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晟阳虽转业多年, 但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一直维系存在,他想要调查了解一个人的过往经历,并非难事。
所有的秘密在他悉心布网下, 仿佛都是透明无界的。
阚云开早应明白,封晟阳从小对她视如己出, 宠爱呵护有加, 是因为她在封家所谓安全羽翼之下, 经年不变的悉心保护,让她忘却封晟阳对待外人的狠戾决绝。
阚云开拍案而起,有心阻止无稽的诘问, 干爸!纵使内心如饱经风霜的破旧渔网般千疮百孔, 满是空洞, 顾煜也不能坐视不理, 眼看阚云开为自己与家人闹翻。
他抬手握住阚云开的手腕, 粗砺的指腹摩挲感受着脆弱不稳的脉搏心跳, 安抚着, 劝慰着。
久坐不言的阚明升呵斥道:阚云开!你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你给我坐下!多年前的龙卷风暴过后, 阚明升对阚云开百依百顺, 从没有一句重话苛责。
然而,封晟阳带来的消息让这个曾经惨遭荼毒的家庭再次卷入噩梦之中。
既然各位长辈已经知道了, 我也不想狡辩, 之所以选择隐瞒……顾煜出声相护, 喑哑解释迷雾中的过错。
不等顾煜说完, 阚云开语气坚定, 字字掷地有声地说:如果你们今天以为我被他骗了, 那就不用再说下去了, 从始至终他就没有瞒过我,也是我一直缠着他,我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蒙蔽双眼,我的所有决定都经过深思熟虑,不会因为你们反对就放弃。
你们知道的,我想做的事情,从来没有人拦得住,这次也一样。
封晟阳绕开牛皮信封的封线,从中拿出几份病例,摊开放在二人面前,你的不放弃就是让自己时时处在危险之中吗?指骨骨折,锁骨骨裂,左耳短暂性失聪,你徒手去抢针管,有没有想过那个东西扎到你自己身体里怎么办?你以为你瞒着我们。
他面红耳赤地指向顾煜,手指痉挛微抖,瞒着他,事情就无人知晓了吗?谁知道那个疯子哪一天会刑满释放呢?山洪崩临,碎石滚落,字字珠玑,碾碎顾煜血肉,他颤抖后怕地拿起那一份份病例,翻看着,时间均在五月前后,他下颌难以抑制地颤栗,呼吸凝滞,刺痛灼烧之感扫过椎骨,侵蚀寸寸肌理。
阚云开虚坐回沙发边,正是因为那段时间,她实难独自捱过身心折磨,才选择将部分原委告诉封维,求得一份帮助。
开放性伤口所留下的疤痕只颈间一处,其余闭合性损伤都已痊愈,顾煜并未发现不妥踪迹,而今白纸黑字泣血般描述她隐瞒的真相,淋漓画面重映眼前。
他觉视野一片模糊,血气涌动直冲大脑,指责的、斥骂的言语好似幻听,飘渺游荡在耳畔。
阚云开数月以来,多次出入医院,刑熠泽怎会不知道她的存在,他该想到的。
阚云开委声啜泣说:我们都是受害者不是吗?既然您查过,就知道这一切不是顾煜的错。
封晟阳叹息:嘉宝,你难道忘了……我没忘,正是因为我没有忘,才会做出如今的选择。
发病无助的夜晚,她躲在封闭的房间里尽力说服自己,这个世界也许还有值得期待的东西,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蹉跎光景,唯有如此,她才能微笑待人。
而伪装肆意的背后,是一颗安全感尽是的心脏,直到顾煜的出现,她才得以片刻平静。
阚明升一改往日和善面孔,摆出严父姿态,你之前无论做什么,爸爸哪怕违背妈妈的心愿也和你站在一边,可唯独这件事不行,今天你就是说破天,我们都不可能同意,你趁早给我死心。
我不会死心的,也不会放弃。
阚云开沉眸冷对,态度坚决。
阚明升怒目圆睁,狭促之意布满情绪沟壑,直击要害道:一个害死师父,又染过毒瘾的人,你到底喜欢他什么?自以为无坚不摧的心墙,在爱人父亲的指责下,显得那么卑微可笑。
有些事情,无论怎么努力,他就是改变不了。
顾煜紧握阚云开的手无力松开,却被她反握住。
阚云开眼含泪水,哑声质问道:爸,你到底是介意顾煜的过往,还是介意他让你想起当年你优柔寡断对我造成的伤害?你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让你的良心得以慰藉?阚明升顿时颓了气势,再难发一语,他脚底发软,目光游移逡巡,无措寻找借力的物品,最后扶着沙发靠椅晃神坐下。
刘美云奋袂而起,耳光下落,阚云开!刘美云见证陪伴阚明升这十几年来的自责与愧疚,很多个夜晚,她睡意朦胧,不见枕畔中人。
睁眼环顾四周,阚明升无助吸烟的背影在冷淡无光的夜色中孤身而立,烟蒂堆满琉璃烟灰樽,在外风光无限的阚总也会站在冷风中默默流泪。
阚云开在外读书的几年时间很少回家,每每谈及此事,阚明升都觉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让女儿对家庭有所怨恨,宁愿在外漂泊,也不愿回首驻足。
一边是至亲骨血,一边是长厢厮守的爱人,刘美云尽全力维持着和平的假象。
今天阚云开选择把一切说开,将这个家最不堪的一面撕裂暴露,无疑对每个人都是沉痛的打击伤害。
封维根本阻拦不下怒火攻心的刘美云,眼见第二巴掌就要落下,顾煜毅然挡在阚云开身前,结实挨了这份指责,被打偏了身子,他说:阿姨,事情因我而起,你有火气就冲我撒,别这么对她。
阚云开面颊发烫,隐隐作痛,她胡乱抹去泪水,拉起顾煜的衣袖朝门外走,我们走。
刘美云横眉冷对,颤声说:你要是今天走出这个家门,以后就再也别回来了。
顾煜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任由阚云开拖拽牵拉,他心里清楚,他不能走。
阚云开放弃挣扎,雾气散尽,眼睫挂霜颤动,她甩开顾煜的手,你不走,就一个人在这听他们羞辱吧。
阚云开走出小洋楼,冷热交织,火辣刺疼之感漫上面颊,她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不让自己去想屋内即将发生的幕幕,也不敢多思座上四位会如何对待顾煜,更不敢猜测今夜之后,两人的关系是否会随之覆灭。
枯枝黄叶的和之路,萧瑟苍凉之景飘荡演绎,她只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错觉。
深埋心底多年的痛苦出口瞬间,并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反倒压下另一块沉重的磐石,让人喘不过气。
封维对众人说:我去看看,放心。
他想让顾煜安心在此处理这个唯有他能解决的危机。
封维开车寻找阚云开的身影,她走的缓慢,像是等着什么,入夜时分,和之路上行人寥寥无几,独她形单影只,融入夜色之中。
车子缓慢在她身边停稳,封维降下车窗说:上车。
阚云开没有犹豫,打开车门,坐上副驾,她已然不知何处是归宿。
二人默契不言,封维递给她一个即用冰袋,随之驱车来到江边。
十一月下旬,凛冽寒风混合着水汽吹拂着,犹如利刃划过般绞杀着细胞,摧残着生灵。
阚云开靠在车门上,望着对岸璀璨闪烁的霓虹光影,静默沉思着。
封维说:你其实……一直都没有原谅干爸是吗?阚云开低眸不语,默认。
我早该想到的,你自上大二以后就不再花家里的一分钱,学费靠奖学金,生活费靠实习打工,宁愿住在鱼龙混杂的劏房里,也不动用干爸干妈给的信用卡,去的地方一个比一个远,找各种理由不回家,都是因为心中芥蒂始终不解对吗?封维的每一句话都窥见阚云开隐藏最深的怨念。
香港寸土寸金,每一所大学能提供给学生的宿位有限,大部分学生都需要在外租房居住,来完成剩余学业。
阚云开上大二那年,正是校外居住的第一年,封维从柏林飞往香港看她,她却寻遍借口搪塞,不愿带封维去她的住所参观。
晚餐分离之后,封维担忧挂念她的安慰,悄悄跟在她身后,竟才发现她住在人种复杂的街区,而她选择这里,只因为房租低廉,她打工负担得起。
封维当即就去学校附近的公寓帮她租下一间套房,并且一次性缴满余下三年的房租,说服阚云开搬离原先的住所。
谁承想,就在搬家的第二天,阚云开的邻居就遭不测,被害现场惨不忍睹,饶是阚云开胆子再大,也不敢再回去。
当然,在她毕业那年,她把房租悉数还给封维,为此二人还冷战过一段时间。
阚云开说:我知道作为一个成年人,讲公平真的幼稚可笑,可你说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我什么都没做,还是会被绑架伤害,顾煜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始终活在无谓的折磨之中,还有你,当初全然被蒙在鼓中,文鸢还是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在你身上。
她呼出薄烟寒气,逐渐逐渐消失不见,多可笑啊。
封维滑动打火机的滚轮,火苗嚓现,浮动在阴影之下,他点烟叹息道:这世上,公平与不公平本就难说。
普世为众生平等而摇旗呐喊,却在实践时弃宣言如敝履,责备受害者而忽视加害者成了一种不齿的常态。
我真的很心疼顾煜,这十年来,他在世界那么多危险的地方执行任务,救了无数人的性命,身上留下数不清的伤疤,两次重伤昏迷不醒,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可在爸妈,在世人眼里,他还是要为别人的过错买单。
阚云开控诉不平,可也深知无能为力。
封维语塞,他清楚阚云开心里的结,却在今夜之前,始终没能猜到其中的怨,他也终于意识到顾煜在阚云开生命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只有他在,她才能安。
阚云开失声无言,双手环抱住潸然打颤身体,思念层出翻涌,我好想他。
我送你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