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十八章

2025-04-03 04:37:36

下午开窑前, 林友找了过来,旁边跟着臭脸的焦檐,瘦似竹杆的小伙子满脸通红, 站在康乾面前埋头道歉,对不起,康师傅, 我坏规矩了,您罚我吧!不要怪建舟,是我强人所难了。

焦檐低着头在一旁踢石子玩,对于林友的羞愧尴尬无动于衷, 好像来前威胁人装死躲事, 就联合其他流派学徒一起孤立人的言语没说过似的, 一副与他无关的架势。

他这操作康乾看了莫名眼熟, 恍然记起自己与他从前也有过类似之举, 只不过当时自己是站在一边踢石子的那个,而埋头认罚的却是焦檐,两人的过结就是这么来的, 纠其原因, 约莫就是小孩子之间那点拇指长的胜负欲了。

这小子, 不是顶烦这种告状到长辈面前断是非的不义之举么?康乾眼神来回在他与林友之间转圈, 竟发现林友似很忌惮他,跟后进生想要融入优等生的圈子一样,渴望又排斥, 鄙视又羡慕,集多重矛盾情绪于一体, 造成了这种拧巴讨人嫌的性格, 一点不磊落。

姚建舟那眼瞎的玩意, 根本看不清人家给他改作业时的那种不耐烦,还当人家大好人般的两眼冒光透着崇拜,深以为自己交到了个有学问的好朋友。

就学渣怀揣着对学霸的盲从,认为以学霸的能力不会想要从学渣身上得到什么,能开口求他办一件事,都是学霸给学渣机会高攀,那副身边有友万事不愁的姿态,叫康乾看了直咬牙。

个蠢货,我让你自谦,可没让你谦到土里给人当垫脚石的,靠一味顺从讨好得来的交情,根本算不得友谊,反只会更招人瞧不起,内心鄙夷笑话你犯蠢的样子。

姚建舟这种交起朋友就毫无保留,全心付出不设防的二百五,前有康明辉送他进局子,后有林友套他手艺,也就釉方没叫他背熟,不然什么秘密都守不住。

康乾,我家建舟单纯,他是真拿你当兄长待的,林友,你辜负了他对你的友情。

林友面红耳斥,嘴巴动了几下都没能吐出一个辩解词,康乾摇头,道,你今天就下山吧!回头我与你师傅说。

焦檐斜了他一眼,扭头就走,路过忙慌赶来的姚建舟时,暴躁吐出一句,蠢死你算了。

姚建舟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上来对着康乾就道,爷爷,林哥没有问我要,是我非要给他留的,您不老说制瓷不能闭门造车么?我们就是正常交流,真的,林哥也给我说了不少胶胎的学问,虽然我一句没理解,可咱礼尚往来,不也得跟人家说一说他最感兴趣的东西么?爷爷……是您说不能敝帚自珍的……康乾望着他,眼神奇异,焦檐则直接呆了,只林友一脸感激的对姚建舟笑,那模样跟冤被昭雪后得到解脱般,如释重负的挺直了腰。

错不用认了,有错也不是他的错了,林友微笑。

姚建舟以一己之力拓宽了礼尚往来,敝帚自珍的定义,把正常牌面上的技术交流发展成了靠私人交情就能得的技术好处,公器私用,真特别好。

康乾微笑,听说康明辉一直找机会要与你修补关系,建舟,你该大肚点原谅他,毕竟按他的说法,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们之间有误会,去吧!去跟他把友谊续上,你也正式成年了,下次,不用再屈尊呆在少管所了。

姚建舟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摇头,捂着旧疤被揭的疼痛有力回应,不,我才不会跟康明辉再扯上关系,他本性带恶,他不是好人,我不……忽然间他就懂了康乾的意思。

林友=康明辉姚建舟脸色刷的就白了,木愣愣的望着神情冷淡的康乾,头一次从他康爷爷身上感受到了冷意,他的心一下子就慌了。

康乾的嘴巴刻薄不饶人,他怼过康家三个不孝子,怼过牛家的无赖们,怼过所有与他有过结之人,却一直对姚建舟克制忍耐,知道他学识不够自卑不灵敏,便从来不会因为做坏了东西打击他,体谅他孝心可嘉,便一直容忍他没眼力见事不明,可当这所有的缺点反噬到自家的底线时,他才知道,人蠢而不自知是有多么可怕。

他并非脑子蠢,而是心蠢,不懂主次不分轻重,且对朋友掏心掏肺掏的毫无底线,是那种认定了人的不设防状态,善良能够保证他当个好人,但蠢却是无可救药的能把他降智成别人眼里的棒槌。

不是林友,康乾都发现不了他性格上这么大的缺陷,还当康明辉坑他只是一次意外。

康乾回望向林友,真诚道谢,谢谢你,回头我会一并跟你师傅说的,你回吧!林友惊疑的在他和姚建舟身上打转,以为康乾是气糊涂了,不由开口为姚建舟争辩一句,他没有给我背将军釉釉方,他说不记得了。

康乾点头,很好,你又给了我一个罚他的理由,自家釉方都不记得,不罚不像话,我如会你所愿的那样……重罚。

姚建舟站不住了,扭头瞪他,你不说要替我保密的么?我背不出来纯粹是那釉方太难了,不是偷懒没有背。

焦檐在他身后抽气直捶胸,挡着前来凑热闹的李敞,一言难尽的对着康乾道,这脑瓜子,将军釉传给他,不出一个月就能被人把核心技术套光,哎,康家龙窑完了,没了我那天赋绝顶的好友支撑,将军釉危了。

康乾沉默,幽幽的望着他,直望的焦檐不自在起来,才道,等寒假时我送他去你那里呆个把月,你带着他,就跟你那天赋绝顶的朋友当年调/教你那样调/教他,焦檐,我郑重的拜托你。

焦檐被一个爷爷辈的大师拜托,没反应过来就失去了反对的机会,等他想要拒绝,康乾已经站到了剩下的窑窗边开始指挥人继续开窑,而他则恍恍惚惚的总感觉有什么话忘记说了。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当时就疑惑了,哎?康大师怎么知道当年他有被朋友调/教过?姚建舟再笨,也知道自己惹怒了康乾,那怼他脸上的康明辉三个字跟巴掌似的拍的他脸疼,跟兜头淋了一盆凉水似的,让他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能让康乾气怒到揭他旧疮疤来提醒他,把康明辉与林友划等,姚建舟一颗心忽悠悠沉了底,再望向林友的时候,那眼里就带上了被欺骗的愤怒,你也是怀着目的接近我的是不是?在康乾和林友之间,他自然更信任康乾,他对林友再好,也得建立在康乾不反对的基础上,他能跟康乾争辩对错,却不会逆着康乾的意思当不孝孙。

他再不聪明,也知道不能再让康爷爷伤心。

一想到之前说的话,姚建舟气的脸都红了,攥紧了拳头堵住林友要离开的脚步,瞪着牛眼质问他,从第一次上门看见我家窑里正在烧瓷开始,你就有目地的接近我,去学校找我玩,给我补功课,都是为了哄我在开窑的时候叫上你,为了显示你对朋友够意思,还让我把焦哥和李哥一起叫上,林友,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林友被问的狼狈后退,猴似的单薄身体在姚建舟一身腱子肉下显得异常脆弱,压力陡升之下不由软了腔调,没有,我没有一开始就想算计你,我只是想近距离看一下你家窑口是怎么开窑的,我没料你是个什么话都藏不住的性子,稍微引导就什么都说了,建舟,你不能把什么责任都往我头上推,要不是你太好说话,我也不可能起了套话的念头,是你的轻信让我以为有可趁之机,你就当吃个教训吧!谁让你这么好骗。

林友本来是想认怂求饶的,哪知说着说着,对上了焦檐似笑非笑的眼,一时义气上头,话就拐了个弯,直接就把姚建舟的火给拱上了高锋,在李敞震惊的眼神下,他只感觉身体一下子就飞了出去,然后砰一声就五体投地趴到了地上。

眼冒金星、晕头转向,外加后知后觉的疼痛袭身,林友嗷一嗓子还没呼出,眼前就蹲了个小山似的人影,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林哥,以后弟弟会经常找你玩的,你可要保重身体,别老这么一推就倒,来,弟弟扶你起来。

之后下山的那一段路上,焦檐跟李敞就看着姚建舟三步一扶五步一倒的,将林友摔成了个鼻青脸肿的猪头样,偏林友那小身板还挣不开姚建舟的大铁掌,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被人给撂到了山脚下。

一但没了友人滤镜,姚建舟的智商就会回笼,好人和坏人在他这里的待遇是天差地别的,这也是他性格不够圆融的重要原因。

焦檐拉着李敞路过两人身边,拍拍姚建舟的胳膊道,但凡长个心眼子也不会上这当,你林哥有句话说的没错,你看着就很好骗的样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康大师怎么会挑了你当徒弟?啧,果然人老了眼神就不好了,错把倭瓜当西瓜,建舟啊,你要守不住康家龙窑,就把位置让出来,那么多头脑好手艺棒的学徒们可都等着机会上位呢!哦,你不知道吧?每年拉胚建模赛上,都会有天赋高的学徒被各家师傅们挑到身边当亲传弟子,也就你周围现在没有竞争对手,等明年,康大师去会上走一遭,你就不是他身边的唯一咯!呵,好好珍惜……。

他没有说珍惜什么,但姚建舟瞬间就懂了他后面没说完的潜台词,黑铜色的脸上肉眼可见的白了一个度,紧张的喃喃道,不会的,我爷爷不会放弃我的,他才不会……可那失望的眼神分明落在他身上,犹疑起自己的选择过于草率,并且在叹息。

姚建舟撒开脚丫子就往山上跑,生怕跑慢了一步就会撞见自己被弃的下场,他得抢在爷爷下决心之前回去表态,怎么着也得为自己挣取一次宽大处理的机会。

李敞看他火烧屁股似的瞬间跑没了影,翻着白眼对焦檐道,你吓他做什么?康大师要真想换人,早该挑了人在身边培养,你看那山上有其他学徒的影子么?根本没有啊!焦檐不以为然道,以后应该会有的,康大师如果想要改变姚建舟这种单纯的学习状态,他就必须弄几个竞争对手放着,人只有在紧迫感里才会生出上进心,姚建舟这货,周围环境太简单了,不然也不会一来就被林友哄了,嗤,蠢货运道好,多少人巴不上的大师,他一出现就是亲传,换谁也得嫉妒一下。

不是所有学徒都有姚建舟这样的好运的,就算是他们三人,跟自己师傅沾着亲带着故,那也是在一堆学徒里争斗了至少五年才能获得认可,得到承窑人的身份,康家龙窑这块宝地会很快被人注意到的,姚建舟如果不能以压倒性的优势守住承窑人的位置,身边会立刻聚拢一批要与他抢位置的人,迄今为止,他也就在正康龙窑承窑人位置上看到无竞争对手的例外,但姚建舟没有那个碾压人的天赋。

焦檐叹息,都说祸害遗千年,他那友人怎么就短命成那样?天赋再高有屁用,没有一个蠢货的运道好,气人。

而让他气喷的运道差的短命鬼,此时正领着人快速的撬匣钵,几乎一眼一个的给瓷器定评,捡着能留的摆上架子,其余的全都进了碎瓷框,宋城跟后头抱着被康乾评定过的瓷器,那脸上的庆幸看了叫人唏嘘,真真没有比这更折磨人的开窑日了。

开到最后,那碎框里堆的瓷片比架子上的还多,郑合平两眼发直的只知道机械似的动笔,胡卫金则扶着他家老头跟后头抽气,从喊过一遭价格想要手下留瓷以后,康乾就不待见他了,之后甚至还想把他之前下的订金回退给他,要不是他答应再签一份检验协议,下一窑的包窑资格指定就没了。

在瓷器出窑这块上的质量把关,康乾容不得有人反抗,哪怕给他吹出花来,他说不过关就是不过关,半点通融没有,可谓非常的铁心冷肺了,就从他碎瓷碎的眼不眨心不疼的情况来讲,也是非常人所不能及的刚硬。

等所有匣钵全部开完后,康乾回到了龙窑头部位置,他唯一的,全紫金土制作的碗,正埋在一堆柴禾灰里,从开第一只匣钵开始,他就在一堆碎瓷断面口上判断这只碗的成功率,从一开始的炭芯层,到最后的黑芯层,各断面口上的火力分部,让他基本能肯定灰堆下的紫金铁碗能烧出几成成功率,现在就是检验他的推断是否正确的时候了。

他埋头在灰堆里扒拉,所有人围在一边跟着看,整个窑场鸦雀无声,只余一个个压抑不住的喘息声,那吊人胃口的手掌从灰堆里捧出一只表面炭化了的匣钵开始,再到康乾从开窑起就没出现过的郑重神情,让所有人不由得摒住呼吸,眼巴巴的用热切的眼神在匣钵上来来回回扫描,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总有种要见证奇迹的心态在场中回旋。

康乾没让他们等太久,瓦刀沿边缝细细撬开,掀开顶盖的手干脆利落,然后,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捧出一只通体黝黑,澄光发亮的小碗,托于掌心小巧玲珑,黑到极致的碗体如黑曜石般照见人影,底部一圈金沙撒下,衬的小碗有如金钵般澄净,重若分明的压手感,沉甸甸的陷入手掌中心,举目投向碗内,只见一朵澄黄小花开在其中,层层叠叠瓣瓣摇晃。

记、咳,记……康乾埋头蹲在地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从他突然沙哑的嗓音里听出他此时的激动,郑合平及所有人都没看到碗内盛景,以为这只漆黑小碗该是只烧坏了的东西,连惋惜表情都摆好了,结果,康乾一个颤抖的记字,让所有人精神一震。

这都烧成炭黑状了,居然……还要记?就听康乾调整了嗓音,恢复平常状态道,紫口、铁足,口沿泛黑金,底部撒金带金丝纹,露铁胎泛曜石宝光,积金釉,内,六瓣莲花含袖,开三卷三,无开片无落渣,有针眼气泡一,尚佳,可留。

所有人都震惊了,呼啦一下子全围了上来,碗太小了,托于掌心只供一人观其内里,因此,在康乾没有报出碗内出花之时,没有人知道其内风光,直到郑合平记录完后,他们才意识到,这只漆黑小碗内藏乾坤。

康乾被围拢的密不透风,几双手同时伸来,俱都想抢先一步去看碗内那被记录下的六瓣莲花,但康乾只将碗递给了宋城,表情虽仍平静,声音却泄露了他的高兴,第一回烧,还不太完美,你看看,喜欢的话可以带回去,但不能卖,摆家里看吧!宋城都要呆了,感觉手腕一重,那沉沉的压手感,是他自昨天开始感受到的最重的一只碗,再细看口沿和底部,他分不清铁胎与普通瓷胎的区别,便见康乾拿手指轻弹碗沿,一声筝鸣铁音从碗内传出,再之后撞入眼的就是那朵通体泛金黄的莲花。

康乾还在感叹,可惜没能自然开片,因为其质地与其他瓷胚不同,我为了让他有更高的成功率,在其他窑窗内的柴禾被撤了后,唯独留了他在柴灰堆里烘焖,错过了趁温意喷水助开片的时机,你拿回去摆在客厅湿意较高的地方,放个几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自己开了,宋老板,这只碗就当是我送给你的意外之喜吧!虽有小瑕疵,但不影响内观。

宋城瞪着眼睛来回搜了好几圈,都没看见康乾说的小瑕疵,只得瞪着眼求教,康乾便拿手点着嵌在花瓣边沿的一处针眼大小的透明气泡道,这里,内部烧空了一点,虽然不仔细看,看不大出来,但瑕疵就是瑕疵,我不能给他定为珍品,所以……没有,我看不见,康大师您也太严厉了,真的,你不指出来,真没人能注意到这针眼丁点大的小气泡,康大师,这很完美,真的,已经非常完美了,不是瑕疵,真不是瑕疵。

宋城都怕了瑕疵这两个字,尤其从康乾嘴里秃噜出来的瑕疵只有一个下场,他心都疼麻了,抱着这只好不容易送到他手里的碗猛退两步,一副不肯让康乾再碰的架势。

康乾:……铁胎多么难得,我自己也舍不得碎好么!初烧能成的铁胎瓷,就是有落渣有气泡,哪怕内里花出的不均匀,他也是不可能砸了的,宋城真是小心的过了头。

康乾翻了个白眼,随即一奔三尺高的跑到了胚料桶旁,一叠声的喊人,快,找人把龙窑尽快修复成原样,我的哥窑铁胎成了,哈哈哈哈哈……呜呜呜呜……爷爷,我们的哥窑铁胎成了,我知道怎么烧了,我会烧了。

胚料桶边,康乾一把扶住桶沿,低下头哗一下没忍住的流了满脸泪。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