得那是四年前,春日多雨,太子夜出东宫,风急雨骤中,左府门前的两只灯笼被人砍了去。

可是她只得好好应着太子的话,九娘知道。

栏杆处那个温润似玉的郎君听到这柔柔的一声竟也流露出一丝委屈来,他将目光送进园中清夏里,看到那些女孩子们,又转头看向楚姜,九娘,你跟阿赢分明那么像,可她老叫我生气,你却总能叫我舒怀。

皮相在外,性情内蕴,长姐是至真至美,是殿下的知交好友,您与长姐还有姐夫在一处是发自内心的欢愉,而同九娘说话时觉得舒怀则是心结稍解。

她镇定着语气,轻松笑道:因为九娘是父亲教着长大的,父亲的职责是为殿下解忧,他是殿下的臣子,臣事主,九娘是他的女儿,女孝亲,父亲不在殿下身边,自然该由九娘来为殿下解忧,若是九娘有大贤之能,兴许还敢为殿下解惑。

刘呈破愁为笑,心头愁闷尽消,与她顽笑道:看你是有几分大贤之能的,哪日太傅不在我身边,就要你来解惑了。

那九娘便先谢过殿下,真等到那日,父亲领多少俸禄,九娘也该领多少。

自然如此,倒是你得珍重几□□体好等到那天。

说着他便提道:太傅寻的那神医,我也叫人去找了,那东山又不甚高,竟也不见他人影。

楚姜知道他向来对楚崧尊敬,此事他插手了也不算奇事,便笑着谢他,有劳殿下费心了。

可是说那装神弄鬼的老神医?一道清越的男声自楼梯处传来,楚姜便知自己能离开了,抬眉看去,便是楚晔与楚郁。

二人与刘呈也是极为亲近,刚要行礼就被叫住,刘呈对他们便不似待楚姜那般柔声细语了,两人才刚走到栏杆边就被他左右手一拽跌坐下来,此间婢子皆作笑语,楚姜也掩唇,既然两位兄长来了,九娘便先辞去了,先前同母亲说了要拜见外祖一家,耽搁久了便失礼了。

刘呈便叫秦娘子扶她下楼去,你且去,代我向师母问好。

楚晔听得他说师母眼神稍变,心中暗忖这顾氏终究是入了他的眼,也不提及此事,目送着妹妹下楼去。

楚郁倒是活泼,起身走到楼梯边,倚着一道黑檀螺钿屏风看着楚姜下楼,明璋,你莫怕,我跟三哥就要找到那神医了。

她站在楼梯上仰起头来,自轩窗泻下一挥日光,照在她发髻上,她看着笑得赤诚的兄长,也跟着他笑,好,我不怕。

却等她刚离了清幽之境,便听钟磬琴瑟之音,先还觉得寻常,又行了数百步,透着一丛梅林,竟闻佛经偈颂之声,兼有笙笛相和。

她挑眉看了过去,问向路旁侍立的婢子,南地宴饮,是要听佛经的?那婢子是原来顾氏庄园的仆人,自然知晓南地风俗,回九娘,时有听的。

她透过林中缝隙看过去,隐约看见几个着僧袍的吹笙鼓簧,那些是僧人么?家中可不曾有,是客人带来的?是,金陵的郎君们出游做客,惯喜携家中仆婢、乐伶舞姬,那几个也不是真的僧人,是为了唱佛经故意穿成那样子的。

采采咂舌,不都说你们南人崇佛,怎能这般沾污僧侣?那婢子便不敢再答了,楚姜也不愿为难她,抬脚离了此间。

难怪这南齐的江山守不住,听说他们的朝廷一半是皇室,一半是世家,后来齐王杀光皇室,不就剩这群骄奢淫逸的人把持朝堂了?阿聂十分谴责那几个世家郎君的行为,奴虽不奉伽蓝,心中也是敬畏的,这些人可实在荒唐。

楚姜一笑,荒唐不假,我看那几个更多的还是在故意恶心人,前不久父亲跟左叔父才夸了佛教的教义,今日他们就这样作弄一场,不就是存着那心?该要发兵打一场才是。

阿聂愠道。

不能打的,江南是殿下的。

她声音低下来,心想,或许从南齐覆灭那一天起,曾经的南齐国土、旧臣、百姓,天子都是打算好了的。

阿聂不懂,采采也似懂非懂,却见近了一座院子,便也不再说话,几人才刚进院门,院中值守的婢女便笑盈盈近来,见过九娘,竟有这样赶巧的事,夫人正念着您,您就来了。

楚姜也笑道:本早该来的,是我失礼了,衿娘可还在此?婢子迎着她进厅房中去,小心为她遮着竹帘,十四娘迎客累了,现下在夫人屋里睡着了。

夫人,九娘来了。

楚姜微笑着跟她进去,抬眉便见顾氏诸女眷,皆是含笑看着她,未等她开口顾媗娥便要起身来,她忙曲身行礼,九娘拜见母亲,拜见诸位长辈。

话音刚落,顾媗娥已经牵着她起来了,这话倒是不错,这里倒都是你的长辈。

我这一生,终于是没什么遗憾了。

楚姜看向出声的妇人,又听她道:你们楚氏的人实在是会生,我们全族说得上风姿天然、妙目横波的也就你母亲一个,可是我才见了你家几个人,难怪人说琳琅风华第一家,端看新平楚氏,果真不假,这见一个叫我叹一声。

说着她又长叹一声,哎呦,现下我们族中那独一个,也成了你家的了。

楚姜敛眉,带了几分羞窘,听得耳边顾媗娥笑说:这是你外祖母,这是喜欢你才打趣你呢!九娘见过外祖母。

哎,好孩子,快近前来叫我好好瞧瞧。

顾大夫人先听女儿说起她的懂事时便有了三分喜爱,眼下见到人了,因着外貌又有了三分喜爱。

她便要提步过去,顾媗娥便嗔笑着拉住她,这边你几位叔外祖母还不曾见过呢。

她这才顺着她的话一一拜见,顾三夫人也和善笑道:你这孩子,果真明润秀丽如宝璋之美。

谢叔外祖母赞誉,九娘不敢当。

顾大夫人一嗔,这有什么不敢当的,若是你十一姨这般的,听到这样的赞美,不知要多欢喜了。

楚姜便看向她身边一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女子,盈盈拜道:见过十一姨。

顾妙娘除了刚见她时的惊艳,在屋中开始寒暄之后便神游天外,闻声仓促应了一声,惹得顾大夫人斜眼看了她一眼。

顾媗娥知道妹妹是个少心眼的,便拉着楚姜跪坐下来,向娘家人笑道:九娘早念着要拜见母亲跟婶婶们的。

是九娘失礼,早该同衿娘一道,随着母亲去顾氏族中拜见的。

顾三夫人少了几分端肃,软声道:你进来不到一刻,连说了两句失礼,哪是不懂礼的人?你的身子最是不能惊风动雨的,你懂事又孝敬,知道体恤我们,难道我们就不会体恤你?她便露了个感激的笑:九娘病体残康,尽孝之道也做不好,反倒连累父亲母亲为我担忧,如今又叫外祖母们挂念着,九娘实在惭愧。

惭愧个什么,你这样懂事的孩子,是求也求不来的。

顾大夫人拉起她的手感慨,又自袖中掏出一块羊脂玉雕的貘豹递给她,这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只是上面这貘豹能辟瘟去邪,寓意最好,你拿着把玩。

楚姜感受到手里的润凉,只一眼便知此物价值不菲,却抬首看向了顾媗娥。

顾媗娥笑得明丽,拿着,你外祖母那里好东西多,往后我再给你讨些旁的,不出半年,给你妆奁都塞满。

她便将玉握进掌心,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九娘谢外祖母。

顾三夫人也笑道:我不如你外祖母阔,送个什么都要被她比下去,就送你一只琉璃冰雁,可好?楚姜听她说话循循,似哄小孩一般,也笑出声,本不敢再收什么,却怕叔外祖母嫌我不懂事了。

顾三夫人说着便叫婢女上前,递来一方匣子打开,正是一只晶莹澄澈琉璃雁,这雁你拿着玩,十四娘那里也有只小的,你们玩着摔了再来寻我要。

楚姜小心接过,琉璃虽非稀世之物,却也难得,她观顾三夫人言语亲近又端庄克制,不似顾大夫人那般性情外露,便想这顾氏的族长夫人不是常人。

接着又拜见了顾氏其余女眷,所赠均无凡品,楚姜对顾氏的财力也多了番认识。

话刚说了几句,顾大夫人见小女儿顾妙娘神色漫游,心念一转便笑道:想必九娘听我们几个的胡话也是无趣,不如跟你十一姨出去玩?楚姜一看便知她们是有要紧话要说,便起身邀顾妙娘,九娘心中喜欢还来不及,怎会觉无趣,不过想是十一姨头回来府上,不如九娘带十一姨去我那里坐坐?顾妙娘站起来,满脸的不情愿,扫到母亲的眼神才讷讷应下,好,有劳九娘了。

顾媗娥却拉住楚姜,担忧道:你身子弱,从这儿回你院里要穿过前头那几道林池,你过来的时候我便担心着,尤其此时人正多,就是走小道,也怕碰上哪个莽撞的,要是冲撞了你就不好了,不如去我后院廊子上玩一会儿,等客散了再叫人送你回去。

楚姜从善如流,如此九娘便再打扰母亲一会儿,十一姨,请。

顾妙娘跟着起身,有劳九娘带路。

顾媗娥便叫了几个侍女跟着,顾三夫人视线一直跟着楚姜主仆,等她们出了堂中才笑了一声,楚伯安倒是会教孩子,看今日见这几个,郎君温润女郎温柔,他那侄儿六郎也妥帖懂事,瞧着都叫人欢喜。

顾媗娥也欣慰道:三郎跟六郎我见得少,倒是九娘跟衿娘,真是可心,九娘身子那般弱,还要日日来我这里走一圈,说是尽女儿的本分。

真那般体弱?我瞧着也没几分病态,莫不是楚太傅溺爱女儿才这样说的。

顾大夫人拉着她问。

她嗔笑一声,哪有父母故意说孩子有疾的,只是养得仔细,九娘也从来不自怨,疾医说什么便做什么,说她不能扎热闹里去,便从不贪半分热闹,这才瞧着红唇皓齿的,只是病根除不去,总是要顾惜着。

顾三夫人若有所思,说是出生时受了难?是,前头夫人生元娘跟三郎时都顺利,却是怀九娘时听闻兄长杨将军在前线凶险,一夜梦中见杨将军被马蹄践踏胸膛,惊醒后惊惶不能,夜中起身为兄长祈祷时脚下不稳撞在了屏风上,便早一个多月生下了九娘,连带了自己也缠绵病榻两年余,又撒手去了。

此话一出堂中人莫不唏嘘,都是女子,皆知生子艰难,又叹慈母之心。

唉,倒是可怜。

顾三夫人也不知嗟叹的是楚姜,还是杨氏夫人,静默了片刻又问:便是胎里带来的不足了,这倒是难以根治的,难怪要寻神医,楚太傅跟你详说过是什么病症没有?顾媗娥往楚姜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惋叹道:这他也不曾对我隐瞒,说浅了便是肺脾虚、少气血,幼时便是动则喘、言则无力,总爱胸闷气短、四肢倦懒,犯病时轻则不思饮食,重则短气晕厥,多年养护下来倒是好了些,可是咳喘是常事,上一回犯病是她十四岁那年,长安突然大寒,她深夜咳喘,吐出一口血来。

顾大夫人倒吸一口冷气,这般严重?她神情诚恳,正是,所以如今才盼望能寻到那神医,将她这弱症根治了去。

顾三夫人看她情态放了几分心,顾氏能先找到神医是最好的。

可是有了音讯?暂且是没有,不过倒知道那神医不是孤身一人……作者有话说:①《写意二首》牟融20、虞氏一座四周以竹帘遮掩的回廊里,楚姜跟顾妙娘相对坐着,楚衿迷瞪着眼,手上抱着一只竹几,进来懒懒叫了人就偎着乳母的腿瞌睡了过去。

她乳母刚要叫醒她,楚姜便制止道:昨夜可是睡得晚了?是,昨夜喝了几盏汤饮,起夜多了。

便叫她睡吧,看她这样子,叫醒了坐下也是瞌睡,夜里叫她去我那里念书给我听,不必担心她睡不着。

楚衿的乳母便应了下来,又抱着她出去,此间霎时又静了下来。

风动竹帘,掀开半边帘子,浓荫中飞来燕子,飞燕穿堂,啁啾中夹着两声沉闷的钝响。

顾妙娘意识到自己的手叩在案几上发出的声音大了些,露了个笑,想着打破这沉默,便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笑容里含着些许羞涩,先前在里面,我也不曾给你什么,这个玉佩是我随身佩的,不及母亲跟婶婶们送你的珍贵,你戴着玩。

楚姜被她这故作老成的样子逗笑,看着眼前这年纪跟自己相当的少女,推却了那玉佩,十一姨的好意我心领了,既是随身之物,必是心爱,我不好收受。

不是,不是心爱之物,我妆奁里这样的再寻常不过……说着她又觉不对,这样岂不是说自己随手送了她寻常的?想着她便睨了眼她的神色,看她还是笑着便放心几分,接着道:我喜爱这些金玉之物,所以妆奁里这样的便多了些,这个我也喜爱的,但是你叫我一声姨母,既是长辈,该给你的。

她话里透着一股敦厚,又显得可爱了。

楚姜轻笑,伸手将玉佩接了,又自腕上退下一只蓝天姜花玉镯放在案几上,这只玉镯虽不是什么珍贵的,却也是我喜欢的,我感激十一姨的爱护,便孝敬给您。

顾妙娘脸一红,哪能这般,我是长辈,不该收的。

我看十一姨是个爽快性子,便不要同侄女推脱了,我佩上这玉佩,十一姨戴上这镯子,正合宜。

她看楚姜一脸你若不收这镯子,我便不要这玉佩的神情,心下一松,十分难为情,那我便收下了,往后我有喜欢的,再给你送来。

楚姜少有见到这样朴拙的少女,看她手脚慌忙地戴上那镯子,眼中不觉多了几分笑意,往后我见到喜欢的,也给十一姨送去。

顾妙娘见她笑了,心情稍稍宽畅,她见母亲婶婶们都捧着她,又听先前那楚太傅那样护溺她,还当她是个娇惯的,不料这样亲和,说话也不再紧张羞怯,九娘,你生得果真好看。

没有人不爱听好话,尤其时是这样带着稚拙的天真和纯粹的夸奖,她便也由衷笑道:十一姨也生得好看。

她一被夸便羞赧起来,又说了几句话彼此熟识起来才有了些在家中的活泼,问起她平素爱玩些什么、吃些什么。

我喜静,爱读书下棋,却也爱看兄姐们投壶射箭,吃食上都遵医嘱,大都应四时造化吃……我就静不下来,投壶射箭也玩不好……这厢两人自在叙谈着,却不料前院里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媗娥侄女儿,先前人多未曾好好说话,在你家那几道林子里也不见你出来,我可不就亲来了。

这声音尖亮,直直从院子里传到堂屋中去,顾媗娥闻声便蹙起眉头,堂中其余人也是同样的神情,顾大夫人道:怎地叫她摸到了这里来?顾媗娥一哂,不怪她,怪我,家中办宴会我不去招待,来这里窝着。

说着便要起身去迎。

顾三夫人也是一脸好整以暇的笑,便看看咱们昔日的南丰公主来此有何贵干。

她话音刚落,只见一众仆妇护着四位贵妇及一个着海棠红衫裙的少女进来,其中一位稍显年轻的贵妇见到顾媗娥时脸上便满是难堪,尤其是看到她对自己投来惊喜的神情时,心下更是愧疚。

八夫人这话可是冤枉我了,妙娘裙子湿了来我这里换一身,母亲跟几位婶婶不放心她陪着过来,到了八夫人的嘴里怎么成了我们母女几人躲着您似的。

虞八夫人似笑非笑,我哪里又有了这样的意思,还怕在前头说你那女儿的几句话叫你恼我了,这不,特意将和慧从她婆母身边给叫了过来,叫你见了好姐妹能少怨我几分。

她说着便将那脸上愧疚神情十分明显的女子给牵出,便是虞和慧了,正是顾媗娥闺中的好友。

不想这几年了才见到一面。

虞和慧脸上有些动容,紧紧拉着顾媗娥的手。

此时虞八妇人又将目光转向了堂中其余的人,姐姐也在呀!顾三夫人只浅淡一笑,八夫人安好。

这就唤得生分了。

她毫无做客的矜持,十分自在地在堂中巡视起来,随她同来的另外两位夫人却不拦它,上前同顾氏几位夫人问好去了。

虞和慧羞愧不已,正要开口就被顾媗娥拉住,跟你无关。

说着又拉了她身边垂首不言的少女,少岚,来这边坐下。

少岚,还不曾跟夫人们见礼呢!虞八夫人又打断了几人的动作。

虞少岚双手攥紧了衣裙,现出几条青筋来,脚下刚动,顾三夫人又喊住了她,少岚,不必叫人了,我知道你素日里不爱这些应酬,跟你媗娥姐姐在一边说话就是。

实则虞少岚并非是个缄默的人,然而今日实在显得沉闷,顾媗娥也觉诧异,便只牵着她去到窗前,等虞和慧跟几位夫人见礼了过来时才笑问:少岚妹妹今日是怎么了?虞和慧便轻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这话实在是不好说,尤其是跟你说。

媗娥姐姐,是我裙子湿了,衫子的袖口投壶时又刮坏了,劳姐姐赠我身旧衫裙,我好换了来。

虞少岚的声音有些哑涩,将袖口摆在案几上给顾媗娥看。

顾媗娥心中暗叹一声,想来闺中小娘子,大事小事便是一句裙子湿了扯谎,却也不好多说,叫青骊陪着她去换来,说什么旧衫裙,我正好做了身新衣裳,绣了荼蘼的纹样,偏偏高估了自己的身量,正愁浪费了那几尺好样子,正好你穿得,我也不心疼了。

虞少岚心绪复杂,起身对她再三致谢了才跟着青骊离去,却在出了着正堂时,到了后院,见到在廊上说笑的楚姜跟顾妙娘。

砍柴人山中观棋,自觉不过片刻,然执斧方知柄腐,这便是《烂柯谱》的由来,只看那白黑棋子骈罗列布……虞少岚顺顺着这道清亮自在的声音看过去,隔着一方被日光照的晃人的庭院,只见到一个弱质纤纤的背影,微举着手,露出罗衫下凝脂素玉的手腕。

顾妙娘也见到了她,便远远对她点了点头,楚姜见状才回头来,看到她衣着的瞬间有些怔愣,不过也只是一瞬,也同顾妙娘一般点了点头。

她更觉窘迫,此时身上这身海棠红浑似红莲业火,烧得她无地自容,青骊侧脸见到她掐着裙摆的手,已经要将那轻薄的绫布戳出洞来,虽不知原由,便匆匆对远方二人行了个礼,领着她离开了后院。

顾妙娘与楚姜才说了几句话便恢复了活泼,此下不等她问自己便道:那是虞六娘,她父亲曾经跟着南阳王打仗的,十六年前淮左打仗,她父亲没有等到援兵,带着仅存的三百将士守城,捐躯殉国了,她是遗腹子,或是感怀她父亲,她自小就爱刀剑,曾经齐王为了纪念她父亲,还叫宫女们组了娘子军,叫她带着玩的,后来南齐没了,那娘子军里头的宫娥自然也没了,那之后她就不太爱出来玩了,我也许久不曾在宴会上见到她了。

楚姜心中生出一股敬佩来,又记起在仰月楼看见虞六娘装作不会投壶的样子,想她穿着那身衣裳时那般手足无措,一时也十分不是滋味。

却说虞少岚换了衣衫后,正要拆了发髻,青骊忙上来接住她褪下的钗,六娘可是讨厌这样繁复的装扮?婢子想起从前见到您,总是荆钗一支,几条彩绳扎了发就是,今日发式繁复,难怪您不适了。

虞少岚被她按在铜镜前,勉强笑了笑,任由她施展,有劳。

不过几瞬,她头上的发式便换成了清爽利落的单髻,青骊又看了一眼一边屏风上的衫裙,转身用一道包袱裹了递给了虞少岚的侍女。

扔了也无妨的。

虞少岚转身看到青布将那片灿烂全然包裹住,心中的烦闷才下去了些,青骊便再引着她回去,还是路过了那庭院。

此时日头渐毒,廊子两边的竹帘已经全放了下来,将内中人影遮的周全,只听见顾妙娘几声畅意的笑,我没去过江那边,但是我去过东山,我知道都在给你寻那神医,我还想在东山上修个别院呢,等找到那神医,我便修个院子去那里陪你。

好呀,十一姨可不能食言,采采,你快拿纸笔记下来……她听到声音,小声问青骊,那就是你家九娘吗?正是,六娘可是要去招呼一声?她摇摇头,便不打搅了,改日再拜访。

等回到正堂来,顾氏、虞氏几位夫人皆已不见,只有虞和慧跟顾媗娥坐着说话,见到她来虞和慧便招手道:正等你过来,园中梅林里郎君们正打马折花呢,都过去了,我们也去看看。

虞少岚兴致缺缺地随着她过去,顾媗娥便道要去交代顾妙娘跟楚姜几句,请她们先行。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给二人单独说话的时机,果然二人才更出门,虞和慧便轻叹道:换身衣裳便是,何苦发髻也换了,要叫二叔生气才好?身边再无旁人,虞少岚也不再隐忍,眼中含了泪珠,小声驳斥着姐姐,北周不夺城,父亲便不会战死,如今要我做他人替身去讨好北周太子,这天下竟有这样不讲理的事!若是叫我去刺杀他我万死不辞,却要谗言献媚……这是什么场合?虞和慧赶紧捂住她的嘴,无奈道:那又能如何,眼下你还要议亲,今日装傻叫那太子不看中你便好了,母亲柔弱,我说话也顶不上大用,今日顺了二叔的意思,往后为你择婿他也能尽心几分,什么家国天下,还能要我们几个女子去报仇不成?虞少岚握紧双手,牙床颤抖,可是我又如何能叫父亲泉下有恨?虞和慧被她紧紧盯着心中也不好受,拿锦帕为她擦了泪,揽着轻拍了几下,好了,是姐姐的错,不要难过了,,二叔那里我去说。

这还是五月,黄鹂纠缠在夏木繁阴里,榴花烘着妖艳,也有竹叶扇着清凉,楚宅的林子里传来哄笑,少年郎打马折花,少女捂着脸羞看,可有人不走进热闹去。

21、求医楚府办的端午游夏宴在金陵还是掀起了一时新风来,原先金陵城诸女爱素色,素到一身缟色也不为过,而这场宴会一过,金陵城中的色彩就多了起来,说是当日宴会中,南地诸多望族中颜色妍丽佼佼者多着了朱红灿烂的衫裙,这向来富庶的鱼米之乡,自然是要赶上这一场风尚。

楚郁跟楚姜说起这个来便是止不住的笑意,殿下还觉委屈呢,那些女子没一个是真冲着他来的,还有半途便去换了衣衫的。

楚姜掩唇,这下长姐可是真不敢来了。

楚晔看二人这样,无奈笑道:怎可妄议殿下?这样像什么话?楚郁看他一脸老成,调笑道:我们只在背后说说就是,殿下面前自然是端正的。

楚晔白他一眼,又去瞧妹妹,看她皱鼻吃下一粒药,眼里含着疼惜道:这是换了药方?疾医说问了几位曾经在南齐皇宫里供职的太医,金陵水气重,我原先吃的药里可添一味白术,便制了几颗丸子叫我吃着。

这里正说着,便有婢子前来通传,说是沈当求见。

沈当进来院中,便见到在廊上说话的三人,便拱手拜见道:季甫见过两位郎君、见过女郎。

楚姜看他神色匆忙,道:不必多礼,庭中日头大,来廊上说话。

说着便叫采采去拖了张圆座来。

沈当顶着楚氏二位郎君的灼灼眼神走到廊中来,虚让了几下才落座,正要说话,在看到楚晔兄弟二人时又显为难,手在圆座边缘搓了几下。

楚姜见了便笑道:我跟兄长之间并无需要隐瞒的,你只管说就是,可是我叫你去打听的方神医之事有了下落?这一说楚晔二人倒是来了兴致,颇有意趣地看向她,你还叫沈郎君去打听了?她扬眉一笑,生死大事,我这样做三哥不该夸我么?二人大笑,楚郁道:是该夸,沈郎君请快说。

沈当自也不再遮掩,将所探听道的事一一道来,那方神医单名一个壸字,是琅琊人士,这方神医只做了两个月的太医,其后一直隐居东山,不诊富贵门庭,只为山中百姓施药诊病。

楚晔皱眉,又非金陵人士,为何留恋金陵?莫非是有什么牵挂不成?沈当倒是没有打听到这一层,神医留在金陵的原由倒是不知,倒是我从山中一个小孩口中得知,神医并非孤身一人,有两个弟子跟随,或许弟子是金陵人也说不定。

楚郁闻言摇头道:弟子也未必就是当年留在金陵时收的。

楚姜拍拍兄长的手背,示意沈当继续说。

沈当看到她眼神便继续道:原来是当初南地权贵将方神医的大弟子给打杀了,自此方神医便不肯再治贵人了。

楚晔露了个讥讽的笑,难怪叫南地这些望族去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来,原是自己有丑在前,有人命官司在,也难怪这十来年他们没脸去求人治病了,原来这神医就是这样埋没下去的。

沈当点头道:当初齐王昏庸,世家也只顾自己的利益,金陵城曾经有句俗语,叫三姓宅中看门奴,府衙当中做县君,若是神医的弟子真是受望族打杀了,那时侯便是叫屈无门的,神医由此不诊治富贵门庭出身的便也有了因由。

楚郁便急切道:若是找到那个跟神医结仇的人家,叫他请罪认错,或许能叫神医再入世救人?楚晔却道:先不说找不找得到那人,找到了那人焉肯如此?我想沈郎君说的那口子应当不止于此了。

沈当闻言惭愧道:是使了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东山比之金陵其余名山更为荒芜,或许便是神医隐居于此的原由,近日因太傅央了不少人去寻医,那山中又热闹了起来,百姓们因着换了朝代,也敢壮起胆子驱赶入山之人了,我便叫几个兄弟扮作豪强在山中横行,自己又装作路过的游侠救了几个被绑住的农户,也给自己身上弄了些伤,那几个农户心下过意不去,邀我至家中,拿出药来为我疗伤,言谈间便透露了那药童被打杀的旧事。

还得知神医有个弟子,最是贪恋红尘,农户说那弟子时常与山中一个猎户的女儿一处玩耍,还曾偷偷约着来城里玩耍,被猎户逮到骂了几回,但是性子不改,依旧三天两日去寻那家小娘子,我打听到了那家的所在,或许可从此入?楚姜兄妹三人闻言面面相觑,楚郁犹豫道:捉了人家的弟子,这样说起来也不像诚心求医。

楚晔倒是有不同的看法,我看这就是眼下最妥当的了,自父亲知晓神医之名那日,我们便不曾减过半分诚心,什么承诺都放了,神医见着诚心又如何?照样不曾松口,不如叫人去候着他那弟子,求他弟子引见给神医。

他说完看向楚姜,明璋,这事我去跟父亲说,定不会惊吓到那弟子,必当诚心诚意求他。

楚郁当即也道:我跟三哥一道去。

楚姜向来被兄姐们爱护着,此时还是心下感动,微仰头看向两位兄长,笑道:那我就等兄长们的好消息。

两位郎君当即起身,不过几瞬便出了院子,沈当微躬这腰送走二人,心中感慨果真是不曾跟错人,一声轻灵打断他的思绪,你们这遭辛苦了,采采,取一百金赠来。

平素也是拿了门客俸银的,这一百金季甫不敢收。

我并非用钱财辱你,我知道你们不是求财,可是眼下我只有财,这是我的谢意,你收下分给弟兄们,天热了,也给陈翁多备些祛暑之物。

沈当看她说话毫不遮掩,又见她还惦记着陈翁,便由衷躬身谢道:是,季甫替陈翁与弟兄们谢过女郎。

采采拿来一只匣子,端正放在沈当身前案几上,楚姜便也不再多留她,叫婢子送了他出去。

阿聂此时才欣喜上前来,女郎,想是事成了,三郎做事最是沉稳,还有郎主的安排,这回务必能根治了那弱症去。

采采也欣喜异常,依着她坐下来,要是好了,等元娘来了,便能带着女郎骑马射箭了。

楚姜失笑,哪能这么顺利,求得他医是第一步,能否彻底根治都是后话,此下不要胡想。

然而纵她一向沉稳冷静,终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闺中女儿,关系生命的大事,一旦有了引子,哪能不生出希望呢?却说楚崧那厢闻说了此事后自是欣喜无比,略一思想便做出决定,此事三郎亲自去,再佯装打扮也不好,便说去山中核对籍帐,登户籍总要进家门,去到那猎户家中务必好言好语,寻个借口留在他家,遇到神医的弟子再诚心相求,六郎去打听打听当初是哪家权贵得罪了神医。

楚郁倚着书架疑惑,何不问问叔母?或是央她回顾氏问问,我们寻神医几个月了都不曾打听到那药童之事,可见此事隐秘得紧,他们陆、顾、虞三姓沾亲带故,比我们好打听。

六郎,去做便是。

楚晔训道,父亲的安排自有道理。

楚崧放下手中墨条,轻叹一声,何苦事事劳人去,这事你去做便是。

楚郁心中纳闷,见到堂兄示意才应下,楚崧便又交代道:都是东宫属臣,去哪里做些什么都要去跟殿下告声假,如今虞氏与陆氏显见地态度软和了不少……于此同时,一门相隔的书房外,青骊看着神色稍显落寞的顾媗娥,轻声问道:夫人,不进去了?顾媗娥摇头,摸着手上的匣子,到了廊中栏杆上倚着,等他们说完话吧!青骊紧随其后,看了眼书房门外侍立的几个侍女,轻声安慰着她:夫人不要多想了,郎主是不想劳累了夫人呢!我没有多想,是太子瞧不上顾氏的金银,楚顾两族才成了姻亲,我们都明白的,眼下我还不是他最紧要的人,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①,这道理我要是不知道,哪里配得上他?她轻轻抚了抚匣子,里面装了一方墨条,是曹魏时韦诞所制,最是名贵不过。

她心中明白,楚崧收了这墨条,明日,至多后日,她的妆台上就会出现一件稀罕物件,或是首饰,或是珍稀的布料,在俗物上,她从不曾受到任何亏待。

她知道楚崧是个君子,所以她不会吝惜情感,慢慢来,不过真心换真心罢了。

作者有话说:①李冶《八至》22、东山东山林木繁盛,山上住的多是猎户,亦有不少农户,自山脚有一条山道盘迂至山顶。

山腰有一座石亭,松风竹涛中,楚晔与几位衙门的小吏正坐在一座亭子里,对面是一位苍颜鹤发的老者。

老者冷声斥向对面形容俊美的郎君,说了不治就不治,还是世家公子,使出这样没皮没脸的招数来,诓我不成,专去骗我那涉世未深的徒弟。

楚晔无奈一笑,拱手道:实在是再无他法能求得神医出手,今日入山核对籍账是真,求您为舍妹诊治之心也是真,我遇见您小弟子时他正挂在人家的柴门上,衣衫破旧满脸尘土,我还当是农户家的小孩调皮,才出手将他抱了下来,我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家猎户先将我当作贼人喊打喊杀了,若非府衙两位吏官在,我就要被他的箭给射穿脑袋……别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不治,老朱吓着了你,你问他的罪去,我不管这些。

他显然不爱讲道理,转头白了一眼坐在石栏上讨好猎户的小童儿,走了,回去。

那猎户却在他说到自己时心下一凉,看向眉眼含笑、衣着华贵的楚郁,心想自己若是落在这样的贵族子弟手中,定然不能好过了。

然而他也受了神医多年恩惠,童子也确实是被他挂在门外吓唬的,此事还真是自己找来的麻烦,便也不想再拖累神医,心一梗就站了出来。

这位郎君,我并未伤到你,但是却是拿弓箭比划了,若是吓到郎君,只管问老朱我一人之错,不要牵连方翁。

楚晔看向这行止粗陋的汉子,自然不会怪他,倒有几分钦佩的意思,浅笑道:这位兄台,你并无错处,此事与神医也不相干,是我来求神医诊病,抱着童儿也并非要挟,见到神医却是惊喜的。

说着他便起身跟在神医后面,童子的脸早已经擦干净了,还记着这郎君把自己从柴门上取了下来,看他跟在身后还转身咧嘴一笑,被方壸看见又是一声骂,你大师兄就是被这样的纨绔子弟给活活打死的,眼珠子都被打了出来,掉在了地上,裹了泥巴,滚到山脚下,吓死了一个小娘子。

童子仰起脸,调皮问道:上次还说是肠子被打出来了,挂在路上拌死一个小孩,这回又变了,师傅,究竟是哪一次说的是对的呀?方壸停步,不答徒弟的话,而是对跟来的楚晔道:不论你家妹妹是什么病,我都治不好,徒有虚名罢了。

楚晔十分谦逊,神医,您是世外之人,必然对尘世无所求,不过若是有些所好,您若肯诊治舍妹,不论结果如何,您有任何要求,某一定办到。

方壸讽刺一笑,我想当皇帝,你帮我当?我想拜相,你家肯帮我?楚晔一噎,转瞬便笑道:神医,不提虚妄之事,我能做到的必然竭力而为。

那我入药正少二两螭龙的角、三钱鲲鹏的刺、一钱麒麟的羽、半钱饕餮的肉,你给我找来?楚晔毕竟是跟着父亲辩过不少玄谈的,也不甘轻易败下阵来,笑问道:《广雅》云:‘有角曰虬,无角曰螭’,螭龙无角,神医确定药方无误?方壸眉一挑,嘴角轻扯了几下,一时没有开口,只有翕动的胡须能看出来他欲言又止。

童子却是个看热闹的好手,抱着方壸的腿嘻嘻笑,脑门上挨了两记轻敲。

记差了,是虬龙的角。

这他倒要看能如何作答。

那神医要公龙母龙?母的。

《广雅·释鱼》云龙之雄有角,雌无角,虬龙有角为公,神医要……记错了,是公的。

那要多大的?入药需谨慎,大龙?小龙?苍者?幼者?是要千米长的,还是破壳新生……自是越大越好,约老越好。

方壸打断他。

楚晔便也紧接着道:幼龙出角称虬,老者却无,神医莫不再想想?方壸不怒反笑,你这一层层地,给老夫下套呢!不治,不治了!楚晔看他提步忙也跟上去,是我狂妄了,不敢戏弄神医,事尽真相而可得真谛,故而才多问了您几句,我家妹妹极为懂事,出生便落了症,多年来家人无有一处不呵护至极,神医本领盖世,舍妹半生命途……不用跟我说这些。

方壸毫不为所动,甩着袖子上山,我入世行医虽只二十几年,也看多了人间疾苦,见过下半身没了还在水上打鱼的,见过瞎眼瘸腿还在打仗的,见过在病床上喊一夜的痛第二天照样去田间劳作的,你家妹子锦绣环绕,鲜花珠玉缠身,不过药苦一些,身上药味重一些,也算得上痛苦么?楚晔苦笑,若您说的这几位,能早些时日遇见神医您,或也不至于那般,富家贫家,合心才算家,家人苦厄,长幼皆恨不能以身代之,如此不论贫富既是有为之家。

医者通人体百回经脉,当明症结病状之因不过出于一身,不言鬼神主宰,应知祸福由人,不言盛衰有命之理,而今舍妹有疾,又知此世尚有人能医,如何不该尽心?方壸沉默了一瞬,袍角被童子扯了扯才复开口,此时语气也不如先时那般僵硬,回去罢,老夫曾有誓言,此生再不入世……神医!楚晔神情恳切,跟他攀起大道理来,《离合真邪论》言‘绝人长命,予人夭殃’,遇病不治,有违医道,《徵四失论》曰不适贫富贵贱之居皆应医,而神医则为一己私怨置病者不顾,是世人之痛,亦是医道之痛……别以为看了本《内经》你就懂医道医德了。

方壸神色含怒,人有七情六欲,尚辩善恶黑白,医者便一定要去情绝断欲,只治病救人?况我已不是医者,医德不能束缚于我了。

人有七情六欲,医者是人,自然是人间一人,有仇怨报仇怨,有欲念逞欲念,不与医道违背,神医若有恩仇在世,我去为神医报恩仇,若有欲求达不到,我楚氏合族去为神医求来。

楚晔说完看了他半响,未见他是神色触动半分,终于情绪激动起来,在山道上踱着步子,看方壸又板着脸,还摆着一副不耐的脸色,便倚着一杆青竹气笑起来。

医者仁心,昔日桓侯不求扁鹊,方而亡之,今有病求来眼前,神医却不诊,究竟是正邪之错?贫富之错?敌我之错?还是,是神医一己私欲。

神医您有心病在身,藏于荒林避让尘世,仇不见,恩不见,如此躲避之态,难道不是那食了医术之精,只为填己身私欲的硕鼠么?若是从此绝不入世,再不诊治富贵,那神医何苦教养弟子?方壸神情微凝,又听他骂道:神医说您已不是医者,那便当您俗世凡人,往后您的弟子入世您肯不肯许?他有了绝妙医术,一身本领进得皇宫下得草野,为了您的私欲不诊富贵,落得无钱买米您愿不愿?他见到穷人无钱买药,而他己身却无余钱去多买缺的那一味,只要几株银钱的药,叫那穷人死于他眼前,您又愿不愿意让他受内疚之情折磨终身?神医,既是如此,您又何苦教个弟子?童子惊讶得张大了嘴,看着这翩翩公子痛斥之态,怔愣着拉了拉一言不发的师傅,带了些急切,师傅,就治了吧,治了郎君的妹妹,他骂您了,学医不是为了治病吗,为什么不治,师傅?方壸放眼看了看胸膛剧烈起伏着的楚晔,转瞬又移开了眼神,阖眼哽声,老夫不通情理,就是不通情理,家传医术而已,废了又如何?这弟子不教又如何?好话歹话老夫都听不下去,你妹妹的病我不愿治,莫再纠缠。

师傅,为什么不治,为什么不治?童子才六岁,他不知道师傅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读的医书上从来没有教他见病不医的,霎时啼哭起来,朱大叔说学医苦得很,叫我不要学了,您就跟我说学医治病救人,您为什么不救郎君的妹妹,您不救,我去救。

童子说着便要去抢他背着的药篓子,一面抹了鼻涕眼泪在他袍子上,师傅……师傅,我学医是为了治病救人,这个郎君又不是坏人,您怎么……您怎么不治他妹妹?他抢不到药篓子,跌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委屈地哭了起来。

楚晔上前抱起他,童儿,你父母何在?我送你回去罢了。

而方壸始终冷着脸色,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只是冷哼一声。

我没有,我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是师傅捡到我的,我只跟着师傅。

童子被他抱在怀里,双手环着他的脖子,我……郎君你等我长大,你叫你妹妹不要死,我长大了去给她治病,我不听师傅的话。

楚晔的情绪已然平和,轻叹一声,将他放下来,神医,您若不愿便罢了,只是这小童儿,往后会长成个什么样子?您这样的理论,叫人惧怕教出个邪医来呀!郎君,我不会变成邪医。

童子抹了把眼泪,对师傅有些生气,还是挪到他腿边抱住了他的腿。

方壸感受到腿上一紧,才又气又笑地拎着他的耳朵,你还想救人,你会写方子了吗你就救人?走,回去。

楚晔再也不拦,也不再追,作揖垂首送他们远去了,然而任他姿态自如,实在难掩失望,一时内疚自责不已。

童子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抽抽噎噎,被师傅又拎了脖子。

方壸才走了几步,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下来,算了,哪日你送你家妹子来,老夫是不下山的。

楚晔惊喜不能,当即跪地谢道:多谢神医!神医的大恩大德,我楚晔定尽此身之能已报,神医有何要求尽管提,我能做到的一定竭尽全力去做,做不到的去求太子殿下、陛下,便不周全,亦达二三。

方壸回头,胡子抖动几下,我看你也是赤诚之人,护妹之心感人罢了,治不治得好老夫不敢说,照你家给你妹子请医的诊金给我就是,但是有一个要求你得应了我。

神医请说。

往后我,还有我的弟子,有任何所求,若以今日我救治你妹子之事去你家,你楚氏一族,甚至你外祖家,任何人不得应下来。

楚晔愕然,神医,何故无所求?方壸抚须,眼神空远,倒有几分世外之人的样子,人间之物有尽,而人之贪欲无穷,今日要你送金,明日要你置宅,后日要你谋官,再几日要坐龙椅,坐了龙椅想成仙,成仙还想捅破天①,老夫是万万不敢呐!也不是全然无求,与你家结个善缘罢了。

楚晔一时感动不能,当即就要磕头叩首,被方壸拉住,天地君亲师能跪,我不能跪。

楚晔当即一笑,方壸态度也十分软和了,童子在一边又高兴起来,口中嚷道:朱大叔,以后等我也治病挣钱了,给玢娘买糖糕吃。

跟着楚晔上山的两个吏员跟那朱猎户,都看得弹了几滴泪,听到童子的话,不待朱猎户说些什么,方壸倒是笑骂一句:俗气,就买个糖糕。

竹涛潇潇,山道旁的密林深处,簌簌响了几声。

方壸神医微变,却也不管,只听楚晔不停地絮絮感激之语。

竹林深处,有几杆竹子倒在一个着元青粗布短褐的年轻男子面前,脸上被竹叶拂过,无需细瞧,已知粗衣不掩风姿琳琅,饶是背了藤萝药篓,却若精怪现山野。

只见他眼似寒星,身姿清举,伫立此间,倒似孤霜瘦雪。

这下筹谋可就毁了。

男子拂去眉上的竹叶,不咸不淡地露了个笑,廉叔,你们擅自做了这筹谋,还引师傅入局,今日是谁引方祜去朱大叔家的?可是方先生他……若无师傅,哪轮得到你们找到我?余人一言不发,年轻男子再不看他们,背着药篓离去,行至一宽敞山道,见到一个挑柴的农夫,男子便上前帮着他分担了半程,那农夫笑道:小晏,今日又来人了,你跟你师傅今天要不要去我家躲躲?这我要回去问问师傅了。

年强人一脸的淳朴,神情跟他的风姿毫不相配。

农户道:你师傅说是去老朱家接方祜了,一时怕是回不来,你先去我家喝口水?年轻人便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笑着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①出自我看过的一句谚语人心高过天,做了皇帝想成仙23、上山自楚晔下山后的第一日,楚府中便开始为楚姜上山做打算了,本说三日就去,又怕神医觉得他们心急了,又拖了两日。

说来好笑,顾媗娥怕神医只是嘴上诓骗,实则裹了身家要跑,仔细问了楚晔好几遍才心定几分,此举也叫楚姜跟她又亲近了些。

到了上山这一日,依着方壸说的不要杂人来,便只赶了几辆马车上去,一架坐着楚姜跟顾媗娥两人,剩下的放着一应用物跟给方壸的谢礼,楚晔跟楚郁带了几个部曲骑马护着马车,沈当也带了几人跟随。

楚姜坐在马车上,侧眼见青林缓缓掠过,有些犹豫道:神医说杂人勿带,他那药庐也呆不下这许多人,咱们这般招摇,怕是会叫他不喜,不若在半山腰分下一半的人,等亲自问了神医再叫人上去。

顾媗娥看她这样体贴,反而不赞同,满脸的担忧,你是长久打住,只带采采跟阿聂,还有沈当那几个,我跟你父亲又如何放心得下?便是哪家小娘子出门游玩几日,随从仆妇也是十余个,你身边当用的人,怎么能算杂人?这些人自然不占神医的地方,在他药庐左右买几块地搭几间屋子便是。

楚姜便道:我身边当用的,其实也就是采采跟阿聂,在府里也是她们两个近身,旁的仆婢都只在我院里做些杂活,沈季甫几个,我是打算着叫他们护我周全,他们武艺比族中部曲好多了,人少些才好。

顾媗娥便道:那就依你说的,等问了神医的意思再决定留不留其余的人,偏偏神医竟不许你父亲也来,不然定辩得他再无多话。

楚晔在外听到二人谈话,含笑道:母亲不必担忧,方神医并非寡合之人,我们敬着他意思来,便不会有错。

顾媗娥便也笑应一声,是,毕竟是你求动了神医,该听你的。

东山不高,胜在广阔繁茂,故而车马也行得十分平稳,然渐进林中,林雀啁啾声也响了起来,而青翠疏净,地润花浓,暑夏遭林木遮去泰半,带着鸟雀欢喧,山中自有一股闲秀之气。

不知车马走了多久,楚姜只透着帘子看了半日的景,便见翠微莽然处,起了几丛云烟,前方再无大道,只几条小道相引。

在下方晏,奉家师之名前来迎接,请三郎随在下前往药庐。

郎君,你骑马来的呀!方祜看到楚晔时眼睛就是一亮,若不是被师兄牵着就要跑上前来了。

马车一顿,楚姜跌在采采怀里,顾媗娥忙将她扶起,可伤着了?楚姜失笑,母亲未免娇惜得过了。

顾媗娥这才放心,嗔笑道:疼你还不要,白操心了。

车外乍传来阿聂的声音,女郎、夫人,神医的弟子来接了。

采采便接了楚姜一个眼神,微掀开帘子,叫楚姜跟顾媗娥看了过去。

真是个小童子,跟三郎还这样亲近呢!顾媗娥看着楚晔下马走过去后那童子亲切地拉住他袍子,便笑叹一声,过了一瞬视线才移到方晏身上,又是一声惊叹,这山中竟还有这样灵秀的郎君,便是穿着那身衣裳,瞧着也不比三郎差呢!楚姜跟着看过去,却只见那人将童子抗在了肩上,正好遮住了脸看不清面容,脚下还放着一捆柴,右手扛着童子左手提起柴便要走,这一番动作实在让她瞧不出几分俊秀来,正想着或许一张脸能变了风姿也说不定,就见楚晔与他推拉起来。

楚晔将柴接过放下,又要去抱童子下来,方兄且慢,待我将家母、舍妹请出来,与你一并前去。

方晏面露歉意,将他肩上哇哇大叫的方祜放下,是我疏忽了,三郎勿怪。

看起来倒像个不通世道的老实人。

楚姜远远看着,正觉有趣,就听车外楚郁道:叔母、明璋,三哥说还有三里才能到药庐,车马皆过不去,须得下车步行过去。

车中二人便也下车来,才刚落地,顾媗娥看了一眼前方,十分疑惑,那道这样狭窄,能走得了人?楚姜看去,见那师兄弟二人身后哪里是什么小道,分明只野径一道,杂草丛生,只隐隐有一道缝隙辨认得出有几步落脚的地方。

二人下车后方晏跟方祜也看了过来,相隔不过百尺,不及视线交替个来回。

明明风轻,竹涛簌簌,童子惊呼,哎呀,这一个娘子比玢娘还美丽。

说着他几下奔去她跟前,仰着头满眼惊慕,被楚郁拦住抱起,他却没有反应,只是笑着跟楚姜介绍自己,见过小娘子,我叫方祜,你叫什么呀?见过小方神医,我是九娘。

楚姜笑着回他。

方祜愣愣点了几下头,又看到顾媗娥,还要招呼就意识到自己又被人抱起来,转脸看去,又见一俊逸郎君,又是满脸笑意,这位郎君你也生得俊美呢?你们都是楚三郎的兄弟姐妹么?那你们家的人可真会长,都……方祜,不可无礼。

方晏大步走上前去,对着楚姜跟顾媗娥抱拳道:请夫人、娘子见谅,幼弟顽劣,只是惊慕,并非故意冒犯。

楚姜含笑点点头,见他容色近前倒也觉晃眼,稍侧目了去。

顾媗娥笑道:童儿活泼,哪里能怪,我倒是还等着他问我一句呢?周遭仆妇皆跟着笑起来,方晏看着她们欢笑,拉着方祜退后一步,低着头看不清情绪。

方祜却要往前挣,我不会冲撞到九娘的,郎君不必拦我,我还不曾见过夫人,夫人若不是盘了发,我还以为是九娘的姐姐呢,夫人您生得也美丽……九娘,我不是神医,你不用叫我小方神医,叫方祜……说什么只对着一个人说。

方晏拉住他。

方祜乖顺点头,恰好楚晔也过来,见着便笑道:童儿何必在这里说话,我母亲与妹妹站得也累,何不带路过去,我们在药庐中闲坐畅谈?方祜一拍脑袋,拉着方晏,颇为豪气,师兄,走。

方晏却是看着他们的队伍道:师傅交代,杂人勿进药庐,请三郎去掉闲杂之人。

跟在楚姜身后的阿聂跟采采顿时便急了,又不敢作声,拧着袖子恨不得冲上前理论。

顾媗娥忙道:小方神医慧眼,我们不带那么多人去,只叫我家九娘有人看护便罢,至于护卫,只留几个,平日里替你们打几捆柴看家护院就是。

楚晔也上前一步,方兄,我与神医已有约定,药庐若是住不下,叫他们先借住在农家,再在药庐周遭搭几个棚子住下就是。

方晏闻言扫视了一眼他指的那几个护卫,见到沈当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便道:既是师傅发了话,便请诸位随我来。

楚晔跟楚郁对他齐拱了拱手,便护着顾媗娥跟楚姜随他而去。

方晏走在最前方,刚踏进小径,下裳被荆丛挂住,扯开了一道口子,听得后面几人都是心惊,却见他头也不回,一把捞上方祜扛着,只留了一片葛布在那荆条上。

明璋,六哥背你过去。

楚郁看到方晏在前方所经,衣角必受茅草荆丛牵扯,小径上尽是泥土石块,便作势要背起妹妹。

六哥在前方开道便是,这条道往后我得走上数回了,六哥若是不在身边我便不走了?方晏听到这句娇俏的话扯了下嘴角,却也不顾,顾自提着柴扛着师弟走在前面。

方祜挂在他肩上,向后看了一眼,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师兄,他们走不惯这条路呀!方晏不理他,越加大步流星向前。

后方楚家一行人还在商量,楚晔道:便先开道,叫部曲上前踏平草丛,将那些荆条砍了理去。

九娘脚嫩,哪里踩得了这地,今日还是背过去了,回头叫人来修路。

顾媗娥道。

楚郁也赞同,我们无妨,明璋跟母亲可从不曾走过这样的路,还是先背过去了,回去就遣人来修路,也造福山中百姓。

几人商量了几个来回,还是下好决定。

楚姜却是先留意到了打头的人快要不见踪迹了,忙扯住楚晔的袖子,三哥,那小方神医,快要不见了,我们还是先跟上。

几人忙看过去,便见前方身影在一道丛木处要转弯了,楚晔忙唤道:方兄留步。

方祜听见声音,正好肚子被他师兄肩骨硌得疼,便要挣扎着下来,师兄,他们没跟来,我硌着了,你放我下来。

娇气得紧。

我才不娇气。

没说你。

他整理了神情,回头时便是一脸的迟钝跟抱歉,小跑几步回去,是我失礼了,以为诸位都跟在后面,可是有何不妥之处?他肩上的方祜顿时就扬起笑脸,九娘是走不惯这样的道吗?我让我师兄背你吧,我师兄力大如牛,三拳能杀虎哦!楚姜掩唇轻笑,一副闺阁女子的娇羞做派,多谢小方神医,不必了。

楚晔一看,便叫楚郁背起她,罢了,也不好叫神医多等,六郎你背上明璋,修不修路,也等神医发话再说。

说罢转向顾媗娥道:母亲,您的仆妇中可有力大……我无碍,我少时也爱在庄园里闲逛,不说荆丛,泥地也踏过的,这几步只当做是玩耍了。

她说完便招呼楚郁背上楚姜,又叫采采跟阿聂在后头护好。

青骊紧紧护在她身边,见楚晔听了这番话竟再不多言,不免有些替主人不值,小心扶着她,轻叹了一声,夫人也当心,咱们庄园里的荆丛软和,跟这山野的可比不得。

然而这话只有楚晔听见了,前方都忙着招呼部曲上前开道。

他却没有丝毫动作,依旧站在道旁等着人通过好殿后。

顾媗娥轻拧了青骊一把,等离得他远了才轻声道:最先是你劝我不要小心眼,现下你又阴阳怪气什么?也叫六郎背我不曾?这几步又不是走不得,三郎行事已是足够尊敬我了,真叫他当我亲生母亲一样看待我可受不起。

青骊轻拍了下嘴,笑道:就是见着夫人一头热,婢子替您不值罢了。

痴儿,我予取予夺才叫一头热,我为了九娘,甘愿走这一趟,且前头都平了的,不算难走。

楚晔跟沈当几人走在最后,随口问道:明璋要留你们在山中,我不该质疑她的决定,你们可能护好她?沈当恭谨道:自当全力以赴,女郎信赖,是某等之幸。

待明璋病愈,家中会重谢于你等。

他说的不仅是这趟护卫,还包含了先前找到方壸的事。

沈当没有听到赏、好处之类将他们视为所有物的话,不由心中激荡,这话,算是名满金陵的楚三郎对他们的肯定,也算是他真将自己等人看作了宾客而非仆从。

24、药庐(一)行走不过一刻,一座绿树掩映的小院便出现在众人眼前,枯柴做栏青木做墙,柴扉半开,钻出来浓郁的草药味。

是师傅在熬药。

方祜早已经丛师兄肩上下来,正站在楚姜身边,指着院里缭绕而上的一道烟气道:九娘,我师傅肯定是知道我们到了,早早备了清心汤。

楚姜看着这与楚衿年岁彷佛的童子,实在是觉得有趣,前头他一路被扛着,还不忘回头说话,一时夸夸这个,一时夸夸那个,倒真是个贪恋红尘的了,想着便笑道:神医果真神机妙算。

方晏早已进了院,方壸正坐在棚子里摇着蒲扇,见他进来问道:人呢?他将柴放进棚子里,蹲在灶前添了把火,神色淡然,在外等着,方祜正陪着他们。

方壸看他峻着脸,一吹胡子,怎么?见着仇人了?没有仇人。

没有便叫进来吧!方壸翘起腿摇着蒲扇,眼神奚落,若不是那日见着你们在林子里,我是绝不肯应下的,我应下时说了什么,想必你们也都听到了,从楚崧这女儿身上下手你们是不能了,另想法子去吧!他眉头一紧,走到方壸身边,静默了片刻才道:他们中有人认识廉叔。

方壸毫不意外,转着扇子站起来,讥讽道:他们四处犯事,认识他的人少了老夫才新奇呢!锅里沸腾着清亮的汤药,蒸腾着药香,飞上棚顶。

师傅。

他喊得艰难。

师傅。

方祜欢快地跑进来,我请他们进来了哦!方壸转头看了大弟子一眼,回着小弟子的话,都请进来。

是哪几个?你待会儿端汤给他们,一并下把毒药毒死。

他知道方壸在说风凉话,不得不开口恳求,师傅,那个着青衣执长剑的长脸汉子。

方壸未言,只看着方祜带着人进屋,先是见到了楚晔跟楚郁兄弟,摇扇笑道:楚三郎,叫你带你家妹子来,你带了你兄弟来作甚?见过神医,带着兄弟,自是一起护着妹妹过来的。

说罢他拍了楚郁一把,楚郁当即也恭敬道:在下楚郁,见过神医。

楚姜跟顾媗娥也被人仆妇们护着进来,方壸见到二人眼睛一亮,眼中含着欣赏与赞叹,却没有夹杂丝毫龌浊,你便是楚九娘了?他一眼就看出了楚姜是病人,九娘见过神医。

楚姜盈盈相拜。

方壸轻点着了几下头,在顾媗娥要见礼时忙叫住了,夫人不必多礼。

楚姜便也顺势搀住她,却见方壸将视线转向跟来的部曲仆从,人多了些。

是多了些,只是路上护送过来,只留三五个武艺好的在此。

楚晔从善如流,走上台阶指给他看,那几个带剑的,是舍妹极为信赖的,便留他们四个护卫,也防着旁的人来打搅神医,舍妹贴身的婢子只留她身边那丫头,加上她跟乳母亲近,便也留下乳母,再留两个粗使的仆妇,为神医浆洗衣裳、扫扫院子,余下的神医看看可有看中的,留下来为您劈柴烧火都好。

方壸眉一皱,嫌弃道:老夫最厌烦使剑的,花哨又不经用。

挤出一脸憨笑的沈当忙跟楚氏的部曲换了刀,他身边三人也学着照做,回神医,在下刀也使得好。

方壸立时大笑,侧眼看了大弟子一眼,生了些顾盼自雄的意味,好,用得,你们可以留。

方晏抬眼,立即又放下,默默走到他身后来,师傅,汤药好了。

他只嗯了一声,又对楚晔道:此处洗衣做饭都是我这弟子来,不必留下粗使的仆婢,便留这几个能刀能剑的,加上你家妹子身边那两个照样伺候着她,应是足够了吧?楚晔看向楚姜,她当即笑道:回神医,够了。

我这里不是你家宅子里,若还想留下谁人,只此时说了,往后不许添人了。

楚姜粲然道:已然够了,往后必不再添人。

方壸又一脸悠然地看起他们一行人来,看到院里堆的箱笼跟院外堆成小山高的各般物什,便指了西边的屋子道:楚九娘吃用之物抬那屋子去,往后她便住在那间了,护卫仆役的屋子却没有了,你们自己想法子去。

他这样已经颇为客气了,楚晔自然没有二话,叫人将箱笼都送了进去,又指着楚郁身后地几个箱子道:神医仁心,虽说您不收受任何钱财,我家还是要尽到礼数的,仓促中只略备了几样薄礼,望神医不弃。

楚郁顺着他的话将几个箱子打开来,一一介绍道:这一箱是各般珍稀药材,非为舍妹药用,只供神医做药,拿来布施还是珍藏都由神医您的意思。

他掀起眼皮看了眼,淡定地摇摇扇子,我这里不缺多珍稀的,不过珍稀药物总不嫌多,这一箱子药我收了,旁的不用。

楚郁闻言忙抬首道:旁的也不是什么珍贵的,这边两箱都是布料,葛布、麻布、纶布、素绸、素绫等各三十匹,另有两箱子皮毛外加白米、麦面、梁谷等各十二石,剩下一箱是府中给舍妹请疾医一年所耗的财物,不过一百金,今舍妹请托于神医,自然该将诊金送来神医处。

除这些外,其余都是巾子、胰子、盥盆等寻常用物,神医久居山中,想必用得上的,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部曲不断从车上卸下那些物件来病堆在院中,又在院里起了座小山丘。

方祜惊讶得瞪大了双眼,围着那小山转了个圈,师傅,我就说您该治的,师兄打猎可挣不来这些。

除了方壸师徒,其余人皆笑了起来,方壸瞪了眼小弟子,复才对楚郁道:黄金留下,其余的带回吧!方祜不解,倒也没有多留念,便替师傅拦着搬东西进来的部曲,不要搬了,抬出去抬出去,我师傅不要。

顾媗娥看他小手小脚慌忙,便笑着拉住他,对方壸道:神医,这些用物一是供您与弟子们所用,二是我家九娘也得用,还请您腾个地方,好叫他们放下。

她方才并未出声,此时出言便叫人将视线送了过来,方壸也不例外,只是看着她沉吟了片刻,眸中神色复杂,不知想了些什么,半响才道:便罢,想必你顾氏也不缺这些,留下就留下。

顾媗娥只当他一时口快,并未留意,欢喜着叫人抬东西,楚姜与她一起依偎着,已是站得疲了,只顾念着场合,并未显露几分。

方壸一面看着他们搬东西,似是突然想起,才招呼人进来棚中坐下。

棚中置了一张高桌,还有几只胡床,这在大家族里是不常见的,然而看方堃坐得随意,几人便也客随主便跟着坐了。

顾媗娥此时也端起了长辈的做派,笑道:郎主政务缠身,否则也要来打扰的。

方壸心中一哂,想起先前自己对楚三郎所说不让楚崧来此,就是嫌迂礼过多,二来他也有私心,此时听顾媗娥说体面话也不打断她,便听她继续道:今后九娘的药方里,缺些什么药,神医只管叫他们进城去取,我跟她父亲商量的是,每隔一旬便送些吃食用物来,家里还有个八岁的小女儿,与她姐姐实在亲近,若是九娘留在这里长久不下山也不行,便一两月回家住上几日,自然,也是要遵循着您定的疗程来。

方壸缓缓摇头,我多年来所诊的,都是山中百姓,并无楚九娘这样的尊贵之躯,如今再出手,要根除病症也不是易事,然而我在山中不是没见过似她这般阴虚体弱的,不过打小在地里劳作,上树下河地摔打,如今山林子里追野兔、扛几捆湿柴都不在话下。

此话一出,楚氏诸人莫不欢欣,楚晔道:若如此一年不下山都无妨,吃食用物也都随着神医这里来,若无紧要之事,我们绝不来打搅。

方壸紧着就泼了一盆冷水,老夫不敢给你们许诺,一贯来的医案带了没有,先给老夫看看。

立在楚姜身后的采采忙将一只匣子递上来,楚姜道:这是这十六年来的医案,出生那年凶险些,用的药放便齐杂了,四岁后稳定了过来,便一直一个药方用到十四岁,那年又出了些病,便轮着用了两个方子直到今天,到了金陵后又添了一味药。

方壸从匣子里打开,先是见了一叠药方,下面才是医案,却有两本,楚姜看他神情疑惑便解释道:一本医案是疾医所书,一本是我父亲写的,我父亲那本记的病症不多,多是琐碎,朱笔批过的地方,便是那几日发病了,症状情形要比疾医记得详细些。

他顺手就翻了楚崧记的医案,开篇无杂言,承平九年九月初九夜,吾妻病故,幼女咳喘,痰血色,唇白神无,哭声细弱几无声,余痛心伤臆,不敢自损,以为亡妻牵念不过余与儿女,留她遗念,动风之时涕泪不止,幼女哭啕,余亦哭啕,坐于亡妻灵前共饮一碗苦汤,记党参、白术、茯苓各一钱……作者有话说:本文提到的各种药方跟治病的法子都没有考据,写得比较简单,并不是真的药方,都是为了剧情服务,请不要究于这一点。

25、药庐(二)他没有继续看下去,将医案放进匣子里合上,此时也看不完,老夫煮了一锅清心汤,吃了你们便还家去,我给楚九娘诊诊脉。

三人自无二话,看着他随手便搭上楚姜的脉搏,又叫她张口伸舌瞪眼呵气……等他看完又翻了疾医最近几日的医案,半晌才沉吟道:不算难事,她原先已是养得足够好了,却也不是易事,往后我不会似你们家中那般娇疼她,这山里农户怎么养孩子我便怎么养她,你们肯是不肯?顾媗娥看向楚晔,便见他笑道:自是肯的,只要能除去病根,明璋什么苦都吃得,我们自也舍得。

楚姜也含笑点头,一切皆由神医所言。

方壸行医数十年,最喜的自然是惜命的病人,方才观楚姜言行,他便知这个病人足够听话,此下尤为满意,也不惧形色外露,难得笑了一声,不错,病人就该老实听话。

此时方晏也将清心汤送来,方壸便道:此地粗陋,你们放心将楚九娘安置在这里,我自然会尽心,却要你们帮我拦着旁人来打搅,否则扰了我用药可就不好了。

楚晔忙道:这是自然,太子殿下听闻神医愿出手医治,已令人将这药庐及方圆五里划做东宫御园,除山中百姓之外,外人不得许可不可近之,这也只是约束外人,为护神医清净而已,此御园太子殿下不会干扰,只是说法。

方壸挑眉,胡须翕动,轻喃了一声,倒是良臣明主了。

接着便又催促在院中抬物什的部曲,动作快些,人多了将山里百姓都吓着了,喝了汤便下山去吧!楚姜与顾媗娥对坐着,见她欲言又止,便拉住她轻声道:母亲不必忧心我,也叫父亲不必担心。

顾媗娥心下轻叹,余光看楚晔都自在饮下了汤药,亲兄且无二话,自己怎好置喙,便也温柔一笑,将汤药饮去。

方壸对这家人的识趣实在满意,看楚氏兄弟喝完汤药还要与楚姜交代什么的样子,又见院中物什都已尽数堆上了,起身道:楚九娘的病,老夫一时尚不能给你们确切的答复何时能痊愈,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也绝不会敷衍。

余人跟着起身,楚晔笑道:如此便劳神医用心了。

方壸嗯了一声,又看着收拾陶碗的方晏,晏儿,替为师送送几位。

几人面对如此明显的赶客也不能多说什么,便只看着方晏将摞好的碗放下,又淳厚地在衣衫上揩着水渍,依旧一副憨实的神态,领着几人出门,二位楚兄请,夫人请。

楚姜也跟着出去,在院外楚晔便叫住方晏,来时路已知详细,便不劳烦方兄了,且待我与舍妹交代几句。

方晏一笑,也好,今日柴还未劈,诸位一路当心,我便不远送了。

楚晔看着他进院去,便拉着楚姜交代道:你安心在此,东山百姓的籍账我都核过了,并无恶徒凶人,家中部曲会在山下扎营轮守,遇上不对你立刻叫沈当下山去唤人,万不可耽搁。

我明白的。

她乖顺点头。

看神医之态,那路是修不成了,这也无妨,只是他给你开的药方务必要另抄一张,叫沈当送回家中去。

这是谨慎之举,顾媗娥跟楚郁也连声附和,他还要交代什么方祜就跑了出来,扯住他的衣角问道:郎君不要我师兄送吗?那我送郎君去。

你一个小童儿,如何送得我们?顾媗娥打趣他。

我在山中没有一处不认得的路,不信夫人问我师傅去?他仰着脸,十分得意,回头喊了一嗓子,师傅,我送郎君下山去了。

里面传来方壸的声音,速去速回,不要去找玢娘玩耍。

知道了。

他才答完便指指前方,示意众人起行,郎君,夫人,我们走吧,我送你们去骑马。

众人一笑,看着楚姜的神色有几分不舍,顾媗娥也面露留恋,又连连嘱咐了采采跟阿聂好些话才离去。

楚姜主仆三人伫立院门处看着几人走远才回院中去,此时沈当四人已被方壸叫着搬东西了,院里那小山全移到院中一座草棚里。

方壸看她进来便招手让她进去,楚九娘你过来。

楚姜从善如流,脸上丝毫没有初到此地的惶恐,也没有将要久居一陌生之地的不安,只是平和淡然,让方壸暗赞了一声好气度,神医唤我九娘便是。

如此你也不必叫我神医,偶听几句恶心一时,听多了恶心一世。

楚姜落落一笑,那九娘该如何唤您?你如何称你家请的医者?便唤疾医。

方壸沉吟起来,我却不只主内疾,你家只请了疾医?食医、疡医呢?她略一作想便道:家中疾医主内疾,也通寒温滋味,能治疡症,如今您长而有德,赠九娘以汤药,赐以新生,往后九娘唤您先生如何?方壸半阖的眼睁开,看这小娘子一派的诚恳,倒也没有反驳,指着在灶上洗碗的方晏道:那是我的二弟子,叫方晏,寡言憨实得紧,往后你家那几个护卫做不来的事你叫他去做就是。

方晏手上动作一滞,只垂眉一瞬,一只手拿着抹布转过身来,楚姜看他转身当即也起身行礼道:九娘见过小方神医,先前失礼未及拜见,望小方神医勿怪。

不必不必。

他急忙摆手,似是十分窘迫,抹布上的水甩到了衣衫上,急得他讪笑一声转过身去。

采采跟阿聂皆忍者笑看这俊朗郎君的窘况,便听方壸道:什么小方神医?叫了折他的寿,叫声师兄就是。

楚姜从容应下,此时阿聂便上前道:方先生,奴等在此,便不该叫方郎君刷洗了,粗活奴等来做便是。

他做惯了。

方壸说着看了眼楚姜,往后不止他,九娘或也得跟着劳作的,你们可是舍不得了?阿聂连连摇头,不敢不敢,皆听先生的。

也不用在这里杵着了,去给你家娘子布置屋子吧,正好我给你家娘子听听脉。

阿聂跟采采连声应下,得了楚姜的眼神便去了屋子里。

方壸又叫楚姜伸手,一面翻着医案一面与她闲谈,你就叫楚九娘?楚姜看他翻着医案,脸上神色一时松快,一时紧张,跟着看过去,便猜他或是见到什么妙方或用差了的药,心下对他的医术多了几分放心,便顺着他的话如实答道:不是,单名一个姜字,在族中女儿里排行第九,小字明璋。

哪个姜?时维姜嫄的姜?她点头。

怎取了这样一个字?为去寒邪?她轻轻摇了摇头,天子赐名,非为草木之姜,是炎帝出姜水,命姓之姜。

有什么说法?陛下为表对我父亲的爱重,效以古周,言今不封国,便以古周列国之姓为我家中女儿赐名,赐我名姜。

字也是天子取的?不是,慈母病故前为我取了明璋二字,自小家中便叫我明璋,便是为了纪念。

方壸将医案合上,搭脉听起脉象来,嘴上还问着,你是哪年生人?承平六年,正是南齐的兆康元年。

怕死吗?他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楚姜心下一漏,先生此话何意?他收回手,眼中闪现一丝顽皮之色,无事,吓吓你,听听心脉是否有失。

楚姜犹疑,当真?当真,想必你家请的医者医术也非凡,看你幼年的医案实在凶险,把你养成如今这样实在不易,不过有些药用得不好,叫你家护卫进城去把那医者请来,我与他问几句。

她收手拉上衣袖,对院中沈当道:季甫,叫人去将府中疾医请来。

是,女郎。

他应着便招呼来一个青年男子,正要交代,方壸却指着他道:老夫看此处只你腿脚最灵便,就你去吧!沈当微征,视线看向楚姜,见她点头才拿上刀走了出去,方壸见状便抚须对楚姜道:你去屋里歇着,我跟你师兄商谈药方。

灶前方晏早已洗好了碗,正拿着一把竹刷在刷锅,褐衣挽了衣袖,露着劲瘦的臂,楚姜余光一见便移开了眼,饶是她镇定冷静,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心道失礼,忙起身回了屋子。

那护卫何时见过了廉申?方壸摇扇来到徒弟跟前,看着他用半边葫芦把锅里的水舀到一只木桶里。

方晏绕开他,又提了一桶清水倒进另一口锅里,动作利落,去荆州那遭见到的,那护卫出了六百金,叫廉叔绑了楚家两个郎君吓了一番,说是护卫他们时受辱了。

方壸惊怪,用蒲扇指着院中搬东西的另三人,这三个见过没有?不曾。

他又折去烧火,一把拧下一捆干荆扔进灶炉中。

他那说法你信?不信,当时只以为他是游侠,不想沾染麻烦,内情未问晔未听。

方壸一哂,且只瞧着这事便知道他们世族里头水浑了,一个游侠,恫吓了族中儿郎还能留在他家,谁知道那楚太傅是个什么凶猛豺狼?那几个匪贼还想着算计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没有应答这句,只是道:师傅,我出去一趟。

以方壸的医术,有详细医案,还有听话的病人,哪用得着再跟旁的医者问什么,支走那人,不就是防着廉申骤然来此碰上,方晏心中也明悟,留下那人也是限着他与廉申的往来。

方壸脸一沉,去跟他说清楚,往后我这药庐他是进不得了,你是我的徒弟,容不得他们一群土匪摆布。

他眼神中含杂着痛色,看着炉中越烧越旺的火,不停往里添着柴,徒儿明白。

方壸却觉心力不够了,看到火光映在他脸上,折进他的眼瞳,汗珠刮着他的眉,一下一下。

他看到徒儿眨眼,眸中痛色不减。

终究只是叹了一声,顺道将祜儿接回来,怕是又在老朱家里赖着。

26、药庐(三)西屋里,楚姜坐在胡床上看着采采跟阿聂布置,阿聂正夸着着屋子干净,门外便来几声叩门声,采采打开来便见方晏背着只篓子,满脸的笑,师傅叫我问问九娘可有什么偏好的吃食,我正要去农户家里换菜。

楚姜起身踏出门去,有劳师兄过问,我并无什么偏好。

欸。

他笑着便要转身,阿聂却叫住他道,方郎君请留步,这屋里两方矮架我家女郎不需用,留在屋里又怕损坏了,不知能否安置去别处?他探身看了眼阿聂手上的架子,当即便上前接过,我来放置便好。

阿聂看他手脚这样利落,等他走了才笑道:这郎君做什么活计倒是轻快,先前那捆柴瞧着也有百八十斤,他单手就拎起,要是他不行医,凭这把力气进军中也能博个镇将了。

采采铺着床帐,转身笑道:这可由不得我们说,等神医治好了女郎,他的弟子不论在金陵还是长安可都有得显了,想进皇宫里做太医也不是不能。

楚姜进来帮她理着帐子,嗔笑她:先生淡泊,可不许再提这个,像阿聂这样夸才对。

正是。

阿聂收拾着箱笼,一面道:这屋里角角落落都干净,木墙上不涂油也没有腐木之气,可见打扫得用心。

采采欢欣起来,踩上床去穿帐子,楚姜在床沿站着,葵黄做底的绡纱帐子披挂在她身上,外层冰绡帐纱上挂了四只银绣球,被她手捏住晃了晃。

窗透斜阳,辉色澄澈洒在帐子上,洒在她身上,日阳温柔,她微翘着嘴角仰头举起铃铛,让它们在日光中晃悠起来。

铃铛声脆,传到了屋外。

方壸盯着灶火,听到铃铛清脆,嘴角牵动,不过是个孩子,倒是装得老成。

说着他踱步去灶炉前,探身看了把火,笑骂一声,臭小子,光一锅清水也烧这么旺的火,看你是要杀羊还是宰牛。

且说方晏背着药篓来到一处深林,此下日头西去,林中四下无人,便见他脚下飞快穿过林子,到了山腰一座断崖,崖石耸立,偶有飞石入水,溅起碧波。

崖下是一条渔船,甲板上空无一人。

他扔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到船上,片刻便从舱中出来两个中年渔夫,睡眼惺忪,见到他就扬起笑脸来,一个渔夫抱住桨撸了把脸颊,呼道:小晏,你廉大叔夜里才给你们送鱼去。

不要送了,长安楚太傅的女儿来药庐了,外人去怕吓着她,往后我自己来取。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去,留下船上那两人面面相觑。

这是不许去了?是方先生的意思?方先生向来不喜欢廉先生,若是他不愿见到他也算常事。

哈哈哈如何廉先生可要急了……方晏穿过林中时还听到崖下的笑,却不动声色,脚下踏过也非来时路,只往丛深草厚处去,步子轻盈,并未留下几分痕迹,这林子里也没有什么显见的路径。

这是南阳王率部奇袭的习惯。

他只是静默着穿过林子,到了一处山沟,升起笑脸来从猎户家中接走了师弟。

方祜挂在他腿上,腕上吊着一只钱袋,他举起来给师兄看,这是三郎给我的,叫我下回去城中找他玩。

嗯。

师兄。

他收回钱袋,我给了玢娘一半。

败家。

他笑骂。

方祜顿时就不服起来,才不是败家,我叫玢娘收起来,下回我们去城里做衣裳,做九娘那样的衣裳,今日九娘那身衣裳真好看,衫子像早上新打的霜,裙子像淮河的水,啊,九娘也好看,师兄,你看了吗,她比玢娘还好看,头发那样黑,比锅灰还要黑,脸又白,她还牵我,手也白,像刚切下的白茯苓。

我没看。

方晏将他从腿上扯下来,玢娘还小,长大也好看的。

方祜嘴一翘,我知道。

两人又要踏过一处草丛,方晏手下一动,拎着他的衣襟走了过去,方祜也习以为常,在他手下蜷脚缩起脖子,师兄,你真的没看吗?方晏当即停了下来,将他放在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不识美丑,看了也没看出她哪里好看了,所以不挂在心上。

那我好看吗?不好看。

那师兄你不是不识美丑哦,你是错将美看成丑,下次你看到谁就是丑,看到丑的就是美的。

他得意地仰起头,拉着师兄的衣带晃,师兄你记住了,以后不要被骗了,你记住九娘的样子,以后要看到比她还丑的就是顶顶的大美人了,那师兄你照镜子的时候会不会被自己吓到呢?哦,我们家没有,罢了,我还想买个铜镜呢,正好不买了,我怕你会吓到……方晏始终不曾插一句嘴,以为他说累了就会停下来,但是方祜今日格外兴奋,直到回了药庐也不曾住嘴,推门见到楚姜带来的几个护卫正在方壸的指挥下搭着草庐,兴冲冲上前就要搭手,好在叫方晏拎住了。

回来了就先做饭吧,今天人多,别短了谁。

方壸道。

方晏应了声便将背篓放下,坐在院中半截木墩上择起菜来。

女郎,是方郎君回来了。

屋中采采从窗中见到,便推开了半只窗供楚姜看,不是沈郎君跟疾医。

楚姜笑里带了些自怜,靠窗坐在胡床上,是我心急了,自此去城中来回也要两个时辰,山里夕阳近,我看着以为天晚了,还当他们要来了。

沈当自然不能如此令她牵怀,她只是急着想听到方壸的定断。

阿聂看她手指紧合着,便过来揽住她哄道:女郎,不着急,方先生敢应下,他就一定有本事的。

我知道,你去帮方郎君的忙吧,咱们来了不知给他添了多少麻烦呢!阿聂欣慰地松开怀抱,眼里心里全是对她的爱护,好,奴这便去。

院里正在忙碌的人看到楚姜出来,三个护卫份份敛眉低眼,方壸看着不知为何又不满了起来,在庭上慢慢踱步嘟囔起来,老夫最不喜繁文缛节,见到人就停了手里的活,上回见到这样的还是在皇宫里,你们想后来怎么着,嘿,齐国灭了,这可真是难以预料。

众人皆是一怔,那三个护卫与楚姜从未独自会面过,又向来以沈当为首,此举本也寻常,却见到他这样不满,一时也有些无措。

楚姜笑了一声,不必拘礼了,做事就是,近几日你们先借住在附近农家,白日里就在药庐周遭搭几间屋子,往后我不叫你们便不要来药庐里打搅。

三人倍感为难,女郎,郎主交代过,务必护好您的周全。

先有我这个人,你们才有得护,没有先生,我这个人在与不在都是未知之事。

她笑容淡了下来,沈季甫回来之后再说吧,现下忙碌就是。

方壸斜眼看她走近,才是大笑出声,说得好,先有你这个人,他们才有得护,你是讲道理的,不错不错。

楚姜对他微曲了身,言不及义,还要请先生勿怪我在药庐里放言,扰了您的清净。

不算扰我。

他拉开胡床示意她坐下,指着院里各处跟她说道:我这院子十几年都是这个样子,晒药的,劈柴的……楚姜听得认真,突然感到身边一阵响动,侧头一看就见方祜拖了张小几坐过来,正对着她露了一排牙,九娘。

方壸止声看过来,去帮你师兄劈柴去。

他摆着脑袋,有聂婶子帮他了,我听听师傅跟九娘说什么。

方壸对幼徒显然是宠溺的,招手让他到自己怀里来,我跟她说院里的布置,你想听什么?方祜被他困在怀里,转头看向对自己笑得温柔的楚姜,竟也有几分羞涩,声音骤然细了,我想问问九娘,这身衣裳哪家铺子做的,我想带玢娘去做。

楚姜失笑,这不是铺子里做的,是我家采采做的。

她说着叫采采坐下,又调笑起方祜,我家采采爱吃糖糕,你给她买几块糖糕,我正好还有这样的料子,采采高兴了,那料子我就给她做,如何?他立时两眼放光地看着采采,采采姐姐爱吃什么样的糖糕?采采偎在楚姜身边,看方壸面色慈祥便笑道:婢子爱吃桂花糕,做女郎身上这样的一身要三天,小方郎君只给婢子三块糖糕就是。

当真?方祜欢呼起来,在他师傅怀里转了个圈,对着院里的方晏喊道:师兄,明日做桂花糕好不好?我给玢娘换衣裳。

方晏正被阿聂的话围绕着,闻声只欸了一声,耳边又是阿聂的声音,往后灶上的活奴也插手一二,不叫郎君一人受累,这诺大的天下,哪有男子为羹汤的道理,郎君你需得自身立起来。

他不知该如何应付这样的话,只是跟着胡答,自我稍大些便在灶上忙碌了,多谢婶子好意,往后有劳婶子了。

你还洗衣?洗。

阿聂倒是无言了,她看着他的脸,又看看他手上择菜的利落,自己也糊涂了起来,洗衣好,奴也洗的。

等到了灶上,阿聂还想着帮他,却见他一人围着那三尺高的灶台,喂火切菜,如鱼得水。

怪哉怪哉。

她低呼着看他,正要搭手就被方壸唤住,这就不必帮他了,他忙得来。

楚姜也投了视线过去,她对这药庐里的人充满了好奇,又不能多问多探恐叫方壸不喜,没有病人会去得罪医者。

所以她看到烟雾缭绕里挥舞锅铲的方晏没有多言,他医术应当不好,她这样断定。

27、医道方壸没有辜负楚姜的希望,见过她自小请的疾医后只花了三日写方子,便叫沈当进城去报一年之内能除病根。

这叫药庐中的采采跟阿聂都喜不自胜,采采亲自跑去那猎户家中给玢娘量了身,连夜赶了身衣裳出来。

阿聂也整日欢喜,剪了几十块鞋料子要做布靴。

方祜跟楚姜并坐在一处,盯着眼前的药炉,九娘,我可以带玢娘找你玩耍吗?楚姜好奇他为何这么问,这里是你的家,为何要问我呢?师兄说我们收了你家的诊金,就不该让任何人来打搅,我这几日都没鱼吃,就是卖鱼的大叔没有来。

我没有那么金贵,我来这里治病,可没有不许旁人来的道理。

方祜眼珠一转,俯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师兄说,我们惹不起你家。

背对着他们切药的方晏身形顿了一下。

楚姜微不可察地弯了下嘴角,也小声在方祜耳边说完,不怕,我不会告状。

那等你喝了药我去找她来。

细琐的衣物摩梭,切切碎碎的交谈,跟风声一起,方晏没有漏听一处,心下无奈。

方祜,师傅正在制药,去帮忙。

他起身将切好的草药抱进院里晒,路过两人时叫了一声。

方祜满脸地不情愿,好噢,九娘,我去了哦!颇有些依依不舍,磨蹭了许久才绕到了后院去。

方晏站在日阳下翻弄着草药,少了方祜的声音,院中霎时安静下来。

采采跟阿聂正坐在一处做针线,见到方晏晒在日光里翻动草药,阿聂颇觉有些心疼,郎君,午间日头毒辣,且打把伞吧!多谢婶子好意,我习惯了。

那也不用一直站在那里,翻了回来就是。

他回头笑了笑,跟她说话时毫无不耐烦的情绪,来回走动多了才是累人,晒半个时辰就好了。

阿聂转身就去西屋里拿了一把伞来,撑开送到了他的手上,你这孩子怎么还这样迂傻,什么药这样着急,叫你不顾惜身子来炮制。

他看到一片阴影过来忙拿住伞向她致谢,多谢婶子,是我想得傻了,这草药是李大叔家急要的,李大叔急着出远门,今日正好趁着日头大赶紧晒了,才好叫师傅炮制好了给他送去。

说得淳朴,人也显得老实,俊俏的脸上颇有几分正气凛然,看得阿聂越发喜欢,她只觉这样踏实能干的郎君实在是少见了。

只是方晏没有看到自己手上那把竹绢伞,水青的伞面上画着绯色的芍药。

不知阿聂是故意还是粗心了,楚姜弯了唇角,转头叫来阿聂小声道:拿那把浅黛的,比这把好。

那把是遮雨的,这日头得晒坏了。

她这样一说,就是故意拿的了。

女郎,方郎君实在是憨实得紧,奴想的是这年岁的年青人,不该这样子闷着,故意拿这伞臊他一臊。

方晏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被臊到,依旧镇定地翻着药。

只楚姜一见他动作就知即便隔着三丈远,即便她们话音细弱,他还是听见了,便只轻笑着摇摇头叫阿聂忙去,心下又有了个断定,这人应当是有些武艺在身的,不是平日砍柴挑水那样的蛮力,这样的耳力是弓箭刀枪的历练才会有的。

她突然想起方祜之前说他师兄三拳打死一头虎,不知是真是假,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到他背影上,蜂腰猿背,劲瘦颀长……女郎,药。

她悄然收回视线,便见药汁已经从药罐里溢了出来。

我总看不好火。

她自若道。

采采蹲下身收拾,便该婢子来守着的,女郎只管看书就是。

一本《周易》被一叠藕色罗纱给盖了大半,楚姜从裙摆里将它捡起,翻开定了心神。

总去猜测别人不好,容易扰乱心神的。

她这样想着,举起书看到入目一句知几其神乎。

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凟,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

你读《易经》?方壸拿着一只陶碗走了出来,看到便问了一声。

楚姜起身微曲膝道:只是《周易》,《连山》《归藏》二书未读过。

这两本说是失传了,老夫倒是听说齐国皇宫里有,你家舅舅那年来绑人没翻翻?他话里总是夹着奚落,或许是平日奚落弟子惯了,对着楚姜他也没有改了语气。

楚姜笑道:我舅舅请了齐王去长安,南齐皇室之中的珍宝自也叫齐王自己带了走,他的私产,我舅舅自然也不会去动。

那草包哪会带走经籍,说不定还在宫里经楼中。

他老神在在地觑了眼楚姜的神色,把陶碗放在小桌上,拿出一枚丸子给她,不过也说不定,或许宫人逃离把皇宫都搬空了。

楚姜接过药还在看,又听到:你先吃的那药丸,我改了方子,减了一味丁香,配了味黄芪进去。

说完还拍了张潦草的药方在桌上,这两天沈当往城里送药方去自然没能瞒得了他。

楚姜和水一口咽下丸子才将药方交给采采收好,这举动叫方壸心下暗忖这小娘子实在会做人,疑你又不完全疑你,就是毒药她也当面吃了,但是方子还是要遵父兄之意送,叫你想气也气不出。

废宫已成金陵百姓们游乐之所,其中之物自是百姓之物,那两册书若真在,归于百姓又何妨?方壸说皇宫,她说废宫,被灭了的王朝,自然不该有皇宫。

院中执伞的方晏眼中暗杂几分讽刺,无怪齐国灭亡,女子且维护家国至此,哪是周军破齐?分明是齐室自毁。

方壸问道:你都读些什么书?楚姜已习惯他的反复无常,都是杂书,少幼无戏耍,只靠读书解闷。

叫什么雅的那本你读过没有?他是想起了楚晔当日跟他的对答。

先生说的《尔雅》还是《广雅》?方壸想了一瞬,说了蛟龙、虬龙那本。

楚姜莞尔,那便是《广雅》了。

方壸不免对她侧目,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我七十年来只专医科,倒是对经学少有专研,我这两个徒儿于医道上并无多少天赋,恐怕成不了名医,若是多读些书,往后做个教书匠或许可以谋生。

方祜顿在他脚下,乍然被揭短,有些不大高兴,师傅,我才七岁,朱大叔说七岁是看不出天赋的。

方晏依旧在院里打着伞翻草药,脸上神色未变,似乎认了这个事实。

楚姜自不能就这短处说,只是笑道:我父亲也不是医道异才,不过自我出生以来至今日,他已然是半个医者了,小伤小病从不需另请医者上门,单说我素日用的药方,他一过目便知好坏,可见于医道上只是时日长久而已,多用心总会成的。

不对不对。

方壸反驳道:我还记得许多年前,你父亲应当才是个少年郎,他的名气便已经传到了江南来,道是三百年日月,不过养楚氏一麒麟,北周上党匪患那年,是不是你父亲舌战劝降的上千匪众?楚姜听他夸赞父亲不免也愉悦道:是。

这样的天纵奇才,也不过是半个医者,可见医道上并非是时日长久就能定的。

要成名医,一则天赋,二则苦心,你父亲若将心尽数放在医道上,未必不能成,只是我这两个弟子,苦心都不够,天赋也不足,只能遵照医书经验看些小伤小病。

他说着把小弟子拉起来,方祜还好,往后在乡间行医也不需多大的本事,偏偏这二弟子,学医不专心,读书又遇到个不好的先生,教他狭隘之术,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一种经书能够叫人心胸疏朗的?楚姜暗叹,半响才道:经典能活,所仰赖的只是人,人性有别,没有哪本书读了能彻底换个人的。

她含糊地想要将话题结束,晏师兄性情纯善,只是话少而已,九娘看来并不狭隘。

方祜跟着猛点了几下头,是呀是呀,师兄怎么会狭隘呢?桂花糕做了他一口不吃,师傅又在发怪脾气了。

方晏也不由叹了一声,不知方壸怎地要在楚姜面前提起,收伞走回棚中来,是徒儿惹了师傅不快,师傅勿怪。

方壸冷哼一声,看到他手上的伞嗤笑道:娘兮兮的。

他毫无赧色,将伞双手递还给阿聂,多谢婶子。

他肤色不算白,也不似久在田野劳作的农户那般面目黧黑,只是一种鲜亮的润褐,干净康健。

楚姜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却看到方祜好奇地看着她,果然,他问道:九娘,我师兄脸上有东西吗?众人侧目。

她面无波澜,没有,是我有个不好的习惯。

说完她垂首便朝向方晏,致歉道:我每每见到谁,但凡听旁人多说了几句此人如何,便要多留心此人,故而方才便不经意多看了晏师兄一眼,望师兄勿怪。

方晏大方一笑,人之常情,并无可怪罪之处。

方壸也弹了方祜的脑门一下,你这几日老缠着九娘,大惊小怪。

方祜捧着脑门痛呼起来,蹭去方晏身边抱着他的腿,师兄,我不想跟师傅说话了,我们去找玢娘玩去。

不许去,今日医书都还没默。

师兄好久都不默了,我赖一日也不成吗?你师兄大了,我管不了他。

楚姜实在不好卷进他们师徒间的吵嚷去,跟采采默默拖了胡床退到一边去。

◉ 28、心病自楚姜来山中已有一月, 也渐渐看惯了那师徒三人的相处之道,方壸每日除了采药制药看方子,为楚姜诊治, 其余便是骂一遍弟子,其后又逗弄小弟子,冷言嘲讽二弟子, 不时怀念早夭的大弟子。

偶也有山中百姓来药庐中请医求药,方壸总是亲自出手诊治, 诊金并不昂贵, 多是些粮米瓜果, 或是山里人家存来过年过节的红枣花生。

平日里药庐里总被嘲讽的二弟子会出去砍柴、打猎或是从农户处置换来饮食之物,总是满载而归, 小弟子也会跟着一并出去找玢娘玩耍,而后随他一道归来。

除了方壸会多问楚姜几句, 方祜喜欢缠着她说话,方晏始终守礼, 与她刻意保持着距离。

这叫阿聂跟在药庐外扎了屋子看护的沈当都满意不已,这药庐中主仆三人,一老一幼采采便能制住,只一个方晏要提防些, 可见他每每见到楚姜时目无异色神色清明,且在这药庐中也从来寡言, 除了对他那师弟有几分笑言, 余时都是正经做派,便想他是个纯善儿郎。

说起楚姜的病症来, 刚开始的几日方壸只叫她喝药, 之后便教了她一套导引术, 说是效仿失传已久的华佗五禽戏而创编所成,日日带着她打上一套,这日起竟叫她开始干活。

阿聂尤为不满,又不敢作声,心道之前虽是答应了,还以为是神医为了刁难故意说的,今日竟动了真格,倒是叫她不知所措了。

女郎,不如还是跟先生说说情,你如何做的来活计?奴看那导引术已是很好的了。

楚姜坐在镜前按下了采采给她戴钗的手,她才刚打完一套导引术擦汗换了衣衫。

我近些时日也觉身心舒畅了不少,走动急了也不见从前那般短气乏力,可见先生的本领是真,如今他说什么我们照做就是,你不想见我哪日也策马挽弓?她问得俏皮,阿聂不免也心驰神往,那点不满尽数消散了去,如此也是,便不该戴钗了,采采,拿襻膊来,也换身布衣好了。

楚姜任她施展着,不多时踏出屋子,方壸已在庭下安坐,正等着她出来,见她布衣利落,又是满意一笑,楚九娘啊楚九娘,我是没见过比你更听话的病人了。

这些时日楚姜与他也亲近了几分,说话便也少了拘谨,九娘是病人,病人自然要听话。

方壸笑着指了院中的一堆干柴,也不叫你做什么笨重的活,将这堆干柴抱进东厨里去就算完了。

楚姜看向院中那一人高的柴堆,暗自吸了口气,九娘明白了。

阿聂却是一惊,抬头见日头将升,一时怕她再染了暑气,正要开口就见楚姜已提着裙子要进院里去,忙跑回屋中去拿了把伞给她撑着,女郎,这柴一时拿几条,慢慢来,一日总搬得完的。

药庐外的沈当等人正在吃早食,见楚姜的手触上了干柴也有些犹豫,沈当心道从未见医者诊病是叫病人搬柴的,想这般的世家贵女竟被这般致使,一时都疑心方壸是要故意戏弄,却见楚姜神色轻松,也不敢多言。

女郎,这柴上有木刺。

采采搭了方帕子在木柴上,阻隔了她触碰木柴。

她并未察觉什么不好,就着帕子捏起了一根细柴。

矫情!方壸轻哼。

楚姜罕见地难为情了起来,先生,我不曾做过活,这柴上是有木刺的。

说这话时,她的布裙还曳了一地,浅青的菱纹上绣着绛色桃实,撒在泥上,撒在木柴的碎渣上。

方壸看着她捏着木柴站在伞下,看到她尽力在模仿素日里方晏搬柴的样子,可是她的布裙还是华丽的,她的一举一动,被她的仆人侍卫紧紧盯着。

诚然,这个病人是再听话不过的,也没有骄纵之气,可是想也明白,这小娘子哪怕是亲自端水也不曾做过的。

方壸暗叹,却不曾让她停下,摆摆手叫她继续,于是楚姜便拿帕子包着几方柴,被阿聂的伞护着,缓慢挪到了东厨。

方晏正在东厨煮羹,看到她抱柴进来显见地愣了愣,放……放这里就好。

他指了指灶后。

楚姜又小心挪过去,采采跟阿聂怕她被灶火撩着,护着她将灶台后一丈宽的地方挤得满满当当。

方晏看不下去,其实不必如此的,将柴放在棚子里也无妨。

楚姜也深觉不妥,转身见院外沈当等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里看,透着东厨敞开的窗,他们脸上的焦急她看得清清楚楚。

师兄,斧子将这柴劈得尽是扎手的刺,我若用一身旧衣包着抱进来是否妥当?她诚恳地向他寻求意见,她来山中,是为了治病,听话是要听的,可是她也是娇矜的世家女儿,伤己身而痛父母,这事她是要好好思量的。

方晏并不嫌她娇贵,反而善解人意道:伤了你的手是不好,也不必用旧衣,方祜有一件旧袍,他穿也小了,且去叫他给你取来。

楚姜一笑,多谢师兄。

采采跟阿聂也跟着她要行礼,在这拥挤的东厨里,又显得滑稽了。

楚姜出去找方祜要了旧袍,几个来回下来也算掌握了技巧,等方晏做好早羹时她已挥退了阿聂,能在日阳里穿梭来回,抱的柴也一次比一次多了。

方壸看着便皱了眉,招手叫她来到堂中,九娘,余下的不用再搬了,你还是跟着我习导引术吧!她不明,放下柴擦了擦汗,先生,我做得来的。

你做得来,我看不来。

方壸摆了筷子示意她过来坐下,你搬上整日的柴,效用还不如打一套导引术。

先生的意思是?病人,大多先身有疾而引发心病,再好的家世再多的权势,都架不住一场大病的消磨。

她心有不解,可是九娘一心求生。

方壸却是笑道:你求生之念过强了,这是你的一块心病,你信是不信?楚姜怔然一笑,想起自己这些时日对他的言听计从,约也想透几分,是,九娘信。

你这心病,就是在这里,老夫看着,你这病不是为你自己治的,倒像是为你父兄姐妹而治。

这话,九娘并不赞同,父母生我,兄姐爱我,我康健是他们之乐,他们之乐是我之乐,这病,自也是为我自己治的。

方壸将筷子放在碗上,抚须而叹,似方外之人一般,你害怕自己这病好不了,平日里我交代半句你都恨不得记下来,未必是你信我十分,而是你眼前只有我能信了,你又叫沈当--------------/依一y?华/去山中探问是哪个孩子从前比你体弱,而今上树下河全然无碍的,你在这药庐里显得恬静淡然,实则心却比谁都急,可老夫又看得出来,你这女儿是个心胸开阔的,那你这急切,不是因家人是因谁?乍然叫他点破,楚姜即便不愿承认,还是如实道:我父亲为我,废的心力实在不少,兄姐亦如是,家中还有个幼妹,即便有仆从伺候,可连她也学会煎药了,九娘若不为着他们才是自私了。

你既然承认了,我也跟你说说为何叫你做活。

说着他还碰了碰桌上的羹,还是冒着热气,他便又道:这些体力之劳,实则对你的弱症帮助甚微,你搬上一日的柴也不如打上一套导引术来得好,可是这些低微的体力之劳,能叫你抛去废心力的事,你看着一堆破柴,只想着如何能早些搬完,心里眼里只有这堆柴,而不会整日翻着些诗书为他们做注劳神,一时见到哪个字又想到自己的病,继而心下又担忧这病好不了该如何,纵你心胸开阔,可是心病一起就难消了,再灵的神药也难医治。

我让你慢慢搬,一次就捏上一条也无碍,从这院子去东厨,有泥地,有石块,即便是一条木柴你也会仔细看路不会想东想西,你心神空旷了,那些苦汤才有最好的药效。

这话不说是楚姜,就连方晏也有些怔色,他想起自己初到方壸身边时就被催逼着学做饭漂衣,拾薪喂火,镇日只有睡前的半个时辰空闲,后来那半个时辰也不能有,方壸会逼他读医书读到困睡过去……九娘明白先生的意思了,这柴我慢慢搬,不会着急了。

她站起身来,郑重向方壸行了个礼。

方壸也受了这一礼,好了,羹正温热,用膳。

方晏这才收回心神,将在院里背书的方祜叫了进来。

小孩一进来便靠坐在楚姜身边,九娘,我今日跟玢娘还有朱大叔进城去,我给你买一块胭脂回来。

楚姜喜道:好呀,那我叫采采跟你作身新衣裳。

他颇懂得知恩图报,那我也给采采姐姐买一块,再给聂婶子买一块。

采采跟阿聂独坐在一方案几前,闻言俱是一笑,如此可就多谢小郎君了。

方壸笑话他,楚三郎给你的银钱还不曾挥霍完?朱大叔把我给玢娘的八颗金豆子还给我了。

这事众人倒是知道的,方祜大方地将金豆子分了猎户家的女儿一半,那猎户也不是贪婪之辈,转日就送了回来。

方壸对弟子们在银钱的花用似乎从不管束,之前送来的一百金诊金也只是放在一方匣子里,方祜出门玩耍时要赖些铜板,方壸总是叫他自己去匣子里取用。

楚姜说不上这是好还是不好,却也能看出方壸此人对身外之物的不在意,她还从未问起过方壸的前事及他两位弟子的来历,连沈当几次都好奇想问了,叫她给喝住了。

◉ 29、虞与陆山中清净, 金陵却喧嚣未止。

自楚崧、左融两位太傅及其余东宫属臣跟随刘呈来金陵已有一年有余,这一年中,江南三大世家之一顾氏已诚心归拥, 陆氏与虞氏在楚顾两族大婚之前还态度强硬,之后渐也软和下来。

楚崧将这两族的态度归于周朝对南地的百姓减税和针对南人的积极纳士,若说到细处, 还大肆兴办官学及蒙馆,江南本就儒风盛行, 此举算是将江南泰半的文人都收归了, 其中自还有顾氏将吴郡泰半的民心带到了东宫的缘由。

百姓们对周朝的向往, 顾氏两位年轻儿郎封了太子侍讲,顾媗娥的一位堂兄甚至受封了太子少傅, 这无异于向另外两个高姿态的家族宣示了归拥太子后在周朝的地位,便也因此, 在那日在楚宅的端午游夏宴上,有了众位穿戴与楚赢相似的少女。

楚崧令子侄在城中打马招摇, 后又将众多年轻相貌好的东宫属官也一并叫去,此举将长安的风华琳琅带来了金陵,金陵百姓崇新尚美,东宫诸人每每出行, 金陵老少莫不追看……诸般压力尽袭于陆氏与虞氏,二族不得不稍放姿态, 坊间渐闻两族有名望的郎君常聚宴商谈归拥之事, 而昔日对他们态度温和的太子与楚、左二位太傅却态度渐冷,此事流入百姓口中自又是一段轶闻。

一时说是两大世家上赶着讨好东宫, 一时又是东宫有了顾氏之后不屑这两族……总是三告投杼、众口铄金, 百户千家流传, 假的也成了真的。

淮水畔锦绣歌楼中,一个头戴儒巾的中年文士端着茶破口大骂,卑鄙!楚伯安、左稚远这两个卑鄙小人,竟在城中散播这等流言。

他身侧一个文士不似他这般激动,神情倒也郁闷,流言杀人,民心不稳呐!阁中还有余人,皆是虞、陆二族中有名望的郎君和两族门客。

先那文士还是愤愤不平,这些北蛮,真是粗野,还有那楚伯安,竟叫子侄卖弄颜色,此与女娼何异?倚在窗边的一个歌女妩媚地转了转扇子,诸君不屑女妓,缘何叫奴婢来此?说起来那楚三郎真是美姿仪,还有那楚六郎,一动……闭嘴!一人喝斥住她,贱婢,何时轮得上你来言语?也就尔等贱人受那蛊惑……那歌女面色难堪,倒是无惧色,扭着腰肢到了一个长须男人腿边伏着,低眉抬眼,似花上露泫。

便见那中年人抚着她的肩头,对着口出恶语那郎君道:七郎,怎可如此粗鄙?虞七郎心下一梗,父亲,这贱婢竟夸耀那楚氏二子!此人正是虞氏的族长虞巽卿,他听了儿子的话反而大笑了起来,一个文章盖世,一个武霸天下,如何夸不得?虞七郎却越想越气,又没有反驳之语,只得气恼坐下,猛灌了几口桑落酒。

巽卿兄,今日可不是来此夸赞那两个黄毛小儿的。

最先开口那中年文士开口道。

此事难办。

虞巽卿还抚着歌女光洁的肩头,半响才沉吟道:太子此人,尽受两位太傅掌控,怕是容不下我们啊!有人顺着他的话道:恐怕那太子正妃之位,就是楚伯安为他那病儿留着的。

荒唐!一人忿忿出声,未来的一国之母,竟是个不治之人,何其荒唐,他楚伯安竟为一己私欲,置祖宗基业于不顾?歌女低垂着的眼中尽是讽刺,心笑这些人还未入人家的眼,就已将那国母之位视为囊中之物了,先还口口声声哭齐朝,转眼又歌颂起了周朝的祖宗基业了。

文人娼妓,难怪由来最配。

她突然被上首之人唤住,茵娘,你说十三说的可在理?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可是听说那病儿已入东山寻得神医,若是病好了,也不枉费了……她拖长了妩媚的娇声,将后四个字一字一顿地说出口来,祖宗基业。

众人感受到嘲讽,正要发作,虞巽卿便轻抬起了她的下巴,茵娘,小心说话。

有人却乍然笑起来,口吐恶言,想是这贱婢还思念旧宫温柔,恨我们转投了周朝太子。

茵娘又是一笑,起身将自己衣襟拢好,奴婢昔日不过是齐宫里看衣裳的卑贱下人,什么旧宫不旧宫的,走到哪里都是伺候人,奴婢还能嫌伺候的主子对奴婢不尊重么?虞七郎将酒盏砸在她脸上,愤怒至极,贱婢,竟敢出言讥讽我等!唉,七郎这样说,奴婢可就不敢再在这里久留了。

她娇俏抹去脸上的酒渍,将砸在颈窝的酒盏亲自递到了虞巽卿手上,轻抚了片刻才离去。

还不待她出门,便听虞巽卿训诫虞七郎,不过一个贱婢,你跟她计较什么。

父亲,不过一个贱婢,您又何必护着她!虞七郎昂起头桀骜道:她那话,不就是讥讽我们无异于奴婢下人,做太子之奴?父亲,这贱婢一再猖狂……有人上来拉住他劝诫,七郎,罢了,她总是你叔母的旧识。

虞七郎想起南丰公主虞八夫人,这才勉强气消,便是叔母也未敢如此放言。

虞巽卿却笑道:你记着你叔母对你的好,能如此容人,已是大度了,莫再说茵娘了,且说楚伯安那病儿,未必楚伯安就渴求那太子正妃之位,若他肯,昔日他那长女便该入了东宫。

众人闻言神色皆浮现起尬尴之色,或是想起了自己让族中女儿所行的效仿之举,即便如此讨好,却也未得刘呈几分青眼,此时这些人才是急了起来。

陆氏一位郎君郁郁道:巽卿兄,早先可是你提议冷着太子的,如今,不知你又有什么妙计?虞巽卿走到窗前看着河中曼妙,终究这位殿下有些不同,中宫只此一子,天子亦爱之非凡,不过十城旧地,要收早该收了,却要等太子及冠了才舍得叫他来此,连楚崧跟左融也相随左右,足可见其威荣了,昔日,实在是我们所求过多了。

众人也纷纷讨论起来,也怪顾氏不守信,三族刚有约定,不过一月,竟瞒着我们与楚崧结了亲。

端是金银臭物之家,没几分骨气罢了。

虞巽卿看着他们争论了许久才叫住,多说无益,顾氏如何,暂且与我们不相干,之前叫族中女儿那般作态,已是有辱清闺了,叫人看了笑话,怕是婚姻艰难了。

左稚远有一庶子,正二十有三……虞巽卿笑叹,落人一等了啊!虞七郎也嗤笑先那出言之人,人家顾氏女儿嫁的好歹是当朝太傅,我们即便不得与东宫结亲,也不该屈就于左氏族中一庶子。

那如今究竟要如何?巽卿兄叫我等来此总不该是为了奚落我们吧!虞巽卿抬起手,少安毋躁,那太子正妃我们求不得,与东宫做个寻常姬妾,将来如何,今日焉知?众人见他运筹帷幄之态,不免信服了几分,陆氏却有犹豫之人,如此,岂不是向太子昭示了我们的卑微,顾氏嫁女,也算是高嫁了,楚伯安的正妻之位,也是周朝望族所争,顾氏不过一铜臭门庭,与他结亲并不辱没,而我们两族,若是皆叫女儿与人为妾,即便是东宫之妾,难免辱没了清声。

虞巽卿失笑,八郎此言差矣,如今能否入东宫做姬妾也是未知之事,卑微也是必然,谁叫我等昔日看错了眼,将太子跟楚崧、左融三人当作了昔日齐主呢?闻此余人皆是惋叹,一时难言,却也另无它法了,分说了几句便各自散了去。

却等出了这歌楼,陆氏两个郎君并坐车中,一人犹疑道:虞巽卿此人并不好全信,太子南来,是为民心,昔日我们左右民心是靠武力威压,可如今,即便百姓身上有十分奴性,也被这减税之举去了一半,何况朝代更迭,便是不减税,八年十年过去,南地世家不存,明堂之上是何人他们也不会在乎了。

虞巽卿的意思,或还是想要留守江南,继续做这地头蛇,所以他才会在见到顾氏受太子重用之后急着讨好,好令朝廷留虞氏留守江南,可我们毕竟不同,顾氏家传礼仪经儒,族中儿郎莫不才高志远,若不入朝堂,实在辱没族训。

兄长所言极是,若是太子初来之时,我们送女儿入东宫,便不做侧妃,做个女侍也不算辱没她们,而今却时过境迁,在我们冷待了太子之后,再叫女儿去东宫,若是做不成正妃,只有她们受委屈的,虞巽卿没有女儿,倒是舍得叫侄女受辱的,可我家三娘,我是实在舍不得。

正是如此,如今周朝纳贤,考以经典,虽说北地崇道,不过楚崧与太子颇重儒经,有此一途,也比叫女儿受辱好些。

愚弟看来,讨好太子,还不如与楚左二人结为儿女亲家,楚伯安一子一侄虽已约定婚姻,他那次女,便是虞十四说的那病儿,自幼千宠百爱长大……歌楼上,虞巽卿父子正临立窗前,看着楼下车马,虞七郎道:父亲,族中相貌上佳又适婚的,只有少岚妹妹了,余的,得要去远房中找寻了,就一个,如何就得了这里跟长安?虞巽卿凝眉,少岚相貌极佳,与我们血缘亲近,自是要去往东宫的,至于梁王也不容小觑,五年前突厥犯晋州,便是他领兵驱赶的,不过他母族身份低微,身份摆在那儿,终究是胜算不如太子,我们也不能做得明显了,挑个远房貌美的,即便将来他事败了,我们也好脱身。

那二十万两……臭物少提,梁王想也不愁这东西,我们如今对他示好他高兴,是因为我们本该是太子的囊中之物,他一见太子这般占尽天时地利、尽收良臣的人也有人不信服,自然是心悦的,其余的,此时不要多想,将这二十万两臭物跟我族佳儿一道暗送去长安,我们之间,暂且如此便好。

虞七郎终究是年轻,父亲,若是将来太子起圣,此事被发现了又该如何?虞巽卿对儿子笑得宠溺,七郎,所以此事我才不放心你去做。

虞七郎惭愧,是儿子愚钝。

即使是暗送,也要留些印记,做个账册便是,天子爱重中宫,梁王此时只能暗喜不会招摇,若是将来太子起圣,这账册拿在手上,梁王若不仁揭发了我们,我们还能拿着账册反告他不敬东宫、私下索贿,两厢讨不了好的事,他自然不会做。

若是他得登明堂,我们所求也卑微,不过想要安守这金陵,再不济退回会稽,我们暗中如此襄助于他,他不想落得个苛责功臣之名,自该允诺……◉ 30、林间山中日月长, 心下无事,所梦竟只白云青碧,终于惊雷大雨, 溪流渐涨,激石荡树。

楚姜执了一方绢帕在绣,只是针下花不成花, 草不像草,便见她皱眉看了片刻, 转手塞进了采采的绣篮里, 一副全然不想再理会此事的样子, 转而向听雨的方壸问道:方才日阳高照,山云皎洁, 转眼就下了这样一场雨,还有前几日那场大雨, 先生,我们院后那几个棚子会不会被大雨淋坏?方壸睁开眼, 今年雨水颇大,应是会的。

楚姜在他面前已有了几分活泼之态,便提议道:那等雨停了叫沈季甫他们新搭几间,瞧他们那屋子, 搭得实在结实。

她指了指院外。

方祜坐在屋檐边上玩雨,听了也有诉求, 转头道:师傅, 那给我单盖个屋子吧!先前您说师兄忙不过来,现在沈大叔他们在, 给我盖一间吧!我不想跟师兄住一处了, 他老是起夜。

你还小, 一个人住一间屋子奢侈了,你看九娘这么高贵的出身,都及笄了,还要跟阿聂、采采二人一同挤在西屋里。

方壸不肯应他,转而去看远远坐在东厨外二弟子,突然抚须一笑。

晏儿这样大了也还总是起夜么?方晏面露惊恐,徒儿不是……方壸丝毫不理他的话,悠哉摇着扇,戏谑道:肾者,胃之关也,关门不利,故聚水而从其类也。

①肾水不调,难参阴阳……纵是方晏再想在楚氏诸人面前扮演个老实人,此时也憋不住了,红着一张俊脸打断了他,师傅,山中恶兽多,徒儿夜里起身是查探周遭的。

楚姜并不知道什么肾水之道,听得好奇,先生,何为肾水之道?肾者……阿聂清咳一声收住了这话头,先生,不如给小方郎君新盖一间吧,方郎君也大了,总不该再与弟弟同处一室中,再说将来也要婚娶。

她说得兴起了,看郎君也不小了,不如盖几间新屋,想是这一两年就要娶妻了,到时候再来忙碌可是劳神费力的,如今趁着我们在先盖了岂不更美?方壸听着倒有些动心,只是又投了个不争气的眼神给二弟子,老夫是指望不上这孽徒了,想着要是他大师兄还在,也该是娶妻的年纪了,不过如今嘛,倒是祜儿还有得指望。

众人见他这回提起大弟子时神情没了哀伤,便知他是笑语,方祜听得也是欢喜非常,将水往身上胡乱擦拭了几下就抱着他师傅的胳膊摇,师傅,也给师兄盖几间吧,朱大叔说没有屋子难娶新妇的。

方晏耳尖挂了点红,徒儿不肖,叫师傅失望了。

当着外人,方壸也不能再斥骂他与廉申等人往来的话,只是哼了哼。

不消一刻,雨就停了下来,阳光捅破云层下来,明晃晃地映在院子里的水洼中。

方祜跑进院子里踩水,方壸也不喝止他,堂上诸人都看得有趣,就见他指着一截半腐的槐木道:师兄,这上头生木耳了。

方晏正拿着油纸包药材,闻言从满堆药材里抬起头哦了一声,倒是方壸走进了院里,楚姜好奇木耳是怎样生出来的,也跟在他后面过去。

她好奇地看着方壸摘下几朵把看,先生,张仲景书中说木耳仰生不可食,这可算是仰生?方壸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什么,唤道:晏儿,近日雨热,你去山中寻些蕈子。

方晏应声,是,等装完这封药就去。

楚姜听到倒是有些意动,她自来山中亲近草木后又有一番新的体会,也想去瞧瞧那蕈子是如何生长,便问道:先生,我也可以去吗?方壸闻言眉一挑,自是去得,老夫一向同你说,你这病就该受些摔打的,原来你家请的疾医或是宫里的太医,都叫你避着人群或是少动少行,他们并非不知如何叫你身子强健起来,只是胆小罢了,怕你出个什么好歹被问责,但在这山里,老夫是一向不怕的,大不了你受伤不治了老夫带着弟子逃窜就是。

楚姜失笑,那就多谢先生了。

方祜也高兴起来,拉着她的手去挑了两只竹编篮子,九娘,我也去,我们拿这个小的,师兄拿这个大的。

阿聂却忧心道:女郎,下雨山中路滑,这新鲜咱们先不贪了。

方壸满脸不赞同,这话不该,捡几只蕈子你还怕她受摔打,往后即便她身子大好了跟病虚之时又有什么区别?楚姜也觉野趣难得,更不肯放过这机会了,阿聂放心,你跟采采都跟着我去,不会有什么岔子的。

她想了想才点头,却叫了沈当也跟随着去了。

方晏才包完了药,抬头便见方祜跟楚姜穿戴利落,一人拎着一只篮子正站在庭下看着他。

师兄,快一点呀!方祜晃着脑袋催他。

楚姜倒是站得娴静,不必着急的,师兄且先穿戴好了。

不费什么穿戴,就在前方林子里。

说着他拍拍身上的草药渣站起来,从方祜手里接过篮子就走了出去。

山中芳草萋萋,卉木蒙蒙,新雨刚过山林,泥土潮润,青绿尤盛,楚姜小心地踏过一丛润湿的青草,脚下一片绵软,湿了鞋袜。

女郎,鞋湿了。

阿聂面含心疼,立马就要蹲下给她擦拭。

楚姜牵着方祜走上前去,无碍的,此下并不觉凉。

阿聂看她神色愉悦又好奇,再是心疼也不能阻拦她了,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

方晏听到两人对话又缓了缓步子,不必一直向前,往树根处寻寻就是。

楚姜闻言立即全神贯注地看着身边树木根丛处,突见一处长着几只蕈子,师兄,阿聂,那是不是?方晏看过去,这个是能吃的。

她立刻就要提起裙摆去摘,然而草木湿滑,叫她一个趔趄往前扑去,一时间除方祜外其余人都朝她过来,却都隔着不短的距离,只一瞬间就眼见她要摔进泥中了,却不妨她骤然抱住了身边一颗树。

众人心惊,却见到她脸上满是兴奋。

阿聂,采采,我没摔着!她神采飞扬地抱着树。

阿聂提着的心这才下去,却见她衫裙被粗粝的树皮刮蹭得抽了丝,还蹭上了几许青苔的痕,又说起她来,我们还是回去,这里实在危险。

方晏见她来林子里走一遭还被几人簇拥着,也恐她再生出事端,劝道:九娘不若还是回去吧!楚姜难得露了几分痴态,竟向他请求起来,师兄,我只是没仔细看路,且让我跟着吧,我再不胡乱走了。

说完她又对阿聂对:我难得来一回林子里,大不了叫采采扶着我就是,别叫我回去。

她一贯是冷静沉稳的,总会让阿聂忘了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娘子,此时向她撒起娇来,叫她心中更生出一段柔软,不由妥协。

楚姜便朝采采伸了手,轻快地从那树旁离开,亦步亦趋地跟在方晏身后。

方祜将她说的那树根下的几朵蕈子刨出来丢进篮子里,欢快地跟着过来,九娘,以后你要摔了记得叫师兄,我师兄跑得快。

显然在这小孩眼里,他师兄是无所不能的,楚姜客气地答了句好。

方晏走在前面颇觉好笑,待又进了更深的林子里,草丛中的蕈子渐渐多了起来,不等他说话,几人已经分散在林子里捡了起来。

他正在寻方祜的身影,就听耳边一声,师兄,这个可以吃吗?一只银黄带红点的蕈子挡在他眼前,他摇了摇头,有毒,不能吃。

楚姜立马扔掉,弯腰要去寻其他的。

方晏未见到方祜的身影,又不敢离她太远恐出了什么茬子,正犹豫间就听她道:师兄,方祜躲在了树上。

九娘,说了不许告诉我师兄的。

在两人不远处的一棵榆树上,露出方祜不满的脸来。

下来。

方晏冷着脸命令他。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抱着树干滑下来,走到楚姜身边,想生她的气又舍不得,于是将她篮子里的蕈子给捡到了自己的篮子里来。

采采捂嘴轻笑,小方郎君真小气。

才不是,这些都是我找到的。

他嘴硬着,提着篮子小跑开。

楚姜看着自己手中的空蓝子,突然想起楚衿来,显了几分怅然。

方晏以为她因方祜的举动伤了心,又向来未曾与女子独处过,不知如何安慰,只尽力缓和了语气,方祜不是小气的人,这是与你顽笑,稍后便来缠你了。

她也笑了笑,并非因为方祜,是我思念家中幼妹,她也是这般顽皮。

方晏并不曾与谁交流过做兄长的经验,听了她的话顿生一股无措,又觉冷着她也不该,他向来只当她是个娇滴滴的世家千金,此时看她神伤,唯恐因此而影响了方壸的诊治效果,从而叫楚崧对方壸生了什么怨念。

怀着对师傅的担忧,他尽力做到了善解人意,若是思念,接来山中住上几日也是无碍,师傅并不会拒绝。

也不必了,我在这里已经为先生添了许多麻烦,幼妹顽劣,更不该来此了。

她对方晏微微一笑,便也不再多言,又蹲下身捡了几朵蕈子。

于是林间又只剩下簌簌之声,偶有油绿的叶上挂着水珠,滴在满地的落叶上。

方晏看着扯着衣袖避让叶上滴露的楚姜,看她又一个脚滑,转而抱住了另一棵树,且为自己的举动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不由暗自想笑,转念又绷住了嘴角。

他想这人或许是矫情的,不过出生于那样的家族,这点矫情也不算过分了,她还爱卖弄文采,也爱装得明事理,但是总归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又惜命,又贪图仆从的伺候……作者有话说:①《素问·水热穴论》◉ 31、事急金陵溽暑醉如酒, 药庐户牖尽开,松阴转处,蝉韵悠长, 风来不知处,只是穿堂。

方壸靠着竹榻打着瞌睡,方祜也困, 四仰八叉地在竹榻上躺着,眼睛还勉力睁着, 终于在一声声催人的蝉鸣里睡了过去。

女郎, 府中来信。

沈当进来院中, 轻手轻脚地把信递给楚姜。

楚姜含糊的困意被他的话音赶走,拿着信随他走到了院子里, 一面拆信,问道:今日下山见着了父亲没有?他可安好?母亲可安好?并未见到郎主, 只见到了夫人跟十四娘,俱是安好, 夫人说今日太子殿下宴请陆氏与虞氏的几位郎君,叫了郎主与三郎、六郎去作陪。

楚姜展信的手停住,缓步来到树荫下,他们对殿下示好了?沈当并不知全部内情, 只将自己尽力打听到的说来,虞氏献女于东宫, 太子未受, 但是虞氏殷勤不已,太子殿下便收了那女子, 倒非姬妾, 封做了个女官。

楚姜噙了笑, 殿下非好色之人,此举也妙,想必百姓都说殿下仁爱呢!沈当是周朝百姓,也是爱戴太子的,便也笑道:虞氏诸儿郎,未有一人受封东宫属官,殿下倒是写了几封举荐信,说虞氏诸子有大才,北上之后必受重用,说起来,虞氏如今收受朝廷俸禄的,只有那女子一个了。

陆氏如何?陆氏三千部曲,如今只余五百,其余尽数献给了太子殿下,殿下不用,并赐那两千五百人自由身,还各赠十金。

楚姜神色愉悦起来,那父亲定是安好的,这回金陵的山水可得养他了。

沈当不知她的意思,又听她问:母亲可要你交代什么给我?夫人只说家中安宁,十四娘倒是有交代的,叫属下把这只陶虎给女郎带来,还说已经开始学《诗》了,叫您不必思念她。

楚姜欣慰地接过那只陶虎,轻抚了,转身看了眼堂中熟睡的师徒二人,才轻声道:除了山中百姓,先生并不喜与余人往来,我若下山几回,就多牵扯一些人事来这药庐里,实在不好。

沈当道:夫人也如此说,只叫女郎耐心治病,不必记挂家中。

她点点头,这才翻开信看了起来,都是楚崧的一些叮咛之语,先问她病情如何,嘱咐她务必详细写一张病案寄去,又提了件当紧的事……她看得眉山簇起,目含忧色,我要回去一趟。

沈当不由道:恐耽搁用药,若是急事,口头吩咐了,季甫这就赶去。

她转念想了想,提步走出院去,坐在堂中的采采跟阿聂立刻就要起身跟上,被她挥手叫了回去。

等出了院子,她坐在沈当四人搭的屋子外一张木几前,四下看了才将信递给沈当。

我儿,近日为父得一信,言其已掌我秘事,欲得我一副字。

其信中涉沈季甫、荆州及你十六、十九二位族叔,为父已邀其人拿书,记族中来信,你二位族叔自金陵一行后性情大变,族中甚爱,为父度此事乃你为之,甚妙,只是漏人把柄。

我儿,来信务必详尽,为免其人牵扯于你,此后患当尽绝,姓名、身世诸般需详……沈当看完神情惶恐,女郎,我与弟兄们并不曾向外人透露过分毫,在荆州时,十……两位郎君也绝对没有见过我们中任何一人。

楚姜也知他谨慎,凝眉一想便道:我并非疑心你们,而是你们找的那伙人,南阳王旧部溃兵,你说他们做事绝无牵扯,这次,他们定是知道了你做客于楚氏,以为是我父亲指示你们行事,竟想要我父亲的手书。

她神色里添了分焦灼,语气无比自责,怪我自大妄为,竟连累到了父亲身上。

沈当急忙道:女郎,全是季甫识人不清。

她抬眼,站起身来,你有错,我也有错,此时不是追责的时候,此般秘事,只要我父亲一幅字,定有旁的图谋。

昔日曹操见谤语,以字迹抓人①,我父亲执掌机要,所赠字画必有来去与记载,虽不知那些人拿一幅字是要做些什么,总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得父亲为了替我解决这麻烦还得出个剿匪的檄文,肃清江面,又或者牵连了家族……她越说越乱,终于揪着衣袖动身走进院中,我必须回去,这是我犯的错。

先生,先生。

她轻声将方壸叫醒,我家中有事,需我回去一遭,明日我便回,一应药用我都会带去,先生,并不会耽搁疗效。

方壸惊醒,看她面上急色,虽不知内情,但也算通情达理,缓缓点了个头,嘱咐道:不论什么急事,不可动气上火。

她点点头,阿聂还要来搀她去换衣裳。

事情紧急,不必废功夫了,将药都封上带走。

采采便知事态不对了,急忙去包药材,沈当也几步出去叫人去山下赶马车来。

方祜眯着眼从竹榻上爬起来,揉了把眼睛,九娘,怎么了?楚姜勉强对他一笑,我家中有事,我回去一趟。

他立马蹬下榻,我送你出去。

方壸也往院中看了一眼,对方祜道:你师兄出去了?找他回来送九娘。

方祜摇头,师兄说去打鱼了。

方壸脸色立马就不好看了起来,也不再多说什么,看着楚姜只带上了几包药材就要走,见方祜还眼巴巴跟着走,便叫住了他,你师兄不在家,没人接你回来了,不必去了。

楚姜也回头对方壸行了一礼,先生,九娘去了。

记得,有始有终,无论你家中有何事,你总要回来把我这里的药用完了。

通过这两月的相处,她知道这老先生隐居山中自有苦衷,也敬重他非常,是,九娘知道的。

待阿聂跟采采扶着她走入来药庐的那条杂草丛生的小径,阿聂作势药背她,被她轻轻推开,我走得过去。

伤了脚就不好了。

楚姜摇头,拉住她的手,语气有些颤抖,阿聂,我做了一件错事,以为自己想得妥帖,反而还害了父亲。

阿聂忙揽住她的肩安慰,不会的,郎主才华天下无双,谁能害得了他?女郎,不要胡思。

不是,是我错了,我不该妄为的。

她被揽住,疾步向前过去,脸上有些失神,我只以为,十九叔嫉妒父亲,以后会做错事为祸家族,害了父亲,却没想到我才是别人拿来攻讦父亲最好的兵器。

在前方的沈当也羞愧不能,是季甫错看,误了女郎。

楚姜并未听清他的自责,还是紧紧攥着阿聂的手,阿聂,我当时以为神医是假的,我害怕我活不到二十岁了,怕十九叔做了蠢事会祸及父亲,我才……我才这么做的。

她话音里带了哭腔,出气有些急促,采采急忙顺着她的背,女郎,不要急,慢慢说,您要是急坏了,回去郎主该更担心了,您从前是怎么想的,现在就怎么想,慢慢想,是谁要害郎主?为什么要害?女郎,不着急,慢慢想。

采采的声音轻柔,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顺着她的胸腔。

她收起哭意,点了点头,脚下传来的刺痛让她慢慢冷静了下来。

南阳王旧部,还是溃兵,丧家之犬,落草为寇,从不枉杀,受雇做事,绝不纠缠,她当初就不该相信什么道义的,道义从来就不能束缚住人心,他们知道了沈当跟楚氏的牵扯,不敢想她一介女儿敢如此行事,就以为是她父亲所为,所以要挟他。

只要一副字,一幅字可大可小,小到换取金银,大到字迹杀人,牵连全族。

南阳王旧部要一幅字能做什么?若是他们忠诚得很,是因为她舅舅攻破了南阳王驻守的淮左七城?不应该,南阳王的声名她舅舅曾经夸过的,所行丈夫事,所践君子诺,兵家胜败不是私仇,没道理一群不受南齐旧主陈粲征召的溃兵会因此来报此般国仇。

那或许他们不是报仇,她父亲的字并非最绝,要抵金银还不如直接索要万两黄金,世人求他父亲的字,或是真爱其字,或是仰慕才华,或是崇尚声名,或是趋炎附势之辈,拿那字讨好上官……聂婶子,九娘,季甫兄,几位是要下山?迎面一声招呼打断了她的思绪,楚姜这才抬眼,看到提着一只篓子的方晏,篓子正在晃动,里面是几尾鲜活的江鱼。

另外几人也因牵心楚姜,又因他向来脚步轻,也都是他出声了才察觉到侧前方出现了人影。

是,家中有事。

楚姜微屈膝行了一礼。

方晏看了几人神情,看到她眼中一点珠光便是一怔,不过;片刻便似察觉到了什么,垂着的眼睛里暗色一过,转而便见他带了笑上前道:我送九娘。

楚姜委婉地推拒了,不必劳烦师兄了,我们出门时,先生正在寻师兄呢。

他这才点头,那你们一路当心。

众人方辞别他而去,才刚走开几步酒就见他折返,神色懊恼,漏了一筐鱼在崖边了。

说着他就要疾步返回,路过几人时又抱了抱拳,九娘慢行,我再去岸边看一看。

师兄留步。

楚姜却又叫住了他,我急着回家,只有沈季甫认得路,我想催他下山去快些将马车赶来,不如师兄带我们出去吧,就到之前我们下马车的地方。

沈当不知她为何突然有了这交代,却不再拖延,叫剩下的两个护卫紧护好她们,随即动身就要走。

她看向方晏,叫住了沈当,季甫,务必快些。

方晏看着沈当离去的方向紧了紧心神,终于还是顺着楚姜的话道:九娘请。

楚姜不知自己为何要叫住他,她只是觉得不安,余光看了看他的步子,踏过青草都不留多少痕迹,她不禁猜测这得要什么样的好武功才能做到。

方壸与皇室有过联系的,会不会这人,也跟皇室有联系?山野里长出了这样一仞孤霜瘦雪来,怎不引人猜度?她之前为了叫方壸安心诊治,好奇也不敢问,可如今事态不同,她少不得要谨慎对待所有异常,甚至忍不住去想方壸那个去世了的大弟子……作者有话说:①东汉末,曹操手下太守国渊通过字迹找出写诽谤信的人。

◉ 32、说破九娘, 当心脚下。

方晏唤了一声。

谢师兄提醒。

她收回心神,清了清嗓子,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 师兄,打鱼要去江上吗?方晏似乎珍惜他出口的每个字,要去。

师兄会架船?不会, 搭渔翁的船。

道是如此。

她拢了拢衣襟,是去山脚下, 然后坐船去淮河, 再去江里吗?是。

师兄骗人, 先生轻易不许你下山的,我们出门时先生还不知师兄去了什么地方, 若是师兄没有骗人,就是欺瞒了先生, 当心回去挨先生的骂。

她轻轻道。

两人一前一后,后面那个着一身柔软的青绸, 被仆妇搀着,被护卫护着,像是来山中踏青受了惊的贵人。

前面那个脚下一双草鞋,提着鱼篓, 脚步越来越慢。

阿聂不知为何她先还如此心急难过,转眼就闲谈了起来, 只当是方晏勾起了她的谈性, 倒是稍微放了心。

多谢九娘提醒。

方晏道。

楚姜便不再言语,她心中思虑实在良多, 渐生无力感, 将半边身子靠在了阿聂身上。

自沈当疾步先行已有一刻, 正上了大道,还不见车马来,又奔袭前行,又过一刻到了半山腰那亭子,竹林正散着一股水腥气,他停下歇息时正大口喘着气,闻到腥气便皱起鼻子,余光看到亭子里围了好几个百姓,围着几个渔人打扮的正在说话,交谈声纷杂。

他无意多看,才刚歇了一口气又要跑,却听到一段耳熟的声音。

再搭你一条死的罢了,死的不要钱。

他骤然转头,几个农户的遮挡让他看不清那人的全貌,可他见着那侧脸还是认出了人来,登时便呼吸一紧,心也一提,可不过一瞬就继续向山下跑去,趁着农户们喧闹是跑离了半山腰。

廉申只觉余光一闪,转头看了只见几片衣摆,又笑着跟农户说话,还是山里孩子皮实,跟匹马似的,野的好。

有个农户穿了一条鱼,也乐意与他攀谈,可不是,我家那小子就爱撵野兔子,兔子都跑不过他。

其余人也尽数笑起来,亭子里又是一阵热闹。

却说沈当终于遇上了他手下那兄弟,见他不仅赶了马车来,还将守在山脚下的楚氏部曲也叫了七八个来,都还骑着马,心下大安,一个箭步跨上马车去,坐在马车前赶马,女郎急着回家,疾行。

余人当即驱马跟上,一行人又过半山腰,这动静便大了。

廉申只闻马蹄阵阵,便见扬尘无数,并未看清人。

你近些时日不来山中,且不知山里来了个大人物。

听农户这语气,廉申是常来山中卖鱼的。

廉申一笑,哪个大人物?这队伍是他的?正是,长安楚太傅的女儿,正在山中求医呢!他便作惊讶状,方神医肯治这些人物了?那小方祜往后可有福了。

小晏也吃了这些年的苦,要是治好了,不知道怎么谢他们呢?到时候……沈当赶着马车,风吼着他的脸,叫他越来越紧张,廉申何时成了渔翁?方晏刚去打鱼归来,转眼就见了廉申在山中卖鱼,其中若无牵扯,他如何也不愿相信。

他仔细回忆起方晏来,说是六七岁了被方祜捡到的,也算学医十数年了,可是方壸从未叫他为楚姜看脉断病,对他也不如对方祜那般在医术上指教,先前他有探寻之心,碍于方壸性情却不敢生出半句好奇之语来,今日一联想,即便匪夷所思,也不得不把廉申与他联系上了。

他想起在荆州时见到廉申的场景,记得当夜还有个身姿颀长的年轻人在廉申身边,他们一伙溃兵,算到今日都是最少也都三五十岁了,他非有过目不忘之能,可是若将那夜的身影与方晏作比,竟也相似了八分。

他心中担心留楚姜跟方晏在一处会出事,马车赶得越来越快,终于看到在树荫下等候的几人,又看方晏还在,立刻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将马车牵去几人面前。

楚姜看他过来便又朝方晏一礼,有劳师兄了,九娘先行了。

此时日阳已西去大半,只是辉色明亮,照着她的青衫,让她的裙摆染了绯色。

他也一揖,九娘慢行,恕不远送了。

他脚下是一筐鱼,并不如之前鲜活了。

沈当控制住自己不去看他,小心护着楚姜主仆三人上了马车,又才拱手与他告别。

扬尘才刚激起,又被西沉的夕阳照着,草木笼上尘灰,变得萎靡,他只停留了片刻,就提着鱼篓入了林间,并不是回药庐的路。

马车上,楚姜还在思索着,就听沈当隔着帘子道:女郎,方郎君身份有疑。

楚姜只有一瞬的惊诧,你说。

方才属下下山,见到一个卖鱼的渔人,正是我说的那南阳王旧部,也是当日我们所托之人。

只一个鱼字,楚姜便尽数明白了过来,方晏与南阳王有瓜葛?应当是的,我不敢贸然惊动,若是乍然跑回去女郎身边恐方晏察觉有异,反害了女郎,只敢急忙下山找了人来,照着先前您的吩咐行事。

阿聂跟采采都惊疑得不敢出声,又听沈当道:那人叫廉申,昔日南阳王统领十万兵马,军分两部,一支霜翎军直受南阳王管辖,一支龙骁卫由虞氏大宗嫡支虞剑卿直接管制,间接受制于南阳王。

十六年前四万龙骁卫于淮左之战尽数战死,而霜翎军有近千人撤离淮左,回到了金陵之后,陈粲便要以此战事问罪于南阳王,言语斥他贪生怕死,留虞剑卿守城而亡,却自己遁回金陵,南阳王适时已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至其与家中妻儿一并被斩杀时亦未见其醒来。

此等暴行只有霜翎军那剩下的那近千人有怨声,陈粲发诏令布告百姓,这些人是受南阳王蛊惑,也并未理会怨声,反而又多杀了霜翎军五百余人。

楚姜沉吟,那廉申,就是没死的那几百人之一?正是,他是霜翎卫中一个文书,陈粲杀完了人,大言不惭对剩下的人说还可容他等为南齐效命,廉申等人不受此令,便四散而去,方有了属下与之结识之事。

你们如何相识的?沈当略作思忖,属下十年前在长江上遭遇水匪劫杀,被廉申所救,到过他们的船上,知道了他们也算是游侠,之后属下每隔一二年过长江时,若遇上便会饮酒谈笑,至今十年来,加上前次托事,相见不过五面,细想来,尽是属下的失察。

楚姜心中隐忧渐多,却不怪他,你虽不说他的仁义,我却知道你为何提议他办事了,我听我大舅舅说过,南阳王是昏迷后被手下人带回金陵的,并非他故意不守城战死,若他清醒着,想必也要死在淮左,绝不会让妻儿受到牵连。

沈当点头,我向他们托了那般的事,又仍在为楚氏做事,此事确实惹人生疑,我想廉申以往并不纠缠,无非是雇他之人身份寻常,终于遇上一朝太傅这般人物,道义二字自是不堪再用了。

这事是我跟你,都办得鲁莽了。

楚姜没有将罪责尽数推给他,诚挚地反省着自己的错,我自视甚高,以为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就敢自比父亲身边那些门客了,也没有想到万一他们会有可能拿此事来要挟楚氏。

沈当不免有些感动,又听车内问道:那廉申是大魁?她这话就是把廉申一行人当作匪贼了,或是实在藏了怒气在胸,又一句:贼寇之流,拿一幅字自不是为了做贼,他们对周朝或许有怨气,但是最大的怨气自还是对着陈粲跟昔日袖手旁观的南地世家的,那字的用处,我暂且还想不到,等见了父亲再说。

她说完又垂眸思索着,山路不平,马车上挂着的几只铜铃响得聒噪,幸而马车中铺着的锦缎实在是厚,并没有让她受到多少颠簸。

只见她攥了攥裙子,又叫了沈当一声,等我下了山,你再带十个护卫回药庐去,守住先生跟方祜,方晏若真与那些人有瓜葛,只有先生跟方祜是个口子了。

沈当凝目,若是先生问了……问了就对他说实话,说我怀疑方晏跟昔日霜翎军一伙溃兵有牵连,他们拿住了我的把柄以此要挟我父亲,只求他等到我再回山中亲自问上几句,不论他作何反应,务必守住他,等到府中来人再说。

这是楚姜能想到最妥当的法子了,她甚至不敢再做任何决定,一切只想等见到楚崧让他来决定。

竹涛过处,水腥气已经散了许多,只是石亭中遗着几片鱼鳞。

小晏怎么来了?此间已无百姓,只是廉申几人,他看着来人还是笑着喊出了在外人面前对他的称呼。

一只草鞋踩上一片银鳞,廉叔,沈季甫刚刚只身下山,又赶着马车上山了,廉叔见着了他没有?廉申骤然起身,从蓑衣下猛地凑抽出一支枪来,现下下山了没有?方晏把鱼篓放下,将他的枪按下,徐徐道:听到马蹄声就是要到了,他正接着楚九娘下山。

廉申狐疑道:他或许并没有见到我。

廉叔带来的三百斤江鱼都不见了,想也知道这里之前有多热闹,想要不引过路人侧目实在艰难。

他闻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走出了亭子。

廉叔并身后两个汉子也随之出去,要不要去叫人?来不及了。

他走近大道,看见了路上的灰土颤动。

要杀了?一个壮汉缓缓抽着刀,向廉申低声问。

廉申恨恨拍了他一把,杀了楚九娘,楚崧跟杨戎得把这东山荡平了,方先生跟小方祜怎么办?带着逃了……逃逃逃,你愿意逃方先生愿意?廉申教训起他毫不留情,见到前方有扬尘激起方才止住了,又见他上前问方晏,该要如何?不知。

方晏神色平淡,侧眼看了廉申焦灼的神情,廉叔为何如此紧张?说起来你们也是旧识,见到便见到了。

廉申正紧张着,那遭得住这一问,什么叫见着就见着了?您还带着一篓子鱼,不傻的都知道我与您必有联系,本来要挟楚伯安就是想着我们至多落个不义之名,与您全无干系,更不会连累到先生跟小方祜,而今被他撞见了,如何也要拦他们在山中了。

他眸色稍沉,未置可否,只看着那马车踏起越来越近的扬尘。

扬尘越来越近,甚至周遭的树也开始簌簌作响,是风声作祟,是马蹄嘶鸣,是铜铃央央,继而撞在锦帐上砸出一片涟漪。

菱纱轻慢,被激烈的山风吹开,她端坐车中,听到车外通传,女郎,我们被拦住了。

◉ 33、命门阿聂跟采采一把抱住楚姜, 阿聂用空出的一只手挑了挑帘子,颤抖着声音,女郎, 方……方郎君跟几个扛着蓑衣的站在道旁。

沈当补充道:廉申也在。

楚姜的心骤然猛烈跳了起来,跳得采采害怕,女郎, 心脉不能急,不能过急。

她按住采采的手, 深吸了一口气, 问他们要做什么?沈当紧拽着缰绳, 朗声喊道:方郎君拦着我们可有要事?方晏不疾不徐地上前一步,举目看向护在马车周围那些警惕的部曲, 大言不惭,师傅说还有一味最紧要的药九娘忘带了, 叫我来接九娘回去。

不要紧,遗漏了就遗漏了, 我夜里就回山来,不耽误用药。

沈当重复着答了她的话。

日头已去,还不等九娘下山天就该黑了,山中夜路难行, 更有野兽肆行,师傅说九娘该明早再下山去。

楚姜听着这人满嘴的瞎话, 恼火道:家中部曲操练得当, 不惧野兽。

沈当没有转述出那股隐隐的怒气。

廉申还疑惑方晏要如何把他们留在山中,余光却见着沈当不时投来的视线, 竟有些惭愧, 隐隐退了几步避开他的目光。

方晏叹了口气, 九娘家中何事如此焦急?隐秘之事,不好对外提及,多谢师兄关心。

日阳下去后,树影厚了起来,笼罩这条不甚宽敞的山道,透过密厚的数层,一点蟾轮的影悬在了碧天上,云与天都还透亮,漏着光下来,打在方晏身上。

恕我不能放心九娘下山。

他上前一步站在了路中央。

楚氏部曲当即便提起了武器,蓄势待发,只等一声令下。

她的心紧紧悬着,季甫,可能敌?沈当声音低下来,部曲七人,加我们四人,共十一人,他们只四人,却不知是否有隐匿在暗处的,或能一敌,却恐叫女郎陷入险境。

她虽未经历过风险,但也知道方晏必是容不得他们回楚氏的,眼下,她只急着想要回到她父亲身边,忧惧她父亲还是要被那信要挟,一时间自责与恐惧纷纷上了心头,让她呼吸乱了起来。

阿聂忙抱着她安慰,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说着楚崧多智慧,必不会陷入险境之类的话。

她却没听进去多少,紧抱着采采的手,脑中排演了各种情形,终于道:你问问那廉申,他为何在此?与方晏有什么关系?坐在车辕上的沈当神情一凝,未想廉申兄在此,不知何故竟与方郎君同行了?廉申显然始料未及,看了方晏一眼才上前一步,掩去心中愧疚,道:我与方郎君是好友,来此正是卖完了鱼瞧瞧热闹。

楚姜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彼此试探了,沉下一口气,若是我们执意要下山,他们是不是要动手伤人了?方晏听了沈当的传达反而一笑,不敢不敢,我来就是为了九娘的周全。

暮色渐渐沉重,何况山中,鸟雀将歇,风平树静,终是为此间添了几分森凉。

阿聂从挑开的帘子向路中的几人看着,漠漠昏色中已经看不清面容了,只有身影,可又不是她印象中的身影了。

她印象中那孩子是在东厨里掌烟火的,镇日匆忙,总是掐一把青绿,择一片枯黄,似乎日就月将的,不过是调弄咸淡的功力,绝不是眼前这一个句句透着薄凉气息的郎君。

女郎,听他的话,郎主与夫人跟我说过,不论面临何等险境,都要确保你安全无虞,方郎君是顾惜方先生跟方祜的,他若敢伤了女郎,第一个受难的就是他们,他恐也只是要挟一时,不会伤人。

她话里的夫人,是当年临终前对她字字叮嘱的夫人。

楚姜眼里擒了泪,听到乳母的话便跟着点头,我明白,阿聂便唤了沈当,说我们都听他的,只要他们不伤我们任何一人。

沈当如实传达了,便见廉申身边那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各自擦了一把刀,其中一个对着楚氏部曲做了个挥刀之态,当即便转身一刀砍下了一排并立着的竹子,姿态轻巧非常。

廉申马上沉下脸训斥,不许吓人。

楚姜只听到竹林中传来几分轰响,抚了把心口,等着方晏回话。

自然,九娘且随我回药庐吧。

他说着便走近了马车,还隔着一丈的距离,部曲们纷纷拽着缰绳来到了他跟前。

怎么回?我家部曲能否跟随?她问。

不好,师傅不爱见闲杂人的。

那能否容他们守在药庐外?药庐外,不是有季甫兄几人看守了?他的声音添了萧肃,与她们之前在药庐里惯常听到的淳厚已然不同了。

她又深吸一口气,那你要如何处置他们?说不上处置,叫他们跟三位渔人待上一处,三五日过去就好。

可是,我父亲今日来信了,若是见不到来信他会来山中的。

方晏一笑,他早知楚氏派了部曲守在山下,此下知道他们若是下不去山,自会有人来寻,此下听楚姜不提此事,只说楚崧,便想她或是还打着这主意的。

他便也不提,我叫方祜送信去就是。

阿聂听着声音将近,跟采采一起将楚姜抱得更紧了,直到她推开来,好,有劳师兄。

她这话说完沈当才叫部曲们散开,方晏便也踏上车辕来,向沈当伸手要缰绳。

此时他的姿态洒落,并不是沈当印象中那提着柴笑得淳厚的乡野儿郎。

方晏接过缰绳便要起行,楚姜却问道:师兄,真的是回药庐吗?是。

那师兄要如何同先生说?他便转身掀开充作车帘的锦账,看到抱做一团的三人,竟也露了个温和的笑,九娘来说就是。

昏色沉郁,楚姜没有看到他俊俏的脸,只有一排牙隐现,勾得她心中恐惧更甚,便只点着头,向他征询着,那我跟先生说我不想回了,可以吗?娇娇柔柔的乖巧,正该一个世家女儿在此时此刻的反应,方晏放下锦账回身,满意道:九娘这样说很好。

她暗暗吁气,说害怕是不能的,说全信了他也是不能的,不知何时天也黑了下来,她瞧瞧看着窗外树影,认不清究竟是不是回药庐的路。

季甫可还在外?方晏探身回头看了眼马车后策马跟随的四人,我叫他们骑马跟着了后面。

她便叫阿聂挑开窗帘确认了一遍,等她点头了才稍有心安,却不过片刻,沈当突然在后疾呼:方郎君,有歧路,该北行。

方晏转而往车内解释道:是近路。

楚姜却不敢信了,正要伸手掀开锦账就被阿聂拉住,女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她虽深知此理,可人已在车上,逼不出方晏几句实话,明白他的真正目的,那才是最大的险境。

车中一片昏暗,只有三人互相依偎着的温热跟或急或缓的呼吸昭示着车中人心绪之乱,她拍着阿聂的手,跪坐一步上前拉开车帘。

师兄,我们不是回药庐吗?方晏听到声音就在后背,知她近了身,还冷静答道:是。

师兄骗人,方祜跟我说没有多的路通向药庐。

这跟先前她说方晏下山捕鱼是骗人的语气一样,方晏倒是抬了眉,颇有些诧异她怎么冷静得这么快,听到后面悉悉索索的一阵响,正要转身,却不妨腰上突然多了阵怪异的酥麻,是一只手探在了他腰间。

不等他再想后腰处便乍然一冷,有一把利器刺破了他的麻衣,冰冷触在了他的肌肤上。

师兄,这是命门穴吗?楚姜借着银簪上折闪的月光认着那穴道,满脸的谦虚,语气也十分温和。

方晏竟也不怕,平静地转头,见到了楚姜坐在她身后,阿聂跟采采护着她两侧,只是手也向前伸着,在他看不见的后背腰间,他猜测还另有两把利器正在他的命门穴等着,只等他一有动作就要刺进去。

他不得不对楚姜生出些不一样的观感,惊异她先还那般害怕,此下又如此镇定,一把利器就扭转了局面,只得一把拉住了缰绳,便闻一声马鸣,车停了下来,那利器也进了他的皮肉一分。

是,只知九娘精于文学,原来也通穴位吗?楚姜听他语气并无丝毫慌乱,不知他为何不怕,但是心却一狠,触到银簪所抵之处有些湿痕,知是刺出了一道口子来,双手将银簪握得更紧。

托师兄的福,三十六死穴,只知这一个。

还要多谢先生日前玩笑说的肾水之道,叫我生了好奇,才知道这穴位轻伤亏肾阳,重伤则风瘫。

因师傅的无心之举而受制于人,这叫他哭笑不得,九娘待字闺中,脱口便是这般言语,有损清誉。

楚姜只是听着声音,看着他僵直的背,却能奇异地看出他全然似变了个人,张扬又隐忍,无所顾忌,甚至还不怕死。

方晏突然感受到腰上的刺痛更甚,立即住了声,知道这小娘子是真敢下手的,便是她不敢,她那两个忠仆也敢,她们银针指着的地方可不止一个要命的穴道,随手刺偏了,也够他去半条命了。

沈当几人也策马赶来,女郎,可有……只是眼前的神情叫他一时讶然,只是眼前的神情叫他一时讶然。

月辉之下,锦幔肆意,轻罩了几只人影。

楚姜跪坐在方晏身后,像是在为他祈祝。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下山回去。

楚姜道。

方晏的声音还清淡着,神色从容,季甫兄,下山吧!沈当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被把住了什么命门,当即不再多言,护在马车周遭跟来来路返回。

◉ 34、约定师兄不用赶得这么谨慎, 九娘以为你是不怕的,车马再急,我的银簪也不会重刺进去。

死是不怕, 就怕半死。

他徐徐道。

这倒是了,以我的力气,重伤或许不能, 不过应该能叫师兄瘫了。

楚姜此时才安心了些,跪坐在他身后审视着他, 师兄, 我想问你几句话, 你能如实跟我说吗?他点了点头,或许可以。

她抬起头, 只看到他后颈的碎发,便又乘着月色盯住银簪, 缓缓道:你们想要留我在山中,等到我父亲把那副字给了你们再放我下山吗?九娘聪慧。

可是我下山还是会告状的。

他牵起嘴角, 那时候再告状也无妨了。

楚姜听他声音里毫无惧意,簪子捏得更紧了,师兄不怕连累到先生跟方祜吗?九娘是明理之人,楚太傅也是明理之人, 必然知晓此事与他们无关,怎会追究到他们身上呢?楚姜轻声一嗤, 师兄倒真是心狠薄凉。

实则她也明白, 在她没有大好之前,方壸跟方祜绝不会被追究, 若她大愈, 有救命的恩情在, 她父亲更不会拿他们如何了,今夜其实只有廉申几人出现要挟她,也能达到相同的目的,还不会彻底暴露出方晏,为何他又要亲自出现?她凝眉思量了半响,隐隐猜到了原因,师兄是故意出现在我眼前的吧!一身鱼腥气,出现不出现有什么区别呢?她抬眼看向他挺直的肩背,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便道:师兄是不是早就跟那些强盗勾结了,不然先生当初怎么会谢绝我家的酬谢,只要诊金,还要我三哥许下诺言,为我诊病一事绝不能被你师徒三人拿来日后求报,先生正是恨师兄不成器,才要杜绝师兄走上歪路的每种可能。

他没有作声,楚姜便继续道:你敬爱先生,但是偏偏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先生养育你多年,你犯了错事他都能容忍,所以师兄今夜一定要出现在我面前,是想要我去先生面前告状,好让你们划清干系吗?如此一来,以后你犯了天大的事,都有我父亲能作证,你与他们早无干系。

她复问一句,师兄,是这样吗?方晏竟悠悠叹了一声,在她听来不免有些妥协的意味。

九娘洞察人心,是我往日小看了。

他对楚姜,由衷生出了丝欣赏,不知九娘肯不肯叫我此愿成真?楚姜并未得意,听他语气心恐有诈,更生警惕,那要看师兄肯不肯告诉我,你们拿我父亲一幅字是要做什么?这我不能说……嘶!师兄,我再重一点就到穴位了。

方晏轻抽一口气,九娘,不管我们说不说,你父亲做的事,都在我们手上掌着。

她也生了气,娇喝他:你们是不讲道义的,先前拿了黄金,还以此事来要挟,即便给了你们字,将来你们还会纠缠,便如附骨之疽,我不信你们。

突然却又话锋一变,声音里故意带着骄纵,那事却也不是我父亲做的,是我叫沈季甫去办的,我因为被两位族叔言语刻薄了,就不忿得很,叫沈季甫去寻人恫吓了他们,此事流传出去,只是我名声不好罢了,我父亲顶多落一个娇纵女儿,这又有什么呢?长安贵女杀人者有,抢夺人夫者有,我只是跟族叔玩笑几句,妨碍不了什么。

又或者,此事与我家可毫无干系,只是江上水匪横行,听说我族叔被找到时身无一钱,连一条镶了玉石的腰带都被抢走了,我父亲一封檄文呈回朝廷,将来江面肃清,焉有南阳王旧部溃兵存身之地?方晏缓缓摇头,北周宣行孝道,杀人也好,抢夺人夫也好,终究没有违背一个孝字。

九娘不要唬我不识北周风俗,方才听聂婶子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难道流言之下,九娘还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理吗?楚姜本还漫不经心地听着,听到孝一字时突然似想通了一般,神情骤然轻快下来。

师兄知道我那两位族叔如今的情形么?他们如今再无张狂之举,族中对此满意得紧,还来信夸我父亲将他二人说通了,方才我说的那两个法子太费周折,还是我一封信送回族中好,信中道明实情,为了我父亲跟我三哥的仕途,族老们就要抢着来顶下这事了,既然孝比天大,长辈教训小辈是不是孝道呢?方晏一怔,微锁了眉,又听身后人轻快道:想来你们只以为是我父亲与我两位族叔不和,便出了这阴私主意,才以为可以要挟他,又看我父亲应了你们要的字,以为此事拿住了他,师兄,你们实在将我父亲看低了。

他这才笑叹一声,却是我们错估了楚太傅,不过既是如此,他又何苦应下那副字?皆因此事是我犯下的,师兄……她看着他从车辕向前滑去,一个箭步就借着马头站在了道边的方晏,慢慢闭上了嘴。

既然这事不能做把柄了,我们该讲和了。

他姿态随意地拍着身上麻衣,话说得有几分恣意,脸上也没有多少逃出生天的喜悦,只是声音朗朗,未想荆州那事竟是九娘叫人去做的,实在阴差阳错。

她看着银簪,暗自咬牙,看他片刻才恢复了沉静,师兄,我不会跟先生说的,等我病好了,还要在金陵乃至去长安宣扬,神医方壸有一心爱弟子……便见方晏朝她一揖,九娘叫沈季甫找人恫吓族叔的事,从此消散。

楚姜心中隐有不甘,却终究还是自己做事疏漏,即便事后能弥补,让族中知晓了终究还是对她有影响,终于还是点了头,我能叫我父亲以后出来作证先生与您断了牵连,也能矢口否认,你也能吞下约定,指不定哪日就要把那事给宣扬出去,既然你我都不得安稳,如从约定也无碍。

他凝神听得仔细,终于得了承诺,扬眉笑了一声,今日事还请九娘勿怪,告辞。

话音未落,便见他踏草入林,不过几步便再不见了踪迹,楚姜这才彻底松弛下来,阿聂跟采采忙询问她是否不适。

无碍,无碍,心跳得急了些,徒弟犯的事,去找师傅还。

她拍着胸口,先回药庐去,我怕他们跑了。

阿聂一愣,女郎是说先生会跑?他不是说了要断了牵连?口上的话,只信他三分,我怕方晏会绑着他们跑了,可别落了个惊吓,还丢了救命神仙。

采采被这话逗笑,软瘫着身子靠在车壁上,女郎,那十六郎跟十九郎的事,是不是就不用急了?此事唯阿聂被蒙在鼓里,一路上只听了个大概,正想问,楚姜便脱力地靠上了她,还是忍了下去,又听楚姜声音虚飘着,不用急了,父亲定然比我想得周全,我们的错事,等明日回府跟父亲认错就是。

月已上树梢,婵娟圆满,清夜虫鸣,冷露渐生,等他们来到药庐时里面还闪着烛火三两星。

楚姜走进院中,见方壸还坐在堂中碾药,一旁是垂头跪着的方晏跟盘腿坐在地面上看着他的方祜,脱口便是一句:求先生为我做主!碾药声停了,方壸许久才抬眼看她,似乎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九娘,晏儿已经跟我求饶了,他已知错了。

她眼中盈起了泪,诉说委屈,先生,这世上不该有这样的道理,总不能做错了事,就一句错了抵消。

方壸叹气,并不是要用错字来抵消,我思来想去,他犯下的不是小错,你来我这里治的也不是小病,等你大愈之后,这事便不再提了,可好?她更显得委屈了几分,半响才应道:九娘拿不准先生的话,晏师兄今日的举动,险些就叫我丧了命,往日就算我大愈了,他又来杀我怎么办?万一,你们因着这事怕我回家告状,尽数跑了,我又去哪里找到先生治病?方壸只是医术精明,却从不会玩弄心术,哪里想得到叫她满意的法子,便问道:依你的意思,是要怎么做?她这才收了泪,我家那些部曲,还被那个叫廉申的给要挟着。

晏儿说,他们都完好无损,还在那亭子里等着,只等你下山回去,就能带着他们回家。

这事我不会瞒我父亲,眼下他们既然脱险了,想必已经回家报信去了。

不瞒才好,晏儿也是受那几个匪徒的蛊惑,一时糊涂,想要拿着楚太傅的字长安结交权贵。

这话楚姜自然不信,却也知道探知不到内情,便道:九娘之后该用些什么药、哪一步用什么疗法,请先生写下来,如此九娘才不怕先生会离开此处。

方壸抚须,犹豫道:叫你住在此处就是因着要根据你的病情施药,我不能断定你之后该用什么药。

她又一思忖才道:那便请先生随九娘下山去,至我家中……这孽徒倒不值得。

方壸向后一仰,吹了吹胡子,显然是觉得她得寸进尺了,只见他拾起地上的蒲扇扔向方晏,抓下山去吧,府衙问罪。

方祜惊讶地睁大眼睛,师傅,真的吗?先生,倒也不必如此。

楚姜收敛些许,擦了擦泪,我只是想要一个确定的保证,以今日之事来看,承诺、道义都是不可信的,那叫廉申的,拿了我的黄金还做出这样的事了,不仅不讲道义,还是个贪得无厌之辈,晏师兄镇日与此般人为伍,九娘实在不敢信他。

方壸便也稍坐正了些,总是老夫教养了十多年的,他今日之举未必没有我的责任,孽徒,你自己来说,此事怎么解决?被冷落了许久的方晏终于抬头,对着他师傅倒是流露了几分愧疚,是徒儿之错,连累师傅,伤及九娘,便请师傅废了徒儿几道穴脉,从此叫徒儿再不能提刀行武,以消九娘之恨。

这样残忍的方式,沈当几个会武的且流露了几分不忍,方壸却未觉,只问楚姜,九娘看如何?她看方晏说得诚恳,跪得老实,这副模样跟在路上拦他们时的神情没有半点相似,内心暗唾,却还是面露不忍,如此实在残忍,九娘倒有个两全的法子。

方壸果然舒了口气,怕她真要断了徒弟的穴脉,你说。

先前先生为着清净,不许我家的部曲来守卫我,如今先生该应允了吧!是该允了,叫多少人来都随你。

经今日之事,我与晏师兄实在无法再共处一院,先生又不肯随我下山,便只有是请师兄离开了。

不要,九娘。

方祜最先为他师兄求情,师兄以后再也不会害人了。

方壸拉住他的手,叫他住声,迟疑了片刻,在你病好下山之前,将这孽徒驱出去也是无妨,不过九娘你通情达理,也知道这孽徒少了我的约束,恐会犯下更大的错,此事,恕老夫尚不能应。

她声音稍缓,不急,先生可以慢慢想,九娘明日下山之前先生给我个答复就是。

方壸执扇的手顿在胡床上,不由想要叹息,难怪钝刀子割人最疼,一夜辗转,要他在两个最不想做的决定里挑出一件来。

楚姜让他缓了许久,除了此事,那叫廉申的,先生说他们是匪盗,不知有多少人?他们会不会哪日也来药庐中绑了我去好要挟我父亲,用来求官荣?方壸点头,是要防,他们人数多少老夫且不知,但是是该防着的。

她便道:东山由来少游人,说起人烟也比金陵其余山林少,且此处地势平缓,听说昔日南阳王就曾于此练兵,正好我六哥南下之后征募了两千步兵,早就想寻个驻地了,先就想到了东山,因为先生之故才弃了此处,而今却有匪寇作乱,正好有太子殿下划的御园,此处也该用上了,就算不建连珠寨,也在山腰之下扎些营房,若是匪寇来扰,也能早些救援,先生您看如何?方壸对此倒无二话,若是没有楚九娘,那连珠寨早该建了,此时还给他几分面子只在山腰之下,并不算过分,便点了点头,妥当。

楚姜又看了一眼还跪着的方晏,他还低着头,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倒是方祜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看向他,小脸上尽是愧疚,似是还想替他师兄认错,又羞于开口。

先生,我便先歇了,明日您告知我您的决定。

说完她温柔地看向方祜,方祜,你有话要跟我说吗?方祜拽着衣袖,欲言又止,还是犹豫着摇了头。

明早跟我说也可以的。

她说完就去了西屋里。

月已中天,堂中点了一支粗似青竹的蜡烛已经烧得烛泪纠缠,这烛还是当日随楚姜一并来到药庐的。

堂中只有方壸与方晏在,还是一坐一跪,为师知道你认错是假。

他垂着头,师傅,我未料到楚九娘今日会下山,更不曾料到沈当会撞见廉叔。

晏儿,廉夫良行事,并非全以你为重,楚伯安何至于知道我的所在,方祜又怎会如此巧合被楚三郎见到,还有今日这桩蠢事,这些必然不是你所为,那还能是何人?还不是他自作主张,这样的下属,要来何用?方壸轻叹,半响没有等到徒弟开口。

夜风不如白日里吹得狂,只是微微扇着烛焰,方晏跪在青石上,看到烛台映了个模糊的影下来。

楚氏送来的烛台,是烧得玉润的青瓷,制了莲花的底,烧了莲茎作立柱,燃的是荷蕊。

这么高贵的烛台,映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粗陋的影,他置在身侧的手覆上那道影,一如盖住他内心隐生的卑劣。

他抬起头,眼中是一涛痛意与纠结,今日这桩蠢事,是我做下。

你要一幅字做什么?送给虞巽卿。

方壸疾问:送他做什么?毁他。

他说得淡然,看向方壸的神色有些恳求,余的师傅不必知情,方才楚九娘所说,师傅应该应允的。

方壸面含痛色,你既怕连累我们,又何苦去做?你是抱了必死之心?我不怕你伤了残了,就怕你死了,怕你下去之后跟你母亲说我没有守住你的命,当初我为什么要跟楚三郎那么说,就是想断绝你的念头,就怕你拿了我救治楚九娘的恩德去楚氏求报。

饶是再耳聪目明,齿牙完坚,他也是个古稀老人了,花白的须发被烛火照得格外凄凉,无端给这老人的形容添了悲凉。

他廉夫良昔日不过是霜翎军中一个看粮草的文书,不是什么诸葛之才,陈粲如此残戾,都能被虞巽卿哄得温顺几分,你当他是好杀的吗?他语重心长地对着徒弟训诫,当日你母亲把你交付给我,话里句句都是要你活命,为师便不赞同你跟廉夫良来往……他顿住看了眼弟子,为师倒恨这世上没有叫人抛却前尘的灵药,我千条规矩下来,却没有哪一条能消磨去你心中的仇恨。

方晏眼眶泛红,徒儿此生最不愿拖累的便是您与方祜,可是廉叔,他对我也从无二心,师傅,他们不是诸葛之才,却为了我去找遍了世上所有能读的经籍,母亲教导我知恩图报、报本反始,他们是为我活着,我若抛弃了他们,师傅您也会对我失望的。

他们不是为你活着,是为愧疚活着。

方壸怒而低吼,顾忌着药庐里还有其他人,只小声骂道:你父亲本该战死沙场,是他们这些人贪生怕死,把你父亲给抬了回来,可怜他至死都不知道,就是因为他回了家,反而连累了你们一家五口人。

从来不是父亲回家的错。

方晏痛苦低呼,他记得他父亲回家时母亲有多欢喜,弟妹们有多高兴,他还在他榻前耍了一套枪法,哪怕他没看见。

他们带回了父亲,不是他们的错。

方壸看到弟子脆弱的控诉,终也忍不住苦意,颓然上前抱住了他,似是哄他又似是哭告,那时候他们都知道是谁的错,都知道忠臣蒙冤,可是他们没有出来为你父亲叫屈,一个也没有。

师傅,您逐我出师门吧,今生再造之恩,徒儿来世再报……楚姜坐在窗前的长榻上,透过菱花窗纱,远远看着,终于等到堂上的烛火暗下去了。

山里的风声像个老人的呜咽,似乎痛快地呼吸着,又克制着,含着上了年纪的无能无力。

阿聂将她肩头滑下的绸被拉上去,睡不着也合上眼歇歇。

楚姜摇头,喝了药睡不下,你们想,先生跟方晏是在说什么?她也不明,也许是在训斥他。

采采抱着被褥坐在榻脚,也道:隔得远,听不见,不过看先生之前那样生气,定是要罚方郎君的,女郎还害怕吗?她仰头问。

还是有些怕的。

阿聂便将她揽进怀里,感叹道:方先生怎么养了这么一个孽徒,平日里看着乖巧,竟是个如此财狼,说起来先生也是苦命,又没个子嗣在,这收了几个弟子吧,大弟子没了,二弟子是个忤逆的,小的那个且看不出什么,也只能指着小的那个……楚姜突然从她怀中立直了背,似是想到了什么,瞳孔中满是不可置信,良久唤了阿聂道:先生那个大弟子,若是活着,该是什么年纪了?阿聂不明,还当她还在惊惧中,又将她揽住拍了几下背才道:先前说起盖屋子,听先生话里意思,也该是娶妻的年纪了,跟方郎君应是差不多的年岁。

这就对了,难怪。

她连着呢喃了好几声难怪,目光透给菱花纱窗看向外面,只有满地的月色。

一时心中波涛翻涌,又惊又怕。

然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

她默念着将目光送到窗外,只有月色照在院中柴垛上。

采采看到她神色惊恐忙拿着扇子给她轻轻摇着,女郎,不怕了,不怕了。

她收回视线,生出一股劫后余生来,心有悻悻,轻声叹道:这回得要怕了,不怕不行,先生仁善,倒是做事不新鲜啊。

什么不新鲜?采采疑惑。

她强整面容,恢复了几分平静,无事,歇了吧,明日一早回家。

呜咽的风停了,月夜澄澈,洒进窗中来,落下几点宁静的气息,终于让这夜平稳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最近出差中,尘仔跟另一位同事要朝夕相处好几天,实在不方便码字,存稿也较少,暂缓几天的更新,非常抱歉啊友友们(>_<)◉ 35、下山翌日清晨, 采采刚打开门,就见方祜坐在门外手里转着一支精致的风车,听到开门声就见他惊喜地回头, 采采姐姐,九娘起了吗?起了,还未梳洗。

那我等九娘梳洗好。

他乖顺往后退了一步, 拖了把几子坐在檐下,把玩起风车来。

采采一面汲水一面问他:你师兄呢?他一听就有了点伤心的神色, 昨夜就被师傅赶走了。

先生这般狠心?采采有些犹疑, 放下盆蹲在他跟前, 先生宁肯赶走你师兄走也不肯下山吗?他隐隐带了哭腔,委屈道:师傅不愿去, 还说师兄做错了事,往后不许再来药庐了。

他把风车举起来, 师傅不许我给师兄求情,我想把风车给九娘, 等她气消了,能不能让我师兄回来?采采哪能轻易应他,起身端水进去,一面哄着他:等女郎梳洗好了, 你亲自说好不好?他便希冀地点了几下头,乖乖坐在檐下等着。

采采转头回屋便说了这消息, 楚姜未料方壸真能坚决应下, 坐在铜镜前凝眉默思了许久,阿聂给她挽着发, 见她眼下一团青不免心疼, 昨夜显是吓得狠了, 难得养好的身子,昨夜一吓又回去了。

让她睡卧不宁地自不是那惊吓,她对镜看了看,交代阿聂道:昨夜沈当已经回府去了,想必此时正在外等着,你去叫他找一找南齐野史,越多越好,就要这近二三十年的。

阿聂应声而去,等楚姜梳洗罢了,方祜便举着风车送到了她眼前,九娘,这个给你家妹妹。

她笑着接过,吹了下才道:这不是你最喜欢的?我最喜欢我师兄,这个给他赔罪。

她看着他嘴角的酒窝,被他澄澈的一双眼睛瞧着,心中隐生了点惭愧,还是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好,我拿回去送她,回来给你带糕点来。

不用不用,这是给我师兄赔罪的。

小孩总是藏不住心思,她曲身认真地看着方祜,温柔道:方祜,你师兄昨日是真的犯了错,我叫先生赶他出药庐,也是避免了我父亲来问他的罪,并不是我真的想要你们分离,等我病好了,他就能回来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咬住下唇,想要堵住哭意,九娘,我不想跟我师兄分开,昨天晚上他就被师傅赶出去了,我睡醒过来就没见再到他。

他还是没能止住眼泪,委屈不已,我之前骗你的,我师兄没有打死过老虎,我怕他在外面被野兽吃了。

楚姜神色复杂,还是给他擦了眼泪,安慰道:你师兄有去处的,你不要担心。

方祜。

方壸端着碗出现在堂中,不要缠着九娘了,过来吃饭。

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楚姜看到方壸还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不忍心,看着一老一少坐在案前,竟有些凄冷,想了想还是只简单说了几句便辞行离去。

等他们离开后,方壸带着方祜去采药,不过离了药庐五里,就见有兵士正在扎营,方祜看到一堆丢在地上的大刀吓得急忙往师傅后面躲。

失礼失礼,竟是吓到了童儿,老翁勿怪。

一个看着像这行人长官的士兵走过来,对着他们致歉。

方壸摆摆手,巡视了他们一圈,童儿胆小罢了,敢问诸位可是楚六郎麾下?那人一脸的惊喜,老翁竟识得我们卫率①么?不算识得,不耽搁诸位,老夫告辞了。

方祜亦步亦趋地跟着,师傅,他们是什么人?昨天九娘说,她家兄长要来此驻兵,这些就是了。

来这么快?他惊呼。

或许昨夜就来了,这是防着我们跑呢!方祜便瞧瞧回头看,果见那些人还看着他们,吓得脖子一缩。

方壸见他胆小之状,不由暗笑,说起风凉话来,你师兄这是惹了不该惹的人了。

这又戳到他的伤心处,他眼巴巴地看着师傅,真的不让师兄回来了吗?不是说过了?等九娘病好下山他就能回来了。

唉。

童儿凄惨地叹了起来,师兄当初还说,我们惹不起九娘他们家,转眼他就自己害人了……旧居山中,远不入繁华,楚姜再见到金陵鼎沸时不免感到久阔,终于归至家中,刚入中门就见有道小巧的人影闯来。

九姐姐。

她搂住来人,刚要看她,却被她紧紧抱着,听到带着哭腔的一句,衿娘好想姐姐。

我又何尝不想你呢。

她微微躬下来,把妹妹的手松开,摸着她的脸蛋道:怎么还红了眼睛?我不是回来了吗?楚衿皱起小脸,你还会走。

以后就能常回来了。

正说着,顾媗娥便领着一众侍女走了来,我便说衿娘看到姐姐定是要哭的,果不其然。

她忙行礼问候,九娘拜见母亲。

不说衿娘想念你,我也念你念得紧。

顾媗娥亲近地把她牵起,又带着欣慰的眼神环视起她周身,神医果然是神医,不过两月,气色瞧着又不一般了。

多赖母亲的记挂,九娘也觉身子不似从前那般沉了。

这就好,废了这么多周折,最要紧的就是养好你的身子。

她轻拍着楚姜的手,相携走进府中去,又关切问道:是先回去休整了,还是直接去你父亲处?来前已是梳洗过了,正好带了山中晨露下来,这点新鲜气息也不必洗去,今日并非休沐,父亲可在家中?顾媗娥便叹了口气,昨夜见人回来报信,连夜就叫六郎带了人去东山,知道你要回来,再多的事也得推开了,正好近日殿下那里清闲,你父亲跟左太傅也清闲,不过此时有人求见,他正在说事。

楚姜听她提到太子时语气轻熟,便知顾氏已然得了太子青眼,虽有惊讶倒也觉得正常,听她说完才惭愧道:怪九娘不孝,惹出了事端,叫父亲兄长也受累。

怎能怪你?昨夜听你父亲说,我都吓得一身冷汗。

她凝着眉头,从顾媗娥的话里并不能听明白事情的全貌,她昨夜叫沈当回来,嘱咐他只能跟她父亲单独说,且只是说方壸那句定论,是他的二弟子心术不正,勾结了霜翎军溃兵,想要挟自己得到楚崧一封举荐信好北上求仕。

若是他父亲没有跟顾媗娥说实情,她自也不能说,又听耳边道:你这孩子也是,昨夜那样凶险,就该回来叫人去将你接回来,又还待在那处做什么?母亲说得是,不过昨夜更深露重,不说马车,双脚且难行,知道六哥带了人去山中我便心安了。

顾媗娥笑容不改,也是,神医是好人,但也怕他跑了,都守着他才好。

楚衿一直牵着姐姐的手,走路也一直仰头看着她,听到她们说话也不作声,只是乖乖听着。

楚姜的手被她牵得紧,顾不上再跟顾媗娥寒暄,衿娘,三哥呢?她的注意力这才被移开,手上力气也小了些,娇声道:跟殿下出去好几日了,去会稽了。

我不在家中时,你可有好好听话?楚衿啄着脑袋,听的,衿娘没有惹事。

她便满意一笑,看向顾媗娥道:衿娘向来顽劣,如今瞧着这样乖巧,看来她没少叫母亲操心。

说是我照看她,不如说是她来哄我,衿娘听话,从前还想着有你在家我不至于苦闷,好在有衿娘,我才不用每日只对着你父亲那张脸。

这话说得活泼,能叫人听出她夫妻二人间的脉脉情思来,楚姜心头也欣慰居多,又顺着她的话说了几句,才到了楚崧书房中。

几人步入一座长廊,楚姜抬眼看去,不觉有些陌生,笑问道:这里瞧着,比之前雅静了许多。

顾媗娥便带了丝羞意道:不怪你看着陌生,是我瞧着这里不够好,叫人拆了重建了。

却闻一声扑哧,正是青骊发出,楚姜好奇笑道:莫不是还有旁的原因?青骊一脸的揶揄,九娘想也明白夫人不是个爱折腾的,哪里会瞧着不顺眼就拆了这里呢?你这张嘴,净是胡说。

顾媗娥羞窘不能,耳尖羞红道:九娘可别听她胡说。

楚姜看她粉面含春,也乐意听上一出,朝着青骊笑,是什么缘由?重建这样大的动静,就是青骊不说,旁人也要说给我听的,母亲何必拦住青骊一个?顾媗娥羞得拿帕子去塞青骊的嘴,倒叫她跑开牵住了楚姜,戏谑道:原是那日,夫人……就该罚你去养鸟,嘴舌这般烦人。

那日夫人来送汤饮,在廊上摔了一跤,郎主第二日便说这回廊建得不好,叫拆了重建。

楚姜听完便含笑看向顾媗娥,带着几分尊敬的调笑,倒是父亲能做出的事。

楚衿倒似懂非懂,只是见她们欢笑,也捂嘴笑了起来。

书房中的楚崧听到欢声,唤了茂川去看。

郎主,是九娘回来了,正在跟夫人说笑。

便见他神色骤然松弛,说了句斥责的话,倒是隐隐含了笑,此间正在议事,叫她们小声说笑。

因要散暑热,书房的轩窗尽敞开了,三个年轻的郎君坐在楚崧对面,不仅将娇声收入了耳中,稍一侧身,便能见几片裙袂,却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又过一刻,楚崧才起身送别三人。

一个身着皂衣的少年忙殷勤道:不敢劳动太傅,某等自去便是。

另两人也跟着说来,楚崧一笑,送着他们走到门外,叫来茂川送客,茂川便领着他们从回廊相左的方向离去。

还是先那皂衣少年,行走间竟落了一卷书在地,众人自要停步等他。

却等出了楚府宅门,几人跨马之时他不满地对着身旁那牵着青骢马的俊逸男子埋怨道:十一哥,都是你害得我落了册子,被那老仆看见我失态,转头他告诉了楚太傅,我少不得落了个失仪的样子。

那先前在楚崧面前还谦卑拘谨的郎君霎时就笑了起来,眼眸含了点濯濯的笑,是为兄的错,不过那仆从行事从来大方,不会嚼口舌的。

陆十九不信,开始叫屈,楚太傅往后肯定不想指教我了。

另一男子这才安慰他道:不必担心,楚太傅今日一心挂着妻女,不会牵心你的。

说完他便拽了缰绳,神情遗憾,倒是没看见那楚九娘长什么样,方才畏惧太傅的威严,恐怕她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敢看,你们看见了没有?我册子掉了,心都要吓得跳出来了,哪里顾得上看,且说了,我也不想看,我才不愿娶楚九娘呢!我可不想让旁人以为我是因为想娶楚太傅的女儿才拜见他,玷污斯文!你这书痴!娶了她岂不是更好与太傅酬和文章!不要。

陆十九脸上还带着稚气,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紧紧把书册捂在胸口。

陆九又问:十一弟看了吗?十一哥最是眼高于顶,谁能比他骄傲,他才不会看。

陆十九话里还带着怒气,又似乎是在夸人。

陆十一对着他的马扬起一鞭,你们都没看见,我怎么会看到。

陆七隐隐有些不信,又见他镇定如常,倒是迷糊了。

只是陆十一在策马离开时又转眼看了楚氏门楼一眼,轻笑了一声。

看见了吗?倒是见到了。

明媚楼台,浓绿夏林,有石榴半吐,秾艳一枝,簌簌层霄中。

作者有话说:①卫率:东宫属官,武将。

◉ 36、王孙楚崧的书房中, 楚崧父女二人相对而坐,楚衿刚想要跟进去,就被顾媗娥牵到了廊上。

你父亲跟你姐姐有要事相商, 我们之后进去。

楚姜闻声侧头看了眼,对顾媗娥投去一个善意的笑,又才回头笑问楚崧:父亲没有跟母亲说吗?楚崧含笑, 想等你回来,我看了那神医的本事再决定说不说。

她脸上的笑淡了下来, 神情惭愧, 将手臂搁在案几上, 羞惭道:都是女儿的错,若非我叫沈当去做下那般不肖之事, 父亲也不会受他们要挟了。

楚崧温和地看着她,先是听了脉, 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抬眼看到女儿的神情, 反生了心疼,明璋,这事你做得并不错。

可是……楚崧慈爱看着她,我像你这般年纪时, 可没有胆子做这样的事,你做得很好了。

父亲疼爱我才这样说, 女儿却是知道自己做错了。

你做错的是昨夜与那方晏的争斗。

他终于颜色冷肃了些, 不过一瞬语气又软和下来,你要是伤了, 痛的是谁?楚姜一噎, 立刻也乖顺地认起错来, 是,女儿往后再不敢了。

他这才有些满意,那两张药方,府中疾医看了都惊叹,你脉象也稳健了不少,气息也更稳了,看来那神医终究还是有本事的。

说着他便笑道:我一收到那封要挟的信,一见便知是你的主意,如今你十六叔、十九叔都乖顺得紧,这事不算你的错。

她心中愧疚却实在难消,此下只想着认错,往后女儿不会再胡乱行事了,此事还连累父亲受胁迫,女儿知道,一幅字可大可小,那事的后果我并没有想到。

楚崧不赞同地看着她,若是这事你做得天衣无缝倒是吓人了,你虽自幼长在我身边,但是年岁毕竟还小,能做到这样,已是不错了。

她微红了眼,父亲不怪我吗?楚崧伸手摸着她的额发,声音温柔又怜爱,为父怎么舍得责怪你呢?他叹道:你出生艰难,长大也艰难,可是我养育你从未觉辛苦,自你母亲去后,我每每恨她不来梦中见我,总以为是她在怪我没有把你养好,我又暗自与她恼火,明璋分明也是我的女儿,凭什么她抛下我们去了,我还不能恼她……说着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起几分伤心看向女儿,明璋,你是我跟你母亲最疼爱的孩子,你自小读圣贤道理,一个孝字你学得好,可也要知道,儿女在父母面前,总是容易受到宽宥的,何况你是为了父亲才这般做,父亲只会高兴,如何能怪你?他说起亡妻竟不觉有些哽咽,神色暗伤,又注视着眼前的女儿,看着她与亡妻相似的面容,又欣慰又心酸,明璋,父母爱子,最重教子,我就把你长姐教得很好,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想看前人未看过的山水,也就大胆去了。

那时候她站在我跟前说自己未必就不能做个女中裴季彦①,未必写不来一本郦道元的《水经注》,为父便要等着她那一本出来,等着看她许给我的那句‘也叫这长安纸贵’。

这样的志气,才是我楚伯安的女儿,明璋,你是最像我的,怎么因此小小挫折就自伤了呢?为父生平从不自傲,可是每每看到你时,偶也会骄傲起来,自傲我楚伯安怎能养出这般灵秀的孩子。

她听得涕泣如雨,父亲,女儿没有这么好。

当然有这么好,我儿有着诸多男子都难敌的智慧和勇武,哪怕站在书墨里,也要有指挥万马千军的魄力,我不想养育出一个怯懦的孩子来,不想她遇到一点磨难就畏葸不前。

他带着春风般柔和的笑问女儿,明璋,还害怕吗?楚姜泪眼婆娑地摇摇头,不怕了。

那对此事你是怎么想的?还觉得自己做得一无是处吗?她又是摇头,显了几分娇气,红着鼻子道:也有好的,也有错的。

楚崧欣慰一笑,又带着丝惆怅道:从前总害怕御医说的那句你过不了二十岁的关,只想着让你好好长大,从不敢想你是否也能有你长姐那样胆气,可如今,总算叫我们找到了神医,父亲也想要问问你,你心中所想是什么?是想要你长姐那般山水天地的自在,还是内秀闺中只打理宗族杂务、养育儿女?楚姜怔愣,显然从未如此想过,她之前所活的,似乎都只是为了平安地活过哪一年,她想了半响才道:父亲,我不知道。

该要知道的。

楚崧指向书房中诸多书籍,将来你总要离开父亲,我能给你一城的黄金珠玉,可是都比不过这些,你跟着我读书,看我议朝政管宗族,这些都比金银好,它们会让你面对任何境遇都能冷静面对,明璋,你读的那些书,不能废了去,哪怕将来只是教养儿女,你也要拿出来,闺阁是居所,不是你的天地。

她认真听着父亲的循循的教导,心中犹如鼓擂,一阵异样的新鲜感钻进了她脑中去,少时读的楚骚汉赋,骈诗清句,章章字字,将她那锦绣的闺阁填满,又脱离书墨,即便铺陈文采,似乎也只是想要带她自寻天地。

父亲,我此时还不知道。

她似乎懂了她父亲的意思,却还缺少目的。

楚崧这才抚掌大笑起来,伸手替她擦干了泪,好,慢慢想,不用急,我们现在来说说你在荆州那事里做得好的地方,最好的,是你不愿意伤了你十六叔、十九叔的心,昨夜沈当来说时,说你当初交代绝不能伤了他们,一来可见你谨慎细心,二来可见你心怀敬畏。

做得第二好的,是收服人心,你没有把责任全推在沈当身上,而是先责于己身,又不全然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让他们知道了你既有担当又显了你的威严,经此一事,他们往后必能全然为你所用。

说着他便起身去取了一只匣子来,取出信递给楚姜,接下来就是你做得第三好的,你的主意实则已经不错了,你两位叔叔经此一事也有所长进了,不过错也在此处,明璋,你虽长在琉璃盏中,未历世情,却读了无数史书、下了无数局棋,当知世间最难测不过人心,却未思想过事败之后该如何圆,未留后手,这就是你的两个错处,错你认不认?夸赞你又认不认?楚姜听得认真,红着眼笑出声,女儿都认。

这便对了,现在我们再来说此事该如此处理,你是否以为他们要我一封手书就能伤我了?见到女儿点头,他便将笔墨推到她面前来,指点道:你的字是我手把手教的,若要拟我的字,也能像个五分了,来,写几个字。

她看了父亲一眼,执笔落墨,写了《道德经》中的一句,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山中懒怠了?她便知是自己的字露了怯,羞道:是,在山中总是玩耍,方先生说读书人心眼多想得多,叫女儿少碰书墨。

楚崧却畅然笑道,是有道理,那就不要碰了,书你读得已是足够多了,若是不动心神能叫你身子康健,余生不再碰都值得。

她破涕为笑,先生只说用药时少碰,往后自然看得,不过,父亲叫女儿下笔是为何?你说这幅字拿给外人看,说是为父写的,多少人会信?女儿只仿了个五成像,也顶多三成人会信这是父亲的笔迹,若是见过父亲笔墨的,只消细看便知这不是您的笔迹。

那若是有人能仿个九成像呢?九成?楚姜凝眉,若是九成像,只有陛下,跟殿下、左叔父这般常见您笔墨的能看出来……她恍然明悟,会心一笑,父亲是说,即使要给,也要给一副假的?楚崧点头,不管他们拿着那字做什么,能用一幅字害我的,除非是用那字做什么忤逆违背之事,可是,这天下,能指摘为父忤逆的人就只有那几个对我笔墨无比熟悉的人,如此,那不就是废纸一张?她也眼睛一亮,便是那字有别的用途,只要现于世上,父亲便能出来指认那字是假的,且在殿下跟陛下看来,还是有人故意构陷与父亲,那些人反而给自己加了罪名。

正是。

楚崧牵着女儿走到窗前,你两位叔叔的事,为父已经去信族中了,这种事,解释越多越麻烦,你只需说他们在金陵惹了殿下不满,其余一概不须提,族老们跟族长自会把这事给压瞒下来。

她听得满心叹服,心道自己终究还是不及父亲多矣,便将自己先前想的说了出来,女儿先前还想,此事若被那些匪盗捅破出去,便一封信去族里,族中为了父亲的官声,自会压下此事,如今想来还是女儿自私了。

你说这个,跟为父说的,正是一个法子。

他话里含着教导之意,你两位叔叔得罪殿下,自然碍及我的仕途,还碍及族中其余儿郎的仕途,与你所说的,是一样的,只是你只想到了为父,没有想到其余人,这便是你的法子不如之处。

她抬起头,一脸的孺慕,父亲是想叫女儿明白,唇亡齿寒、荣辱与共的道理吗?楚崧点头,道理你当然是明白的,这世上,道理到处都是,却不是人人都讲道理的,明璋,你敬爱我,所以万事以我为先,平日里你自然是懂得一荣俱荣的,但是一旦要你在我跟楚氏之间抉择,你只会想着为父。

他看着已出落得亭亭的女儿,眼中自豪与失落交杂,明璋,你长这么大,只有我来了金陵之后你回到族中跟族人们一道生活过,且有血缘亲厚在,你自是更护着我的,可是我们还是在楚氏的庇护下,我若不是新平楚氏的嫡子,我与陛下便不会成为知交,我更不会成为殿下的老师,就算顶着天纵奇才的名声,我顶多也就进入朝中抄几年书,再过几年还不得志,一面怪罪朝堂倾轧下,只能无奈隐退山林,在乡野中作诗斥骂朝廷,对朝政军事胡加指点,明璋,你能想象那样的父亲吗?楚姜显然被这话震慑到了,面带怔色地摇着头。

楚崧忙轻轻抚着她的发,循循善诱,因为我们生长楚氏,楚氏累世公卿,所以养出了为父,为父才能养出你来,明璋,明白父亲的意思了吗?父亲是说。

往后万事以家族为先,而将您置在后吗?即便是家族与你之间,有了水火之……痴儿,我与楚氏,自是唇齿相依,何来水火之争。

她这才认真地点了点头,父亲,女儿明白了。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楚姜眼周的红已经渐渐褪去,便听楚崧道:该说的都说了,现在还剩什么?窗前一杆竹子被风吹得四下晃,簌簌声里听了楚姜一声笑,还剩那个大魁。

是叫廉申的?不是,是那个叫方晏的,方先生的二弟子,或许,他本该是姓陈的。

楚崧眼眸稍暗,看到女儿笃定的神色,一个陈字,似乎在提点着惊天的隐秘。

父亲,南齐南阳王一家被害,这事我听大舅舅说过数次,南阳王一家,是在江水边众目睽睽之下被斩首后抛入长江,当年的霜翎军,活到今日,年纪最小也该三十上下了,方晏绝不会是霜翎军中的,为何那伙溃兵却要找上他与他勾结?她又冷静了一点,笃定道:方先生与皇室曾有渊源,他有一大弟子,与方晏年岁仿佛,如此一想,当年长江边上被斩首的,是药童还是王孙?几条线索连在一处似乎牵强,但是楚崧却信了女儿,皱眉思索道:之前说他那大弟子是被南方世族所打杀……以他的机慧,不需点明,只将所有的联系一一排列,十六年前的南齐便如一幅画卷铺展开来。

淮左的战火,无名的尸骨,一江之隔的歌舞升平与锦绣繁华,落木萧萧,江水滚滚,忠臣的冤骨填了长江……父亲,女儿猜是一出,赵氏孤儿。

檀唇轻启,声似轻烟淡,竟吐出一个覆灭的王朝中一桩旧事冤闻。

作者有话说:①裴季彦,魏晋时期地图学家。

◉ 37、放手(捉虫)书房中霎时间静了, 那一丛竹子的摇动显得过于活泼,猗猗青叶彼此磋磨出沙沙的响,竹涛翻涌, 竟像滚滚的江水。

楚崧终于才叹道:不治权贵,自然是恨他们在南阳王蒙冤时无人出来说话,他那大弟子死于权贵之手便也不假了, 而假儿受戮,‘赵氏真孤乃反在, 程婴卒与俱匿山中’, 可真是一出, 赵氏孤儿。

他身为周朝太傅,自该对南齐世情悉知, 更别提皇室之事了,陈粲嗜杀残暴, 他在位期间竟无史官敢提笔记他,恐坠阿鼻。

只有稗官记其杀兄弟姊妹、杀忠将良臣、杀姬妾后妃、杀内官宫婢……淮左失守, 金陵喧沸不过三日,又是醉生梦死,酒宴酣畅。

禁庭的晚钟声声催命,把战败的将军当作敌人, 在滚滚的江水畔斩杀了忠臣……楚姜自袖中取出一页纸来,展开道:南齐史书中少了一截, 没有近二十多年来的齐王起居记录, 齐王应是怕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①, 我叫沈季甫去找了野史, 今日进城时匆忙中只在街市书肆中随意找了几本, 这一页女儿看了之后只觉惊恐,特意撕了过来。

楚崧接过展了展其上褶皱,入目是潦草的几笔。

济封十年孟夏,南阳王妻伏妃染疾,帝赐御医数众,后三月,帝斥众御医身携妇人恶臭,于一禁夜杀之,南阳贤王闻后泣哭数日,敛其遗骨葬之。

楚姜又道:女儿还担心这是一家虚言,已叫沈季甫去找遍寻野史了,待皆翻过了,便能笃定几分了。

不是虚言。

楚崧将视线从纸上移开,长叹一句,南阳王自少便有贤名,宫人亦爱之,只是可怜枉死,若是那位神医也仰慕他,为他做个程婴②也不是不能。

他回忆着南阳王受戮的事情详细,看着女儿在前,心中犹豫着那般残忍之事是否该含无遮拦地说来,便想一言盖过,南阳王之殇是南齐兆康元年的事,那些御医被枉杀也不过是在那两年之前。

楚姜却比他想得坚强,细说道:稗官记兆康元年秋,霜翎军溃兵从战火中将重伤昏迷的南阳王救回金陵,不过三日,虞剑卿及四万龙骁卫尽数战死的消息传回金陵,陈粲便下令斩杀南阳王一家五口以祭战死英魂。

其长子时年七岁,次子五岁,幼女三岁,南方世家皆未有抗议之言,而大鸿胪罗瞻、抚军将军元问等人求情被禁卫杖杀,南齐兆康元年十月,南阳王一府满门处斩,尸首尽抛长江。

方晏如今的年纪,与南阳王长子是对得上的。

楚崧看她面无惧色,心下叹她终是长大了,一时竟想不清是方晏的身份带给他的冲击更大,还是女儿成长带给他的欣慰更大,半响才沉吟道:那方晏,若真是南阳王遗孤,这可就是一桩麻烦事了。

家人尽冤死,他不杀个屠岸贾②谁敢信?。

楚姜只点破那一层,后续将要如何处理,她也未作细想,带了点茫然唤了一声父亲。

他心中波澜未定,轻拍着女儿的肩头安慰,你将他赶出药庐,是个好法子,齐室正统在长安好吃好喝伺候着,他想要翻覆江山是不能的,他的身份,待我查清之后再呈于陛下知晓,眼下我们先稳住那方神医,先将他请下山来。

她摇着头,先生并不肯,说是宁肯叫官府把方晏捆了问罪,也不愿下山。

楚崧闻言眉头微蹙,如此……那方晏的身份此时还不能笃定,即便笃定了,以此要挟也不妥。

父亲是怕他会坏了殿下的筹谋?他颔首道:这几大世家再卑劣,也不能在这几年里出事。

楚姜心下明了,太子彻底收服南人之前,江南是不能乱的,想想她便道:父亲,只在山中罢了,有六哥在,不会再出现昨夜之事了,况且方晏孝敬先生,又顾惜他那师弟,为着他们,他绝不敢再狂妄伤人。

楚崧倒也明白,只是一个娇惜的女儿,离家便罢了,还要置身危险之中,总让他一片慈父之心备受煎熬。

楚姜观他神色,思量着盖如何叫他应下,便开口讲了件与此情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父亲,我在山中见了诸多野趣,您愿意听一听吗?他一眼看出她的目的,笑叹起来,若是能说得我放心,你就说来听听。

女儿刚去药庐时,方先生逼我抱柴。

他搭腔为女儿抱不平,这便过分了。

当时女儿也这么想呢。

她仰起头,摆着小女儿情态,当时我看那柴上有木刺,拿着绢帕包着木柴,好不容易才捏了一条。

楚崧哈哈大笑,又听她道:这都不算,方先生还嫌我娇气。

后来呢?后来女儿便总在他面前卖弄学问,便是想让他瞧着我做不来粗活,就是因为心眼都在学问上了,让他少说我几句,他果真说得少了。

我还去山里捡了蕈子,山里刚下过雨路滑,父亲猜我摔没摔着?楚崧看她故弄玄虚,乐意陪她玩笑,假作思索,你这样自豪,想必没摔着。

她笑着合掌,得意道:父亲猜错了,是差点就要摔了,他们都要来扶我,我一把就抱住了身边的树,父亲,两次,两次都要摔了,两次我都抱住了那树,没有人来搀扶我,我自己扶着树站稳了。

她笑容渐浅,缓缓一句,父亲,不入山野,永不知野趣。

楚崧嘴角的笑也渐渐凝了,注视着女儿,从她润亮的眼眸看到她面颊的红润,心中升起莫名的悲酸。

她在襁褓里啼哭,抱着竹马撒娇,梳着双丫髻坐在案前临字帖,又学会了研磨,慢慢地能为他收拾文书了,到如今能用隐喻来劝他放手,不过十六载光阴,只是日月里过去,那些辛苦说来没有一字值得谈,只是养育女儿的乐事罢了。

父亲,你方才刚说,不想女儿遇到一点挫折就害怕,如今到了眼前,女儿并不害怕。

楚崧长吁了一口气,不知是欣慰还是难过,终于还是应了一声,也好,也好。

楚姜受着他的凝视,眼中起了珠光,却被轻捏了鼻子,才刚哭过,又要哭不成?她吸吸鼻子,将哭意忍了回去,不是要哭,被风吹的。

楚崧故作轻松,哪来的风?为父怎没见着?倒是看到我儿红了眼睛。

父亲,正事尚未说完。

她轻踱了几步,也装作骄横,父亲再笑话我,往后再不要想女儿与您商量了,那方晏的事,还没说完呢!他言笑自若,假作不知就是!你三哥六哥都不要提起,只你我猜测,便是笃定也要说不知。

楚姜牵住了他的袖子,转头看向书房外,那要与母亲商量吗?楚崧神情微滞,更不必让她也动心神。

除了这个之外,女儿要继续留在山中的事,事关儿女,当父母共商。

楚崧扬眉一笑,轻拍着她的头,你是怕我与她相处不好?她摇头,撒娇道:女儿看母亲是全心想着您的,也不想让她受冷落,我听人家说,人总愿意去劳累亲近的人,母亲或许也想受到父亲的几句征询,您问了她几句,虽是琐碎,但是她应当会高兴的。

倒是你机灵。

说完他便叫侍女去请顾媗娥进来,余光看了眼女儿,满意了?女儿可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也显露了几分得意的神采,看到继母牵着妹妹进来,便上前搂着楚衿。

九姐姐怎么哭了?楚衿搂着她的脖子,小手轻轻摸着她的脸,抚着她发红的眼周向父亲看去,又悄声伏在姐姐耳边道:是想念父亲哭了吗?我好几天夜里也想着姐姐哭。

楚姜心头软成水,我也想你,也哭了。

楚衿把脸从她怀里撤出,认真看着她,真的吗?真的,走,我们出去玩,父亲有事情要跟母亲商量。

顾媗娥看着姐妹二人走出去,带着疑惑坐在丈夫对面,夫主是有何事交代?楚崧清咳一声,显然是还不习惯如此,忖了片刻才道:明璋在东山遇险,我本欲想着请神医来府中,只是明璋断言神医不肯,便说将那犯事的弟子赶出药庐去,明璋还照样留在山中,夫人以为是否妥当?她心中莫名生了点喜意,面上还是一如的温柔,九娘既然断言神医的话不假,想来再劝也劝不动,如今六郎带兵驻扎在东山,若再带些部曲守着那药庐……楚姜跟妹妹坐在廊上正说话,便见青骊自书房出来,拉着阿聂好一番亲近问话,她有意想看看阿聂的态度,却见她也温和,与青骊十分交好的样子。

楚衿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九姐姐,我可以跟你去山上住吗?往后应是可以的,不过山里也不好住,衿娘等我回来不好吗?她顿时便神采晦暗了几分,又不想让姐姐为难,也好,那我等九姐姐回来。

楚姜牵着她的手,心中也疼惜,采采,方祜给的那只风车呢?采采拿了只小匣子出来,递给楚衿。

这是神医的小弟子给的,叫我带回家来给你。

楚衿看着这风车并不觉新鲜,只是因为是姐姐带来的多了点喜欢,举着吹了几下,他怎么知道我呢?楚姜笑道:他比你还小一岁呢,只有一个这样精巧的风车,知道我有个最是调皮的妹妹,听说你在家中想念我,给了我叫我拿来哄你。

童儿分得清好坏,她一听便高兴起来,这个弟弟往后来家中做客了,我也带他玩。

姐妹二人说着话,书房中的商量也结束了,那夫妻二人出来后又分别交代了几句。

等到楚姜一行人回了院中去,楚姜看到阿聂神情松快,笑问:阿聂方才与青骊可是说了什么趣事?怎么比我们刚下山时还要欢喜?阿聂看她眼中戏谑,知道她是调侃自己对顾媗娥的态度转变,顺着她的话道:经了昨夜之事,奴只巴不得天下所有人都能来护着女郎,现在若是夫人爱护您,奴自然高兴。

原先心里还总想着内宅里的阴私算计,现下想来,当初夫人交代奴的话,可并不是要奴去排斥谁人。

她话里两个夫人,楚姜倒是分得清的,她在院里踱着步,一面看着院中草木,方才衿娘跟我说,母亲对她仔细,平素也温柔,对兄长们也照顾得当,还说母亲读书虽不多,但是愿意学,常同她一起去找父亲求教,我们家还不曾出过寡义之辈,她如此真心,我们也该回报才是。

阿聂跟在她身后,也笑道:青骊方才便是同奴商量,再回山中该备些什么礼去,说是重了显得我们客套,轻了又敷衍,我们同方先生相处过几月,该帮着拿个主意。

这事看着先是郎主敬夫人,同她商讨了,夫人又尊重女郎的意见来问了奴,面对如此通情理的主母,奴再抱着从前的心思,便是不识好歹了。

作者有话说:①《史通》②程婴、屠岸贾:都是春秋时期晋国人,下宫之难时,屠岸贾在晋景公面前诬陷灭了赵氏,程婴用其他孩子代替了赵武,让他逃过一劫,后来赵武长大复仇杀了屠岸贾。

我本文中提到赵氏孤儿都是根据《史记·赵世家》来的,但关于那段历史的记载,《左传》、《国语》另有说法,甚至司马迁本人记载晋国正史的《史记·晋世家》也跟赵世家有出入,所以请不必深究这个哈。

◉ 38、继室难为纵是如今楚姜占着理, 但是为着疗效考虑,并不打算在城中多耽搁,打算三日后就回山。

才第二日, 顾大夫人便来做客了。

她便带着楚衿在顾媗娥院子里拜见了顾大夫人,又见到了跟来的顾妙娘。

说起上次会面,两人谈得也投契, 如今隔了两个多月,顾妙娘看到她时倒是有些喜悦, 又还带着丝羞涩的生疏, 正还想着该怎么问候她, 便见到对方一个善意的笑,十一姨比上会见要清减些了, 可是苦夏?她赧然一笑,是有些。

顾大夫人便嗔她道:你还是长辈, 说话还跟个孩子似的。

楚姜掩唇,十一姨只是生性质朴, 对待九娘却是上心的。

顾妙娘便欢喜道:上回说了给你带一套皮影戏来,又不知道你回城了,来得匆忙,我那套皮影还没来得及收拾, 下回给你带来。

楚姜便见到顾大夫人眼神一滞,心知是顾妙娘说话嘴快, 透露了她们是因自己回城了, 匆忙从府中赶来的,便装作自己并未听出, 只笑道:往后十一姨给我也好, 正好我有一张方子, 治疗苦夏效果最好,待会儿叫采采给十一姨抄一张回去。

好呀,那下回你回来给我送信,我把皮影都收拾好了再来。

顾大夫人一直面带微笑听她们说着,眼下便道:你们姨甥两个只顾着自己高兴,倒是冷淡了我这个老的。

外祖母才不老。

楚衿挨着姐姐坐着,手上把玩着九连环,听了这话立马就出言反驳,外祖母可是正正好的年纪,还有母亲,就像诗里说的那样,瑰逸之令姿,旷世以秀群。

顾大夫人顿时眉开眼笑,将她搂到身边,偏你嘴甜,显得你十一姨都似个呆头鹅。

看着便知她们是真心喜爱楚衿,这般相处和乐可不是作假。

顾妙娘有些不服,拉住楚姜小声嘀咕:我母亲总是嫌我木楞,现下好了,你就罢了,十四娘这小机灵都抢了我的风头去。

怪十四娘,还不如怪你自己。

顾媗娥嗔笑道:什么诗啊赋啊,从不见你读上一篇,还不如衿娘读得多,我看合该拘着你在家中读上几个月的书,好过叫你镇日里玩耍。

顾大夫人也赞同,我看这主意不错,正好看看我们家是不是也养得出个咏絮之才来。

养不来的。

顾妙娘一脸惊恐地摆着手,便要拉着楚姜出去玩,我跟九娘便不打搅母亲跟姐姐说话了。

正要离开时还对楚衿招手,走,十四娘,姨母给你看好玩的。

顾大夫人开怀笑起来,看着她们小跑出去,青骊还追着交代:十一娘慢些,九娘可跑动不得的。

阿聂笑着跟在她身后,出了门屋中还能听到她的一声笑,无碍的,神医说适加跑动几步,还有益呢!当真?屋中顾大夫人问。

顾媗娥嗔怪地点点头,这是好事,母亲怎么还惊讶上了?好事便不许我惊讶了?顾大夫人也笑睨她一眼,惊讶的是那神医的本事,又不是不许九娘好。

知道的是您盼九娘好,不知道的还不知会如何作想呢?她跪坐在母亲对面,今日母亲来得匆忙,九娘又不是痴傻的,自然知道您是为着她来。

顾大夫人却抛开这话,问道:之前不是说那神医固执,十分地怕麻烦,因此才不许九娘下山,如今这是怎么了?六郎还带兵去了,山里可是出了什么事?她立时就记起昨夜丈夫交代她切莫与外人提起,当时他言语间只说不好再惹怒了神医,她却猜得出来其中怕是还有些内情,楚崧虽未与他详说,她却也知道好歹,此时便摇头道:六郎去是因为那是早便看好的练兵之所,当初神医说是不让九娘下山,还是唬人的,三两月了,要回家他总不能拦着。

顾大夫人便微点了几下头,拉上她的手,看了看屋中再无杂人才道:今日来我们也不是问这个,是陆氏托到了族中来,想打听打听伯安的意思,九娘的亲事他是什么打算?他们也求我们来看看,九娘是否真的大好了,以免将来……她神色顿时惶恐起来,打断她的话,母亲,九娘的婚事,我是万不能插手的,有杨氏在,她虽叫我一声母亲,我又未经了生育她的痛难,不能顺着那些迂腐的道理去左右她的婚事。

瞧你说的,我自然明白,是陆氏看中了九娘,提了他家几个杰出儿郎,可是那几个在这江南三州虽是个人物,谁又知道他们比不比得上长安那些个?她分析道:从前无人敢求九娘,是怕她婚后夫家伺候得不好叫她魂离,结亲不成反结了仇,而今既说九娘身子好了,那求亲的人还不得踏破了楚氏的门槛?陆氏又比不得长安那些跟楚氏有亲有故的望族,自要早早打算好了,他们倒是有自知之明,说族中拿得出手的也就那几个,伯安若连他们也看不上,他们便只得想旁的法子了。

顾媗娥疑信参半,见顾三夫人此次没有跟来,不免怀疑这只是她母亲的主意,犹疑道:夫主哪里舍得九娘,更不会跟我提起她的婚事了,偶尔我说到元娘,他且说那是当年左太傅为他儿子求得狠了,还求到了陛下面前去,他才舍得嫁了长女。

三郎的婚事是如何定的?还有六郎。

她追问。

三郎的亲事是他祖父祖母在世时约定的,求的是陇西李氏,御史大夫李燕山的嫡女,行五。

六郎的亲事是他父母去边关之前定下的,是柱国大将军杨戎的幼女,杨十四娘,也是九娘的亲表姐。

顾大夫人霎时肩背松了,瞧这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六郎的父亲还只是一个骠骑将军,儿女亲事都这么慎细了,何况是九娘。

原来陆氏那几个,尤其是三娘跟十娘,总爱拿你做笑话,如今他们族中最拿得出手的十一郎,拿去长安一看恐也要成了下乘,叫他们抱着笔墨高傲去。

顾媗娥听不来她这样说风凉话,劝道:母亲,从前种种我并不在意了,以后也别再提了。

我知道,只是叹陆氏从来都自比清高,却将自己的部曲献给太子,这一手实在不好,献媚又求不来荣,还得罪了虞氏,如今族中儿郎只谋了几个散职,北上长安那几个还没有消息,倒不如多撑上几年,靠着他们家那些书页笔墨,叫儿郎们只以才学求仕,还真能得些好名声,又有家底积攒,过个十年八年,不愁起复不了。

顾媗娥也叹道:是啊,当初清高,如今心急,总也找不着平衡,若像虞氏那般破罐子破摔且罢了,倒是可怜了少岚妹妹,说是个女史①,殿下身边哪有那么多文书肯让她整理的,殿下又不不甚欢喜虞氏,连带着对她也是冷淡。

顾大夫人听到顾少岚声音时也面有不忍,若是虞将军还在,知道少岚被如此对待不知该如何难过,可见那虞巽卿真是个薄情寡义之辈。

顾媗娥心中暗叹,顺口问道:怎的三婶今日未来?若是说到虞巽卿心狠,可没有谁比顾三夫人更有切身体会了。

当年她身怀有孕,陈粲中秋设宴宫中,宴请诸臣僚及家眷,虞巽卿为讨好陈粲,困了各般猛兽来宴上,却有一只金雕挣脱,诸多妇孺受惊,三夫人便是其中之一。

本将她安置在了一座偏殿,她路途中又感腹痛,便要请太医。

不料去请太医的人皆被虞巽卿派人拦下,适时陈粲见到金雕伤人竟还越发高兴,正在兴头上,虞巽卿为了不扰他的兴致,一并瞒下了受惊妇孺的情形,连身为族妹的三夫人也受其害,竟是那夜便落了胎。

顾大夫人听到她问三夫人,眼神不免有些躲闪,你婶婶今日事忙。

顾媗娥便明悟了些,三夫人是宗妇,族中连儿郎们出仕这样的大事也要跟她商量,今日或许就只是陆氏托到了大夫人身上,她历来又是个喜怒形于色的,难怪会这般莽撞了。

她还未曾开口,就听到顾大夫人乍然一句,九娘也是正好的年纪,来往的外男也就一个太子殿下,难道是想着……话未完,她自己便先惊了,掩口道:莫不真是如此打算?母亲!顾媗娥埋怨地看了她一眼,这话怎能胡说。

怎么不能?她越想越笃定。

母亲实在想得远了,若要嫁,早该嫁元娘了,如今金陵这些鲜艳灿烂的衣料是谁带来的母亲忘了不成?她似乎才反应了过来,急忙拉起笑脸,是我想错了,这不是看他家儿女亲事都做得高贵,不免想得高了些。

顾媗娥却暗暗恼了,想想便故作焦急道:九娘的婚事,我是绝不会插手的,做得好了,那功劳我也不爱,做得不好,反倒叫九娘跟夫主恨我,更甚者杨氏还会恨上我,陆氏叫母亲来我这里探听,是求错了人。

作者有话说:①女史:女官,掌执文书。

近期应该要入V了哦◉ 39、试探我也是应声人情罢了。

大夫人神色一变, 不料这个向来温顺的女儿乍然不顺从了,便搂上她肩,笑着轻哄了几句, 做了当家夫人了,母亲与你玩笑几句也不成了?这事你以为我真是要豁出去帮陆氏不成,他们当初拦着我们屯私兵时使得那些阴招顾氏还忘不了。

想想她又道:还不是想借机看看你跟伯安的夫妻感情如何。

她便笑瞋道:母亲想问的, 我自然该说,不过是寻常夫妻一样, 哪有什么不同。

顾大夫人压低了声音, 哪里一样?真是情到浓处, 掏心窝子的话也要跟你说,何况你们新婚燕尔, 说起来,你二人正是好年纪, 怎未见你有什么动静?她一愣,要什么动静?大夫人恨铁不成钢, 自是这里的动静。

她手点向女儿的腹部。

顾媗娥脸一红,立刻就低了眉眼,蚊声道:夫主并不热衷此道。

大夫人便猜测道:是不爱你?也不是。

她揪着衣角静默了好一会儿,才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夫主自先头夫人去后, 身边便只有衿娘生母一个侍妾,他又是朝中重臣, 政务缠身, 膝下三女一子,还有一个侄子, 都要他养育, 哪有那心思, 多年来修身早成了习惯。

她立刻便笑了起来,这就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急,你们成婚还不到半年,上头又没有公婆要伺候,慢慢来就是,你也不用总是端着,回头……母亲!她越发羞涩,连忙喝住了她。

大夫人却不肯放过她,在她耳边笑语了几句,羞得她几欲奔走。

还是前次的廊子上,顾妙娘抱着楚衿,眉头紧皱,手上一枚棋子如何也下不去,还是在她怀里的楚衿指着棋盘道:十一姨,下这里,不然姐姐就走成无忧角了。

啊?她茫然地放下棋子,指着棋盘道:可是这样,九娘要是下了这里,我不就被吃了?楚衿耐心指导着,九姐姐就是想走无忧角,十一姨,您得先在目外挂角。

她懊恼地叹了口气,什么目外目内,我还说不来这格子上哪个点叫什么。

楚姜便也放下棋子,嗔怪地看向妹妹,观棋不语真君子,围棋里绞杀才有趣,你叫十一姨一下子便没了兴致,不败不胜,又如何知这乐趣?楚衿嬉笑着吐吐舌头,我教十一姨呢!算了,我不学了,这个怪没意思的。

顾妙娘惭愧地将棋子一一捡回,我是下不来这个,真是想不通你是如何对着这黑白两色坐得住的,连十四娘都比我要会,说出去真是羞人。

楚姜也随她的动作捡回棋子,解慰道:也不是天生就爱这个,幼时多病,下着解闷罢了。

还是上回你跟我说那些故事有趣,什么烂柯人、桔中棋仙,当时听着还以为下棋多有趣呢,算了,不玩这个了。

说完她招手叫婢女递了个包袱来,打开就是一个竹制的器物。

这叫空竹,前不久我在外头见着了,特意去学了怎么耍。

楚衿从她怀里出来,抱着那空竹新奇道:这个小鼓分了两截。

她看到楚姜神色也好奇,立刻便得意道:这不是鼓,敲不得,要用抖的。

说着她便起身执起两根木棍,中间系着一条长线,随着她双手的摇摆,那长线也开始一松一驰,空竹也盘丝翻飞,还伴随一阵嗡嗡声。

楚姜姐妹二人跟着站起来,跟着她走到庭中,却见她还高举起来,空竹顿时腾空几尺,声响也突然大了起来,吓得楚衿捂住了耳朵。

这叫飞燕入云。

顾妙娘得意地收势,将棍子递给楚姜,来,我教你玩。

她乍然拿着两根木棍,学着舞了几下,那空竹一下子便在地上砸了几响,惊得她跟楚衿后退几步。

这个砸不到人的。

顾妙娘怂恿她们继续耍,先得提起来。

然后再摇。

楚姜却始终不得要领,终于在那空竹摔了道裂纹后气馁了,看来我是学不来这个了。

楚衿却有些爱不释手地抱着她那一个,我该是会了,以后我教九姐姐。

顾妙娘看楚姜拿着两个木棍满头的汗,又还有几分手足无措的样子,扑哧一笑。

看来九娘也不是什么都会的,我母亲自上回见了你就总说我,都是一样的年纪,怎么你就什么都会,这个你就不会了。

哪有人什么都会。

她也带了赧颜,我不会的多了,这个我是实在学不了,下回十一姨还是顾惜着我的面子,给我带些好学的玩意来。

顾妙娘抚掌而笑,我可不知道你什么学得会,什么学不会,下回我带来再说。

那我呢,我呢?楚衿拽着她裙子问。

她曲身捏她鼻子,你不用我带了,我有什么好玩的,你外祖母不是全给你了,也就这个是我刚寻的,她还不知道。

又在说我什么?顾大夫人笑着走了出来,一见几人都在庭中,忙催道:这什么天色,当心晒着了,赶紧回去。

几人这才动身回到屋里,顾大夫人看到楚姜额上的汗百年面带心疼,这满头的汗,待会儿风一吹着凉了怎么办。

楚姜微笑着任她给自己擦汗,神医说,平日里活动多发发汗也是好事。

若是神医的话,往后我们也该学学。

她牵着楚姜坐下,还细心地把她跟置在案角的冰缸隔开,这动作阿聂看了都不免心中生出几分尊敬来。

顾妙娘看到她被这样呵护着,也并不觉得不平,倒是笑道:我看母亲还是见九娘太少了,等见多了,以后也会似对我一般。

胡说。

大夫人嗔她一眼,我看谁都好,偏偏看你最烦。

我才不信。

她顺势搂着楚衿,戏谑道:十四娘,你看,你外祖母本来最爱你的,现在看到你姐姐又不要你了。

楚衿知道她在说笑,慢慢那挪到楚姜身边依偎着,我也要我九姐姐。

呵!你敢不要我么!她佯装生气,去挠着姐妹二人的臂弯,惹得她们连连叫饶。

楚崧刚至门外便听见里间欢笑,等门口婢女通传了才进去,进门便见两个女儿都笑得欢快,妻子正在起身,要来迎他,他忙大步上前接住她的手,叫她免开了口。

伯安拜见岳母。

快起快起。

大夫人虚抬着他,今日我们来也是碰巧,正要给媗娥送个方子,哪用你特意来见。

他立刻也作揖道:是伯安的错,竟不知媗娥添了什么小症。

顾媗娥赧道:不是什么症结,是个养容的方子。

这一来回却叫顾大夫人满意不已,叫他夫妻二人来坐下,顾媗娥却有些紧张,怕她真问他要如何对待楚姜的婚事,好在只是些不紧要的寒暄,她也慢慢松快下来。

楚姜坐在一边,将她神色的变化看得明白,心中暗自猜测着,或是顾氏有什么事要求她父亲,继母却觉得那事为难人。

待日头偏去,众人又共聚了一回宴席,才算散去。

楚姜回到院中时还总觉得她们今日来,与自己脱不了干系,靠在栏杆上数廊下那栏棠梨的叶子。

采采一眼便知她有心事,拿着件锦披给她披着,女郎是想些什么?天要黑了,蚊虫正多呢!她语气里有些怅惋,采采,你说她们今日来是为了什么?采采一脸的纳闷,轻轻为她摇着扇子,婢子也猜不透。

我这么想他们是不是不该?她转回身来,我看十一姨实在是个爽快善良的人,即便外祖母她们有什么计较,我不应当牵连到她身上。

女郎从来没有交好的小娘子,如今十一娘对您真诚,便当她是个独人好了,虽不知顾大夫人是什么打算,不过以郎主的明智,他们即便有谋划也不会成真。

楚姜轻笑一声,从她手里拿过扇子,只是想要从她这里寻个安慰罢了,并不是要她真说出什么来。

我还担心会坏了父亲跟母亲的情分,父亲孤身多年,总算有了个贴心人,万不能受什么挑拨。

阿聂端着药过来,安慰道:女郎从前既说夫人明理大方又涵养高贵,顾氏又对郎主有所求,他们必然不会毁去好不容易打下的根基,女郎刚回城他们就来了,我们能看出问题,郎主也能瞧出。

她却凝眉道:而今不同了,顾氏已经入了殿下的眼,一个能在陈粲那般暴君手下屹立的家族,万不能指望他们是个善人,去请沈季甫查查,我回城之后顾氏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她仔细回想着今日顾大夫人的态度,上次见是个喜怒形于色的,此次再见,又觉得她更为亲热了,似乎也少了上回见时那股讨好之态。

她不禁笃定几分,不说江南各衙门里的职事官吏,顾氏如今也出了三位年轻的太子近臣,两位太子侍讲,一位太子少傅,都比自小陪同太子一道长大的楚晔还要体面。

或许便是这给了大夫人底气。

◉ 40、夫妻交心一府之中, 除了楚姜在想此事,顾媗娥坐在镜前也带着惆怅,看得青骊心疼。

夫人便是问一句, 郎主也不会怪罪的。

她摇头,对镜抚着眉,今日虽是母亲一人来说, 但是族中不会不知道陆氏拜访过母亲,既然族中能放任母亲过来, 说不得真是顾氏心大了, 借母亲试探罢了。

从前虞氏跟陆氏瞧不上顾氏, 顾氏矮他们一头,如今陆氏求到顾氏头上来, 他们便得意忘形了,忘了夫主才是殿下的老师, 他们此时在周朝的根基只有楚氏姻亲这一层。

青骊疑惑她怎会从今日一面就得出这些结论来,夫人或是想多了。

她笃定道:若是他们真关心九娘的婚姻之事也就罢了, 可是什么时候关心不好,非挑着这关头来,今日他们说是为我,担心我, 我却不敢信,他们是想要试探我在夫主眼里究竟有了什么样的地位, 他们想看看顾氏是不是能反过来把握楚氏。

青骊惊骇, 便从九娘的婚事下手吗?她点了点头,不过几个月功夫, 今日就要这般试探, 少不了以后还会狂妄。

那夫人要怎么办?青骊深知, 若是将来楚顾两族不和,第一个不好受的便是顾媗娥。

今日之事,若是我想得浅些,就是母亲一人的行为,可若是深想,就是顾氏的意愿,夫主想必也知道陆氏想打通什么关窍,今日之事要是瞒着他,之后的苦还是我自己吃。

她眉宇间多了丝坚毅,将头发又挽了起来,今日母亲的话我不仅要与夫主商量,还要把顾忌也往大了讲,顾氏若是执意不顾我,我也能学三婶那般彻底离了娘家,研磨。

这都夜里了……她站起身来,疾步走到案前,打铁要趁热,夫主回来之前得要写好。

青骊赶紧叫人掌灯,又布置好了书案,便见她搦管仓促,并不是惊世的丹青,只是陈情真挚。

妾生蒲柳姿,得君松柏之质,恨未经风霜,恨不见白头,最恨此情溘先朝露,致妾与君两散,非妾之错,非君之过,不过权术阴谋,毁我良缘,毁我良缘。

毁我良缘,毁我……楚崧读来也觉怅然,才刚洗浴过,周身还带着湿气,纸张也被他额上滴下的水珠润湿,夫人为何写此自伤之语?他四顾未见顾媗娥,看向跪在地上的青骊,夫人何在?夫人说他日总要两散,今日也不必久聚。

楚崧眼中带了暗色,左右一想也明白了几分,还是叫青骊将人找回来,若不与我讲个明白,作此态平白糟践了夫妻二字。

青骊看他似是动怒,急忙道:夫人也是情不得已,此下还在府中,若要她回来,还要您的一句话。

什么话?夫人要郎主听听她的情意,听过之后郎主说的那句话便是夫人要的那句话。

他一听知道顾媗娥还在府中也放心了几分,你说。

夫人第一次见郎主,是在长安,建始四年的春天,郎主在渭水畔玄谈,险些骂哭了一个文士。

他挑起眉,显然是意外的,又听她继续道:郎主也知道,从前在南齐,顾氏不如虞氏跟陆氏,他们手上有私兵,朝中有重臣,虞氏有武将,陆氏有文臣,顾氏只有数不尽的金银珠玉。

这些东西锦上添花固然好,可是得不了齐主青睐,所以顾氏便会养育几个最出众的女儿献给皇家,以求稳固,夫人便是其中之一。

那年周朝大军南下,齐室覆灭,族长便将这打算打到了长安去。

建始四年春,夫人北上,回来时她跟婢子说北上这一遭,最好的是知道陛下不纳新了,她不用进宫,第二好的是在长安见到一个说话不讲理的郎君,让她知道了有理可行天下,无理要是能辩,也能行半个天下。

夫人因困在深闺多年,金陵贵女们总爱奚落她先是做不成南齐的皇妃,又做不成北周的皇妃,她心中便翻来覆去地回忆在长安见到的那个郎君,是如何将那几句话辩驳得毫无懈处的,想着哪日也理直气壮地骂她们一回,可是从来未出口,倒是日想夜想,叫那郎君成了她的痴心。

后来,那郎君竟来了顾氏求娶,夫人一夜未眠,夜里去河里放灯,哭谢神佛有灵。

楚崧神色被牵动,手中攥着的纸也成了团,似乎承不住这么深厚的情意,他问得有几分艰难,那么,今夜又是为何?郎主决算千里,还不知道吗?他结合今日顾大夫人所来,便也明白了大概,眸光稍暗,我知道了,你去请夫人回来吧!青骊又道:夫人还等着郎主那句话。

他手中的纸团落下,正坠在砚台上,他看了一眼,道:卿心纯贞,我未敢负,权术阴谋,不得黑蛟搅,还是白纸素帕,便说,夫人的书案被墨汁污毁了,请夫人回来清理吧!敢问夫主,是哪一句?你愿意告诉她哪一句便是那一句哪一句,我等一个时辰,可够了?够了。

顾媗娥面带湿痕从屋外进来,提着裙摆,梨花带雨道:妾才离开这院子,又觉得不舍,害怕将来真是两散,怎么还不留今夜一面,又舍不得那分矫情,等在屋外听夫主说话,夫主,妾心中有愧。

楚崧长叹一声,起身迎住她,将她揽入怀中,良久却又未言。

青骊见状便招呼了其余人出去,只留二人在屋中。

夫主,今日母亲来,并不是送什么养颜的方子。

顾媗娥轻轻揪着他的衣襟,说得诚挚,她向我打探九娘的婚事,说陆氏有心求娶,这……我虽是九娘的继母,可是有夫主在,有杨氏在,再不济九娘还有兄姐,妾哪能去左右她的婚事,可母亲竟敢为陆氏来问这一句,即便他们没有左右之心,竟也是狂妄了。

楚崧并不惊讶顾氏会有张狂之态,近日看顾氏在太子面前颇得青眼,却不敢想他们敢把主意打到楚姜身上,此时听到顾媗娥的剖白,还是感动于她的真心,此事并非夫人的错,夫人不该如此自伤。

不是自伤,只是不忍见到顾氏自毁,更不愿我……我好不容易得来的良缘就此毁掉。

夫主,今日母亲的试探,我看得明白,若是陆氏有心,哪场酒宴哪次议政见不得夫主?干干净净地问上一句想与我们结个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成与不成我们彼此都大方,何必非要转托顾氏。

陆氏诗书传家,一阁的经籍,他们怎会痴傻至此,定是顾氏保了什么许了什么。

夫主,顾氏才入了殿下的眼没几个月,便有了这般的姿态,妾放心不下他们,说不好听的,他们是因着楚氏姻亲这身份走上了周朝的朝堂,即便是两厢各需,可是哪家会如此短视?不先想着与这姻亲结交得更密切,先来算计了。

楚崧神色复杂,怀中人柔婉的泣诉虽牵动了他的心绪,但他还是在辨别着真假,听到顾媗娥并没有一味地倾诉情意,而是坦白她对顾氏的担忧时,他的心也骤然松快了。

只听他缓缓道:顾氏那几个儿郎确实得殿下的欢心,可这欢心,并不是想托他们重事的信重,殿下也不是他们所见那般单薄,他的路走得虽顺畅,可不意味着他只是纯良的孩子,除了我跟稚远这两个老师,他还有一个更好的老师。

陛下十三岁登基,稳坐江山二十五年,殿下深得陛下爱重,除了其出自中宫,便是他是三位皇子里最肖似陛下的,相貌相似,性情最似。

顾媗娥第一次听他说起朝政相关,又有些惊奇,便见他嘴角牵动,手也被他拉着。

你我夫妻,两处而来,到一处去,该当没有欺瞒的。

他似卸下了什么担子,注视着妻子,我从不愿提起这事,可是这事才是我第一次知道太子终究是太子。

夫主若不愿提起,便……不,你我若要坦诚地解决顾氏的事,你便要知道这事。

他缓缓启唇道:我父亲是帝师,所以我得以与陛下一同长大,稚远也是如此,我们是君臣,也是挚友,后来我与稚远得以教导东宫,阿赢跟敬之得中宫娘娘的喜爱,常进宫陪伴殿下玩耍,三人也就亲近长大了,我并不知他们三人是哪一天生分的。

只是有一天阿赢跟我说她想要知道当年的秦始皇修筑的长城是如何包揽了边陲,想要看看潼关是如何占了险要,又问我风陵渡如何能鸡鸣一声听三州,还问郦道元怎么见得了那些悬涛、悬泉、悬涧……她将天下各处都问了个遍,说得我也心动了,我那时便知道我这个女儿是个不甘徘徊闺阁的,刚好,敬之也独爱这些,后来稚远来为敬之求娶,还没等我问过阿赢,圣旨便来了家中,所幸阿赢与敬之情投意合,这事也是美事。

只是那圣旨过后的第二日,陛下召我跟稚远入宫,当着我跟稚远的面,问殿下,阿赢与东宫,他选哪一个。

他说着还笑了一声,夫人,你看,陛下何其诛心,诛殿下那少年的悸动,也诛我跟稚远的心,怪我们怎么没有管教好儿女,怎能放任儿女与太子玩耍,叫太子动心,与太子相争。

这事,并不是夫主与左太傅的错,元娘与姑爷也没错。

殿下更不可能有错,所以只能是阿赢跟敬之的错。

巴掌打了,也该安抚了,陛下便要殿下立誓,往后绝不可为难阿赢跟敬之,更不可为难到我跟稚远的头上,甚至让他给敬之担任傧相。

后来还是皇后娘娘出面才免了这一遭,只是在大婚之夜,左府门前的两只灯笼被人砍了去,从那之后,殿下还是从前的殿下,一如的温儒,连家里的孩子们都敬爱他。

顾媗娥惊讶地抬头,此后他们三人便是分道扬镳了吗?楚崧噙笑摇头,眼中竟有似自豪,并未,长安贵族们都以为掌握了殿下的心事,可是只有我跟稚远知道,那灯笼是斩给外人看的,也是斩给我们看的,可是目的不同,外人只当殿下少年心动,情爱被浇灭,可是那夜里,我跟稚远各自收到了一只灯笼,余的一句话没有,只是破败的红纸挂在竹框上。

他笑叹了一声,那年殿下才十七岁,那灯笼是他为那断不能成的良缘的哀悼吗?外人看来是这样,可是我跟稚远知道不是,那是对我们的不满,他想要那两只灯笼成为我跟稚远的愧疚,让我们往后忆起时都要懊悔当初的僭越,此后但凡我们有错,便是错上加错,他若忘负师恩,我们不该说他的过错。

只是两只灯笼,如何能够……只是两只灯笼,斩了也就斩了,为何还送给我们?因为陛下不会容许世家女子为后,阿赢不会甘心困在宫闱,敬之生性逍遥不屑玩弄权术,所以他二人是天作之合,殿下注定要守着江山,在殿下眼中,他是无辜的,他不能怪陛下,更不愿责难友人,所以我跟稚远要与他同担苦楚,甚至要为他的苦楚负责。

似乎是他不讲理,可是作为储君,他为何要讲理?顾媗娥无法将她所知的刘呈跟他口中的那个寡薄的弄权皇子联系上,听完却又觉得合理,十七岁的少年,初生的情爱被剿灭,顷刻就能将其转化成迁挪人心的牵制之术,只细思来,令她心中生怖。

顾氏不过得他垂怜数月,竟也敢算计他的老师吗?将来,是不是也敢算计他?求夫主救顾氏。

她哀婉地祈求道。

楚崧轻拢住她,只能顾氏自救,臣事君以忠,殿下交代什么他们就该做什么,不该起别的心思,将来殿下起圣,少不了他们的从龙之功,这已经是顾氏得来的眷顾了。

她凄然抬头,夫主,若是他们招了殿下的忌讳,将来会如何?等到江南人心尽归,虽不至于鸟尽弓藏,顾氏若要有如今的声望也再无可能了。

他不想说话刺她,又不得不摆事实,南齐已灭,它昔日的臣族焉能去撬动胜者的根基?顾媗娥难得见到了他眼中的锋芒,乍然明白了他的话有多重,他一人或许不算什么,可他并非一人,他是楚氏,是左氏,杨氏跟李氏,还有北方其余的大小郡望,他是北方望族的联合,而周朝的皇族,是被这些望族所拱卫的,他们即便不能左右朝堂,可是举足轻重。

即便将来太子想要培养纯臣,可是未来数年里,周朝还是北方世族的天下,对待南人,分羹可以,抢了地盘他们如何能忍?今日顾氏只是想试探一个楚崧,且不说太子的态度,一旦南人压了北人一头,压的还是周朝最佼佼者,北方世族恐要生扑了江南。

她收拾了情绪,稳了稳心神道:妾谢夫主敬告,还请夫主准许妾回去娘家一趟,也敬告他们几分。

他眼中的锋芒已经下去,语气轻松起来,夫人不必心急,他们是以为陆氏要借他们才能在殿下面前获得一席,只要断了他们这念头便成了,陆氏好几个儿郎学问甚佳,对朝政的见解也不俗,并不愧对他族中满阁的经籍,将他们纳入朝堂也是我朝幸事。

可是北上那几个有了消息?他点点头,长安来信,陆氏那几个儿郎在长安中四处应酬,但凡是玄谈,便没有一场他们不去,看着是冒进了些,但是也显露不少才气,只是他们路可走偏了,好好的储君在眼前他们不投,非要去长安,殿下正嫌他们不识时务,等改日叫人透个话风给陆氏,人回来了江南,真有本领的殿下还是会用,他们自然不会再去顾氏折腾了。

你等陆氏起用之后再去顾氏交代,他们也更知道轻重。

顾媗娥乍然想起当初顾三夫人跟她所说,顾氏率先归附是为了将来能在周朝压那两族一头的,可看楚崧之意,亲疏似乎并不重要,还是要凭才干定夺人才,她想起南地世家们钻营,隐隐又多了丝对亡国的感概,心中更打定主意要催促娘家培育人才。

她正想着,又听他道:顾氏总是姻亲,还是要顾惜他们的,今日既然他们要如此探听,你便说我打算等明璋大愈后再为她择婿,要求嘛,样貌要绝伦,诸子百家都需得精通,文不下我,骑射刀枪的本领也要入得她大舅舅的眼,人品气度要得人人称颂,绝不能是无名无姓之辈,最好在少年时便扬名天下,对了,身量不能矮了……顾媗娥终于知道他是在说笑了,终于破涕而笑,夫主这些话拿出去,这天下哪一个儿郎应得上?是叫妾拿这话去敷衍不成?他也收了话,俯首笑道:娘家要问你几句话,你总不能一句不肯堵回去,我不想你为难,你便拿我那些话去回了,他们一听便会以为我是故意拿话搪塞你,将来你也能少遇见几件这样的为难事。

顾媗娥眼睛一热,听了一番真心话还得他这般顾惜,越发感动起来,偎在他怀中半晌无言。

等到次日去顾氏一说,果见顾大夫人面色有几分难堪,不得不温声好语说了一番,好在顾族长跟顾三夫人还算理智,被她通晓了情理,才是知道了自己险些就因张狂失了一筹。

于是又是一番告诫子弟,对陆氏也不复热情。

作者有话说:顾媗娥:一些拿捏楚崧:一些疼老婆的小技巧教给大家◉ 41、回山楚姜还没等到沈当给她回话, 倒是从顾媗娥那里听到了事情真相,对她的坦诚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对,终于还是感激了她真诚, 又知此事她父亲已有了应对,便不也不再多管,只在家中待到第三日后便要回药庐去。

去前楚衿又是拉着她好一通不舍, 好说歹说才让她回了山。

还在城中时,阿聂看着这回跟来的部曲, 心安了大半, 还恨恨念着方晏, 如今六郎在山中驻军,药庐外也有部曲看守, 奴倒要看那方晏如何害人。

楚姜失笑,他已被先生驱赶了, 往后哪能再见到他。

那可说不定,他被逐出药庐正好跟那些强盗为伍了, 将来打家劫舍坏事做尽也不是……车外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呼叫声,阿聂忙止了话挑帘看去,便见两个中年男子衣衫褴褛地赶着辆破败的驴车,只是那衣料看着又有几分富贵, 正火急火燎地朝他们过来,一路上撞到了不少百姓, 这才惹起了阵阵惊呼。

采采探出身子看了眼, 怎么还横冲直撞,沈郎君且去拦拦吧, 我们这马车是不怕撞, 可他们要是撞上来自己伤了莫还怪罪到我们身上?这要是在长安, 早该被衙门里拿了,问他们个当街伤人的罪。

阿聂还在看着窗外,突然笑着转身戏谑她,你这嘴倒是应了,还真被拿了。

楚姜也好奇看出去,就见那驴车被两个巡街的捕役扣住,正喝问他们缘何当街纵车伤人。

一个男子声泪俱下道:郎君,我们这是遭了水匪,货都被人劫了,正要去找家主……受水匪所劫,往衙门里找贼曹①报案就是,怎还往反了跑?那两人穷顿地站在驴车旁,苦丧得不行,船上货物贵重,我们赶着去请罪。

捕役也善解人意,事虽紧急,可你们当街伤了百姓,要跟我们去衙门一趟,你家主是何人?说来我们去给你报个信,你们伤的人,照律法……郎君,家主姓徐,实在耽搁不得,还请郎君允我们回去陈情……采采此时又笑话起阿聂来,还是婶子的嘴应得快,才说那些强盗打家劫舍,这就出了个苦主。

你这嘴,旁人听了还以为是我叫人做的。

阿聂睨她一眼。

倒是听不清后头说了些什么,看来金陵还是不比长安太平。

天气闷热,楚姜也无心看热闹,只是看了一眼便回身坐下。

阿聂看她如此,便叫沈当上前去问个详细,若是方便,还请他们赶紧处理了好让开道来。

沈当去后不过片刻就回,禀道:那两人在长江上被劫的,捕役以为是大事,见他们还撞伤了几位百姓,便要他们先去衙门,那两人却不肯,非要回去见家主,捕役怕他们回去之后找了庇佑再不肯认错,让那几个百姓平白吃了苦头,两方便争执开了。

楚姜看那驴车还摆在路中央,想想便道:你去给他们出个主意,让那几个受伤的百姓坐上他们的驴车,捕役也跟着一并去见他们的家主,再叫捕役托几个好事的百姓去衙门里报信,让贼曹领着人去接应他们,如此都便宜。

沈当应下去了,楚姜坐在车中便见到那两个捕役远远对着马车拱了拱手,随后就托着受伤那几个百姓上了驴车,那两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也跟着帮忙,不过一会儿便让了道出来。

这阵热闹引了不少百姓围观,他们一看热闹散了,又将视线投向了楚氏的马车,待其驶过时,议论声还不低,都猜着其中是谁,转瞬间,便有人说起其中是楚三郎。

这一声比之那几人呼贼还要惊动,霎时间便有不少人来追车,一个妇人还追问道:三郎,三郎,怎么一个多月不见你来酒垆了?楚姜又惊又笑,急忙嘱咐沈当:说我三哥人还去了会稽,不是故意伤她的心。

沈当率着部曲护住马车,向人群大声道:诸位稍静,车中是我家女郎,并非三郎,三郎早去了会稽,不是故意要伤娘子的心。

人群中还有不信的,采采跟阿聂忙从车中出来,阿聂笑道:诸位爱重我家三郎,女郎说她替兄长谢过诸位了,今日我们是有要事,本想疾行开道,又恐伤了诸位的心,这才特意叫我出来跟诸位交代一声,他日三郎回了金陵,女郎说她必第一时间叫三郎出来与诸位共游。

若是只听阿聂的话,或许人群还要纠结片刻,可是在她说这话时,操着兵戈的部曲都向外括了一步,森肃地护着马车,这让最开始追车的几人都不敢动作了,这又礼又兵的,再没有人敢叫嚷些什么,都渐渐退散了去。

原来不是个慈悲心肠的。

人群中有人呢喃道。

十一哥,说什么呢?陆十一收回视线,经册都找齐了?找齐了,还险些被人踩了……楚氏的马车也慢慢往东山驶去,远见着夏林茂盛,山野被厚重的青绿庇盖,楚姜也在行车途中疲倦起来,终于等见了楚郁才褪了疲态。

原来楚郁自来东山练兵便觉此处非凡,还计划着开辟一处猎场,此时便侯在山脚等着妹妹的到来,一等见到她便进马车,又是一番亲近问候。

若非叔父说我既然来了山中便不该离去,否则我定要护着你下山去。

总是练兵要紧,且有人护着呢。

楚郁却不满道:我就说那神医不肯下山有蹊跷,果真是养了贼。

楚姜怕他鲁莽之下惊吓到方壸跟方祜,回寰道:只是神医的二弟子不好,六哥看着我便不觉得哪里不一样了?他这才细细打量起来,终于还是信服了几分,算那神医有几分本--------------/依一y?华/领,他那弟子是赶去了何处?叫我逮着了定要了他半条命去。

他们就是知道我六哥神勇无比,连夜把人驱赶了,不然被六哥抓住了,一番打杀之下,可容不得他再猖狂了。

楚郁怎会不知她故意恭维,想要哄她,也得意洋洋,倒是听得车外的沈当满头的汗,想着这兄妹两人互相哄着,也不嫌年岁到了。

一路上楚姜兄妹二人说笑着,总算是到了,楚郁还想陪着她进去。

六哥,虽说那方晏混账,神医却是个好人,虽然我们占着理,但是理占尽了,也不能得寸进尺。

楚郁一脸的失落,又听了几句劝才答应下来。

方祜见到楚姜时正抱着一卷医书在背,满脸的痛不欲生,一见到他们眼睛就一亮,九娘,你回来啦!楚姜牵住他,环顾药庐不见方壸,问道:先生怎么不在?师傅挖菜去了,嘱咐我看家。

他牵着人回到堂中去,又殷勤地端水倒茶,九娘,你跟你父亲说到我师兄了吗?他可以回来吗?原来这童儿还是记挂着他师兄,让楚姜也忍不住感慨,却又不得不打破他的遐想,我父亲并不许。

他瞬间沮丧起来,倒还是懂事的,并没有多纠缠,只是情绪低落地坐在几子上翻医书。

我从家中带了几件小玩意来,你要不要?他先是点头,随即又摇着头,我不该要。

楚姜坐在他对面,耐心道:这是我家幼妹为了答谢你那只风车,特意交代我给你带来的。

采采也来哄他,拿出几个陶人跟一只空竹、一只九连环。

他的心思果真被吸引了过去,又还不好意思,我师兄做了错事。

你师兄做了什么与你无关,我怪你师兄,可不会怪你。

说着她便叫采采去院子里抖空竹。

方祜一见便喜欢了,犹豫了许久才跟着下去玩。

等方壸提着篓子回来时见到此间一派欢乐,只淡淡说了句:来了就好。

阿聂赶紧去接过他手中的菜篓子,先生劳累了,往后这些事我来交给奴跟采采就是。

方壸也不跟她客气,抖去脚下的泥才进到堂中去给楚姜看脉。

先生,这几日我六哥手下那些兵没有扰到您吧!他听着这关切,心中也感概楚九娘实在是个不错的小娘子,只是又看了眼药庐外正在扎营的那数十个部曲,又想这不错的小娘子也不好惹的,还幸灾乐祸起方晏来。

却还是端正了颜色,并未,山中百姓也说那些兵卒诚实,向他们交易了几回,并无欺瞒之举。

楚姜便放心了,等他看完脉才道:先生,晏师兄不在药庐,您有什么不便的还请尽管交代下去。

他抚须叹道:并没有什么不便,那孽徒文不成武不就,医术也是个半吊子,采个药也没几回挖对了,只是浆洗庖厨还算个样子,以后阿聂跟采采也能做得比他好。

院中抖着空竹的方祜实在不甘心他师兄被如此贬低,转头看到楚姜嘴角带笑,空竹也不抖了。

他还想在她面前说他师兄的好话呢,眼下他师兄竟被他师傅贬低成了一个不学无术只会洗衣做饭的,他越想越不高兴,抱着空竹来到楚姜面前。

九娘,你知道吗,我师兄其实武功很好的。

他小脸严峻,还担心她不信,又补充道:山里不少小娘子都欢喜我师兄,给他采花送菜,送各般瓜果,原来药庐里菜多得吃不完,还是那些小娘子成婚了我们才不用总吃那几样菜。

楚姜不由跟着想了想,原来那方晏还以颜色骗瓜果鲜菜吗?方祜看她颇有些惊讶的样子,又添油加醋,其实她们成婚了也不耽误她们喜欢我师兄,九娘,你看我师兄多好看,原来他去打猎砍柴,她们还有人悄悄给他送吃的呢!楚姜了悟地对他点点头,心中还是忍不住惊讶了,本想他深仇大恨,原来并不耽误他狎弄风流,一时间她对方晏的观感复杂了起来,尤其是方祜还源源不断地吹嘘着他师兄有多受山中妇人的喜爱时。

作者有话说:①贼曹:捕盗的官吏。

小剧场:方祜:通过吹嘘师兄的受欢迎程度,来提升师兄的个人魅力,九娘一定会折服于师兄的魅力,嘻嘻,我真是个揣摩人心的天才。

方晏:我谢谢你啊。

◉ 42、剿匪当浓夏终于衰颓, 流火惊序,早秋有信,那场曾拦了楚姜车架的长江劫案正在金陵引起一场轰动。

长江上的水匪实则在周朝来治后已经渐少, 但从未有过一场专门的清剿,在当今这关头出现了此事,实在是给刘呈送了场东风。

平常若说剿匪, 金陵历来平安,百姓们并不知江中凶险, 即便听闻也只是嗟叹一声可怜。

商人们倒是时有遇见, 不过江上的水匪竟也懂得涸泽而渔的道理, 对于能收取财物的,轻易不杀人, 也还能留一半货物任他们走商。

此次却不同,那两个被劫的商人是江南有名的商户徐氏所雇, 这徐氏却是依托于虞氏的,从益州一路买办了丝绸、茶叶及诸般香料, 要运往长安去,路过金陵时且只停泊修整了一夜便要继续航行,未料刚离开金陵不过两日便遇到水匪,连人带船一并给劫了, 只有那二人因熟通水性,趁乱躲在水下, 等水匪离开了才逃回金陵……既然此事已经在金陵引起轩波, 刘呈若是此时出手剿匪,在百姓中的所得的声望自然也平常出兵要更高。

眼下东宫便正等着那徐姓商户上门来告。

却是等了许久, 衙门里罚了那纵车伤人的两人后, 再没有了动静。

府衙中, 刘呈及诸位官员列坐堂中,一人道:殿下,徐氏依托于虞氏,莫非是虞氏不愿他出来求告?刘呈皱眉,虞巽卿可不是个闲人,两位老师如何看?楚崧与左融对视一眼,彼此会心后左融才道:禀殿下,依臣之见,未必就要等到告了才追究,而今杨将军已在淮左屯兵五万,若要肃清江面,正是好时机。

楚崧也道:臣赞同稚远之见,民不举官不究,这六个字在臣看来是徇私渎职,既知江上有匪,便该出兵肃清。

其余大小官员一看楚左二人都表态了,连连出声附和。

刘呈便也不待多想,一时堂中便就此事商议了起来。

同时的虞氏族中,虞巽卿正对着满脸苦色的徐商人在温声安慰。

原来那些流匪哪家不是你的交好?怎的冒出了这一伙来,以后你的生意该要如何做?即便他面色温儒,声音和气,句句只为自己打算,可是徐商人却觉得冷意扑身,只是辩白道:小的问了那几家,他们并不知道那些人何来,此次郎主的损失,小的愿一力承担。

虞巽卿却温和一笑,伸手将他揽起来,西屏,我并非纠结那些损失,只是担忧你以后该如何走商。

他亲切地将徐西屏拉着,指着案上一张地图给他讲解,从前齐朝抱有淮左,西起西陵,南下江海,那时候我能保得了你在长江纵横呐,可是如今杨戎屯兵在淮左,蜀州有周军驻守,江上再添了一支与你没有结交的水匪,以后你要如何维系生计呀?徐西屏微躬着背,听得专注,在他关切的目光下才忐忑答道:从前多仰赖郎主,只是如今小的已经不再壮年,已有归隐之意,这次若是……什么归隐?他十分不赞同,你正是好年纪,以后我也并非不能再保你,只是这次你实在疏忽了,江上的打点,万不能断的,怎能贪图一时小利忘了将来筹谋?此话一出,徐西屏浑身都起了冷汗,顶着他关切的目光又要请罪,是小的疏忽了,若是郎主需要,小的恨不能此身长健,只一心为郎主做事。

虞巽卿却笑道:什么为我办事?只是怜惜你这个人才罢了,往后不该再提那些隐退之语了,不要埋没了自己。

徐西屏只得点头,贼曹数次遣人来问,为何小的不去报案,郎主,您看?他这才长嗟了一声,如今倒是人人都来逼我了,陆氏得了太子青眼,那几个打长安回来的,给太子读书讲经瞧着正是好前程,顾氏也有着楚崧这姻亲,连我那妹子都不愿搭理娘家了,西屏,我只剩你了,你为何也要逼我呢?郎主,小的不敢。

他言语自伤,贼曹来问,你回就是,我早已不想理会尘事,只是还要拖拉着这一族,不得已在尘世奔忙,如今区区一个贼曹也敢来我的门下吠叫,你拿他来问我,如何不是侮辱呢?徐西屏吓得当即跪地,郎主明鉴,小的绝无此意,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贼曹说东宫已派人去过问了,小的只是想要郎主给出个主意。

虞巽卿又将他托起,思索半响,才十分为难道:看来太子是想要借这阵东风了,族中总算还有那些部曲在,也该为你出口气,若是太子派兵前去,也叫他们同去就是。

徐西屏即便心中苦楚,还不得不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多谢郎主为小的出气。

虞巽卿欣慰应下,等送走了他,侯在门外的虞七郎进门便忧虑道:父亲,要是太子的人真的剿到了那些水匪头上去,我们岂不是……虞巽卿抬手打断他,西屏太胆小了,那船上其他的都不重要,只是有个莘娘,连西屏都不知道莘娘出现在船上的缘故,其他人自也不知,即便太子的人发现了莘娘,她若不说,谁知道莘娘是去做什么呢?所以如今在我们的打算中,她便是族中派去长安行商的,七郎,你带着部曲同去,只要先见到了莘娘,让她说是去行商的便是。

万一我们不能先见到莘娘?太子的人分几路,我们的人也分几路同去,我们是苦主,出人又出力,谁有多的言语呢?见到自家的女郎了,我们先上去说一句难道有错?虞七郎点点头,又问:那莘娘若是没了呢?他此时早没了面对徐西屏的温和,眉目阴鸷,没了更好。

虞七郎终究还是不如他狠心,难免面露不忍,又听到他道:七郎,成大事者,该忍万般不能忍,失兄妹,失亲朋,都不是痛事。

虞七郎看着父亲冷厉的面目,多年来所受的教导令他信奉了这句话,他便带着着这信奉,领着两千部曲来到了江岸上。

而刘呈所出的官兵不过也才五千。

虞七郎并没有剿匪经验,更不知道如何剿水匪,只得跟着官兵行动。

官兵在各个河段监查,虞七郎便交代了手下各个带队的头领跟着各官兵分散去。

终于在一个多月后剿灭了大大小小十余处匪穴,然而并未有那一伙是当初抢劫徐西屏商船的。

正在虞七郎暗自庆幸时,有渔人在京口渡头发现了数十个被绑着手脚的人,渡口还停着一辆空荡的商船,一问才知道他们就是徐西屏船上跟着跑商的,在当天夜里被扔到了京口渡头。

虞七郎一一数来,水手、商客、船娘甚至是船上杂役跟虞少莘的四个婢女一个不少,唯独少了一个虞少莘。

当着官兵他不敢多问,却不防那几个婢子主动哭叫,七郎,您可得去救十娘啊,十娘不见了。

虞七郎恨不能堵住她的嘴,只是在诸多官兵注视下还得耐心问她,你详细说来,十娘是如何不见的?那些水匪何在?另几个婢女看着都受惊不少,其中一个道:昨夜他们喂了我们一顿饭食,过后便我们便都睡了过去,今早我们醒来便在渡口上了,十娘也不在。

他顿时便浮现几分难受的神情,想来十娘定是被那些匪贼给害了性命。

一个将领等他跟那几个婢子说完话才上前道:郎君,这些人见过水匪,我们要询问一番。

是该询问。

他怔怔起身,似乎还为族妹伤心。

未料那些人被问到水匪相关时也全然不知,只说是被蒙了双眼缚住双手,饭食也是被喂的。

一个将领又去了船上搜寻,货物俱无,只有甲板上铺着一张三尺见方的素锦,上面细密写了不少字,平实干脆地列着条条罪名。

济封三年,虞氏扩封田,会稽八百农人失田地。

济封五年,虞氏采章山铜,雇一千民夫,死六百,六百死者共恤一百金。

济封七年,虞氏为齐王征女,以之为由,强掳诸暨县民女五百以充虞氏奴婢。

……墨迹深透素锦,似龙凤争夺激烈,勾勒着虞氏那些条触目惊心的罪名。

那将领看得正心惊,身畔突然出现一人,正挑了剑要毁去这素锦。

他一把摁下虞七郎,郎君,事关水匪,应当呈回给殿下。

不过是水匪为强盗之行托言借口,我虞氏行善积德,从来……既然如此,郎君更不该毁去了。

那将领急忙上前一步将素锦收起,动身就要下船。

虞七郎只能眼看着他把那素帕裹好收进怀中,只略一作想,看船上只他们二人,立刻上前一步按住那将领的手,将军,虽是胡言,总是碍我家声,我名下有一座庄园,丰饶富庶,年入千金…… 那将领鄙夷一笑,并不理会他的殷勤,郎君借步,在下该要回去呈报殿下了。

虞七郎未能料到这人竟能拒绝如此诱惑,一时心中滋味难言,说来也是他不开眼,此人是刘呈的亲卫,作为太子的亲卫,出身莫不高贵,即便不是北方四大世家的子弟,也都是出自其余郡望,哪会为了这点小恩惠而给前程带来隐患。

虞七郎只得派了人尽快回金陵,命他们将此事禀报给虞巽卿知情,未料还不等那几人赶到金陵,上百条素帕便出现在了金陵市井中。

那些素帕是当日凌晨出现的,城中各河道溪渠中都飘散着大大小小,不同长短的竹筒,有人取开来看,里面赫然是一张素锦方帕跟一锭黄金,素帕上书写了虞氏的罪状,只是最后又添了一句侠客疏财,见者自取。

不说金陵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便是整个周朝天下,此事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百姓们对白来的财自是爱不释手,甚至大打出手,只有零星几只竹筒被呈了刘呈面前。

拿人钱财,总要为侠客做点事,百姓们秉着这宗旨纷纷把劈开的竹筒跟那些素帕丢在街头巷尾。

作者有话说:这是黄金侠,他会到处发黄金,快说谢谢你,黄金侠。

◉ 43、鲜活楚姜的屋外也出现了一只箱子。

采采晨起时还睡眼惺忪, 刚打开窗便见一堆柴拦在窗前,随着窗户的向内去,那些柴险些就要垮进屋里来, 她忙出门绕去屋后,便见到那柴堆之上还有一只小箱子。

她狐疑地把柴堆搬开,正要挪动那小箱子时肩也跟着一坠, 只有箱子底下垫着的柴堆跟着垮了下去。

屋中正给楚姜梳头的阿聂听到动静问道:怎么跑去了屋后?不知道是谁堆了柴在屋后,还摆了只箱子, 把窗给堵死了。

她郁闷地看着那堆柴, 看到柴堆垮了, 窗户也不再被遮挡才又绕回前院来,回屋便拉着楚姜推窗去看那箱子。

女郎, 看,就是那箱子, 瞧着箱子小,婢子抱都抱不动。

楚姜看着底下垫着那堆新柴, 隐隐知道了那箱子是谁送来的,耳边采采还在猜测,昨夜睡前窗还好好的,莫不是方祜顽皮, 夜里不睡弄的?可是他也搬不动那箱子啊!婢子去问问他。

她对采采摇摇头,应当不是方祜, 你跟阿聂去抬进屋中来吧, 别惊动了先生。

二人应下后,合力抬着那小箱子都还吃力, 终于抬到屋中, 楚姜绕着箱子看了一圈, 见其十分简陋,箱子底下四只脚上还带着星星点泥。

打开看看。

采采上前打开,入目竟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黄金。

难怪婢子一人抱不动,这……这得有千两金了。

这股粲金把一股无名的怒气带到楚姜心头,大清早的,她不知是气什么,只是看着那黄金烦躁恼火。

女郎,这里面还有个条子。

她只接过看了一眼就更气了,纤手捏着那纸条,指尖都逼出了青白,那水匪当我是什么?销赃的么?采采眼皮一跳,轻轻给她拍着背,又顺开她的手,接过那纸条看了一眼,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安慰道:为了个水匪动气不值得,咱们不理就是,女郎别气着了。

阿聂也去接过一看,便见纸条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几行字,是要托楚姜把这箱黄金以诊金为由赠给方壸,话说得恳切,也不隐瞒他这不义之财的由来。

那徐氏商人的船,真是他劫的?楚姜还气着,伸手就要把那箱黄金推下案桌,只是那箱子又沉又破,倒连累她自己崴了手。

啊,这……这破箱子!阿聂看她又气又疼,想责备都不行,只得心疼地搀着她到堂中去找方壸。

阿聂一边搀着她一边粗野地放言,女郎什么时候这样小孩子气过?若不想搭理那粗人,我们便昧了这黄金!谁要那东西。

楚姜疼得眼中含了泪光,气不过地回嘴,我缺那几千两?那强盗敢羞辱我,我这就写信给大舅舅,把他们全给剿了。

她毕竟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托,千金之子,知道混事也是书中窥得几眼,自也以为方晏这举动是拿自己销赃,心中愤恨不已,越想越委屈。

被崴的那只手被采采小心捧着,可她还是气,正见到院中的柴堆,又放一茬狠话,指着院中的柴堆,愤恼难平:我让他去庄园里砍一辈子的柴,烧一辈子的火。

这动作不可避免又让她喊疼,阿聂无奈至极,只得轻声哄她,好了,女郎先坐下等着,奴这便叫先生来。

她坐下后还是委屈,抱着手问采采,我摆给他看了一副好欺负的样子么?她自小因病就性情平和,哪有今日这样的,采采连忙安慰:自然不是,女郎从来都威严,是那强盗胆大包天。

她听了安慰委屈还没收,方壸过来时还看到她这样子,颇觉有趣,果真开那药过了头,一下子躁了你的肝火?阿聂忙解释道:是女郎的手不慎碰着了,劳先生给看看。

楚姜看着他又想起方晏,正要开口手腕又是一阵剧痛,逼得她眼中又出现了几滴泪。

还好,没伤到骨头。

方壸在她手腕处小心揉捏了一阵,起身去院子里翻找草药。

只见他翻找了许久,又呼喊着方祜。

祜儿,苏木可还晒着?方祜趿着鞋从屋里跑出来,跟着他在院里找,都是师兄晒的,我不知道。

楚姜抱着疼极了的手腕,吸着泪,看这一老一幼在院里忙碌,叹了口气,轻声呼着痛。

算了,帮他一回。

阿聂跟采采对她的决定自无二话,只看那一老一幼的,实在容易让人生出怜悯来,何况方壸对她还有救命之恩。

等到她包扎好了手腕回到屋中,那箱黄金还是碍眼。

换个箱子装了给先生送去,就说是我谢他治了我这手腕。

阿聂应下,翻找只红木匣子出来,正在一锭锭地换箱子,翻完黄金才发现底下还有一封信。

女郎,这是写给郎主的。

楚姜用没伤的手接过,听到阿聂纳闷道:他怎知女郎要换个箱子装?要是不换,这箱子不就到了先生手中?采采道:女郎要送东西,自然不会用那破箱子。

楚姜才下去的气又上来了些,正要把信拍着案上,想到伤了的手,还是顿住了。

说是给楚崧的信,她自然也要先拆开看看,才刚入目她便又是一声冷哼,这手字平白辱没了纸张。

阿聂看她如此反而暗笑了一声,自从来了山中,她更有了些鲜活,这自然是好事。

而那信上的内容也十分简洁。

吾等无意毁东宫大计,只是会稽百姓苦虞氏久矣,齐灭虞不灭,吾辈难服。

我杀我仇,东宫用虞氏之才,各不相干,今朝之剑难判前朝之冤,我等黎民深谙之,故虞氏之罪,我等自断,不敢清扰东宫,亦求东宫垂怜。

然又得一事,船中得一虞氏女,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问之言语,一字不答。

依稀当年,诸暨有女好颜色,皆被虞氏所戮,所献权贵,所赠朝臣,吾等粗鄙,亦知西施亡吴,此女去长安,焉有此念乎?望东宫明察。

这是还想算计我呢!要是我不帮他,这信也就到不了我父亲手里。

话虽如此,她心中一时竟庆幸居多。

她虽居于山中,对金陵之事也还关心,即便还不知道城中那些素帕之事,也知道方晏一行便是劫了徐氏商船的人,徐氏又依托于虞氏,想来正是他的复仇之举。

其中又说到会稽,而虞氏世代居之,当是做了些伤害百姓的事,所以他才敢以会稽之民自居。

她合上信思忖了半响,又把信给装好了,让采采用锦帕包好了,叫沈当加急送给楚崧去。

只是她还忍不住要奚落一句,冷哼道:看来方祜说得不错,这水匪就是个登徒子,宋玉被窥视三年俗心不动,那水匪看了几眼就知道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了,到时候等殿下处置了虞氏,也好好处置处置他。

阿聂并不知道什么宋玉,什么《登徒子赋》,便一味地顺从哄着她,听她奚落一句也搭着骂一句,半响才哄得她开怀了。

而方壸看到那箱黄金时也惊讶不已,方祜惊得书都不背了,先是看看楚姜,又看看箱子,又看着楚姜。

九娘,你的手诊金比治你的病还要贵呀?她神色不太自然,还是撑出个温柔的笑,这也是谢意,先生不仅治了我的弱症,还解了我的心病,况且……她说着还带了丝自责,方才见到先生找药,才知道晏师兄不在先生与方祜有诸多不便,只是晏师兄做下那般之事,九娘并无旁的能弥补先生,只有这些俗物,先生务必收些。

方壸抚须,想要推拒,阿聂便道:先生便是不为自己,也该为方祜着想才是。

方祜看师傅不想要,他也不想要,九娘,我不用的。

楚姜又坚持道:先生,曾有御医断言我寿数难到双十,如今得遇先生,实是大幸,若非先生不愿入凡尘,九娘必是要供养先生余生的,如今不过俗物,先生若是推拒,便是叫九娘心中不安。

方壸看了眼方祜,犹豫着答应了下来,她便松了一口气,自觉再不该受赶走方晏的歉疚所累了。

药庐中又至午间时,秋气山气清,白云空远,比之春朝仍生机勃发,方祜眼巴巴数着云,医书背不下,还继续在楚姜面前吹嘘他师兄的厉害。

九娘,我师兄要是在的话,现在我们该吃栗子了。

他说着空咽了一口,每年秋天师兄都能打好几箩的栗子,我们吃不了还给玢娘送去。

楚姜只一想,采采,叫他们去买几筐栗子。

方祜眼睛一亮,九娘你真好,我若跟师兄说了,他还要拖几日呢!她莫名生了点满足感,故作漫不经心,拿着医书,寻常小事罢了。

方壸看着方祜机灵的样子也笑一声,总该是人人都比你师兄好,可你也不能诓骗九娘给你买吃食。

我才没有。

他反驳道:本来我能去打的,可是师傅您又不让。

楚姜放下书摸摸他的头,安抚道:以后我在一日,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当真吗?当真。

方壸清咳一声,方祜立马就摆摆手,以后不用了,我不贪嘴的。

楚姜也不勉强,又拿起医书看起来,方祜被师傅看着也不闲话了,坐直了身子在师傅的眼皮底下背起医书来。

又过一个时辰,方祜才磕磕巴巴背了几页,软磨硬泡要去找玢娘玩耍,得了许可就撒着欢去了,不过才出了药庐一里外,正往玢娘家中去,却在路上见到不少零星散落在路边的野栗子。

他往四周看看,还以为是谁打的栗子掉落在了山道上,一路快乐地捡着栗子往玩伴家中去。

◉ 44、虞氏计(修)楚崧将收到的信送给刘呈看了, 只说那伙水匪唯恐出现在城中会被发现踪迹,竟打听到了楚姜住在东山,故才将信送至那处。

刘呈深信不疑, 此刻正在书房中与他商议此事。

他毫不掩饰对劫船者的欣赏,倒是有几分太史公笔下游侠的样子,不以金钱自专, 分以百姓,至于那虞氏女, 太傅怎么看?楚崧沉吟道:他们信中说到西施, 若是虞氏女入长安也是如此打算, 那虞氏便不得不防了。

他听了也有几分赞同,又道:还有一点, 我想不明白,既是贩运货物, 已经采买完了,为何那船上还有黄金无数?太傅看来, 这其中有何蹊跷之处?楚崧也只能作猜测,恭敬道:殿下,《六韬》曰‘养其乱臣以迷之,进美女淫声以惑之’, 昔有西施惑夫差,如今那虞氏女携黄金入长安, 所为何人虽不知, 但总能知道虞氏之心不忠。

刘呈也有此想,心念一转想到了自己府中的虞少岚, 说来至今他也不曾跟她详细说过几句话, 从来都是漠视, 本想当她是个摆设,一想到虞氏竟还送了旁的女子去长安,一时间心情也复杂了起来。

太傅,若是江南这三大世家,我只得了其二,朝中会如何想?楚崧毫不遮掩道,恐怕仍有不服。

若如那些素帕所书,虞氏当真犯下诸多罪行,等将来回了长安,殿下再不用他们就是,可是殿下南来,收服他们才是主要目的,他们人品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收服了他们,让朝臣们见到殿下身怀天下归心之能。

说着他又话锋一转,可是若对虞氏之恶不管,也非安稳之举,但是,殿下是皇嗣,将来定夺江山,用不用谁,如何用,虞氏敢出来反抗吗?未料刘呈却目光倏然犀利,若是我不要南方这些世家,只要百姓呢?各郡百姓都是世家治下,怎……他意识过来,十分不敢置信,可是面上还要镇定,我朝还有泰半的官员是出自世家望族,若是江南的世家殿下且容不下,他们会害怕的。

刘呈视线移向窗外,温和一笑,我只是说笑,太傅莫要当真。

楚崧按下心中的不安,也敛眉一笑。

太傅,就按那些水匪说的,我们用虞氏之才,他们杀他们之仇,那信上说得好,今朝之剑难判前朝之冤,至于会稽,我上月才刚去过,是我不察,并未察觉他们的苦处,叫三郎替我再去一回,查明真相,用我的私库给百姓们补偿,至于虞氏,我有一计,要太傅我替我把把关。

把关不敢,殿下请说。

他悠悠道:苏绰①有一具官论,言用贪官,反贪官,如今我们还用得着虞氏,何不杀他一半,留他一半?楚崧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借了具官论的话答他:不义之财分百姓,则百姓颂声起。

他说完突然一怔,提醒道:殿下,现在便该派人去虞氏查办,虞巽卿是其人心狠手辣,父母兄弟无不可抛,万一他先杀了一半,百姓的颂声该被他收了。

刘呈神色微变,当即召了手下人去查看,等收到消息时却已经晚了,虞巽卿已经推了五个虞氏族人出来,道是族中不察,叫几个儿郎做下那般财狼之举,还要分散一半的家财补偿会稽百姓。

刘呈听到回复不禁冷笑,这天下,倒是头一回有人让孤陷入了这般境地。

楚崧听到他的自称就知他动了怒,跟着他起身,殿下,并不必因他为难,那伙水匪的举动,也是对虞氏的催逼,百姓们继续信他们也无妨,这水匪之事,虞氏若不愿来告,我们便不用再理会,任由流言肆蔓,眼下只把顾氏跟陆氏用好了,虞氏更会心急,正好也看看他去长安是要与谁搭话。

他神色镇静下来,太傅所言有理。

说完他便交代了近卫几句话,让他们去各官员处通信,等交代完了看楚崧欲告辞,少不了还是关心了一番。

只听他亲切道:那伙水匪竟将这信送到九娘手中,以他们的猖狂,恐会伤了九娘,太傅还是将神医请回家中的好。

楚崧谢他心意,却笑道:多谢殿下关怀,只是九娘少小困在家中,难得亲近山野,如今正是欢喜的时候,臣若真挟令那神医道家中,恐怕她就不高兴了。

刘呈失笑,缓缓沉吟道:难得见到九娘这般脾性,今次她为我送信,也是立了一功,为解她苦闷,我该赏她些什么。

殿下多虑了,她自小便不曾短过什么,殿下再赏赐,她该骄纵了。

他却意气道:我视九娘如亲妹,任她骄纵些,也是无妨。

随即他又话锋一变,况且我这也不算是赏赐,对外是赏赐,对内,却是要九娘帮我个忙,太傅,我府中那虞氏女,当初许她个女史是敷衍虞氏,如今该弃她,可我不是滥杀之辈,想来她也无辜,我正不知该怎么处置,九娘聪慧,又没有什么交好的玩伴,正好叫这虞氏女陪她下下棋、读读书来解闷。

他看楚崧神色犹豫,便也恳切道:若是太傅不想九娘受累,我再另想法子便是。

楚崧闻言才抬头笑道:若是作伴,她哪会受累,只是她一个孩子,又从来纯善温良,臣不想她也卷进这般诡谲中来,若是殿下所需,让虞氏女做个玩伴也不是什么大事。

如今我先多谢九娘为我解忧了,正好秋狝定在东山,适时再将虞氏女带去山中,叫九娘看看她们是否投缘。

楚崧也一口应下,又听刘呈闲谈了几句家常,一副师生和乐的样子。

倒是书房中两个近卫各自抹了一把冷汗,听他们话中机锋,一个贵为龙子姿态谦和,一个身为臣子只谈女儿的苦。

一个说并不会勉强,一个说为了你也能勉强。

近卫脚有些僵了,小心地挪动了些许,尽量不让这动静惊扰到二人,心中羡慕起那几个出去跑腿的近卫,暗想他们应当在城中看热闹了。

而此时的金陵自然是热闹的。

虞氏在街上赶了五架马车,皆无车壁遮挡,上面便是虞巽卿说的那五个犯下大错的族人,皆去了冠,素衣披发,满脸惭容地跪在马车上。

除了虞巽卿骑着马在最前方,还有数位僧侣念着经文跟随在队伍两侧。

虞巽卿在前方大声念着那素帕上的罪过。

济封三年,虞氏扩封田,会稽八百农人失田地。

此为虞兰峻所犯,当年齐王封赏虞氏,可加扩族田千亩,虞兰峻图便利,不令奴役开田,反侵农田,只偿还了失田百姓们荒林一座任其开垦,而告族中田地是自己所开……济封五年,虞氏采章山铜,雇一千民夫,死六百,六百死者共恤一百金。

其为虞桓所为,当年族中出抚恤万金,尽为虞桓私吞……每一条罪是何人所犯,他一一念得详细,说到慷慨处还声泪俱下,到念完罪过时嗓音已哑。

他们所犯皆是滔天罪过,我族为忏悔罪过,愿散尽一半的家财补偿会稽百姓,另有金陵或其他郡县有受虞氏不肖子孙欺负过的百姓,尽可来我族中索要补偿。

至于这五人,本该死其身首,可死不足掩过,命其皈依,令其于佛前忏悔前愆,以消恶业,我族再为百姓建五座佛寺,以添香火,更为会稽百姓积福。

不说各官员跟顾、陆两族有没有信了他这惺惺作态,可是向来信奉佛陀的金陵百姓,并没有枉负了金陵城中的处处佛塔他们看到一向高贵的虞氏族长也如此低了姿态,都不由顺着他的话唾骂起那五人来,在僧侣诵经路过时还双手合十口称慈悲。

若说狠,还是他虞巽卿。

临街的高楼上,一人合上窗走回屋中,又是笑叹,当年旧主面前,难怪他最得青眼,我自愧不如啊!陆十九满脸的不以为然,父亲何必与他相比,小人行径,断然进不了青史,还是楚太傅那般才华更得爱重。

陆诩看着屋中的两个儿子,顿生一股无力,他在太子面前虽是露了个脸,可也不过一个散职,陆氏的未来自然是要寄托在年轻一辈身上。

可他这两个儿子,一个钻进了书眼里去,唯独对楚崧敬服不已,旁人若说楚崧不好,他有十句能驳责回去。

一个倒是颇有几分才华,也十分有智谋,算是陆氏之中最佳的儿郎,若是南齐尚存,如今金陵城中楚氏二子的招摇未必没有他几分,只是此子历来骄矜,从来不服族中安排。

陆十九与陆十一并不知父亲眼下的焦虑,还就虞巽卿之事说笑着。

十一哥,你说太子会不会管?照理说,他们犯的那些事算是触犯了周朝律法的,虽是在前朝时所犯,若要追究,也不是不能。

陆十一轻笑道:自古更迭王朝也要个大赦天下,若是得了补偿后得会稽百姓们不再高,太子应当不会去管的,若是担心这个,还不如想想陆氏。

他转而看向他父亲,父亲,说不得哪天这把火就烧到了陆氏头上来,有空看虞氏的热闹,不如回族中查问查问有没有族人犯下什么过错。

若说陆氏清白一片自然不能,陆诩心慌不过一瞬就镇定道:得托我们与顾氏共居吴郡,两家互相制衡下倒没什么大事犯下,我们谋朝堂,他们图富贵,天大的事也不过是伤了几个人,早就弥补了,且说了,我们皆不如虞氏得旧主青眼,助纣为虐的事还轮不上我们。

陆十一却还怀疑,父亲,值此关头,万事都不能掉以轻心。

陆诩摆摆手,安心,族中子弟虽有桀骜者,却并未有谁铸成大错,祖训教以诗书礼仪,我们可做不来虞氏那般狂妄之事。

倒是你。

他转而看向儿子训诫起来,你几位叔叔自从长安回来后也得了太子青眼,族中也不用你拿颜色去讨好楚九娘了,你却不思进取,与他们北人亲近些也不肯,你这般不愿担责,将来这陆氏,我焉敢交付于你?陆十一后退一步,揖手的动作颓放又不失风流,带笑道:父亲教训得是,不过孩儿如今还是以第一件事为要,族中的交代,我自然是要做好的。

什么第一件事?陆十九稚气问。

陆诩却想道:当初族中想叫你求娶楚九娘,只说了这一件事,你又不愿,如今哪有……陆十九当即便戏谑大笑,哦,十一哥,你是想着勾引楚九娘,真是……什么勾引!陆诩总算对长子满意了些,打断陆十九的话,又温声对陆十一道:你这样想最好了,若是楚九娘真能瞧上你,也是陆氏的幸事,以楚崧那疼爱女儿的性子,将来真要捧个人上去,他是先想到继妻的娘家,还是要带携女婿,实在不好说。

陆十一含笑听着,似乎也信奉他的话,只是一股讽刺冲击着他的情绪,若是真才实学不得重用,非要姻亲牵连着,什么孤标傲世,这些虚若镜花水月的东西,能有什么用?他此时看到当年翻手颠覆云雨的虞巽卿,看到他在失势后也落得这般窘境时,才意识到了他身为世家之子的矜贵是会被毁掉的。

他听着父亲将他的所为与陆氏在周朝的荣耀牵连起来,慢慢地,似乎剐下了一点羞耻心,想将那日所见的秾艳一枝拉下云霄来。

然而多年来的自矜并不容许他如此低微,他该要从容地站在她面前,穆如清风。

作者有话说:①苏绰:北魏时期官员。

在我国古代,关于前朝灭亡之后,在前朝犯下的罪过怎么处置,在古代虽然有大赦天下,但是对重犯一般是不宽容的,这里因为朝代更迭,加上南齐的混乱程度,如果后来的当政者不追究,律法判定真还是复杂,所以虞巽卿这种行为是有点鸡贼的,当政者谋,苦的还是百姓罢了。

◉ 45、初见少岚(入V三合一)虞氏开始在金陵修建佛寺了, 用的皆是虞氏的地,言修好佛寺后,那地便不再是虞氏的了, 只为佛法之驻。

源源不断的木材在淮河上往来,渔民们看得都敬服起来,纷纷称赞虞氏义举。

一艘破旧的渔船上, 一个瘦弱的老汉本在甲板上靠着打盹,听了周近几艘船的交谈睁开眼, 不忿地往船舱中去, 嘴中还念道:嗐, 这事还叫虞巽卿那小人做成义举了!虽知道百姓愚昧,不会因那些黄金就对虞氏起怨声, 哪知道他们竟这般好糊弄。

方晏本坐在案前正拿着几页纸比对,即便在低矮的船舱中, 也丝毫没有减弱他的气宇。

闻言他从船舱中看出去,见到刚路过的那几艘渔船上皆供奉佛像, 便看向老汉,缓缓道:戚翁,不必生气,叫百姓们反他本也不是我们的目的, 如今他越狡诈,周朝太子越忌讳他, 虞巽卿乞求的从来都是上位者的宠爱, 百姓们如何,毫不入他的心。

若是虞巽卿真的在意他在百姓眼中的名声, 他就不会是陈粲的宠臣了, 也不会冒着披千载恶名的风险为陈粲做尽万般恶事。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只是眼中暗色渐重了几分。

戚翁脸上带着不服,还是恭敬道:世子,我们废了这么大的力气,难道只是让虞氏出点钱就摆平了?这般丑闻现世,那北周太子还未曾出面惩治虞氏,我们怎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方晏看着面前神情愤慨的老人,想到自己的武艺是他教授,知他不善阴谋,并不怪罪,只是耐心听他发泄完。

戚翁,在我眼中,北周太子不是刘呈一个人,而是他与东宫诸属官,尤其是楚崧跟左融,他们两人中有一个厌恶了虞氏就足够了。

戚翁发泄了半天得了这句话,也想了半响,不知想没想明白,终究是不那么气了,那何时叫他们厌恶?方晏露出了他来了渔船上的第一个笑,戚翁,我们还管不了人家的爱憎,且行就是。

戚翁看他笑,也跟着笑起来,躬身搓着手出船舱去,好勒,今日的热闹也看够了,回山里去。

方晏坐在舱中,因为戚翁离开神色又冷淡了下来。

他身上再不复见再药庐中那股淳厚,若是东山百姓见到他,见他气质凌厉,或许也不敢再亲近地叫一声小晏了。

渔船渐渐离开这拥挤的河道,他在船舱中感受到船身一震,抖抖案上那几张纸,选了一张合上装进了一纸信封中。

世子,廉先生还交代了一事。

戚翁探身进来,道:他说山里那个楚六郎有些缠人,断崖也被他征用了,真不知他是如何找到那处的,往后您要再去见方先生,还得另寻幽道了。

他折信的手一顿,随即脸上有了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声音还是冷淡,无妨,那是楚九娘报复我呢。

戚翁震撼:楚九娘如何知道了您会从那断崖取道?操练士兵用不着断崖,那是楚九娘叫她兄长给她出气,或许山中除了断崖,其余稍能通人的密径都有士兵经过。

戚翁脸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不过世子怎会惹恼楚九娘呢?这老翁显然是没有眼力见,还追着道:世子,不是老叟以过来人自居,只是如今不该争意气的时候便不要争了,惹了楚九娘可不好。

这回只是被阻了山中各条道,有心咱们再开一条,大不了踩林木过去,可是也知道这小娘子睚眦必报了,尤其是上回,您差点被她捅了命门穴,大了半身不遂丢半条命,小了,这往后男女之事……戚翁,撑慢些。

他打断他的话,神色自若,风大,吹得头疼。

戚翁连忙逆着风放慢了桨,废了他几分力气,等船稳了下来时方才那话头已经被方晏接过了。

廉叔可有说过何时去京口?说是下月去……又过了十余日,有一座佛寺建成了,虞巽卿亲自将族中那几人送到这佛寺中剃度。

漫殿梵音中,虞巽卿虔诚地跪在高僧面前,将贝叶经文诚虔捧在手心,请求高僧为他们超拨罪恶。

在诸多百姓围观下,众僧偈颂声中,高僧禅杖掷地,宣布佛子已经接纳了虞氏那几人犯下的罪过,将会引导他们供奉香火,为百姓积福。

围观百姓没有一人觉得嘲弄,他们只是虔诚地信奉着,南齐举国信奉了几十年的信仰,如今在虞巽卿的转挪下成了他的帮手。

他满意地看着肩上的香灰,带着这香灰上了一座歌楼。

他仰卧在茵娘的膝上,手指戏弄着她的下颌,话里带着得意和疏凉,茵娘啊,我死后必坠阿鼻。

茵娘妩媚一笑,捉住他的手,人人都要下地狱,将来茵娘也要下去,正好陪您。

虞巽卿并未因她这句不敬的话而动怒,彷佛已经稀松平常,人前博得的风光,哪一日就去了,茵娘,我实在拉扯不动虞氏了。

茵娘轻轻将手覆在他的眼睛上,嘴角噙了一抹嘲弄,她知道他想要听几句奉承的好话。

当初虞郎以一人之力,使得虞氏成为齐朝第一门阀,如今不过是时机未到,将来踞在江南的,还得是您手下的虞氏。

他果然笑道:什么第一门阀,只要安守此地,得了安稳就好。

茵娘却伏在了他耳边,在被他掣制住前低声道:先前虞郎让我留意的,如今有收获了。

他睁开眼,哪里的收获?之前陈粲被请往长安,皇宫中还有许多宫娥,皆被虞氏所掳,或是充了奴婢,或是做了歌舞之姬。

这茵娘,便是南齐皇室一位女史,因着身份不同于其他宫娥,又因她曾是南丰公主,即如今虞氏八夫人的友人,得了虞巽卿的信重。

虞氏在南方不止开了一座歌楼,这些尽数成了他的消息来源,随着茵娘越发得他的信任,那些歌楼便都受茵娘的直接管控。

茵娘便笑道:便是城东白杨巷那家酒楼,左太傅宴客酒酣,被那几个小丫头给剥了衣裳,虞郎猜,得了什么?他双眼放光,什么?她转身袅娜地从枕下抽出一封信来,得意道:这东西,要是给那位太子殿下瞧了,往后东宫两位太傅,便该只剩一位了。

他一手夺过,看完并不敢信,气息急促,一把推开茵娘,放到案前举起烛台再度看了一遍,看完催促道:楼里挂的左融那两幅字画,给我取来。

茵娘在他眼前嗔笑一声,转身出屋带着两个婢女去取画,回来后又关上门,将字画摊在案上供他细看。

半响之后,屋中便响起他一阵欢畅的笑,原来他左稚远也藏着这样的主意,巧了,真是巧了。

茵娘斜斜坐在一边,似一朵解语花般讲述着:不过奴倒是犹豫,万一以他们师生之情,这信不仅不能扳动左融,反叫太子怀疑是假的,疑心到了虞郎身上,这才叫得不偿失。

可是奴又想,如今虞郎已是骑虎难下,陆氏、顾氏如此无能,只因抢占先机就得了那位的好,虞郎反而落后了一步。

万一这信真能助得了虞郎一把,便是奴的功德了,虞巽卿十分为她的贴心所动,搂住她道:这信自然有用,原来我不甘心匍匐于那位太子殿下,正是嫌弃他身边人多,一个楚伯安,一个左稚远,北方世家还有杨氏、李氏,南方又有顾氏,如今添了个陆氏,将来那块饼分下来,我看他太子殿下也分不好的。

虞郎不愿臣服于他?茵娘蹙眉,伸手要拿回那信,那这信有用也是白拿了,可怜那几个小丫头为了这信不被左太傅盘问,还装作酒醉放火烧了屋子,楚太傅身上外物全被烧了,哪能消气,楼里打了她们好一顿。

早知用不上,我就不叫她们吃这苦,早年都是给娘娘们捧衣裳的,如今不仅……我也没说不用。

虞巽卿亲昵地拉着他的手,只是在想该怎么用,何时用,有了这把柄,自然要好好用。

茵娘便出主意道:奴看还是用来威胁左太傅最好,万一太子不信,还怀疑是我们陷害他的老师,虞郎在他面前更难筹谋了。

说着她也挣开怀抱,在屋中边走边道:这左太傅又不如楚太傅有才气,只一手好字为人称道,奴在南齐,可没有听过他什么事迹,说不定就是蒙了家族的荫庇,又与周朝皇帝有几分情谊才做了这太傅,这样的人,最容易心虚,奴看,拿这把柄要挟他,要他替虞郎筹谋更好。

她似乎又想到什么,补充道:况且,这左太傅的儿子还跟太子抢过女人,奴若是男人,这样的屈辱可忍不了,说不定太子……她停了下来,语气里多了丝懊恼,疑惑看向虞巽卿,这么想,还是太子更容易厌烦左太傅些?虞巽卿也大笑起来,似乎因她并不十分机慧而更满意了,戏谑道:自然不能给左太傅,给他至多像顾氏,可若是给了太子,才能做近臣。

眼下,甚至未来十数年,扳动楚伯安是不能了,倒是这左稚远庸碌些,如今还与魏王勾结,少不了落他个不忠之罪,这个投名状,实在解了我的窘境。

他将信收进怀中,还喃喃有声,这个魏王,难道比梁王更有优势吗?茵娘听得清楚,随口问道:奴也惊奇,不都说周朝皇帝最爱重东宫,对另两位皇子十分冷淡,这左太傅为何还要勾结魏王?在东宫,他至多也是与楚崧分庭抗礼,可是在魏王那里,他能一人之下。

他只是随口一说,说完又想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再多留。

茵娘温柔目送他远去,待在窗前见他车马已远,便回身收拾起茶盏来,又到案前赏看字画,似乎嫌烛火晦暗,她举着画来到窗前,借着月色赏看起来。

歌楼临水,河中舟楫往来,灯影繁华。

月辉与灯色之下,是桨声的拍打,一艘渔船落在楼下,洗网的渔人看到了窗前举着字画的倩影,从歌楼下摆起桨,穿行在灯影里。

等虞氏所建的佛寺皆落成之后,已是秋熟之时,野兽争现山野,刘呈也率了大小官员前往东山秋狝。

金陵不少名流俊士并诸官家眷皆受邀同往。

药庐中的楚姜一再询问了方壸自己去不去得,得了肯定的答案后还颇为失望,她从楚崧的信中知道了刘呈想要把虞少岚赐给自己做玩伴之后,心中无比排斥,倒不是对虞少岚有什么意见,而是感其辛酸。

她从杨戎口中听过不少对虞剑卿的夸赞,即便敌我两端,可是排除立场之后,那终究是个值得尊敬的将领。

她与虞少岚只见过一面,那时候她穿着一套海棠红的衣衫,梳了个她长姐最常梳的发式。

她当时以为这已经是很羞辱人了,没想到后来虞氏将她送进了太子府中,如今太子又要将她转送给朝官家眷。

同为女子,她不得不生出恻隐,对刘呈的观感也越加复杂起来。

方壸本以为她想去看热闹,未料她听完之后还一脸惆怅,便道:若是不想去,谎称受不得风不去就是,还有谁能逼你去不成?她摇头失笑,看了看药庐里还空旷的院中,是无人逼我,只是我去不去都不得好,先生,我为您再修一排屋子吧!方壸抚须的手停住,不敢置信地问她:还添人来?她忙解释道:我有个交好的友人,或许要来陪伴我。

他这才稍放了心,凉飕飕道:来了就来了,总之老夫已经上了你楚氏的贼船,任由你们摆布了,怎么,长安又来了一位尊贵的?不是,她是会稽人。

原来你交游也广阔。

算是,她是虞氏的。

方壸当即冷了神色,既是如此,何不将我这药庐一并抬去你楚氏?楚姜知道她对江南世家,尤其是虞氏极为不喜,前些日子虞氏那些事传来时,他就拊掌大笑,直呼痛快。

他是虞剑卿大将军的女儿。

她试图打消他的不满,其实我与她不算什么结交,但是太子殿下不愿留她在太子府中,若是逐她出府,一介女儿身,少不得要受些流言,所以便想让她来给我作伴。

听到虞剑卿三字,他的神色有些恍惚,却还奚落道:那位太子殿下是嫌你病好得太快了不成,好好的,给你送个人来添堵。

先生,我大舅舅对虞将军十分尊敬,感他事迹,他的女儿应当也有其父遗风,若是与我作伴,不算给我添堵。

他看楚姜说得诚恳,想了许久才丢下一句,罢了,来就来。

楚姜感激地连连谢他,其实也从他神色里看出了几分对虞剑卿的认同。

到了秋猎之日,楚郁亲自来药庐中接她,叔父说,先去殿下帐中说话。

虞六娘也跟来了吗?来了。

楚郁小心护着她,以为她不愿要人,你要是不想要,推拒了就是,想来殿下也不会说什么。

我不是怕激怒殿下。

她踏着衰草,破败折断的脆声跟她的话一样轻,落在风里。

六哥,英烈之子,被他们这样羞辱,我很为她难过,可是我没有立场为她难过,等我向殿下谢恩时,也是对她的羞辱。

楚郁是武官,自然能明悟这种情感,只是叹道:殿下已经很为她留着体面了,虞氏态度始终暧昧,投诚之心不忠,虞六娘被族中送给殿下,殿下封她做女史,虽有对虞氏不满之意,可是也没有折辱她,如今叫她与你做伴,并没有夺去她的品秩,否则真令她回到虞氏,以虞巽卿的卑劣,她会更受辱。

楚姜并不知刘呈还有着这样的计较,心情也十分复杂,想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围场主帐中,虞少岚正在依次检查烛火,神色堪称麻木,若说初入东宫府邸她还心怀仇恨,到如今只是一味的悲哀。

从前的南齐臣子,如今争着做贰臣,丝毫不想着当初是否有亲友死在周军的铁蹄之下,屈辱感与他们而言,似乎从来都美玉存在过。

从前在南齐皇宫中,她操练那些宫娥组成的娘子军时,并非不知道那是齐王在哄她,那些宫娥,枪都提不动,怎么上得了战场。

只是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将来可以从军,南齐覆灭后,她便再没有了目标,以至于后来她不理解为什么母亲与姐姐要她全然屈服、听命于她叔父。

她深感自己的将来会像虞巽卿推出来顶罪的那五位族叔一般,可是她又不能反抗,她姐姐嫁了会稽一个小家族,那家族依附着虞氏,她母亲还在族中,膝下过继了一个孩子,为了她们,她只能麻木在太子身边。

她庆幸太子不曾多留意过自己,为着这冷落,她甚至觉得这位太子比她二叔好些。

帐外传来响动,令她收束了动作,垂头问候,殿下。

刘呈只嗯了一声,却又挥退了其余下人,六娘,这是孤第一次与你独处吧!虞少岚不明所以,走到他下首答道:回殿下,正是。

刘呈双手已经展开,看她还愣愣垂着头,收回手自己解了外袍挂下,虞少岚余光看到他的动作才意识到他是等着伺候,真是她从未单独跟他相处,此时即便意识过来了时机已过,她看刘呈并无怪罪之意,便也不作声。

孤头一回见到你时,是在楚府,你穿了身海棠红的衣衫在投壶。

他坐在上首,摆弄着桌上的茶具,声音实在温柔,那时候孤很生气,你打扮得跟我一位好友简直一模一样。

虞少岚心生难堪,还得恭敬道:那时候,是六娘的二叔,令六娘如此装扮,六娘并不敢冒犯殿下。

刘呈一笑,所以孤也未曾生气太久。

说完后他显露了几分犹豫,过了片刻又道:楚太傅有一女,正在山中求医,可怜她没人作伴,孤自小视她为亲妹,想着叫你去陪她读读书、说说话,也算是孤的一份心意。

虞少岚一怔,从来只有皇家为儿女挑伴读的,哪有赐女官给臣眷解闷的,只是她也不傻,想到如今虞氏与太子的关系,便知他是不想要留自己在身边了。

即便此举是在折辱她,她也更情愿离开东宫,便缓缓抬起头来,但凭殿下差遣。

刘呈却十分善解人意,还要向她解释,孤明白你的处境,你父亲虞将军的事迹,孤在长安听闻时亦感其忠贞勇毅,沙场胜败,兵家不厌,孤也知道你的苦楚,所以孤即便不喜虞巽卿,可并不愿意为难于你。

她终究还是从麻木中破开了一点缝隙看向他,看到他温和的笑,竟开始觉得是自己不明敌我两端、各自筹谋的道理。

刘呈看到她眼神中的迷茫,便宽解她道:若是你怀恨周朝,怀恨孤,心思报复甚至欲杀孤以报父仇,这都是人之常情,只是孤想你一介女儿,不该为了家族牺牲,孤也不想做为难女子的小人,此番虞氏犯下的那些罪行,百姓们或许信了那几座佛寺,可是孤不信。

孤本想放你出府,可是想到你若回了虞氏,或许还会被虞巽卿再度推出,英烈之后,不应该这样受辱,孤将你赐给九娘,你还是在孤的庇佑下,虞巽卿也不会为难你姐姐跟母亲。

将来孤回了长安,你愿意跟她回去,孤便在长安给你挑一门好婚事,让你余生有去处,你若不愿随她回去,江南这里,孤能安置的,也尽力为你安置。

随着他话音落下,她的心情也变得复杂,诚然,她回到虞氏之后,她二叔绝不会任她自在。

可是即便她一向知道太子温和良善,此时却实在觉得不解。

她是个不善言辞的人,面对太子这般剖白只是应了声:谢殿下为六娘考虑。

那日在楚府,孤见到你们好几个那般穿着,着实是气的。

他笑道:可是九娘跟孤说,那几个女子分明是不得已,所以你投壶时装作笨拙,那两个下棋的装作好动,她还说你们皆是可爱,九娘的颖悟并不多得,所以你若与她结交,绝不会像在太子府中一般无聊,你要是愿意,随时可随她去那药庐中。

她神色松动,并不知道心中已经有了一阵涟漪,只是跪拜道:六娘愿意,谢殿下为六娘如此着想。

刘呈起身,亲自将她扶起来,依旧温柔,不必多礼,你去之后,替孤好好照顾九娘,如此便不算辜负了。

她默默点了点头,看他似乎要提笔写些什么,头一次有几分殷勤地为他收拾起了书案,摆好纸笔。

楚姜来到围场时先见了楚崧,听他交代道:你不用多费心虞六娘,那是个恭谨孩子,就当寻常玩伴相处就是。

女儿明白。

楚崧眉间还带着忧思,随我去见殿下吧!她亦步亦趋跟着,父亲不要担心,女儿知道如何应对。

楚崧停步看她,眉头松开笑道:为父知道你能应对,只是不想你为此而牵心。

他牵上女儿的手,一面走一面道:此次秋猎,一是要看看你六哥那两千步兵练得如何,二来,是要借此机会,彻底将江南这些家族收服个干净,殿下也要借此番看看虞巽卿究竟要态度暧昧到何种地步。

她明白了几分,也就是说,把虞六娘给我,是要逼虞巽卿表态吗?楚崧点头,还要交代什么就见太子帐前已有几人在等候。

东宫诸婢女看到这父女二人都是满脸的欢喜,才拜见过后,秦娘子便搀上楚姜的手,殿下正说呢,怎么九娘许久还不到,正要看看您如今气色好了没有,若是没有,他便要亲自去找那神医理论了。

楚姜也笑道:幸好我自觉大好了,不然要是叫殿下奔劳了可就是九娘的罪过了。

就算奔劳我也不怪你。

刘呈看到她父女二人进帐起了身,笑语托住了楚崧的手不让他多礼。

九娘拜见殿下。

他一面正托着楚崧要他坐下,便示意虞少岚去扶她起来。

虞少岚看向眼前这众星捧月的小娘子,将她与那日初见的纤弱背影联系起来,那一个举着棋子,正在讲《烂柯谱》。

合该是长这样的,像琉璃盏护着的红珊瑚,脆弱又美丽。

少岚拜见……娘子有品秩,不该向我见礼。

楚姜先一步接住她的手。

便听刘呈笑道:往后你二人便不必受这些虚礼的束缚,凭年纪称呼就是。

他虽未明说,但是这话已经定了归宿,楚姜看她未言便先问道:我是承平六年七月的生辰,不知六娘是?虞少岚再冷性也知道要殷勤些对答了,我比你大些,正是那年三月的生辰。

刘呈此时才满意道:看你们相投,便不要在此处拘着了,我与太傅正有事相商,画筝,去请左太傅来。

一个婢女连忙应下,秦娘子也领着二人出去,出了帐便指着几个帐篷对楚姜道:九娘,今日六夫人跟顾氏几位夫人、娘子也都来了,婢子领您与虞女史过去。

楚姜点点头,她还牵着虞少岚的手,此时正有一般异样,虞少岚也有些无措,本来在里面见了礼便该分开,不料刘呈将她们叫了出来。

好在秦娘子擅察言观色,看楚姜裙摆沾了些枯草,附身替她清理,虞少岚见势也帮了把手,至此那股尬尴的气氛才算是消弭了。

却说她们离开后,左融才入帐中不久,便有通传虞巽卿求见。

刘呈嗯了一声,让他稍候,等校阅步兵时孤会见他。

左融当即拱手道:殿下,总是一族之主。

刘呈当即带了几分意气,并不似单独面对虞少岚那般温和,似乎是在老师面前可以多几分恣意了。

我对此人实在厌恶,可恨那些水匪竟然再无举动,眼下对这伪善之人,还要笑脸相迎,他日若我朝之下有此臣子,当是亡国之象了。

左融闻言劝慰道:殿下,信仰难动,南齐其余地界没有这么积累深厚的门阀,所以派兵镇压几年,百姓们照样过日子就是,可是在江南,三大世家世代盘踞,百姓们对佛子又极为信奉,虞氏对会稽百姓犯下那般罪过,都能被他轻易解消掉,百姓们愚昧,他还是能掌握几分民心的。

楚崧也补充道:殿下让虞六娘去伴九娘玩耍,应是这消息刚传出去他便急了,眼下见他正是好时机,若是殿下真在诸人面前会见他,适时甚至是三郎与六郎这般还未曾及冠的少年郎都是官身,他一介白身,不论地位如何,总是屈辱的,或许我们看了得一时的痛快,若叫那些个去他修的佛寺烧香的百姓知晓了,未免添了妨碍。

他听得也认真,听完教导还谦和道:是我想得不周全,谢两位老师点拨。

师生间又是一番客气,终于等三人看到虞巽卿,他显然是没有料到楚左二人也在,故意露出怔色。

楚崧此时便道:殿下与虞族长相谈便是,臣与稚远在帐外等候。

说完楚左二人便起身了出去帐中,正见围场中一丛红枫热烈,便赏看起红叶来。

虞巽卿此时竟有些犹豫了,来到刘呈跟前才下定了决心,草民拜见太子殿下。

刘呈叫婢女将他托起,和颜悦色地与他说话,虞卿多礼了,不知虞卿所来是有何事?婢女端来茶水,刘呈又示意他坐下。

他似乎十分惶恐,犹豫着坐下,终于才从怀中取出一信恭敬地递给刘呈,话里也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以此不义之举,愿为殿下犬马。

刘呈接过信,并不急着打开,这是?他道:虞氏手下有几处酒楼,某日左太傅得入酒楼,被楼中歌姬拾得此信,一姬为草民信重,知草民如今窘境,故取了此信送与草民,叫草民有个投名状。

刘呈心中半信半疑,却温和地听了他的话把信打开,随着信上所书,神情跟着变化。

虞巽卿看到他神情便想此事成了一半,至于信上,不过是左融向魏王叙说江南如今的形势。

殿下,草民卑劣低微,从前试图得到更多好处,面对殿下之请一再矫情,以致于今日孤窘,以此信告密更显草民低劣,本不愿拿出此信,今日却得知草民那侄女不为殿下喜爱,以致遭受驱逐,草民不愿侄女再受苦,愿以此信求得殿下慈悲。

见刘呈还看着信,他便继续慷慨陈情道:草民以只身撑起虞氏,从前卑劣之举只是想要为虞氏其余儿郎谋个前程,不得不为之,若殿下还愿眷顾虞氏一二,只要殿下一句话,虞氏五千部曲尽可散去,从此虞氏便是殿下一人的附庸,孤高敢为,卑劣亦敢为。

刘呈神色复杂地把信折好,看着他低伏在地,突然一笑,起身双手把他托起,若得虞卿,是孤之幸。

虞巽卿心下一松,激动地看着他托起自己的双手,殿下,这是……这是愿意用草民?卿有大才,孤早该用了,至于此事,虞卿且先为孤隐瞒一二,孤实在不愿相信老师会背叛于孤。

他顺势跟着起身,看太子似乎还想着左融,便从善如流道:草民亦又此想,这应当只是左太傅一时糊涂,若得殿下仁慈宽宥,草民想他便能拐了这个弯来。

刘呈眼神稍暗,被他看了个正着,他便一副不提这糟心事的样子,而是转了话头问:草民侄女……非孤厌弃,是楚太傅家的九娘少个伴,孤自来怜惜这个妹妹,六娘行事妥当,孤才令她去给九娘作伴,若是孤真厌弃了她,何不卸了她的品秩逐她出府?他携起他的手,也是一副欣慰的神情,等到九娘病愈,六娘自然要回到孤身边来。

虞巽卿从自己被执着的手,隐生了雄心,越发感慨那信来得好。

帐外左融还举了片红叶,向楚崧炫耀起儿媳为他做的新鞋袜,敬之还说阿赢不会针线,分明就是胡言,她为我做的那鞋袜可真是合脚。

敬之给我送来那酒也不错,说在益州就只寻到那三坛,哪日府中宴会,也叫你尝尝,诸般名酒,都不如那三坛不知名的陈酿啊!哈哈,也好,正好阿赢孝敬了一身蜀锦的新袍子,虽说我也一把年纪了,但是为了配你的好酒,也现一回眼。

正好敬之给我送了几条好墨,那日拿来做几篇诗赋,不枉费你的字。

两人一片和乐融融,见到虞巽卿出来时还笑着与他见礼。

刘呈看着婢女送他离开,叫了两位老师进帐中,脸上神色变幻,将其余人皆挥退了才开口。

虞巽卿给我送了封信来。

他竟直接把信递给了左融。

左融好奇打开,才一眼就惶恐看向太子,殿下,臣并未写过此信。

刘呈对他安抚一笑,我自是相信太傅,不然也不会将此信给太傅看了,只是这字迹实在与太傅的字迹相似,孤看了也辨不出真假来。

一旁的楚崧乍然想到什么,从他手中拿过信仔细看了起来,半响才疑惑道:这字迹不像假伪的,稚远,你可受过什么要挟写下了什么东西?左融也是一头雾水,那字分明就是他的字,可他却丝毫没有印象,对楚崧的话也是不解,摇头道:未曾有人胁迫臣写过什么,敢问殿下,他可有说明此信从何得来?他家的酒楼中。

他恍惚回忆着,臣是上酒楼招待过陆氏两位才子,那日酒醉之后屋中还莫名多了两个歌姬,说臣酒后轻薄,烧了她们的屋子,那日只是身上衣物被焚,又并未丢失些什么,更不要说什么信件了。

刘呈凝眉,那这信他是从何得来?又非伪造,难道他有通天之能?楚崧拿着信没有看出什么破绽,将信置于案上,九娘临臣的字便能像个五成,若是用心,她还能临个七八成像,稚远的字画备受世人推崇,有人专攻他的字迹也不是不能,这信或是旁人模仿。

左融才是满腹的委屈,这虞巽卿怎么出了这般阴险之计?先前看他处理会稽百姓之事,还暗赞他一声好心计,如今这信,哎,殿下,臣……子衎绝不会怀疑老师。

说完他便要把信送到烛台上焚了,被左融拉住,殿下且慢,再想想这信怎么来的。

实则坐在一旁的楚崧已经想到了这信的由来,当初方晏要他一幅字,并未指定要写些什么,是不是那个时候,他们并非是要害自己,而是也想伪造这样一封信,让其落到虞巽卿手中,好让他来向太子告密。

而那时候,方晏不会料想到沈当竟认出他与廉申等人有勾结,自己若被此信要挟,只会想到那廉申等人,猜测他们是与虞巽卿勾结。

那般情形下,从虞巽卿手中出来这样一封信,他若不是个蠢的也该联想到那副字是被虞巽卿利用了,从而猜测那副字,是被各般雕饰,成了一篇措辞恰当、内容合理的信,从而想到那信可以是毁掉虞巽卿的一步棋。

他当即便知道,这次的信一定与方晏脱离不了干系,从他们要自己一幅字起,便是要借着自己的手来揭破这信是假伪。

想到此他不得不赞一句心计谋略之深远。

正听到左融道:殿下,既然这是虞巽卿的嫁祸,难道他就能如此笃定殿下会相信此信?刘呈也对此生疑,楚崧却道:若是他也以为这信是真的呢?左融即便听到这句,也并不以为他是怀疑自己,而是道:是有人给了他这信,还能让他以为这信真是臣所写?刘呈此时才想明白,所以,除了东宫,还有人也在耍弄虞氏。

楚崧豁然开朗,指点道:便是殿下恨的,那不曾有后续动作的水匪了。

哈哈哈。

刘呈大笑出声,那些人还真是有几分意思,我还以为那些佛寺真就把他们的仇恨给消弭了,哈哈,有趣。

左融终于洗刷了冤屈,神色还颇为懊恼,若要与我们联手,上报家门来投就是,何苦要作弄这一场。

楚崧拍拍他的肩,稚远呐,或许那真是太史公书中走出来的游侠,要个仗义痛快,不受朝堂拘束罢了。

并不是他要隐瞒方晏,而是此时说出来,太子必会追究因果,若是追究到楚姜身上,他自知晓方晏身份有疑之时便开始查探,虽不能笃定,却也能有□□分的确定了。

而此时,他并不想让女儿治病只到一半,那神医就受了牵连。

为今他能做的,便是将事情控制在他预期能及的范围内。

刘呈拿着那信,由衷对那伙水匪生了点喜爱,是有大才,不能为我所用,可惜了。

左融也叹道:即便狡诈,倒是能人。

楚崧也跟着惋惜了几句,却问起刘呈想要如何对待这信,便听他道:如今若是虞巽卿也对此信深信不疑,我也不能辜负了他,正好此信也给我提了醒,除了东宫,长安我那两位兄长的席上可还空荡,虞巽卿船上的虞氏女跟黄金,莫不是送去我哪位兄长府上?左融想想便道:虞氏放言,那虞十娘是他们送去长安行商,如今已被水匪泄愤杀了,若是这信是水匪送来的,那虞氏女是不是也还在他们手中?是否等到什么时机,他们就要让那女子现世?楚崧也有此想,若是如此,他们想要报复虞氏,真是一心系在了殿下身上。

若有时机得见,该问问那些人愿不愿为我所用,他视线移到信上,至于如今,虞氏可是给了投名状,自要用他们,还得重用。

楚左二人也懂了他的意思,知他不忠不义,但是此时还用得上他,将来事定,这不忠不义便该拿来算账了。

作者有话说:入V啦,感谢友友们对尘仔的支持◉ 46、相见恨晚围场中秋风正紧, 衰草连天。

校阅场前坐满了人,正中搭了高台,是刘呈与诸多官员所在, 而虞巽卿正在其上,惹得众人纷纷猜疑。

高台两侧搭了棚子,虞少岚跟楚姜、顾媗娥等人便于其中, 共坐一席,这也引了些目光。

顾妙娘看到众人送来的视线便是一哂, 要是好奇来问就是, 总是窥视, 平白叫人不自在。

虞少岚跟她并不亲近,只是她姐姐跟顾媗娥交好, 所以两人才有了些交集,闻言她便道:任由她们看就是。

楚姜也并不在意, 她从来就少有在各种宴饮之上露面,如今即便身子大好, 也并没有让她对热闹多生出什么向往来。

顾妙娘却受不了,四下看了看便要走,被顾媗娥拉住才作罢,九娘跟少岚都坐得住, 就你坐不住,六郎马上就要演武了, 坐好了。

话音刚落, 场中便有几个骑马入场之人,在太子下首齐声禀报着, 楚郁正在其中。

顾妙娘待得无聊, 给虞少岚讲起里面哪个是楚郁, 那个,便是我的外甥。

虞少岚失笑,她便得意道:这就赖我辈分高了。

楚姜也笑道:十一姨也就在我们面前敢这样说,真见到三哥六哥,我不信你这样叫得出来。

怎么叫不来。

她挠着楚姜的臂弯,明璋,我的乖乖外甥女。

席上的人都被她逗笑,她还要玩弄,就见场中已经开始击鼓,左右两军击鼓三道,各自誓师。

不过几瞬,左右两军又开始举着旗子开始摆阵、破阵,席上女眷看得迷糊,顾妙娘戳戳楚姜,九娘,这是做什么,怎么不耍刀枪?楚姜便微微指着场中举青旗的一军,这是在布阵,你看腰缚青巾的,正是一个方形,方中又有方,正是阵中容阵,中间士兵少,四周多,这是《孙膑兵法》薄中厚方的方阵。

①一旁的虞少岚有些微讶地看向她,正听到顾媗娥也好奇问道:还真是这般,那这阵要如何破?便见她指着另一方道:母亲请看,缚黄巾的一军便正在破阵,方阵虽攻防皆可,不过两翼薄弱,若从侧翼攻下能破。

①虞少岚这才明白了刘呈夸她那句颖悟,却不妨她突然回头,与她视线撞了个对着。

我只是纸上谈兵,让少岚姐姐见笑了。

她也一笑,你说得很精妙。

顾妙娘这才想起她曾经操练了一伙娘子军,懊恼自己轻忽了她,忙道:除了从侧翼攻,这阵法便没有其他攻破之法了吗?顾媗娥也看过来。

虞少岚等着楚姜说话,却见她也看着自己,稍显犹疑,见到她们目光实在殷切,才道:以方阵作战,若只想着守,便会失了轻巧灵活,变得笨重,此时除了侧翼薄弱,一旦敌方攻击迅速,例如以骑兵速击,这阵法也能攻破。

②众人将视线送到场中,果见攻方在鼓声之下专注侧翼,进攻越发迅速。

眼见阵将破,顾媗娥看得也提了一口气,却见场中青军将领挥旗,紧接着鼓声越紧,青军由内自外开始变换阵型,她看不明白,拉住楚姜问:这是要做什么?这是见己方危急,发现对方能破方阵,便紧急变换了阵形,瞧着像是……她看向虞少岚,少岚姐姐,可是圆阵?正是。

顾妙娘又问:那这圆阵要怎么破?她指着场上已经被青军主导的局势,黄军破阵是为了夺将旗,圆阵把将旗护在了最中心,圆阵无角,并无弱点,当年项羽兵困垓下,仅余二十八骑,便做圆阵,以二十八骑抗数千汉兵步骑,不过实在敌我悬殊,方才败了。

③今日若要破阵,除非真有兵刀悬殊,否则只会僵持。

虞少岚也道:此为演练,并不激烈,正如九娘所说,只会僵持,不过若是战场上,还有骑兵、戟兵、□□在辅,骑兵灵动可应万变,若是再加上魏武的十二石弩,圆阵也能被打成残阵。

顾媗娥若有所思,又指着在围攻的黄军道:难道便要一直僵持下去了?虞少岚点头,此时黄军一方瞧着攻不下,当是要收兵了。

楚姜却拉着她指道:我看未必,少岚姐姐,黄军攻势虽缓,场中虽不觉,可是我们居高台,且看后方,可是在列阵?她坐得不如楚姜靠前,微抬了颈,随即便笑道:果真是。

顾妙娘也伸长了脖子,疑惑道:既然圆阵破不了,他们摆阵又是要做什么?楚姜这才笑叹一声,战场灵变万千,岂是我这个看了几本兵书就能说清的,若是我能点透,当年赵括也不会兵败长平了。

虞少岚也惭愧道:原来笑话赵括纸上谈兵,今日才应在了自己身上了。

说完她转头看到楚姜,心中渐生了一般惺惺相惜之感,见她谈笑,不觉终年罩身的压抑沉闷都散了些。

顾媗娥看她两二人都是一脸莫测的笑,嗔道:便是你们猜不透下一步,场中是个什么情形也给我们解说一二,我可不曾读了几卷兵书。

两人相视一笑,便又就这形势解说起来。

虞少岚道:黄军列的是牡阵,此阵前尖如锥,正好割裂青军外圆,夺旗有望。

楚姜却有不同观点,未必,黄军两翼稍薄,前锋割裂了青军之后,后续战力难以跟上,只会陷入其中被渐渐围剿。

两方兵力都有限,所以黄军才将精锐集中在前端,一旦圆阵有了突破口,后方便可急速攻入而抛去阵形,全力夺旗。

如此形势反而对青军更有利,未必他们不会故意诱敌深入,待成包围之势,外围长矛对内,搅得黄军成强弩之末,正好一网打尽。

如此对青军更为凶险,圆阵最忌分散,若是……她二人来回讲说,场中战况也大多如她们所言,竟是连着饮了好几盏茶才以黄军夺旗胜利告终,而青黄两方已经能用两败俱伤形容了。

顾媗娥面带激动,果真这校阅还是得要讲解才懂得精彩,从前也看过几回,还以为他们就是胡乱缠斗,今日听了你们这讲解,果真兵法有道,妙哉妙哉。

顾妙娘也是听得满心叹服,抚掌叹道:有趣有趣,九娘,这可比下棋有意思多了。

楚姜眼中快意未消,反笑问她:这何尝不是下棋呢?都是人,这算什么棋?众生芸芸,各有经纬,兵者、士者、商者、农者、侠者,兵刀一指、笔墨一横、金银一掷、稻谷一把、山水一程,一步一仰,未必不是天地一盘棋。

她这话里,有着自己尚未察觉的意气。

顾媗娥和顾妙娘都若有所思,只有虞少岚面生触动,对这话上了心。

她想起了当初她叔父要送她去东宫前跟她说的那番话,要她搏太子欢心,最好能给太子诞下子嗣,说天下女子最大的殊荣也莫过于此了,将来哪怕虞氏真的彻底败落了,她也能仰仗那子嗣翻身。

那时候即便她心里无比排斥,也觉得她叔父的话有理。

只是今日与楚姜的短暂相处,她第一次觉得她叔父那话如此荒谬。

众人芸芸,各有经纬,一步一仰,自有章法。

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她叔父称作病儿的纤弱娇儿,想着她高贵的出身,不凡的见识,脱口便是一番道理,还与皇家如此亲近,她的未来,是不是会造化出天地一盘?而她自己,似乎都还没有意识到她话中透出了多豪烈的意气。

少岚姐姐,怎么了?她牵动唇角,由衷笑起来,我听你这话,很有道理,在想我的经纬是什么。

楚姜却赧颜道:这算不得道理,叫我三哥知道了,又要笑话我卖弄了。

她习惯了冷清,小心地显露着亲近,不是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顾媗娥听着对话,似乎知道她为何会如此想,乐见楚姜于她交好,便笑道:我从前还懊恼九娘在药庐寂寞,这下好了,有你与她作伴,我跟她父亲都能安心了。

楚姜对她亦生相见恨晚之情,听得此话也笑道:我在药庐中只有一间屋子,还是跟采采、阿聂挤在一间,不过可以多盖几间,少岚姐姐委屈些时日,与我暂住一间。

好。

秋风不识,惊动场中旌旗,校阅已毕,骑兵策马拔旗,东宫礼仪宣布登高观围场,不过一刻又宣行围将始。

顾妙娘看着女眷中有人动身,跃跃欲试地起身,只是见到她母亲看向自己时那不赞同的眼神,又郁郁坐下,问向楚姜道:九娘,在长安,天子围猎女眷也能动身行围吗?她点点头,自然能,若是猎到了什么齐全的,陛下还有赏,当年我长姐猎到一只白狐,献给娘娘,陛下反赏了我长姐一只鹿。

那我去了?她这话是问顾媗娥的。

顾媗娥一脸无可奈何的笑,心笑她还知道问上一句,叫上仆从跟着。

她远远跑开,我知道。

楚姜见此也笑道:母亲,父亲也会陪同殿下去围猎,您想要些什么,可得先同他说一声,不然到时候父亲给您送的尽是些野兔、草狼,都做不成个靴子。

她含羞一嗔,我来是看个乐,那用得着什么?话虽如此,她的眼神却忍不住往楚崧处看。

楚姜暗笑一声,拉起虞少岚道:少岚姐姐,我们去找我三哥六哥。

虞少岚从善如流跟着她起身,果然二人走开没多久,顾媗娥便遣人去了楚崧身边询问。

虞少岚并不明白楚姜这举动,虽说她知道身为子女孝敬继母是应当,可她这般撮合,实在让她不明白,可是毕竟初识,再多疑问她也都淹没在了肚中,哪知道楚姜不过是心性豁朗,想要她父亲过得快意罢了。

作者有话说:①《孙膑兵法》②第二次马其顿战争中,罗马人以这种方式击败了方阵。

③《武经总要·前集》《汉书·项籍传》◉ 47、运气西风劲烈, 旷野云低,猎骑嘶鸣,角弓之下走兽飞禽逃生。

楚姜看着远处疾奔的猎骑, 并不向往,比起争逐其中,她更喜欢看热闹。

虞少岚想着她若是去寻兄长, 自己便不该再跟着了,且又非今日便要跟着她去药庐, 总要太子府中收拾了细软, 再回家中与她母亲团聚些时日。

这般想着, 她便道:九娘,殿下那里我还有些琐事未交代给画筝她们几个, 便不同你耽搁了,事了之后我来寻你。

楚姜自然不会勉强她, 笑着应了,又目送她远去。

因着围场中尽是士兵跟刘呈的人, 楚崧也放心她在其中玩耍,采采看着远去的背影乍然问道:女郎,六娘是要带几个仆从上去?楚姜一愣,竟是没想到这一遭, 半晌才道:任她带几个,方晏不在, 先生不会顾及了。

采采不明白, 难道不是先生不爱热闹吗?当然不是。

她慢慢向前走着,你想他那弟子, 是个贼人, 少不了做了些谋财害命的勾当, 如此情形下,先生当然不愿药庐里人多了。

采采恍然大悟,远远见到楚晔跟楚郁纵马过来,忙唤道:女郎,瞧,是郎君们过来了。

她也看过去,小跑了几步,三哥,六哥。

楚晔下马来探视着她周身,也是一脸的满意,怪我之前去会稽了,你回家我也不在,如今看你大好了,神医本事果真不假。

楚郁或有要令在身,只在马上问她:今日可想要些什么?马上入冬了,我给你猎只狐狸做双靴子如何?她欣然点着头,看他事急的样子,便挥手叫他先走,可是殿下交代了什么?六哥先去吧,猎着什么我都收,不会嫌弃。

他便也应声离去,楚晔便笑道:这是那一场校阅,殿下看得满意,如今吩咐了他,要他在此次围猎中拔得头筹,万不能让南人给盖过了风头。

楚姜心下明了,我瞧着来的这些都瘦弱,应当没有武将。

楚晔笑容渐淡,分不清,南齐当年便出了诸多儒将,今日未必就没有,端看六郎的运气了,不提这个,如今药庐里一切可好?神医可有因着他那弟子的缘故怪罪你?她摇摇头,自我把他赶出去之后,先生未曾提过,先生是赤诚之人,三哥不必担心这个。

他却想到了当初求方壸时他所说的话,当初神医要我答应,以后若是有人拿他为你诊治的恩情去楚氏求报,我们万不能理会,如今看来,神医是早就知道他那弟子是个匪贼了,前日剿匪,倒是未见他那弟子落网,想来是去了其他地界猖狂了。

她连连点了几下头,三哥说得有理,想必是在其他州郡被剿了。

楚晔失笑,我可没说他被剿了,这话你也不能跟神医说,激怒了他可就不好了。

我知道。

她乖巧应道:既然他被剿了,以后先生跟方祜可以由楚氏供养。

楚晔点了她额头几下,看来你是真被他吓着了,巴不得他落网,这可不是我知道的明璋,让我读一段经,看看是谁将我那胆大的妹妹给蛊惑了去。

她也开怀笑起来,提着裙摆走了几步,本就是胆小的娇女儿,是三哥胡编了个大胆的出来。

楚晔还要取笑她,只是跑来一个仆从,口中喊着殿下有请,只得交代了几句便要别过。

等他走后,采采便叹了道:原来总是郎君们哄着女郎,时光也轻慢,如今倒是个个事忙。

她也似有似无地谓叹了一声,入了朝堂,总不是清闲的,我也不是小孩子,哪里就要人哄着了。

说完她心中却未免怅然,从前长安围猎她也去看热闹,总是兄姐围绕着,并不曾向今日这般落单,不过若是看场中争逐,一人独看也不失为乐趣。

正好顾媗娥唤人来叫她,说是场中正激烈,请她去高台上看。

却等她来到高台上不过片刻,便有几位女眷也次第过来了,见到她都不免客套地向顾媗娥赞誉。

楚姜虽不喜欢这般逢迎,倒也客气地拜见了,才知道这几位皆是陆氏的夫人,夫君皆在东宫任职。

结合之前从顾媗娥处听闻的,陆氏欲求娶她,还是通过顾氏,而今再看她们并不过分热情,心想她们或许是打消了这念头,也令她松了口气。

陆氏也只是尽了几分体面,之后便也一心看起围猎来,再无他话。

而于此高台上能见到的,不过也只凤毛麟角,于林深草莽处,蛰伏的野兽更多,便有不少猎骑深入其间,折转时收获莫不丰盛。

高台上顾媗娥看到楚郁将几只秋雁缴获在地,便要深入林丛中,待不见了其身影,她笑问道:九娘要六郎给你猎了什么?六哥说给我猎只狐狸,母亲呢?父亲骑射本领可不算精妙,母亲可别是要了什么猛禽。

顾媗娥一听到楚崧骑射本领不好,顿时便急了,猎场中弓箭飞舞,要是伤着了怎么办?既是本领不好,何苦非要逞强。

楚姜哪知一个玩笑让她如此着急,连忙安慰道:母亲莫急,这个不好只是相比起六哥那本领,飞马射箭是不在话下的。

她慢慢搜寻着场中太子队伍所在,终于看到渺渺数点,指着道:母亲看,正在殿下身边,完好无损呢!青骊也捂着嘴笑,要说夫人还是关心则乱,方才可不就是一只追着郎主的身影?顾媗娥又是羞赧,顾忌着不远处陆氏几位夫人在,才各自嗔了她们两人一眼。

楚姜不好看她笑话,找到了就在围场空旷处慢腾腾赶着兔子的顾妙娘,十一姨这是要抓着猎物了?几人也都看去,顾媗娥笑道:哪是什么猎物,场中这几只甚至都不是野的,正是叫她们驱着玩的。

众人随她视线看去,便见那些兔子行动迟缓,原来还真是供女眷们玩耍的。

除却她们,还有几位夫人在远处驰骋,十分快意潇洒,顾媗娥看到她视线便指着顾三夫人道:那是你叔外祖母,瞧见没有。

叔外祖母真是矫健。

那几个都是出自虞氏的,虞氏自古出武将,族中女子都有些身手。

楚姜点头,看着其中策马追逐的女眷,只想她们也是豪情放逐,要的是这一时穿林拂叶的快意。

风紧时刻,听鸣金一声,猎骑纷纷敛队而退,震得围场内外尘沙漫天。

楚姜在队伍中找着父兄的身影,却见队伍尽归队了还不见楚郁,采采,你看见了六哥了吗?采采看了许久,摇头道:未见六郎。

她想到刘呈交代他务必拔得头筹,不免记了几分,若是他为了猎什么猛兽……顾媗娥也没见到人,牵着她便要下高台去,或是猎物多,马驮不动,要慢些。

她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却不料才等下了高台不多久,就见一匹马后面跟着几个士兵抬着一堆猎物跑进场中来,其中赫然有个庞然大物。

采采眼睛快,女郎,是六郎。

她这才放下心来,放缓了脚步,欣喜道:果真是围捕了猛兽。

顾媗娥也安下了心,若说勇武,莫下于六郎了。

才等她们话音落下,又有一骑进来,身后也跟了几人,也抬了一只庞大的野兽。

那是谁?顾媗娥看她笑意微凝,还当是她厌烦有人抢了楚郁的风头,仔细看了眼才道:那是陆十一郎。

楚姜却是想着她六哥会否失望,只是那场中她们不好过去,便又上到高台,正见到陆氏那几位夫人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陆十一郎。

看到她二人上来,她们的声音也都低了几分。

楚姜自不会失了风度,还是笑着见了礼,顾媗娥也笑道:十一郎真是英武,瞧着那是一头黑熊?其中一位夫人便笑道:瞧不清呢,等太子殿下示下才知道,六郎也是好功夫,那四五个人抬着的,这远远瞧着便惊人呢!顾媗娥道:不枉费了他自小就寒里暑里的累。

楚姜闻言不觉暗赞了一声,原来只知道这个继母温柔似水,真要在话里打起机锋来,实在也有些高明,她正也好奇那陆氏不是诗书之家?那陆十一郎猎那猛兽,难道也是自小就练的武艺?陆氏那几位夫人也稍怔了一瞬,顾媗娥都说了楚六郎是打小就练的武艺,这才能有今日这收获。

她们为着礼仪,也该透露陆十一郎的情形了。

可是,一位夫人迟疑道:实不相瞒夫人,十一郎并未修习过什么身手,倒是读书用心,今日这回我们都说他是撞了大运呢!而她们口中那撞了大运的陆十一郎,正也在诉说自己捕猎的经过,回禀殿下,这只黑熊并非草民所猎,是它自己撞在山石上晕倒了,草民补的刀。

有几个将官正围着那豹子看,都是一脸的惋惜,可惜了,补刀补错了,这皮子毁了。

楚郁全然没有被抢了风头的黯然,而是满脸的神采,欣赏地看着那黑熊,摸到血还温热时不免赞道:这熊健壮,实在难得,难得。

刘呈听到他的呢喃一时无言,陆十一郎的黑熊,跟他那头豹子比起来还是分量更重的,谁料他还一脸的欢喜。

或许正是楚郁这单纯让他也少了点顾忌,便也欣然对陆十一郎道:你这好运实在难得,这黑熊是如何撞得到山石的?陆十一郎神情惭愧,草民本孤身入的那林子,想着猎些小兽,仆从带了鲜果,草民一时贪图,才刚咬了几口那林子里便窜出这黑熊来,草民与仆从急忙逃窜,想着找到哪位将军好解决这大物,未料我们的马也受惊了,在林中慌乱跑着,那黑熊也跟着四窜,慌不择路间便撞在了山石上,尚有动静,草民便急忙给心口补了两刀。

众人听得欢快,不由大笑。

刘呈看他神清骨秀,即便讲述此般令人捧腹的事也未失风采,也赞赏道:这好运是难得,六郎,你怎么说?楚郁被点到,也佩服道:臣不如这位兄台多矣,身手好练,运气可是天时,更要难得,合该臣与陆兄共行,他引猛兽我搭弓,从此殿下便不必愁好皮毛了。

一时侥幸罢了,草民不如楚卫率。

刘呈满意他的谦逊,看向陆诩,陆氏有这样的好儿郎,怎么孤竟从未听闻?陆诩连忙躬身告罪:禀殿下,这是臣的长子,族中排十一,并不出众,不敢叫殿下看到这庸儿,今日也是他侥幸罢了。

刘呈却朗声大笑起来,你陆氏儿郎,自小长在书堆里,绝不会是庸才,陆卿过谦了,十一郎,请起。

众人看到他伸手搀起陆十一郎,不免各自怀了心思。

楚崧却十分明白刘呈为何如此欢喜,正如楚郁所说,身手好练,可是运气难得,这种占了运道的人,即便不是才子,也该收为己用。

帝王之家不易信鬼神,也最易信鬼神。

他看着陆十一郎,想他几次带着他幼弟来向他请教,都表现得老实,又听顾媗娥说顾氏欲令他求娶楚姜,他还桀骜不愿。

或许是打着择选女婿的眼光,他此时又觉得这陆十一郎不是老实人了。

不过即便他心中如此想,自不会说什么来扰了刘呈的兴致,陆氏儿郎也的确通熟儒经,颇有文才,连年纪小小的陆十九郎,也表现出了极高的悟性,东宫能收纳陆氏,正是美事一桩。

各人心思不同,大多抱着跟楚崧一样的心态,只有虞巽卿心生嘲弄,但是伪装至佳,陆诩不经意看到他神情时还以为他当真是为太子高兴。

作者有话说:这个黑熊撞晕的事,也是尘仔想起了朋友跟我说的一件趣事,我才安排了这么个情节。

朋友说他爷爷年轻的时候,村子里老有野猪拱庄稼,所以村里人常去撵野猪,有一天夜里一只野猪看到人,开始猛烈攻击他们,然后自己一头撞在了山脚下晕了过去……◉ 48、回程再遇到了论对采捕贡献记赏时, 刘呈还是打算护着楚郁,言陆十一郎的黑熊皮毛已损,而楚郁猎到的文豹不仅健壮, 还是从眼中射入,又和今日君子豹蔚之象,当以头名记之。

奈何楚郁还是武将心思, 笑道:殿下,不若臣与陆兄皆记头名, 殿下的赏赐, 臣与陆兄共分。

陆十一郎却谦逊推拒道:侥幸罢了, 草民不敢。

刘呈心情正好,见此情形便看向楚崧与左融, 老师以为如何?楚崧忙道:文豹与黑熊皆难得,臣以为六郎的建议正好。

左融也道:臣附议。

他便也不再多想, 大手一挥便许了楚郁的建议,陆十一郎却还十分诚惶诚恐地样子, 被楚郁拉着说了好几句才应下。

楚姜所在的高台上也来了人通传消息,顾媗娥便与陆氏那几位夫人笑道:这般倒是巧。

对方也是满脸的笑,是巧。

十一郎猎那熊皮子大,当是能做身好袍子了。

还是六郎猎那文豹精致。

楚姜十分能理解顾媗娥这种子侄被夺了风头的心情, 她听着两方来往,竟也有些好笑, 心道她六哥心最大, 说不定正欢喜得了个能诱到虎狼的同伴。

来传消息的那婢子口齿伶俐,看这两方欢喜的样子, 又道:六郎与十一郎还约定了明后日一道行猎。

陆氏一位夫人便叫贴身的赏了她一只荷包, 青骊见此, 得了顾媗娥一个眼神也递了荷包去,幸苦妹妹跑一趟了。

那婢女自然欢喜收下,等离开了还向同伴炫耀自己得了好差事,却不知那高台上的暗涌只是未波及到她。

顾媗娥看那场中人群散开了,便也不再多留,告别后便带着楚姜离去,嘴上还道:可怜六郎平日里苦练,哪想到杀出来一只傻熊。

楚姜便笑道:想那黑熊倒是蠢,难怪要叫熊瞎子。

正在她们欢笑时,顾妙娘提着只兔子跑过来,得意炫耀猎物。

楚姜由衷赞叹:十一姨好本领。

她便更为得意,这兔子也是傻,自己撞进了网里,早知道我有这运气,也去林子里了,说不定那黑熊能叫我捡了便宜。

顾媗娥睨她一眼,你要是去林子里,是你猎熊还是熊猎你可说不准了。

姐姐这话就怪了,十一郎一个弱书生,我还能不如他?她飞扬着语气,姐姐看好了,明日我先射几只大雁试试身手,后日就该我逞英豪了。

楚姜这才笑问她:十一姨惯用什么弓?她哪里知晓什么弓箭,立刻便装作生气,九娘你也与姐姐一伙了,原是我是个外人,不如你们母女俩亲近,早知道该将衿娘也带来,好叫我有个撑腰的。

顾媗娥乍然被这句话击中,想到初嫁时楚衿那句真心换真心,她回想她嫁给楚崧以来,实则并不是她一味地付出,只是一派的真诚,原来楚姜已经这般认可了她么?不知为何,这个念头让她眼睛一热。

顾妙娘还与楚姜玩闹着,并未察觉到她。

她忍了忍眼中涩意,拉住顽笑的两人,日头都下去了,风冷,先回帐篷里。

楚姜察觉到她异样,却不知她为何如此,便走近虚扶着她,母亲,等见完父亲,我该要回药庐去了。

她拍拍她的手背,我明白,围场里搭这些帐篷,美则美矣,还是不如屋子里好。

等到回了帐篷,不待多时,楚崧与子侄便也都回来了。

皆知楚姜不能多留,众人却并无强留之意。

楚崧对那神医实在敬服,眼见女儿只几个月功夫便大不同从前了,恨不能让她一日都不离那药庐,似乎那地有福灵庇佑一般。

除告别家人,楚姜还要向刘呈拜别,顺道与虞少岚告别。

你在药庐多待一日,身子也多好一分,该回去。

他十分体谅,又道:那神医……楚姜未等到来句,抬头看到他欲言又止。

不等她问,刘呈便道:神医当真隐世,却本领如此高强,倒令我遗憾了。

他从楚晔口中也知道了神医的大弟子被南方世家残害之事,便又轻叹道:此次你替我问问他,若是愿出世,我必以国医之礼相待,若是他仍不愿,也不勉强。

她明白他的意思,从容应下。

待出来见到虞少岚,两人也是一番话别。

殿下也允了,待我回家陪伴母亲几日,之后便去药庐与你作伴。

楚姜看出她的意思,姐姐多在家待些时日也无妨,你不同我是要治病,药庐里的日子权当消遣,多花功夫陪伴虞大夫人才好,哪日你想来了,提前叫人给山里送一封信来,送到我六哥处还是托农人送到药庐都好,我叫人来山下接你。

虞少岚露了个善意的笑,一面送她出围场去,你这样善解人意,我却做不敢轻易应你哪一日我能去,但是一旦定下了,我必然给你送信去。

楚姜知道她是在说虞巽卿或许还会左右她的去处,却不好对此多置喙些什么,只是说了几句惜别的话便上了马车离去。

因要赴宴,楚郁与楚晔不能亲自送她,便遣了数十个仆从,又请了几个不当值的士兵护送,好在并不遥远,从围场出去大道花了半个时辰,上了大道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到药庐。

采采从车中掀开帘子,欢喜地看着绑在马上那些猎物,指点着用皮毛能几双靴子,吃的又能做几道佳肴。

楚姜听得正起劲,队伍却突然停了下来。

采采心一提,赶紧抱住楚姜护着她,女郎,这道上……这道上我们总共也只走了几回,怎么处处凶险?楚姜也神色一紧,抓住她的袖子,问向车外的士兵,请问锐士,前方发生了何事?一个士兵回道:娘子放心,不是什么意外,是个樵夫晕倒在了路中,还有气息。

她这才放心下来,想到素日里山中农户都爱往药庐里送些瓜果蔬菜,便叫他们将人抬上车来。

我与山中农人有些结交,他们都是淳厚的庄稼汉,看看是不是受了什么伤,正好带回药庐里看看。

士兵应下,不多时便抬了个昏迷的农夫来,还不忘将他散落的一挑柴给重新捆好搭在马上。

娘子,其实将这樵夫搭在马上也无妨。

她并不是没有这么想过,但她虽非菩萨心肠,也不是心如铁石,若是这樵夫受了什么伤,山路坎坷,还在马上颠簸,倒不如不救他了。

无妨,救人为上,马车宽敞,并不妨碍。

见她如此说,几个士兵也不再强留,倒是谓叹她的善心。

采采将车帘都掀起,车中案几都堆到了角落,留了一片空旷让那樵夫安置,又搭上樵夫的手腕,女郎,脉搏还稳。

楚姜坐得尚远,看这人衣衫单薄,头发散乱看不清面容,便道:掀开头发看看面色如何,莫不是感了风寒。

采采依言做了,掀开还不及细看,只一眼,她吓得心猛跳了一阵,默默又把头发放了回去。

如何?她面如土色,将躺着的人的脑袋掰去了楚姜那面,掀开了头发。

扔下去吧。

拉车的两匹马跑得快,风声盖过了她说话的声音,车外士兵并未听见。

采采已经要动作把人推下车了。

咳咳。

醒了,扔下去吧!她说话时冷硬得没有半分之前救人的样子。

樵夫缓缓抬起头来,赫然是那辜负了沈当信任的廉申。

他露了个笑,楚娘子,小晏让我给您送封信来。

楚姜把视线移开,若有信件,如上回一般,我也能收到。

小晏说,这信事关重大,比前次更为机密,只能娘子看过之后送于楚太傅处,再交由太子。

晏师兄以为太子是什么人?次次从我这里得到消息,过不了几天该追查到先生头上了。

廉申忙解释道:在江南,我们只信楚太傅一人。

亲自交予我父亲便是。

他语气诚挚,楚太傅天纵奇才,我们不敢与他直接会面,这信本也辗转了第三人传交,耐不住人有好奇之心,找了几人,哪怕只一乞儿也在送信途中对着信纸观摩,这事关系紧要,只得出此下策了。

车外的士兵策马之余也留意着车中,看到他已经清醒,还动弹着坐了起来在与楚姜交谈,虽听不清说些什么,便大声对楚姜恭维道:多亏娘子心善,才救了这樵夫一命。

楚姜耳边灌着风,还夹着士兵的恭维,即便心头恼火,对他这话又不得不重视。

她冷笑一声,我还该谢谢你对我父亲的夸奖了。

廉申谦逊一笑,应该的。

楚姜哪知他厚颜如此,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是采采瞪着对面的人恶狠狠道:把我们女郎气出病来了,辛苦的还是方先生,到时候看你如何跟方郎君交代。

廉申连忙请罪,把信塞在锦褥之下,不敢气着娘子,某这便离去。

说完他便挪出马车,坐在车辕上对赶马的车夫笑说了几句,片刻后车停了,他便在众人视线中将那挑柴担走,走动间步子,一副病弱之躯的样子。

楚姜被楚十六与楚十九联合嘲讽的时候都还能保持心平气和,却一再因方晏动气,此时看他离开还是不悦,恼火道:救命之恩,一担柴也不肯送,真是寡恩之辈。

车外士兵听见了,立马殷勤请示,娘子是想要那担柴吗?采采忙对他挥挥手,多谢锐士好意,女郎不用,只是说着玩罢了。

那士兵这才放心,又嘱咐马车起行。

采采将车帘放下,将那信抽出来递给她,女郎,因那等莽夫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她暗自咬了唇,也怨自己心绪如此受牵动,将信拆开略看了一眼,还真是会找麻烦,这虞巽卿才刚得了殿下青眼,这信一去,父亲又该发愁了。

随着马车驶远,廉申也挑着柴来到了那断崖处,又顺着断崖侧面一条小径隐匿了身形,一刻之后到了崖下一艘渔船上。

世子,信送到了。

她怎么说?说会送到,不过很是生气。

方晏抬头,神色端肃,只是眼中有点不明显的笑意,那下回不劳累她了。

作者有话说:◉ 49、官封虞氏秋猎过后几日, 陆十一成了东宫司直,虽品秩不高,但是能纠举职事, 若是细细究其与太子的亲近程度,这比他父亲那个高品的散职要更近些了。

至于虞巽卿,自秋猎之后便地位不一般了, 自他献上五千部曲后,刘呈也将其尽数遣散, 还给虞氏儿郎加官, 虞巽卿封太子詹事, 在金陵城诸东宫属官中,他这官职只在楚左两位太傅之下,其中尤为令人震撼的,便是封虞氏一位儿郎做了会稽的郡守。

只是金陵的百姓不过震撼了一时, 会稽的百姓却渐渐觉得恐惧,他们对虞氏的惧怕, 是从虞氏在会稽兴旺之后便开始的,已达百年之久,在南齐也是受虞氏恩威镇压最深的。

当初那些水匪没有往会稽疏财,他们心中隐有怨言, 怨的不是虞氏,而是那些水匪, 因为他们声称是出自会稽, 却并不顾及家乡。

只是他们也不敢肯定那些人是不是出自会稽,因为确有无数儿郎因虞氏之故背井离乡再未归家, 所以他们纷纷奔去虞氏撇清关系, 直到虞氏分散家财补偿他们, 他们捧着到手了的金银粮米跟田地欢欣无比,更有甚者对虞氏歌功颂德。

此次虞氏的子孙把原来那个长安来的郡守给顶替了,他们便恐惧了起来,万一虞氏又把他们到手了的收回去怎么办?待任职文书送达之日,便是郡守上任之期,为示以爱重,刘呈还亲自到了会稽,百姓们那日纷纷赶到了城中去,便看见了太子的仪仗。

又在郡衙府门前,听见太子朗声对新郡守嘱咐道:孤此次将会稽交给虞卿,望卿万莫辜负孤的期望。

今会稽共有百姓五十二万九千五百八十九人,九万零二百七十九户①,农田有二十……百姓们听着太子将会稽郡的人口跟田地、房屋,粮税等诸般事项一一说来,听他和颜悦色道:会稽历来富饶,孤今日将大周的子民托付给了虞卿,今年岁末考课,盼卿送孤一阵会稽新风,待四年后大考课之时,孤愿在长安见到卿得上上的考评文书。

新郡守连连往太子身后的虞巽卿看去,似乎不敢接这烫手山芋,待得了他点头才躬身应道:臣定不负殿下重托,四年后,必交于陛下与殿下一个政清人和之所在。

刘呈这才满意地大笑,转身携上他的手面对府衙外的百姓们,高声道:当日水匪为祸,嫁祸虞氏,孤不信也,特遣虞卿为尔等父母,尔等若遇不公不义,只管来府衙求见父母官,虞卿绝不会罔顾之。

那太子殿下,若是我家的牛被虞氏的抢夺了去,我找了府衙他也敢管吗?刘呈一眼看出这戴着斗笠的青年不是会稽百姓,即刻却笑道:自然要管,孤绝不信虞氏会鱼肉乡里,但若百姓们如此担忧,孤也得打消你们的顾虑,便在会稽设一纠察衙门,更在郡衙之上,郡衙若有不公不义之行,便请百姓们来纠察衙门中报案,文书直达东宫,孤亲自处理。

可是纠察衙门若与郡衙一伙了呢?这回问话的还是那青年,刘呈便笑道:纠察衙门,孤任用亲卫,并加派人手每年一巡会稽民情,若有一人敢隐瞒不报,罪同刺孤,连坐家族。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们议论纷纷,看着衙门前的一国储君,一时还不敢信。

纷纷开始发问,刘呈也一一耐心作答。

人群中便有一人当先出声高呼:太子殿下仁明,恩造我会稽黎民。

众多百姓亦受感染,纷纷跟着下跪谢恩。

刘呈的眼睛却盯住了那最先出声的青年,第一个问话的是他,第一个出声谢恩的也是他,第一个遁出人群的也是他。

他也明白了他便是那伙水匪了,实则他今日之举,便有楚姜送来那信的提醒。

那信中说虞氏在会稽积威最重,可也最易从会稽起始扳动虞氏,前次的金银并不够,而是要让虞氏在接下来的时间不断拿出金银来,还要他们自愿,直到掏空他们。

还有什么比让虞氏儿郎做会稽的父母官更能掏空虞氏呢?刘呈当时看着信中这句话竟隐有知音之引,颇觉畅快。

这话听着无理,这也是信中最后一句。

他当时便想,那伙水匪竟是向他出了题,信中只说该让会稽把于是掏空,可没有说怎么掏。

于是他与楚左二位太傅共商之后便有了今日之举,要想虞氏儿郎得重用,自然这里政绩要突出,可是有个纠察衙门守着,伪造政绩行不通,人口要增,户头要增,税率不加税收却要增,百姓的田地要增……而会稽百姓早就被虞氏掏空了,要达到这些,从前怎么掏的,今日就该怎么吐出来。

吐得越快,政绩越好,虞氏越受太子倚重。

而这一点,虞巽卿此时也明白了过来,他也在对太子山呼般的颂声中也盯着那青年,他怀疑那是太子的布置,又疑心那是前日那些水匪埋的钉子。

倏然间,刘呈转身看向他,将他视线拦了个正着,虞卿,虞氏是会稽显望,孤有个友人早年来此作了一副会稽山水图,那图上有一座山孤却没找着,卿不若陪同孤一并去找找?臣之幸事,愿为殿下司南。

刘呈这便对着百姓们抬了抬手,又是一般温声好语,最后道是天气渐寒叫他们各自归家去,百姓们还不愿离,太子亲卫便一一疏散着,刀不出鞘枪不露白,一句句劝着他们走了。

而刘呈由虞巽卿陪着,也从此间离开,途中他便看向一脸恭敬的虞巽卿,十分通达情理般:虞卿,今日之举,着实是长安逼孤为之,在他们口中,南人不该大用,孤也无法,今日才将虞氏架在了这般高度,不过会稽自古人杰地灵,又自来富饶,只要用心,不愁政绩,待有了这功绩,虞氏再入朝也该轻易些了。

虞巽卿心中微苦,暗忖他封官时给的甜枣可实在消不了今日这巴掌,只是此时受制,他也不敢有狂放之举,心中亦有着长远打算,便笑道:殿下的苦心臣明白,从前齐王治下,难免让虞氏生出几个小人来,如今得遇明主,虞氏亦有流芳千古之梦,自要除前祟,做个辅佐明君的忠臣。

刘呈便十分受用地笑道:有卿此语,才不辜负孤一番苦心,放心,知道前次你虞氏为了安置百姓散了家财,散了多少,孤的私库给你出。

他自然不敢应下,连声推拒,刘呈又执意要给,几番下来才是作罢了。

却说自人群中遁走那青年,从人多的街道渐渐入了小径,又到了一草木葱茏处的原野处,从树下牵出马来,才刚解开缰绳,便闻身后一阵窸窣。

他压低斗笠回身,周遭渐被围住,白刃反射着激烈的日阳,光晃得他牵着的马开始不安地嘶鸣。

虞氏的走卒么?来人的头领听到这冷冷的一句,便笃定了这人正是水匪,当即便示意手下人提起刀,言语威慑道:家主遣我等前来,若你有意降……那匹马嘶鸣得更厉害了,在他的手下向四方挣扎,他便轻轻拍了拍马头,又将缰绳系在树干上。

只是马还挣扎得厉害,他却不紧不慢地安抚着,缓缓吐出一句:降?他也配对我说这句话么?领头的心一紧,声音高起来:你要金银,予你金银,你要公道,也还了你公道,你还想要什么?给那些泥人捐的公道我可不要。

他转过身来,向前迈了一步。

围着他的人也尽数举刀先前一步。

他按着斗笠环视一圈,冷声道:当年虞剑卿率三百人抗万众周军,今日你们以三十人围一盗贼,你虞氏,真是大不如前了。

领头的看他气势似乎毫不畏惧,怕他要鱼死网破,欲与他商量,壮士要些什么,且说出来,家主并非不能答应。

我的要求,他可答应不了。

说着他便从马驮中抽出一柄剑来,横在身前。

围着的人也纷纷动作,你这水匪,究竟意欲何为?我这水匪,意欲杀你。

话音刚落,人影便腾地朝那头领而去,不经缠斗,他手中的剑已经挑了领头的项上人头。

余人惊惧,却见他只是站在领头的尸首旁,任剑上的血滴滴落在衰白的枯草上。

被树干牵制住的马并不经事,剑影一过便更加恐慌,绕着树开始嘶吼,刀枪相撞的声音也掩盖不住。

余人纷纷跪地求饶,便见他将已经松动的斗笠正了正,问道:虞氏部曲已经遣散,你们几个却尚有规纪,不是寻常仆从,是何原由?有几人争先恐后要答话,一个抢先道:家主是将奴仆中老弱男丁与我等调换了,平日叫我们便在奴仆中,每一旬暗中操练一回。

如今虞氏还有多少部曲?还有两千余人。

他冷笑了一声,压着斗笠走到马旁,解开缰绳让它往葳蕤的野丛中跑去。

余人见此动作更是害怕,两股战战,欲要逃走却怕被他抢先下手。

壮士……丛马逃去的方向突然出来了数十个布衣男子,皆黑巾蒙面,顷刻间便至眼前。

尽数杀了。

他们此时才明白为何这人毫不恐惧,此时不仅寡不敌众,身手亦是悬殊,虞氏一个部曲在闭眼之前还暗想盗贼何至于训练有素,这天下最勇武的战士也不过如此了。

世子,尸首如何处置?方晏摘下斗笠,在血腥气中神色冷静,不必管,虞氏自会来寻。

他们便也不再理会,取下面上黑巾将刀剑擦拭干净后便往那野丛中牵出数匹马来,片刻后此间便无人影,只有一片踏平的野草跟遍地的尸首。

马上,廉申问道:世子,今日之事,可要与周朝太子说清?方晏知道他是怕刘呈以为自己嗜杀,往后便偏向了虞巽卿,思及此他便勒紧缰绳,放缓了速度,廉叔,切记,我们并不需要他的偏向,只是借他们做一把刀,却不能把希望都寄予在他们身上。

廉申面露愧色,属下明白了。

虞巽卿是个赌徒,为了谋求长远利益,哪怕这四五年来掏空家底也会舍得,况且,掏的也未必是虞氏的家底,只要他们在周朝站稳了根基,便会如从前般敛财伤民,这一点即便周朝太子不明白,楚伯安也不会不明,此时,只等他楼塌。

作者有话说:①人数是借用唐天宝元年户籍统计的◉ 50、虞巽卿毒计秋云淡漠, 昏色渐沉,会稽的群山连绵着远去,西风驾着那几片云, 散了又聚,成了东山林野里的一阵打叶声。

簌簌中,方祜摆弄着一只方柜, 九娘,这柜子是我师兄亲手做的哦, 你用许多年都不会坏的。

楚姜拧眉, 并不想用方晏做的东西, 又不想伤方祜的心,便道:这是你的心爱之物, 我不好要,等明日叫他们去家中取一只来就好了。

可是你那只柜子坏了嘛!他抬起头, 突然瘪嘴伤心道:九娘是嫌我的东西简陋吗?并不是,只是……那你就收下呀!他小手小脚地要把柜子给楚姜抬进屋里去, 可是那柜子有他半人高,想想他便趴在柜子上,指着上面的雕花,九娘, 看,这是我师兄雕的牡丹哦。

她看了一眼, 心忖杀人的手就是巧。

嗯, 好看。

那我叫聂婶子搬进屋里去了哦!她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想这童儿如此热爱助人, 也是好品行, 自己不能毁了去, 大不了这箱子堆得深些,不用就是,便也允了。

方祜便手舞足蹈地在她面前夸耀方晏的手艺,我师兄不仅能在柜子上雕花,拿个萝卜也能雕花,九娘喜欢什么花,我改日就叫师兄给你雕。

她摸了摸他头上的小髻,看他一副势必要哄骗她把方晏请回来的样子,还是坚持道:我喜欢的花不多,怕是辱没了你师兄的手艺。

怎会呢?我师兄手可巧了,雕一朵牡丹,比真的还灵动巧妙。

楚姜心想,他杀人的手法或许也很灵动巧妙。

会稽,虞氏祖宅中,一处空庭上摆了三十具尸体。

家主,杀人的手法巧妙,看不出是哪家的功夫。

虞巽卿一阵头疼,那处真无外人的痕迹?便连一片衣角也不曾砍下?找回尸首地那些部曲纷纷摇头,我们一路顺着记号过去,便只有弟兄们的……追着马蹄痕迹到了一处河道,再无任何痕迹了。

那伙水匪,竟敢欺我虞氏至此?虞七郎义愤填膺,看向面色沉郁的虞巽卿,父亲,此次这水匪,便该彻底剿了,如今太子殿下信重虞氏,不若请驻在淮左的杨戎大将军,领着兵马肃清江面,踏遍山野……这信重,我宁可不要。

他低喝着打断儿子的话,十娘生死未定,极有可能还在那些水匪手中,万一那些水匪从她口中得出什么消息报给太子,我们便是前功尽弃了。

可是父亲,万一十娘早已死了呢?他们一再挑衅,还如今日这般安插人手在人群中闹事,若不是他们,太子殿下也不会非要设个纠察衙门。

七郎,你怎蠢钝如此!此时死去的那三十个部曲带给他的悲哀竟还不如他此时认知到的这一句让他伤痛。

他起身恨铁不成钢地训着儿子,七郎,有没有那人,纠察衙门都是该立的。

虞七郎被逼得后退一步,莫名委屈,那父亲究竟要怎么办?虞巽卿仰头,看着半圆的月,想了半响,似乎定了什么决心,太子不是陈粲,不好操控,他想要虞氏在会稽做出政绩,那我们就掏空家底给他做出政绩,得了江南之后,还怕他一个纠察衙门吗?他一顿,指着地上的尸首,至于那水匪,我们剿灭不了,总有别人能剿。

难道还有谁也受了那水匪之祸?是不是陆氏跟顾氏,一定是,他们不可能不压迫乡里,否则怎么会显望百年呢?父亲……七郎,你蠢钝啊!他被儿子气笑了,笑了半响才道:楚氏不是有一块美玉置在荒野吗?碎了那美玉,他楚伯安不急?那踞在江左的杨戎看到外甥女儿罹难不急?虞七郎大受震撼,上前扶住他,父亲,这话可不能胡言?他挥开搀扶,指着庭院外四方的天,七郎,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杀仇敌,你能看到几片云,杀亲朋,你能得到那片任你施展的天地,做忠,你顶多是清云片月,做奸,你得那凌霄。

他转身看着儿子,缓缓道:七郎,虞氏做得了齐朝第一门阀,凭的不是仁义道德四个字,这世道没有公义可讲,公者为千古之名失去的是生平所爱,人生苦短,当以纵性。

你以为族人人都愿意簇拥我吗?可是若不簇拥我,谁能拉扯起虞氏?谁来给他们珍贵衣食享用?虞七郎像个受了蛊惑的信徒,从最开始的不解到虔敬,到信奉这歪理。

七郎,为父百年之后,终究是要你撑起虞氏,你能懂为父的苦心吗?他虔诚地点点头,儿子明白。

虞巽卿这才重新坐下,眼中似乎烧起了一团火,对权欲灼热的渴求拉扯着他的理智,而此时,虞七郎并不想能浇灭这团火,甚至泼了一桶油上去。

父亲,上回与徐西屏往来甚密的水匪都得了消息,提前藏了起来,还受徐家的接济养着,这次,我们是否该让他们做事了?他看向儿子:当然不能白养了,要把东山的火烧到最旺,让楚伯安的仇恨燃到最大,也叫我看看那隐世不出的神医是谁。

可是楚六郎的兵还在山中,还有少岚,说是过几日便要去东山陪伴楚九娘,是否留她在族中?他也略作了思考,半响才沉吟道:少岚本该待着太子身边,那山中她去不得,如今我们奉了诚意,太子该将她收回去才对,过几日吧,过几日我去向太子说,至于楚六郎……他想到当日秋猎时,楚郁非要与陆十一共享头名,便是一笑,无谋武夫罢了,并不需担心,等回到金陵了,第一时间便叫西屏来。

虞七郎应下,却见父亲望着庭中血腥喃喃道:梁王,梁王,你若是真爱宝座,何不趁东宫虚弱时便夺了权,怎让他至今日这般辉煌了?又何至于叫我陷入此般境地呢?他竟尽数归咎于那与他未曾谋面的梁王。

虞七郎未觉任何不妥,父亲,梁王处,是否继续筹谋?该筹谋,只是如今已在太子处押了重宝,梁王便偏着些吧,就送十万两,再从族中挑个远的,叫西屏亲自护送,若再遇劫杀拦堵,也好及时将人灭口……算了,等剿匪之后再送,避险为要。

过了数日,西风更紧,天气渐寒,金陵长街静寂,徐西屏一架马车来到虞府中,面见了虞巽卿。

又过几日,金陵落下了第一场雪,只是十分寡淡,只落了半空中便融了去。

东山的林野里枯瘦起来,楚郁刚操练完手下士兵,正要起身,便见陆十一向他走来,手上还提着两只兔子。

我来核军粮,未料半路碰到两只傻兔子出洞,便送六郎改善餐食了。

楚郁看到他有些惊喜,一见他手中的兔子却摆了摆手,入了冬便荤腥吃得最多,山里猎户们也惯爱拿这些小兽来换,我可是吃不下了,幼琰兄还是自己留着……算了,也不辜负幼琰兄好意了,正好我给我妹妹送去。

陆十一便笑道:兔肉补中益气,冬日少滋味,令妹正好调养调养。

你这话开口,倒似我叔父一般。

楚郁带着他一路往营帐中去,我妹妹每每吃些什么,我叔父便要拿那吃食做个什么文章,总之对身子无益的,一概不许她吃。

我少年时家母曾卧床一年多,我这也是看久了药羹,略懂了些,不及太傅一片慈爱之心。

他拍拍陆十一的肩膀勉励他,皆是亲恩,倒没有什么高低的。

还是不同,那年侍奉母亲病榻前,虽不该说苦,但也是有些苦在的,太傅十数年如此,实在感人。

楚郁这才有些感同身受了,叹道:是啊,叔父可从来不曾说过一个累字,好在如今得遇神医,总算不让我们提心吊胆了。

两人说着,便已经到了帐中。

陆十一将兔子放下,便听他问要看那些账册,又见他转身就出帐叫来文书,未完的话也就顿在了嘴边。

只要秋日的账册就好,我核完之后好呈报回去,叫衙门里算了该拨冬粮多少,还要核实冬衣、柴火所需。

楚郁拉着他坐下,这活怎么是你来?他惭愧地低了低头,我在家中与父亲发生了些不悦,想来山中走走,正好衙门里缺人手,我便请了这差事来。

楚郁倒是略显诧异,是说了什么,竟叫你避让出来了?他笑容淡下来,勉强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总是我说话不如他的意,被他痛骂了一回。

楚郁见他不欲深谈,便拍拍他的肩,正好天晚了,今夜你便留山中听听北风,散散闷。

他也一笑,我亦有此意,便打搅六郎了。

不打搅,正好农人来报说近些时日山里总有野狼在夜里现身,穿墙过户祸害家禽,我们连着剿杀了好几夜了,总是不干净,幼琰兄要是不怕,今夜随我们同去如何?陆十一这才失笑,指着他道:好你个楚六郎,还是信子虚乌有之事,我去了之后若是那些狼并未尽数现身,你莫不是要弃了我这友人?哎,哪能如此,我结交陆兄看中的是陆兄的才气,可不是冲着你这气运去的。

我看此言有假……欸,幼琰兄,为着山中百姓,便随我们去一回吧!正好抱账本进来的文书听见,也笑着调侃道:是啊,陆司直,便随我们同去吧!陆十一哪有不应之理,只玩笑了几句便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尘仔声明:虞巽卿的反派言论我不赞同哈,他是反面例子,我们要心向光明。

◉ 51、兵不血刃及至夜间, 楚郁便率了数十士兵进林野中去,皆举着火把,带了弓刀随身。

随行的还有几个山中的猎户, 寻常时候他们也不敢轻易在夜里出来打猎,如今跟着一帮官兵更为便宜了他们才敢跟来。

北风振野,树鸣久久不偃, 正遇了入冬第一轮圆月,清冷的萧肃中, 终于听到了几声狼嚎。

他们立即兴奋起来, 将火把放低觅着声过去, 便见五只野狼正在掏着洞穴,似乎是挖藏在其中的野兔。

察觉到动静, 狼群皆朝他们看来,立即便呲牙欲动。

楚郁兴起搭弓, 让我来救救这可怜的兔子。

话音刚落,一支箭正中了那腾起的狼颈, 砰的一声,那狼应声落地。

其余几只还来不及跑,便一一被射中。

众人又兴奋了几分,将倒地的几只狼捆上搭在随行来的几匹马上。

楚郁高兴地拍着陆十一, 幼琰兄啊,多亏叫了你来, 平日我们寻上小半个时辰都寻不着, 今日刚出来就见到了。

陆十一却道:这可不是我的缘故,且想想你们围剿野狼几日了?一个猎户道:当有四日了。

那便对了, 你们出来围杀狼群, 它们见你们人多自然要跑, 连着躲了几日总是饿得慌,正是这几日该出来觅食了。

他眼一眨,看向楚郁,我看六郎不是不明白,是非要吹捧我罢了。

楚郁被他说中,笑着摸摸脑袋,带着人继续往前,我也是想着,你身怀好气运这事,在金陵也传得沸沸扬扬,万一哪日运气差了一点,人言总要反噬,你我意气相投,我自然信你,也想帮帮你。

陆十一步子一滞,如此赤诚之心,让他不由暗省卑劣,眼神也复杂起来,想了片刻才道:什么运道之事,我本也一直否认,人要加之我身,我坦然受之,哪日人言反噬,我依旧坦然受之,今夜多谢六郎如此细心为我考虑了。

楚郁观他君子坦荡,也不多言,只一笑便又前行去。

待到月至中天,他们已经猎杀了数十只野狼,还猎了一只豪猪,正欲返身,突然有一士兵闯着荆丛跑过来。

卫率,有贼人于村寨中作乱,山中五处村落皆有火光冲天。

众人惊骇,那几个猎户更是惊慌,生怕家人罹祸,纷纷要动身回去。

楚郁当即便道:营中留一百人,其余人分五路……说着他停了停,陆十一也拍了拍他的肩,事有蹊跷,金陵无人不知东山屯了两千步兵,贼人如何敢来此地?是否是冲着谁来?他也想到了楚姜处,方壸不爱闲人,所以药庐与各个村落间都有几里的路程,陆十一的话也是他所担心的,只一想,他便对来传话的士兵道:留一百人守营,令二百人去药庐中,其余依旧兵分五路,速去。

来人也立即返回,随他们来围猎的只有五匹马,楚郁一看那三个焦急的猎户,便将马上猎物尽数扫落。

事急,军马也可用,三位速去吧!三人便都感激地道了声谢,随即便牵着走出林子去。

楚郁也牵着马对身边士兵道:你等随我奔袭前去药庐,幼琰兄……陆十一打断他,无需多言,同去。

他便也不再多言,率着部队林子中跑出,直往药庐中去。

一月清幽之下,药庐中还点了一炉炭火,已是亥时,此间却还热闹着。

傍晚楚郁送来的兔子此时才上了火架上,方祜蹲着看两只烤得流油的兔子,空咽了好几口。

聂婶子,好了吗?好了吗?阿聂乘着火光看了一眼,终于在他期待的眼神中点了点头。

他当即便跑进东厨去拿碗碟,采采也跟在他身后,执着一只烛追他,慢些,没有烛火可怎么拿?他这才回身来,牵着她的裙摆进去,抱了几只碗,又取了筷子,点了点才道:该拿把小刀去,我找找师兄给我打的那把小刀,采采姐姐,你来给我照亮。

采采把他手上的碗碟放在灶台上,跟着他在厨中找起来,嘴上还笑道:慢些找正好,找到了那兔子正好凉下来。

他却不依,手脚更快了些,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着他又到窗边去寻摸,却突然听到一声响动,正要说话就被采采捂住了口鼻,同时烛火也往下照去。

原来在这处,你瞧你寻了许久,倒被你踩在了脚下。

方祜在被她捂住嘴时也见了窗边的一半人影,他虽人小,却也机灵,当即低下身做了个拾物的动作,随后紧紧牵着采采的手便要出去。

找到了刀又急了?碗筷呢?方祜忙不迭地应着把碗抱上,哦哦。

听到声音远去,窗外那人影暗松一口气,微提起的刀又缓缓放下了。

方祜却是在抱着碗出了东厨的同一时刻,一等见着堂院中的人影就急忙跑了起来,采采也赶紧跑过去。

阿聂嗔怨她:小童儿着急也就罢了,你拿着只蜡烛还跑,要是滴了蜡油在手上,看你……采采来到楚姜身前时双腿便是一软,突然跪伏在她膝上,低声诉说:女郎,女郎,有人在屋子后面。

方祜也吓得缩在方壸怀中。

听到采采的话她心中一惊,片刻后却便拉着采采的手心疼道:都说了不急,看手上滴这几滴,红成了这样。

方壸也把方祜从怀中拉出,笑道:着急这兔肉做什么,跑几下还冷着了?来,摆上碗筷。

季甫,你们那肉可烤好了?楚姜向院中喊了一声。

沈当忙从院外进来,还要些时候,女郎先用。

方壸便招手让他来堂中,我们几个也吃不完,正好分你们一只。

待他近来,楚姜便低声道:采采说屋后有人,你叫他们都来堂中护卫,你再亲自带人去屋后看看,若是有异,速去找我六哥。

沈当在惊骇中急忙应下,转身出了院子便对数十个部曲道:女郎与先生还多了些兔肉,自去堂中取,带上各自的刀去。

不过片刻,他们便纷纷到了堂中将楚姜几人团团围了起来。

而在药庐附近窥伺的几人人见到沈当疾行出院子的那一刻便知有人泄露了踪迹,却也不敢动作,仍等着指令。

沈当也带了两人从东厨绕行,只看到了屋后泥地上一行脚印远去,立刻跑回堂中禀报。

楚姜看向方壸,先生,会是晏师兄吗?方壸摇头,笃定道:不是,若是他,不会有脚印,也不会被采采跟祜儿察觉到。

她点点头,看向沈当,那便去请六哥带兵过来。

沈当立马交代了手下两人去报信。

师傅,是谁?方祜在方壸怀里依偎着,看到这么多人持刀将他们围住,实在害怕了起来。

方壸摸摸他的脸,别怕,楚六郎一会儿就带兵来了。

药庐里尽是兔肉的香气,散进空中又冷了。

油滴进去炉子里,炭火噼啪响了几声。

或许是我父亲的政敌。

方壸听到这一句,惊异于她的冷静,看她双手被采采跟阿聂分别紧握住,看着是她们护着她,可是她冷静的姿态彷佛事态尽在她掌控中。

想想他也摇了摇头,或许是冲着我来。

她并不反驳,低眉作想了片刻,总之来者不善,或只是窃贼来访,或是有害人之念,今日之后,我不会再待着药庐了,先生,您该随我回去。

方壸看了眼怀中的害怕的幼徒,终于点头道:也好。

而她此时也顾不上为之欢喜,只是分析着若是楚郁赶不过来,而来者又众多的话,究竟有什么相敌之法。

先生,除了晏师兄一行,从前东山中有过盗贼吗?方壸胡须颤了颤,除了他们,老夫来到山中后,从未听闻。

东山自来荒秽,山中百姓并不富裕,贼来了捞不着什么。

而如今我六哥在此练兵,他们就敢来了吗?她看向院外的林子,听风声吹过几遍,才冷下了声音道:是要来掳人还是杀人,现身了才知道。

沈当心中也紧张,持着刀在院中紧盯着院外。

堂中再无人说话,空寂中炭火渐渐灭了,寒风吹进堂中来,方祜拢紧袄子吸了口气。

阿聂也将楚姜搂得更紧了些,女郎,炭火就在一旁。

她按住她的手,不必加了,你带人去屋里把金银玉石等一应珍贵之物拿出来,放在院中,先生……方壸看到她转头,虽不知她的打算,却也点头道:身外之物,你家赠与我的实在太多,皆在屋中,你若用得上也叫人一并取来。

她便道了声谢,让人去取来财物,尽数堆在院中。

把箱子都打开。

她话音才落,林中开始簌簌作响。

沈当听见有刀枪相撞的声音,退回堂中,将人围得更紧。

不过片刻,便有数百之众从暗中涌出,口中直呼杀,声音直震进林子中去,人直奔药庐而来。

见到人影出现的第一时间,楚姜便道:问他们是收了多少钱来行事,我以数十倍加之。

众人不妨她突然出声,都是一惊,饶是方壸世情历遍也惊异她如此迅速便有了应对之法。

幸好沈当只是一怔,带着部曲们当即朝他们扯开了嗓子,朝还没有进入药庐的人高声喊道:你们是收了多少金钱,我家女郎愿以十倍加之。

来众只有冲在最前面的一圈人停了一瞬,而后又被后面人挤着上前。

而人潮的涌动慢慢平息了,他们都看到了院子里堆着的金银珠玉。

能堆出这样的财物,说出的话似乎更能使人信服。

上前一步,金银少一倍。

沈当他们又一并大声吼出这句。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后面的人或许未曾听见,在向前涌时竟被前面一圈的人给拦住了。

楚姜看到他们稍有停留,趁此机会又道:看你们应当有三五百人,不知是否许了你们十万两黄金?你们每人能否拿到一百金?这里只是我随身带着的,与我家中所有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今日杀了我你们几百人能够可以共分,而不杀我,人人都有机会得到这些。

蒙着面的匪众们听到部曲们齐声吼出这句,都不由一怔,竟渐渐将视线投向身后。

楚姜不留给他们任何空隙,紧接着便道:那是你们的头领吗?杀了他,得他首级者赏一千金。

匪众逐渐骚乱,终于从人群中吼出好几声不同的叫骂。

杀了那小贱人,从此大把金银……狗日的,敢打老子的主意……谁敢动爷爷……楚姜又道:看来有好几个头领在,我也不分大小,只要杀了这几个头领的,皆能得一千金,其余停留在原地不动的,各自给二百金。

匪众中喧哗声比之前叫杀的声音还要大了,有人朝院中吼道:万一你言而无信呢?便有众多声音跟着附和。

可是她没有理会这句,只是姿态高傲地让部曲们传达自己的话,并不与他们直接对话。

一千金,可比一个经商多年的富户。

匪众不由举目往灯火通明的堂中看去,只看得到有一少女被部曲们护得严实,只露出了几片青色的衣角。

人群逐渐骚动,其中却有人粗鄙高骂:这小贱人去叫救兵了,等救兵到了,你们个个命都不保。

谁能杀了这口出秽语的,我给一千五百金。

她站起身来,向前一步,既然救兵就要到了,你们总有人会被捉到,而我要是伤了一分一毫,被捉到的人便会没了命。

可是若听了我的,现在把头领杀了,我可以允诺不杀你们。

一边是侥幸活命之后继续做盗贼,每回最多分个三五十两,一边是今夜之后拿着几百甚至上千两黄金回家,从此光明正大,孝敬父母,养育儿女,这个赌,你们赌不赌?在她说话之时,匪众的声响稍微小了些,这是个好预兆。

随着部曲们把她的话喊出,又在匪众中传递着,那几个头领的叫嚣也越发愤怒,匪众中也有许多人并不信她,开始向内涌动,然而这股涌动每近前一尺便被挡下一波,到了最前面还是那一圈人静止地屹立。

三千金,我赏给第一个拿到头领首级来我这里领赏的人。

匪众终于彻底骚乱了起来,一声声叫骂从中传出,里中砍伤砍死的除了头领,还有争着抢着要去杀头领的人。

却还有不少人举棋不定,甚至帮着那几个头领说话,还有甚者要冲进院中来。

方壸把幼徒的耳朵堵住,让他整个人扑在自己怀里。

楚姜撑着阿聂的手站起来,脚下并不稳当,她深吸了一口气,复又指着有人前进的方向,有人往前踏了一步,先前说好的原地不动的每人给三百金,现在因为这几个向前踏进一步的,你们囊中黄金已经少了五十两。

部曲们看着形势有利,传话之声更大了些,吼得那几个争相夺杀头领的都不由往后骂道:哪个狗日的敢往前!等我杀了这厮就来杀你。

楚姜看了眼铜壶滴漏,现在是亥时二刻,到了亥时三刻,还拿不下头领,减一百金,这一百金,可以置良田百亩,建个好院子,或是供你的孩子从进入学堂直到及冠,且还能书墨不愁,要是能请到名师,说不定从此你便是朝廷官员的父亲了。

你们出来做贼,为的难道是颠沛流离?每每行事,几个头领分了大头的,小的零碎给你们,脏活累活是你们做,还餐风露宿,见不了几回家人,你上次回家,你妻子前年刚生的孩子看到你是不是害怕得躲在人后?你的老父是否刚刚扛着锄头自田间回来,跟你抱怨今岁收成不好,田地也荒。

今次我允诺的黄金,但凡多一两你们家都能欢欣许久……月色下,院外的血泊越来越深,那几个头领已经没有声音了,可是里面还在厮杀。

而那些想往院中来的,没有一人踏过院门,也没有一人掀翻院栏,都被砍杀在了院外。

她是骗我们自相残杀,等我们自己内斗得差不多了,她就会让人杀你们。

这样的声音并不低,或许是匪徒中的军师谋士之流。

她没有针对这般话进行解释,只是一味地悬赏,除了头领,你们之中谁人还能定夺主意的,杀了他们也能多得一百两赏金。

现在离亥时三刻还有一盏茶功夫,在这之前,你们可以不用争夺那几个头领的首级,可以几个人共同拿一个首级来领赏,三千金各得一千金,只是你的宅子稍小一些,田少几顷,衣食俭省一些。

这话一出,院外厮杀更加激烈了。

方壸从血腥气抬头看向楚姜,她双脸因激动而潮红,身姿坚毅,似乎毫无畏惧。

我得了,我得了。

一个匪徒激动地提着一只血肉模糊的头颅冲进院中来,还没等踏进院子,又被身后人扑杀。

如此来回往复了数个回合,楚姜突然让他们传话。

亥时三刻已到,第一人得赏剩二千九百金。

匪众们似乎听到了天大的噩耗,对那几个首领的首级的争夺已经到了更加激烈的地步,踏步之间便是尸山血海。

她掩鼻后退了一步,坐下略数了数匪众数目,片刻后收回视线,把腕上一只镯子褪下让部曲高高举起。

这只蓝田莲瓣纹玉镯,可抵得长安一座富庶的庄园,谁第一个来院中向我呈报是何人指使你们来此,便赠于此镯。

此言一出,那些争不到头领首级的人都纷纷往院子里涌来,又在院门处开始厮杀。

血腥气弥漫在山野中,率人正往药庐赶的楚郁在一里外便闻到了,又听兵刀相撞,心中大恸,紧急加快了步伐。

却等近了药庐,远远见到灯火处闲宁,灯火之外人头攒动,却在厮杀。

在看到楚姜还安好的时候,他才放了心,却不明状况,便叫部下隐匿林中,自己潜行过去。

陆十一远看着,不知想了些什么,只是投注在那堂中的视线格外复杂。

女郎,还剩约两百人。

楚姜点头,看到院外血海,抑制住了心中那股恶心,缓声道:放一人进来领赏吧,传话,不拘手上是否有首级,第一个跨过院门的,院中那箱黄金便是他的。

此话一出,厮杀声都消减了。

匪众开始争先恐后往院门处跑来,有被堆叠的尸首绊倒的,有在狭窄的院门处被身后人砍杀的,渐渐的,院门处也是尸体横陈。

过了不到一盏茶功夫,沈当就着月色点了点人数,女郎,还剩约一百五十人。

再传话,第一个踏进院门的除了能得这三千两黄金,那镯子也归他。

楚郁伏在草地上,正要触手向前,便摸到了一手的湿,并不需想,腥臭的铁锈味昭示着,不需动用自己的兵刀,那些匪众便能自相残杀尽同伙。

他远远看着妹妹,并不见她眉眼,只听到部曲们不停地传达着她的话,每说一句,匪众厮杀也跟着更加猛烈。

他来不及多想,只等匪徒们互相屠杀到只剩数十人,他缓缓匍匐着退回去,正要叫手下士兵进攻,却见他们停了下来。

远远传来部曲们的喊声,剩下的各位勇士,不必再损耗体力了,请来院中领取赏金。

已经杀红了眼的匪徒们终于停了下来,周身全是血迹,听声音还停顿了许久,似乎不敢置信真的得到了千两黄金。

有一人率先动了,可是他才一动,便被身后两人合力扑杀。

部曲们所传的话似乎没有任何用处,厮杀又开始了。

沈当回头看向楚姜,女郎,动手吗?她摇摇头,他们已经杀红了眼,你们过去会伤到。

至此时,方壸已不知能有什么文武词藻能与她相称了。

几刻钟之前,药庐或许会被血洗。

现在她说部曲们恐会是伤到,不让动手。

兵不血刃。

这是何等的智谋与胆气,而只是一个病弱的十六岁少女,就做到了吗?师傅,我怕。

方祜已经被吓到了,缩在他怀里发抖。

楚姜听到声音回头看向方祜,他一见到她的眼神就把脸埋进了师傅怀里。

怕我吗?他没作声。

楚姜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冷了,缓了缓,柔声道:方祜,我不可怕,是那些匪徒可怕。

方壸安抚地拍着弟子的背,他只是小孩子,不懂,之后便好了。

方祜却出了细弱的声,九娘很厉害。

那就是怕了。

似乎在这六岁稚儿眼中,她的话是巫术一般引得匪徒们自相残杀了。

她便道:方祜,其实史书中都写过了。

秦兵以敌军首级定军功,攻邢丘时,两兵为争一首级自相残杀①,军纪严明的秦军中焉有此事,流寇山匪、乌合之众,利益在前,他们彼此间不动手才是稀奇事。

方祜还埋头在师傅怀中,只唔了一声。

二桃杀三士、秦反间廉颇、胡亥杀亲、八王之乱,方祜,但凡这些匪贼读过其中一个,都知道内斗的可怕,当然他们中也有读过的,那几个头领、谋士就读过,那就先除去他们,对下层的匪徒以厚赂诱之,令他们反为我用,之后再让他们争,方祜,今日我只是以一箱黄金令他们相争,并不厉害,你要多读书啊!作者有话说:①湖北云梦县睡虎地11号秦墓出土竹简中,记叙了此事。

◉ 52、审问随着她这声轻叹, 方祜终于把脑袋从他师傅怀里□□,却是掩住口鼻,疑惑地看向楚姜, 分明自己对她的话听得还不明白,她怎么反教训自己要多读书了?楚姜对他笑笑,再不理他, 看向院外的厮杀,也见到了远处带着人奔袭赶来楚郁, 终于道:你们上前守住院门, 别让他们进来。

沈当看到士兵们赶来也激动得面色潮红, 带着部曲们把院门护住。

此时杀红了眼的匪徒们终于才意识到事态不对,却是为时已晚, 想要奔逃也被士兵们擒住。

楚郁跟陆十一并行在前,皆是静默。

半响, 陆十一拊掌道:好一出二桃杀三士,令妹……实在才智过人。

楚郁一笑, 隐隐自豪,她自来就是最颖悟的一个。

说罢便加快了步子。

楚姜见到楚郁进到院中,心中那弦才是真正松了,慢慢靠在了阿聂怀中。

明璋, 你做得真好。

楚郁大步跑进堂中,扶住她的肩, 关切地问:伤着了没有?她摇摇头, 又点了点头,没伤着, 吓着了。

他一怔, 远看她镇定自若、指挥自如, 哪有吓着地样子,可只如此一想,他便暗自愧疚,十分自责道:都怪六哥来得太晚,好了,现在不怕了。

还不等她回话,一阵恶心冲击着她,她疾步走到了檐下,阿聂跟采采急忙去扶着她。

却听她干呕数声,脸色也越发苍白,到后来竟是晕厥了过去。

楚郁忙把她抱起来,方壸起身疾步过去,看了脉才示意他不必着急,只是惊悸过甚,九娘胆识不同,不是什么险症,我开服药就好了。

方祜却指着楚姜的右手叫了一声,师傅,九娘的手流血了。

采采忙托起那只手,只见她紧攥着拳,有血迹指缝中流出,阿聂小心地掰开来,掌中却是一只琉璃冰雁,几处棱角皆陷入了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她立马就落泪道:女郎……女郎这是撑着等六郎过来的。

楚郁更是自责,抱着楚姜去到西屋中,方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采采则急切地等着方壸开方子。

那数十个被押在院中的匪徒知道命不久矣,纷纷出言破口大骂,却有不少人眼睛紧盯着那堆财物。

陆十一看向他们贪婪的神情,不由一阵恶心,他令自己不看这些人,转头看向西屋方向。

里间烛火亮了起来,他突然想到楚姜手中那只血肉淋漓的冰雁,与她秾艳的眉眼似乎交叠了起来。

只一瞬间,他似乎能理解这些匪徒为什么会因她的言语而疯狂了。

血腥气漫布的山林中,有人影交杂,世子,我们走吗?方晏负手立在树下,遥望着不远处的灯火,闻言顿了片刻才道:再看看吧!廉申见他似乎上了心事,转身叫手下人都把兵刃收起。

不过片刻,却有士兵朝他们所在搜寻了过来。

廉申上前唤他,世子,官兵过来了,走吗?他迟疑了片刻,你们去吧,我等见到了师傅跟方祜再走。

廉申知道他不会被发现,也放心带了人走。

而方晏则几下攀跃,到了一颗高大的榉树之上,不多时便见士兵带着火把过来搜寻,口中还絮絮闲谈着。

都说虎父无犬子,一样的道理,楚太傅这般才智,楚九娘自然不会差了,这一招要是用在战场上,还不知威力几何呢!也说不定,对付匪贼好用,未必对付得了军队,不过着实厉害。

想她将来若为人妇,必能育好子孙。

树上的方晏冷目看着,莫名不悦。

女儿家显了才智,他们便只想她能养育好后代吗?他不知自己是在恼些什么,他猜自己是感激楚姜保全了方壸跟方祜,所以为她不值吗?幽亮的月已西去,初寒的夜里打起了霜,他不知在树上侯了多久,只遥遥看到士兵们断断续续将堆积如山的尸首运走,不停地挑水洗地,还看到方壸从药房中拿出药草碾磨,堆在堂中如一座小山高。

士兵们又将药粉一层又一层地洒在洗过的地上。

楚姜睡得并不安稳,在蒸熏的药味中惊醒过来,阿聂忙安抚着她,女郎,是不是被动静惊着了?是六郎底下那些兵在清理呢。

她想要撑起身子来,阿聂便抱了几只软枕去给她垫着。

方祜正在床尾坐着,赶紧跑到她面前来,九娘,你的手还疼不疼?她举起手看了看,已经被包的严严实实,便招手让他上前来,现在不怕了?他摇头,不怕九娘,但是怕他们。

她知道她说的他们是谁,令她惊醒的,正也是那些杀戮的场景。

想着她便抚抚他的小髻,我也怕,不过我们一起怕的话,怕过了就好了。

那你的手还疼吗?她不由轻笑,还好。

此时采采也带着方壸走了进来,方壸又细细把了回脉,看了她神色,交代采采再熬一碗药来。

此时能否再睡去?方壸问。

睡不下了。

他开口想要宽解她,祜儿也睡不着,给你开的方子,他们每人也都灌了一碗下去,采采现在走路腿还打颤。

她看向采采,傻丫头,你就不会歇一歇?采采趴在床边摇头,婢子一静下来就更怕了。

方壸便笑道:方才你六哥清点了死去的那些盗贼,计二百三十五人,加上生擒的四十五人,不知是否还有慌乱中窜逃的,数百之众袭来,是你护住了药庐中所有的人,他们受的惊吓都不及你。

楚姜没有否认这功劳,只是问他,先生呢?您不怕吗?我见多了,年纪也大了,并不怕。

她此时却不知说些什么,但是正如采采所言,静下来便想得越深,便只问道:我六哥呢?阿聂答道:在外指挥士兵们清理撒药,府衙的人也要来了。

那些人审了吗?六郎审了,说是一个徐姓商人让他们来的,都只是小喽啰,往深的都问不出什么来,连那徐姓商人叫什么、家住何处都不知,只说听到头领叫过那商人几句徐兄。

她略一思索,便要动身下榻来,阿聂按住她,女郎要说些什么交代就是。

我想走一走。

此言一出阿聂也不好拦她,而是看向方壸道:先生,女郎是否要卧床休养?不必,走动是好事。

说完他也起身,牵上方祜的手便要出门去,却等到了门前,本就犹犹豫豫的方祜拉着门框不肯再动了。

楚姜起身披了件氅衣,跟着来到门前,看他这样便道:说好了一起怕的,我要出去了,你愿意跟我一道出去吗?他抬头看了眼,终于点了点头,跟着出了门。

楚郁一见她出来便迎过来,怎么不好好歇着?是做噩梦了?她看了眼天色,除了月色未见半点白,对着兄长的问话便点了点头,静着反而害怕。

叫他们陪你说话,看看书……六哥,我想审审他们?楚郁犹疑,担忧道:可还撑得住?撑得住的,找到元凶了才好,我把心思都花在憎恨那元凶上,便再顾不上害怕了。

楚郁看她还笑,也是疼惜不已,便只护着她去到堂中,见了那数十个被缚着的匪徒。

他们口中皆被布团塞着,等楚姜坐定了,她又叫方壸与方祜,先生,方祜,我们都是事主,一并审审。

方壸正有此意,也坐了下来,方祜却看到这些人脸上的血迹便吓得捂住了眼睛,方壸便把他拢进怀中,他知道楚姜为何要让方祜也听,这般阴影,并不好去除,直面了倒是更好。

那些个匪徒口中的布团刚被取走便立刻开始破口大骂,句句粗鄙,数十人的啸叫,院中一时喧沸不已。

楚郁听不得这般秽语,叫部下架了刀在他们脖子上,这举动才叫他们稍静了。

我说要给你们的黄金依旧会给。

楚姜淡然开口。

不仅匪徒们没有料到,其余人也都一脸的惊讶。

她见霎时间静了,便接--------------/依一y?华/着道:只要你们告知是何人指使你们,我答应给的绝不少。

你休要再行哄骗,我们都听见了,府衙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怎会不拿我们问罪?一个匪徒高呼道。

为什么要问你们的罪?今夜可是你们砍杀了贼人,救了我们药庐中所有人,我朝律法中有例,盗贼群攻乡邑及入人家者,杀之无罪①,你们数十人虽是贼人,可是迷途知返,反过来护卫了我们,是侠客之举,正该嘉奖,何来问罪?匪徒们又疑又喜,当真?你们神武勇健,合力杀了盗贼二百余人,这样的功劳,谁能不谢呢?那何为还绑着我们?楚姜摇摇头,可是此时还轮不上你们说自己是侠客,我说你们是,你们才是,所以,你们的活命之机在我手中。

他们当即又愤怒起来,一夜的搏杀已经让他们失了理智,此时只觉被他戏弄,只得挣扎怒骂,可是身旁全是士兵,那怒火发得十分无能。

你们已经搏了大半夜了,此时,不过再搏一搏,便能带着黄金归乡。

他们听到这句才怒火稍歇,又听她道:你们一来就喊杀,是不打算让我们都活着?大哥只交代,取下头颅悬于此处。

那是谁指使你们来此?那徐姓商人是谁?我们只知道他姓徐,常年在长江上跑商,每每见到他都一叶小舟过来,包裹严实,我们都不曾见过其面貌。

天下姓徐的商人多了,金陵也不止一个姓徐的,可恰巧,前段时间正有这么一位徐姓商人在金陵城中惹了热闹。

她思忖了片刻,又问:那商人都是什么时候见你们头领?你们对他有些什么印象,尽数说来。

都是在江上见的,他给我们大哥送过消息朝廷要剿匪了,让我们躲进了乡野中,还受了他不少接济。

另一个补充道:军师总说,我们在江上的行当都是有赖徐商人,我们不像其他的,还要费力在江上等,若有大船去江中,经过什么地方,我们都能得到消息。

她点点头,心中明了一半,所以是那徐商人与你们勾结,你们正是水匪,所以徐商人的船绝不可能在江中被劫,可是如此?提到这个他们却开始反驳,前些时候,大哥说江上出了伙外来的,还没跟我们串过气就开始抢人了,那徐商人便受难了。

如此,众人如何不明白那徐商人是谁?陆十一在一旁静静看着,不知觉间,对楚姜已然生了敬佩。

作者有话说:①《隋书-卷二十》◉ 53、月下(一)楚姜此时终于想通了脉络, 看向方壸,正要问话,又顿了顿, 起身请他到了一旁,先生,借一步说话。

她才走开几步, 匪徒们便急开了,我们究竟是不是侠客?她止住步子, 自然是, 从此刻起, 你们便是英雄了,即便他日有人说起你们曾是匪贼, 但今夜之举足以证明你们早已弃暗投明,还救乡民于危难之间。

他们兴奋起来, 那黄金……这里只有三千两,我许你们的太杂, 眼下也只五人拿着头领的首级来,便以每人五百金可好?她这商量的语气令匪徒们生疑,眼下人在刀下,哪敢肖想拿三千金的事, 纷纷点头应是。

又听她道:你们人数多,这里的不够分, 等我回家之后一一补给你们, 还有朝廷对见义勇为者的嘉奖,你们可是要嘉奖?嘉奖便不必……楚郁看到楚姜的眼神, 立刻心领神会, 亲自拔出刀来, 架在说这话的人脖子上,我家妹子便一定要你们拿那嘉奖,诸位还是拿了的好。

六哥,别吓他们了。

楚姜轻声道:他们从前犯下的少说也是流放之罪,见到官府怕还来不及,怎么肯去作证呢?我们愿意,自然愿意。

匪徒们闻此如何还不明白,纷纷出言应和。

那便静等着吧,天亮之后我们便下山去。

楚郁此时知道他们还有大用,对他们的面色也好了些。

而方壸随着楚姜来到一旁,便直接问道:九娘可是要问我与那徐商人有何恩仇?不等楚姜答,他便也说道:老夫在家乡行医数十年,直到五十岁才离乡入京,在金陵待了不到两年便来了东山,从此再未下山,我从未识得一位徐姓商人。

先生,我是想问,您可知晏师兄如今是去了何处?方壸蹙眉,惊疑道: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楚姜从他的神色中竟看出些许害怕来,越发觉得自己之前对方晏身份的猜测不错,此时也不想惊吓到他,只是道:我是想着,师兄在外闯荡或许会惹了什么人也说不定,若能与他见上一面,详说情形,或能知道幕后凶手。

他抚着胡须连连点头,想了许久才道:他不会走远,老夫不瞒你,今夜我还指望着他来的,但要找他,我也不知该去何处找。

楚姜便扶着他回去坐下,或许他会现身的。

九娘,谁会现身?方祜看他们过来,听到这句又追问:还有坏人过来吗?没有了,你放心,我们明日便回去了,到时候在我家中,谁也伤不着你。

他听到这句,原本绷得紧紧的小脸才松弛了些许,却又道:那我师兄怎么办?楚姜带着他坐下,轻声安慰道:你师兄也去我家。

那九娘是原谅我师兄了吗?今夜他眼里第一次冒出了点光彩。

这令楚姜有些哭笑不得,这般惊吓他也没能忘了他师兄,可见真是兄弟情深,想着她便问道:此时我还没有原谅,要等些时候。

他便又丧气地叹道:那好吧。

楚郁在一旁听着,对她之前的决定并不加以任何干涉,只是听到此时才道:明璋,那位方兄,绝不可再与你共处了。

陆十一听得提了点精神,却谨守礼仪,并不出言相问。

而楚郁说完就对方壸彬彬有礼地道了歉意,我并无冒犯神医之意,只是前次方兄之举……六郎不必多言,我明白你的意思。

说完他看向楚姜道:我跟祜儿随你下山,等你病好之后,我该回琅琊去了。

楚姜并不意外,便应道:若我病愈之后先生仍有旁的要求,也尽可提。

说完她又看向楚郁,六哥,我有话跟你说。

堂中人济济,并不是对谈的好场所,楚郁护着她远走了几步。

六哥,便先把那些匪徒当作英雄捧起来吧!那些贼人之死,也不是我的原因,只是他们见到一堆财物之后自相残杀,六哥,让你手下的人都对此缄默,旁人问他们,也只说是贼人内讧。

楚郁自然知道真相传出去,对她的坏处大于好处,此举若是男子为之,便是独步天下的英雄,若是一女子,世人口中却有杂言纷纷。

他轻叹一声,六哥明白。

六哥那位友人……他不是好事之人。

陆十一看到兄妹二人看向他,远远温儒地点了点头示意。

楚姜也微笑致意,楚郁看她眉间疲态明显,心疼道:你怕走夜路,便去屋子里歇歇,天一亮我们就下山去。

此时她也想不出还要交代什么了,确也累得厉害,回身请方壸跟方祜也歇下,复在采采的搀扶下回了屋。

她进屋后却并不歇着,而是到了书案前,执笔正要写字,却触到砚台上已经僵了的墨。

采采急忙掌灯研磨,女郎要写些什么?她看着化了一点的墨按住采采的手,够了,我就写几个字。

采采便放下墨为她掌着灯,便只见她撕了半张粉蜡笺,提笔后随意搁笔,显了些急迫。

‘若见此笺,望得会面’,女郎,这是给谁?夹在窗上去。

采采一愣,放下灯把纸笺拿起来吹了吹,屋后这窗吗?是要见,方郎君?她问得小心翼翼。

楚姜替她拿起灯,与她一并走到帐子后那窗前,他若见不到这个,该是他无情无义忘负师恩,我便能安心带着先生跟方祜走。

此时还要听她这样斥骂他一句,紧张了一夜的采采不由松快了些,便应言将窗户打开,才刚打开,却见到了外面的窗台上有一排乌黑。

女郎。

采采接过灯来照着,便见到一排字,望一会晤,若允,拭去此迹。

真是巧了,女郎与方郎君可是想到一处了。

楚姜蹙眉,将自己写的那纸笺撕掉,我可不与此等粗人有共处。

采采掩唇,指着那排用木炭写的字,那擦去吗?擦。

采采连忙取出帕子擦掉,又才关好窗扶她回去坐下。

女郎,要不要睡一会儿?她虽疲倦,却无心睡眠,便摇头道:不睡了,你叫阿聂去看看先生与方祜那里,可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明日便要下山了,先生在山中住了十余年,该有些东西要带走的。

采采便依言离去,去前却把屋中各处灯烛都给点着了,婢子即刻便回来。

她这才失笑,六哥在外面,我不怕,你……窗边突然传来一阵两声轻扣,咚咚!采采。

她坐在榻上不可察地缩了缩脚。

采采也急忙转过身来将她搂住。

是我。

采采还没反应过过来,叱问道:你是谁?方晏。

楚姜吁了口气,轻轻将采采推开,叫她去门口守着。

方晏在窗外站在,看到她的身影渐近,不觉靠近了窗台,轻声道:今夜山中几处村落皆有火光,我在远处见到了便赶了过来,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自相残杀起来了。

月光打了他浅淡的影子在窗纸上,似乎风大,他的衣袍跟着风在动。

晏师兄,他们是不是冲着你来的?我这回,该是又受了无妄之灾。

方晏听到她似乎是生气了,想想便道:或许是,也或许是冲着你来,我不知道供词,如何知道原因?他们说是一个徐姓商人指使。

那就是虞巽卿了。

楚姜一噎,不明白他怎么怎么快就得出了结论,却顺着他的话道:那他是要杀我还是要杀你?都有可能。

她在窗边缓慢踱了几步,杀你或许有理由,他为什么要杀我呢?方晏也沉吟着问:依九娘之意,那他有何理由要杀我?师兄劫了人家的黄金,劫了虞氏的女儿,还散播那般言论令虞氏破财折将,这还不够吗?那徐商人依附于虞氏,杀你才是常理吧!他在外轻叹一声,九娘,虞巽卿可不是个能以常理推测的人,若是有利与他,仇人他也能费心捧着,若是杀之有利,于他亲恩皆可杀,九娘,况且,他可不知是我做了那些义举,杀我做什么呢?楚姜知道他的话有理,却还道:那师兄说,他杀我是有什么利?杀你,自然是为了惊动大人物,你父亲,太子,你舅舅,甚至天子,惊动了他们,该杀的就是天下所有的匪了,九娘以为他是为了什么?她明白过来,却反驳道:究其根底,他还是为了剿师兄这个匪,所以我还是受了师兄的牵连。

他看向窗上人影,复缓缓道:是,此因在我,我会杀他。

何时杀他?合适的时候。

她不由哂笑道:师兄,此事可由不得你来挑时机,我一下山,他见我未死,焉知他会不会再动一次手?方晏听她话里笑意,即便薄凉,还是让他眉头松快了,动静已经闹了,他的意愿已经达成,想来金陵不日便将迎来杨大将军。

她走近窗边,手搭在窗栓上,似乎想要打开,却迟迟再未动,只是道:匪已经剿过了,上次逃了的今次都死了,师兄,除了你没有别的匪了。

寒夜风急,窗纸被风呼啸着,沙沙响了几声。

九娘是要我即刻便杀了虞巽卿吗?这话问得诚恳,若是不知情的人听了,或许会以为这是一个忠诚的护卫在征询主人的意见。

可是楚姜知道他是想问自己,究竟对他的身份猜测到了几分。

晏师兄,我只是以为,他今夜险些就要杀了你的老师跟师弟,还有我跟采采、阿聂,沈当,还有我家那些无辜的部曲们,师兄若有什么计划,能否先告知我一声?◉ 54、月下(二)她这话也问得温和, 话音柔软。

他却明白这世上最温柔的逼问也莫过如此。

只是他并不愿说。

九娘,往后我每做一步之前,定会知会于你。

晏师兄,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她突然把窗户推开,北风入户,吹得一侧的锦帐翻飞, 仍是月明,她也赫然出现在方晏视线中。

晏师兄, 你的秘密, 真就如此隐秘吗?逼近的颜色让他低了眉, 他轻叹了一声,九娘, 何必究我根底呢?因为先生对我有活命之恩,我不是寡恩之人, 他在一日我就得护他一日,而师兄是先生的爱徒, 凡事与师兄相关,必会牵连到先生,从而牵连到我。

说着她停顿了一瞬,而后言语又犀利起来, 晏师兄杀了虞巽卿之后呢?会不会再伤及其他的,比如陆氏, 比如顾氏?他隐隐猜测到她或是猜忌到了自己的身份上。

九娘知道了什么?他轻声问。

楚姜轻笑一声, 看着他反问:师兄以为我知道了什么?他忽地笑起来,把手搭在窗沿上, 眼神逼人, 心中只想, 她怎么可能猜不到呢?她这么聪慧,当然猜得到。

楚姜看他逼近几分,以为他要杀自己,却丝毫不惧,反也逼近一步,师兄以为自己隐瞒得很高明吗?当然不高明。

他们甚至没有费心隐瞒过,谁敢信南阳王一门还有人活着呢?而且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他对一窗之隔的少女,生出了一点想要袒露心迹的欲望。

师兄以为《史记》如何?楚姜开始发问。

方晏愿意顺着她的话答,谦虚道:我读书不如你,只是一知半解。

师兄过谦了,想来总有体会之处的。

便如我,常为其中忠义所动,如那程婴……她缓缓看向对面之人,师兄,程婴救孤的故事,你不曾读过吗?然而他眼中迸出了一点笑意,九娘,你胆子真大啊!难道我只是问了这句,师兄以为我是要挟吗?他没料到她开始咄咄逼人了,目光看向腰间佩剑,手轻按上去,突然心生了一点恶念,想要吓一吓她,就像那夜在山道之上,她怯弱地躲在车中,惊慌地看向自己。

这想法让他心底莫名生了点异样的快意,还是他这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心绪,不是他往日要顾惜师傅跟师弟的刻意温柔,是一股想要恣意的冲动。

于是他便也做了,用指尖隔开了半寸的距离,并不让剑刃触到她。

女郎,女郎。

采采先远远看着,虽听不清说了什么,但看着气氛也平和,没想到两个先还谈笑风生的人,转眼动起刀剑来了。

她正要扑过来,方晏的剑却已经搭在了楚姜的颈上。

一时间并不知是月的冷,还是兵刃将要贴骨的凉。

楚姜却不把这临在眼前的霜刃视为恐惧,只是镇定地道:采采,你守好门。

女郎,我去叫……不必去,听话,守好门就是。

方晏挑眉,九娘怎么不怕?夜风狂乱,树影纠缠,一如她的头发纠缠着她颈上那把冷得刺骨的剑,那剑却又还隔着一点,似乎只是风把冷意吹到了肌肤之上。

她低眉看向那剑,师兄此举,是因为我说中了吗?方晏便也故意疏离着眉目,点头道:算是。

或许今夜所历生杀之事已经将她的胆气彻底给提了起来,她直直看向方晏,晏师兄,你的秘密并不算要紧,可是我的命很金贵,杀我既无益,何不求我?她的眼里有着睥睨一应的骄矜,这一句堪称是狂妄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如此理所当然。

方晏也一副她这话十分在理的模样,思索着点了几下头,把剑缓缓收起,在低头时唇角微扬,一瞬后又隐了去。

我该如何求你?他问。

师兄的对手是虞巽卿,他却想要杀我,所以他便成了我的敌人,你要怎么对付他,从前做了些什么,今后又要如何,我想要知道你的所有筹谋。

方晏轻叹一声,内情复杂,难以言说。

楚姜后退一步,注视着他,便化简为繁,慢慢说。

他无奈的笑了笑,九娘若是要听,该说的便远了,我对虞巽卿恨不能寝皮食肉,与陆氏、陆氏亦有难解之怨,我的种种作为,自然是为了灭仇雠。

顾氏是我继母娘家,你伤他们,我不会袖手旁观。

他看眼前人眉目骤然冷冽了些,轻声一笑,我不伤他们,只有怨,并非仇,九娘不必急切。

所以师兄只要杀虞巽卿吗?杀他,杀陈粲,足够了。

这一句已经十分坦然了,楚姜显然没有料到,抬眼正见他看向自己,竟怔了一瞬。

又听他继续道:你若是将今夜生擒到的这些水匪送去府衙令他们指认,一旦他们说出徐西屏,徐西屏或许便会认罪是他自己所为,与虞巽卿毫无干系。

楚姜轻问:这世上竟有如此卑劣之人吗?此人的卑劣,前三百年不见古人,后三百年不见来者,他甚至无耻到以此为豪,毫不掩饰自己的卑鄙,从前南齐满朝文武甚至陈粲,无人不知他是小人,可是他是个好用的人,上位者所爱,他一一逢迎,无往不利。

楚姜皱着眉,那徐西屏也就甘愿做他弃子?听她一句话就点出了症结所在,方晏便笑道:徐西屏尚且算个人,还顾惜他徐氏一族五十一人,虞巽卿便能以他们来要挟他,所以今夜生擒这些水匪,九娘可以斟酌斟酌,该要怎么用他们,才能消去你心头之气。

他敢杀我,我当还他。

她神色渐冷,似今夜清幽的明月。

方晏并不意外她这般说,她这样的出身,若没几分脾气才是怪了。

正该这样的娇贵,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欺负。

想着他便道:若是九娘愿意,或许可以将计就计,便当此事与虞巽卿无关,是徐西屏反噬虞氏所为。

楚姜不能否认,这个提议令她十分心动,比起去求太子为自己做主,对虞巽卿施以手段更能让她心头气消。

她弯了弯嘴角,可是我这么做能有何好处?他乍然听到这句,不免哑然,本当她是不下凡间的明月,却原来也要从人间掬一把世俗吗?却也是这样,眼前人才更真实了。

他便也笑道:徐西屏家资之丰,比之顾氏有过之而无不及,本来他一介商人,如何也保不住这般富贵,但是他托在了虞氏庇护之下,若是当年,他为了徐氏或许会心甘情愿赴死,可如今虞氏已如浅滩之鱼,若是九娘能给他活命之机,保全徐氏一族,他能给你的,不会少于他给虞氏的。

她对方晏这建议并不排斥,只一想便笑道:我的命是金银续的,断没有嫌弃金银的意思,可是虞巽卿万一舍不得推出徐西屏呢?他会舍得的。

他笃定道:虞巽卿在做出今夜这决策时,或许便已经打算要一石二鸟了,会稽已经被虞氏掏空了,要想在会稽早些做出政绩来,他们从前怎么从百姓处取得,如今就该还于百姓,徐西屏的家产,正正合适。

楚姜却由此想到了那被劫走的虞氏女,虞巽卿应当不傻,自然知道我父亲会从徐西屏想到他是幕后凶手,此时还缺一个人证,让虞巽卿以为徐西屏真的噬主了,让人人疑他,连他自己也疑他,师兄,你劫走那小娘子,该放了她了。

方晏实在欣赏她的才智,不觉缓缓近了窗台,笑道:那便让她逃回去,让她以为是徐西屏令人劫船,今夜行事,不过是虞巽卿反被徐西屏算计。

楚姜抬眼看他,事成之后,虞巽卿如何?少了个徐西屏,他只能从虞氏内部掏出金银田地来了,虞氏族人自然不悦,而他如此作为,若是并不能得到周朝重用,虞氏族人更会不服,世家大族一旦内斗,外界稍一挑拨,他们便该崩解了。

九娘,这是我杀他的法子。

我要杀他,也可以无声潜入他的府邸,暗夜里了结他,可这样杀他太便宜他了,九娘,你若是愿意,我们便用这把钝刀子来毁他,如何?他带着笑看向楚姜,眉眼实在锋利,是北风且不敌的寒凉,可是眼里偏偏带了一丝笑,像是破开冰层的一把焰。

楚姜目光一闪,片刻后神色也凛冽起来,我不介意慢一点,可是师兄的算计未免过于深远了,从徐氏的船被劫,到虞巽卿被太子殿下收入东宫,又是虞氏儿郎任会稽郡守,再到如今要以徐西屏为关节毁了虞氏,一环扣一环,无一不是师兄在后推波助澜,我怎知今夜,不是师兄算计中的一环呢?他闻言便是一笑,九娘,我不至于如此低劣。

即便没有今夜,我也能说动徐西屏,况且,九娘如此敏思,焉能看不出真假?楚姜听他恭维,反生了丝愠气,真假我未必辨得出,只是我是个俗人,吃不得亏。

方晏顺着回道:我亦是俗人,知道九娘的厉害。

采采。

门口突然传来低微的一声唤,是楚郁的声音,明璋歇下了没有?采采被这突然一声吓得一个踉跄,忙看向楚姜,见她摇摇头才道:六郎,女郎还没歇呢!楚姜便作势要合上窗,师兄若是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另想法子递信给我,想来师兄是不缺那些法子的。

方晏本当她已经消气了,没想到她还因着前面几回自己托她送信生恼,未料临了还受了她一声刺,一时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转眼却见她已经关了窗。

我将晒好的白背三七①装在了库中,在进门第三排柜子左数第二格,当日匆忙离开,忘了写封条贴上,今日师傅或许没有找到。

他隔窗送来这一句,楚姜不免看了看伤了的那只手,还是渗了点血出来。

窗外已经没有了动静,采采抚着胸口走过来,女郎,果真……这……这可真是野蛮人,动不动就拔刀。

她举着伤了的手,不觉含笑嗔道:本就是个野蛮人。

作者有话说:①中草药,可治疗刀伤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