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十四章

2025-04-03 04:37:36

就跟康乾第一次发现紫金土时的表现一样, 三位大师根本压抑不住抽动的嘴角,抖手抖脚的跟着康乾爬去山上看矿洞,甚至亲自拿了铁锹去挖, 结果一铲下去挖一窝,那个出产量跟他们矿口的高岭土有的一拼,当真有免费送的资本。

康乾跟后头看他们激动的涨头涨脑的晕乎样, 笑着解释,前头我发现这个的时候也没想着自己烧,是报给了县里的矿业部,结果来了两个刚毕业的学生做抽检工作, 不知道怎么搞的, 说我报的这土不稀奇, 不值当纳入国家矿产资源管理项目, 就一直荒废在这里没人问了。

这话是替康老头解释的, 有心人只要查,就能查到康老头确实在好几年前报过这种土,只不过当时报的不是紫金土这个品名。

焦敬业听后直跺脚, 李存厚也一脸无语的表情, 田师傅直接气的翻白眼, 康乾继续解释, 后来我说通了一个瓷砖厂的负责人,让他试着用这种土烧瓷砖,结果可能量没掌握好, 那一窑瓷砖全部烧的表面龟裂,碰一下就往下掉渣, 哎, 带累的他受了一次通报批评。

那人被调离了领导岗位, 没几年就退了休,康老头到死都觉得挺对不住人家的。

康乾再道,我开始也没确定这个土是不是紫金土,就给我那本家哥哥寄了点过去,结果中途我从山上摔了下来,中间住院养病花了好久,许多事也就耽搁了,哎……这是解释两边的关系,以及确定土质的前因后果,未尽之言就随他们怎么想了,反正康乾是把该打的补丁全打了,等回去见了康守松,有这些人作保,他的身份不容置疑。

二叔一家的处境让他心内焦急,恨不能现在就搭车去看看,可窑里正烧着瓷,眼前又这么一堆人,他若没有个正当接济二叔的理由,急迫上脸太容易叫人怀疑,康守松好忽悠,但他大舅子万国朝却不好弄,有姚建舟母亲的事夹在里面,万国朝与康老头是有旧的,两人之前就认识,康乾现在摸不清万国朝对康老头有多少了解,只能从康老头这边体会出他对万国朝的憎厌,所以,为了让自己经得住查,他必须把两边关系的合理性给抹顺了。

这就是他故意没往下接万宝斋与他有亲的话题原因,那根线根本不经扯,一拽就能把万国朝给拽出来,在没看到万国朝人的时候,他不能节外生枝给自己找麻烦,事要一件件做,故人也要分时候见,他不打没准备的仗。

是时候去找康进喜套一套万国朝的前尘往事了,有姚建舟母亲姚芹的事摆在这,他有十足理由相信,万国朝在下乡那段时间不会只耽于这一桩缺德事。

康乾边领着人挖紫金土,边在心里将后面要做的事给理了一下顺序,然后在天黑之前领着人回到了他正在烧的窑口上,我这窑刚建成,这是头一次烧,可巧你们就来了。

他说的时候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正好赶上了,灼浪滚滚热气奔腾的,也就随口讲了一下,但焦敬业他们都知道老窑的规矩,当即有些脸热,纷纷给康乾赔不是,对不住,我们真是不知道这般赶巧撞上老哥烧窑,前头遭了人耍弄,徒弟们也是替我们报不平,这一下子就没顾上分寸,坏了规矩,实在……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啊!都是不太会交际的拙舌人,一个个在康乾面前就直不起腰来,再联想康乾慷慨赠送紫金土的情谊,几张老脸臊的通红,而陪在旁边的几个小徒弟则乖乖的耷拉着眉眼,一副认打认罚的样子。

康乾想了想,就对着几个小的道,既然坏了规矩,罚肯定是要罚的,你们当天来我门上叫嚣时,就应该感受到我的窑里正在烧东西,现在你们师傅道了歉,你们也该拿出点诚意认真认错,这样,你们也看到了,我这窑场没招实习技工,缺了很多基础瓷胚,你们留下来,给我做三天免费工,每人每天手里至少出一百个杯模碗模,就基本器型,做你们个人拿手的就行。

几个被点到的徒弟面面相觑,连姚建舟都觉得他爷爷有点强人所难,与前面的随和相悖,既然跟人家师傅和了解,又是送土又是满脸不计较样,怎么到了人家徒弟这里,就这么越俎代庖式的罚上了?这不是硬往人家师傅心里戳刺,把好不容易圆回来的交情给斩了么?他不理解康乾这样的做法。

但于老一辈人来讲,这才是友谊增进的正确方式,李存厚直接把高兴写在了脸上,拍着自己孙子的肩膀将人往康乾面前推,边推边笑,罚,罚的好,老哥哥愿意留他干活就是他的荣幸,别客气,苦活累活直管叫他,我这孙子别的本事没有,一把子力气是够够的,老哥哥只管操练,他要敢尥蹶子您就上手打,留一口气就行,别的咱没忌讳。

康乾见那被推到自己面前的老熟人,一时百般滋味上头,搭手拍上了他的肩膀,李敞是吧?不错,小伙子挺结实。

这孙子从前就仗着熊似的身体压他,嘴上说不过就拿身体暴力蛮砸,康乾被他逼的腿脚走位灵活,一身逃跑本事就是被他练出来的,是兔子都追不上的速度,常常气的他爷爷跟后头追着骂,干瞪眼。

真恍如昨日。

李敞耸着肩膀乖巧点头,一点没有从前在康乾面前的不服气,弯腰给康乾行了一礼,谢康大师罚。

焦敬业也将自己徒弟推到康乾面前,焦檐,还不谢谢康大师?康乾哦了一声,了然点头,原来这就是焦家下一代掌窑人了,焦敬业居然没在自己亲孙辈里挑,这个焦檐是隔了两房的侄孙,在同辈里一直不出挑,没料这才多久,就能让焦敬业把人带出来亮相了,想来也是有其过人之处的。

最后就是田师傅家的了,他家那小子康乾没见过,看着跟姚建舟一般大,见康乾眼神望过来,忙低头给康乾行礼,谢康大师罚,晚辈林友。

田师傅笑眯眯在旁边解释,我妻舅家的孩子,大学没考上,送我这里来玩两天,我给测了一下,天赋不错,对咱这行也有兴趣,我就给收下了,比着我那两个混账小子,友友真是太合我心意了,康大哥看着□□,我田家那口窑指不定以后就看他了。

林友一副瘦猴样,戴着个眼睛,秀眯秀眯的文弱样,瞧着就像书读傻了的那种呆子,站在旁边不出声都没有存在感,被他师傅推到人前,说话脸就红了,姑娘似的。

结果几人一对年龄,林友最大,都24了,后头焦檐22,李敞20,姚建舟可怜白长了大高个,在几人中居然最小,19,也就牛果能给他垫个底,然而牛果又不跟他们一个排位,算来算去,姚建舟竟是几个接班人里最小的,一时间脸都绿了,那一腔当老大的心直接碎了八瓣。

康乾没理他的哀怨,指着灶边亮起的灯,赶猪似的撵他,你奶奶饭大概做好了,你带他们去摆桌子,把外面的灯泡再支两个,等吃过饭带他们去打铺盖,明天一早就把你常做的事给他们每人分一样,哦,对,回头跟你学校请三天假……嗯,叫果子回去上课。

牛果才上初中,如果可以,康乾是希望她能拼一把大学的。

提到牛果,康乾终于一下子想起来最近总感觉忘掉的事,霍然转头远远的看见羡慕着往这里看的康桃,十二岁的康桃也是该上学的,然而,她小学毕业后,那杀千刀的父母就三天两头的让她替家里干活,一直处于半退学状态。

也是康桃自上了山后一直不挣不抢,叫康乾下意识忘了她也有学要上的事情,这下子想起来,就不免暗怪自己粗心,人孩子那么懂事的替他分忧,主动去医院照看康招弟母子,他却忽视了孩子的教育问题,有点偏心了。

当即,就拉了郑合平到身边,一翻嘀咕,就将康桃也塞到了牛果一个班,小姐妹在一起也有个照应,不论年纪,就学龄段来讲还是能一起结伴读个几年的,郑合平受康乾拿捏,对于再安排一个孩子上学问题也不好推脱,只能愁着脸答应了下来,心里却想着改天要去找人吃个饭,又是一笔人情糊涂账,但对象是自家大哥,他倒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只是难免把觊觎窑里瓷器的想法露了一点,赖着康乾要几件用来走关系,康乾被他缠不过,惋了他一眼也就点头答应了下一窑给他烧。

都是债啊!成年人的世界到处都是人情。

康乾悠忽懂了爷爷当年带着他去拜访人家窑口的那种心情,小辈们傻傻的以为只是老友间的窜门互侃,长辈们却不单单只为了切磋交流,带徒弟光闭门造车可不行,古时有游学,现今就是不停的交流,姚建舟不懂康乾为什么要借罚留人徒弟,康乾却在沿袭他爷爷曾经带他走过的路,一步步的在言传身教下影响,也走上了传统的授徒路数。

一时间,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等吃过晚饭天就黑透了,康乾让姚建舟领着三位老师傅再次回到了老二康进财家,那俩夫妻连同小舅子被关在派出所的临时小号间里,家里剩下了两个半大小子,袖着手蹲在家门口,见姚建舟领了人浩浩荡荡的来,也不敢吱声,就眼睁睁的看着人又住进了家里。

用康乾的话说,床铺都是现成的,不住白不住,且真要论起来,那俩夫妻回头都得把骗的钱退给他们,现在就免费借住几天,算便宜这对蠢货了,也因着这个举动,没关到第二天,半夜里于敏就把人放了,当然,得是在交了罚金的情况下。

姚建舟坐镇亲自监督,盯着康进财夫妻给客人烧水煮茶,直忙到天光亮,他才打了个盹又往山上跑,一口粥一口油条的吃完,头一回有了领导人的感觉,雄赳赳气昂昂的带着人上山干活。

康乾照例围着他的窑口转,只不过这次他打破常规,主动留了三位老师傅一起,烧窑的私密各家都有规矩不许人近看,但康乾经历过生死之后,反而看淡了这种陈年旧规,觉得就控窑温这种技术活,看看是窃不走太多经验的,大家保留的可能只是那层神秘感,这话他也曾对他爷爷说过,他爷爷当时想了想,开玩笑道,也有可能是为了面子。

把住烧窑的所有节奏,就是开出废品来,肉烂在锅里,就不会有人笑了,大师们尤其爱面子,真要让外人全程参与烧窑过程,万一开出的成品率不高,那传出去……大牙要被人笑掉。

眼下,康乾就在担着牙被人笑掉的风险,领着几个老师傅一起守窑,由于各人对火温的不同探测与理解,每一段火窗口,几人都分别摆了自己的垫片,测温的过程也是一个交流的过程,每一时间段的窑温都精确显现在垫片热度层上,弹指敲碎一截,就能从断口上判断火力高低,一场上门挑衅的斗瓷会,倒是有了真正交流的意思。

这期间,康乾并没吝啬自己的知识,在姚建舟领着人做素胚的时候,照旧自己先上手打样,依然壶为住,雕刻件从之,精心打磨费心讲解,几乎每一个链接口用怎样的刀具手法会产生什么样的烧制结果,他都做了预判,并且给出了意外修补法,可谓毫无私藏。

焦敬业也没按捺住手痒,用了康乾调制好的紫金土胚泥,现场教学鼎、炉的制作技巧,分段次的将自己制作好的鼎、炉步骤摆出来供几家徒弟参详,李存厚则大马金刀的挥手继续他的狂野作风,各种粗中有细的古器型从他手里流出,田师傅也贡献了他家的经典器型,长颈梅花瓶,有着紫金土打底,他们都在借着机会归还康乾的人情,可谓有来有往的含金量最高的一次交流。

这样的气氛叫康乾很高兴,连带着姚建舟也学的起劲,这比他单独跟着康乾学时还高兴,有着同辈人的比较,小伙子们好胜心被激起,几乎每隔半天就要喊各自的师傅们上前给他们评理,都认为自己拉出的胚模最精美,学习氛围大好,康乾也借着这些免费劳力,给自己攒了一批大小素胚碗蝶杯之类的基础器型,后期再加工加工,无论刻字还是雕花,釉水一过,就是一批能日常使用的瓷型。

作为堂堂窑匠之家,再有客来时,端上桌的茶杯碗蝶之类的用具,就不能是街面上买的那种通货了,会叫人笑话的。

这么一恍惚就过了三天,康乾将要送人的紫金土用框子装好,对着在跟同辈兄弟惜别的姚建舟道,回头放假送你去他们各家的窑场呆几天,离的又不远,这么矫情干什么,去,给他们把框子搬上车。

焦敬业守在一边对康乾道谢,完了对康乾道,康兄去看守林之前记得找我一起去,你让我带的钱我会一分不少的交给他的,这段时间你放心,我会让焦檐盯着的。

康守林就是他二叔,走之前,康乾请了焦敬业给他捎了一笔钱解急,他的窑上离不了人,有了这几天的情分,康乾再拜托起事来,就容易开口多了。

康乾,谢谢,至多一个月我就过去了,这期间就拜托焦老哥了。

焦檐在后头拍胸脯保证,眼里带着崇拜。

康家的壶久负盛名,康乾在几个小徒弟面前露了一手,这几天到哪,屁股后头都跟着一串小年青,睡觉如果不关灯,他们能彻夜趴在桌上学习制壶方法,如今要走,也个个面露不舍。

康乾想了想,让姚建舟将自己这两天为了教学制作的壶胚拿来,一只巴掌大的西施壶,一只臂高的提梁壶,还有首次分段讲解的六方壶,分别赠送给了三个小徒弟,在三人惊喜的眼神中道,好好学,有不懂的只管来找我。

算是表明了这不是一次性教学的意思。

康乾的无保留态度实实在在的替他找到了同盟好友,也为各家窑口的敝帚自珍打开了缺口,他没有说要增班授课的话,却豁达的向在野派表明了共同进退的意向。

窑火依然旺,但这次的一把窑火,康乾有了明确的方向,或者说,他的方向一直很明确,只是比他料想的更早指定了目标。

真好。

姚建舟啊的一声,傻冒似的问,什么真好?康乾笑眯眯道,有那三位老师傅把过关,你爷爷我的这口窑,定能有惊掉人下巴的成品率,建舟啊,你爷爷把自家老本教出去了,你倒是学到别人家的老本了没有?咱可不能做赔本生意。

姚建舟不太好意思的挠头,大概,可能,我还需要再琢磨琢磨。

康乾嗤一声给了他一脑壳崩,明天就滚去学校读书。

姚建舟不大开怀,嘀咕问,不是快开窑了么?我帮完忙再回学校?康乾顿了一下,算了算时间,道,那也得到下周了,你算好时间再回来,可别想借故偷懒。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姚建舟盼星星盼月亮的盼来了开窑日。

林小冈带着宋老板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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