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煜哑然沉默, 肩膀下垂,徽章颜色倏然暗淡无光,他无力靠在座椅上。
张赫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烙铁酷刑般烫在他心口。
犹记得陪李凯和夏知遇试婚纱礼服那日, 恰逢阚云开生理期,她本着不破坏好友幸福时刻的原则, 强忍身体不适在店中陪伴多时, 返程途中, 她蜷缩在座椅上,痛得直冒虚汗。
想到早上那份盖戳的结婚申请,无力, 自责裹挟着愧疚感似龙卷风般席地而来, 吹起暗藏于地表的沉积灰尘。
送走张赫, 顾煜自己开车回家, 哀乐写于眉眼之间, 他似乎难以做到佯装无事发生的模样, 更不想让二人一起坠入惘然若失的沼泽丛林。
他在地下车库坐了许久, 车载广播更换了三四个频道节目, 方才选择上楼。
阚云开在家喜欢穿着顾煜的衣服, 或是T恤, 或是衬衣,清晨醒神时分, 她在衣柜中随手取出一件灰色衬衣, 虚套在身上, 斜斜错位扣着两枚衣扣。
听见门锁转动声响, 她视线离开满是字母的电脑屏幕, 回首起身, 信步相迎, 目光落在顾煜的肩章上,呀,怎么多了一颗星星。
顾煜尽量泰然以对,整齐挂好换下的军装外套,转身摸了摸她的脸,勉强笑笑,嗯,升衔了。
阚云开环着他的臂弯说:那中校先生,我请你吃饭吧。
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下。
顾煜在她唇边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不等她说些什么,他扯松领带走向卧室,关上了门。
他换好家居服坐在床边,望着风吹起的薄帘,细密无声的脚印踩过感官四肢,不知如何言说一二。
他没法告诉她结婚报告已经批准。
他也无法直言相告,每天送她上班以后,他都会去升云集团等候阚明升,亦如不辞的保镖那般坐在会客厅里,从晨曦浮现至夕阳将尽,虽然阚明升从未主动赶人,却也不曾松口见他。
这些日子他做过许多努力,希望求得阚明升和刘美云的一丝谅解,就算不能完全认同他,至少不要对阚云开冷若冰霜。
如果没有阚云开,他肩上也许根本没有机会多那一颗星。
阚云开为他做了许多,承受了许多,而他却什么都给不了她。
他靠在床枕上,指腹揉捻着跳疼的太阳穴,眩晕感久久不散,视网膜前形成一层厚重的羽纱,吊灯晃然悬坠,濒死幻境似的。
门关上的一瞬,阚云开的心也跟着合了一下。
从前二人关系浅淡疏离,顾煜对她态度冷淡,似乎没有消磨太多激情。
现在却是不一样的光景。
她能觉出顾煜心中藏事,可她今天也似被触及逆鳞禁脔般,不想再探明原起由落。
在进屋与回家之间,她犹豫片刻,拿起车钥匙回了自己的公寓。
临近傍晚,阚云开坐在阳台的鸟笼秋千上,抱膝看着夕阳余晖将晚,烫金的晚霞洒落栏杆衣襟,浅浅的光弧悠然滑动。
疲累之感无助泛起,回国之后的每一件事都是一场赌博,而她像是沉浸迷醉其中的赌徒,不眠不休地红眼期待那百分之五十,甚至更小的赢面。
赌顾煜会不会对她也有一丝心动,赌他会不会爱上自己,赌他是否能醒过来。
最后,还要赌爸妈是不是真的不要她了。
表象来看,赢面不低。
然而她心中最在意的两项,始终是个未知数。
公寓临江,风景算得上雅致,隆冬季节也非全然萧瑟,她下巴轻抵在膝盖上,对着残阳独景发呆。
怎么回来了?顾煜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手扶绳索,晃着秋千。
阚云开抬眸看他,迟疑片刻,视线重回落日,想一个人待会。
许是下午的态度让阚云开心生误会,顾煜适才敲门半日,也不见有人应声答复,便按了密码进屋。
他半蹲在阚云开身前,拨开黏在唇边的碎发,对不起,下午我态度不好。
经此言语,阚云开顿感委屈,星点泪珠在眼眶中巡游打转,洇湿睫羽卧蚕,她咬唇问:发生什么事了吗?顾煜摩挲着她左臂上那道与他相似的伤疤,并未给出她想要的答复。
不想说就算了。
阚云开收回手臂,绕过顾煜进屋。
她摸黑踢开地灯,打开沙发角桌上的香氛机,幽淡的檀香袅袅娜娜飘出,萦绕在鼻尖肺腑。
她从书架上拿了本前年在英国文学集市上淘得的英文原著《简爱》,坐在沙发上随意翻着泛黄的书页,忽视站在阳台上的男人。
顾煜握在栏杆上的手紧了紧,沉思几许,转身进屋。
他坐在阚云开身边,覆上她翻页的手,阚云开下意识躲避。
她放下手中的书,捞过身后的靠枕抱在怀中,背脊直挺相视,无力地说:你有事能不能就说,哪怕给我一个暗示也好,我不想总是猜你在想什么,我真的会累……我……话到嘴边,顾煜犹豫收了回去。
静候片刻,阚云开见他又不再讲话,也不过分纠结,她趿着拖鞋起身上楼,我累了,想睡觉,你随便吧。
顾煜快步从身后抱住她,鼻息间尽是熟悉安心的味道,阚云开用力掰扯着腹部的手指,语音湿乏呜咽,你不能总是这样。
对不起。
顾煜吻着她的后颈,谢谢你救我。
闻此,阚云开停下手中的动作,由他抱着。
回部队见到队友,难免会问及伤势病情,这必然会提到在苏国的点滴,当时事多纷杂,她忘记提醒张赫他们不要告诉顾煜。
顾煜继续说:我真的宁愿自己死,也不想让你受一点伤害。
下颌顶在颅顶发根,一字一颤,感受着他的后怕,阚云开说: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不可能见死不救,何况那个人是你。
顾煜转过她的身子,额首相抵,缠绵滚烫的气息喷洒在人中唇珠,你以后活得自私一点好不好?阚云开泪水滑过面颊,瓮声吸鼻说:我当时很害怕,只要有一点机会,我都不要放弃。
顾煜沉沉嗯了声,只有你救得了我。
那你以后能不能有事说事,别藏在心里让我猜。
她怕自己也终有不想再猜的那天。
顾煜答应说:好,都听你的。
还有,下次别直接按密码进来,上回忘记告诉你,晓楠现在也住这里,她最近在国外出差,知遇婚礼前会回来。
好。
顾煜问,回家吗?阚云开打定主意要为难他,轻嗔道:不要,我还在生气,不想回去。
那我陪你在这。
阚云开心下气恼,那你睡沙发。
这算惩罚吗?他又问,我睡了你就不生气了?看我明早心情。
语落,阚云开提步上楼,留给顾煜一个潇洒自如的背影。
沙发上有靠枕和空调毯,顾煜站在原地无奈想,若是以后吵架生气,他便是这沙发的常客了。
阚云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钟头都没酝酿出丝毫睡意,楼下那人似下蛊般勾着她的魂。
枕头被褥被好一番蹂|躏,她最终踮着脚尖下楼。
她蹑手蹑脚碎步走来顾煜身边,水蛇般钻进毯子,拉开顾煜的胳膊,安静缩进他怀里。
连夜相拥而眠,冷不防闹脾气还让自己陷入失眠的困境,得不偿失。
顾煜自然没睡着,手臂合紧,嘴角在黑暗中微微上扬,得逞。
下次……他改口说,记得穿鞋。
可不想再有下次。
*李凯和夏知遇婚礼前一天正赶上平安夜,两人各自准备了一场单身party,享受最后的独身时刻。
李凯抢了顾煜去,阚云开难逃被夏知遇拐走的命运。
当天下午,夏知遇和阚云开一起到机场接才落地的时佳。
三人是高中同学,同窗之情,要好至极。
高考结束后,阚云开去了香港,时佳追爱去了羊城,而夏知遇留在申城。
后来时佳在羊城结婚定居,相聚次数可堪了了。
夏知遇从前常吐槽时佳英年早婚早育,如今自己也将步入婚姻这座围城,不禁在到达大厅感慨万分。
时佳走出大厅,连连挥手招呼,丢下行李跑上前来,拥着二人,她搂抱着阚云开的腰,宝儿,你又美啦!夏知遇撇嘴不悦,明天我才是新娘,你能不能夸夸我!阚云开解围,新娘自带光环,本来就是最美的,还需要夸?她深知夏知遇的点,回回都能说去她心里。
时大小姐,你这冬天光腿的性子,现在竟也穿上高领羊绒衫了?夏知遇打量着时佳这身不同寻常的打扮。
时佳不自在地护住衣领,含糊其辞道:刮了痧,不能着凉。
她扯开话题问阚云开:知遇都有主了,你呢?夏知遇接过时佳的行李,拥着两人往停车场走,替她回答:明天就见啦,我伴郎。
到了聚会酒店,一众好友早已等候在此,主角一来,气氛冲至高点。
出门前,顾煜交代阚云开不许喝酒,被阚云开软磨硬泡半天,才勉强同意她小酌怡情,否则家法伺候。
在座诸位,无一不知阚云开好酒量,纷纷叫嚷着让她豪饮三杯为新人助兴,所幸有封维和夏知遇二人相护,否则桌上的酒泰半要进她肚子。
趁着间隙,阚云开拿着手机溜去洗手间,发了信息给顾煜。
KAN:【队长,我被灌酒了,你等下要来接我……唔】。
顾煜不喜欢这种场合,被李凯硬拉来凑数,他坐在桌边很快看到消息,回复及时。
顾煜:【知道了,别撒娇。
】某人的痴缠撒娇技术炉火纯青,轻易就能让顾煜的原则底线离心出走。
封维一早被顾煜笼络成线人,开席前他特意发消息嘱咐封维照看阚云开。
夏知遇从洗手间出来,看见阚云开对着手机傻笑,对屏幕对面之人了然于心,难免摇首咋舌。
穿过走廊,正准备回包厢,吵闹中忽而听到悲愤带泣的女声: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孩子!二人对视一眼,音色熟悉非常,这是时佳的声音,她们寻着声找了过去。
时佳挂断电话,捂脸哭泣,转身看见身后的二人,泪水顷刻决堤,压抑不住地外泄。
时佳在机场心虚护着衣领,加之现下情景,阚云开猜到事情大概,她走上前,轻手拉开时佳的衣领。
肩头青黑淤青明显,颈部新旧伤痕堆叠,仔细观察,时佳背上还有被皮带抽打过的凸起痕迹。
夏知遇怒火中烧,那王八蛋家暴?时佳哭泣不断,语不成句,阚云开扶她坐在连廊的靠椅上,去前台要来纸巾,拭去她腮边不断滑落的泪水。
你孩子都给他生了,那畜生多无情干出这种事啊,到底发生什么了?夏知遇心急。
时佳泪眸红肿,断断续续地抽泣说:他嫌弃……我……结婚的时候……不是……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